我国的大西北有三座山脉。南面是昆仑山,北面是阿尔泰山,横卧在两山之间的天山山脉则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天然地分为南疆、北疆和东疆,它们在古代都叫西域。

西域原本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大约自阳关(在今甘肃敦煌)和玉门关(在今甘肃玉门)以西都是,最远可到伊朗高原,最近也要到葱岭(帕米尔高原)。本书所指,主要为狭义的西域,即葱岭以东的汉唐西北疆域。

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的确,西域是得天独厚的,气候变化之前更是如此。天山之北有辽阔的牧场,之南有肥沃的绿洲,山上则大面积覆盖着原始森林。准噶尔兮大漠横,塔里木兮冰河冷,吐鲁番兮风景胜。这是各族人民繁衍生息的家园。

生活在西域的应该有许多民族,他们使用的语言更是五花八门,既有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也有印欧语系的伊朗语和印度语,比如西徐亚语(Scythian)、粟特语(Sogdian)和吐火罗语(Tocharian)。不难想象,戴着尖帽子操伊朗语的塞种人(Saka)从伊犁河边走过,或最早获得中原养蚕技术的于阗在南疆的绿洲建国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西域,是风情万种的国土。

风情万种的西域人民创造了璀璨的文化,更表现出面向世界的宽阔胸襟。在这里,梵文经典跟在恒河两岸一样受到尊崇,亚历山大时期的肖像画法也得到了复活,深受希腊和印度影响的雕塑和壁画洋溢着浓浓的异国情调,波斯或罗马风格的工艺品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所有这些,都和胡旋舞、葡萄酒、玻璃杯一起传入了中国。当然,是伴随着丝绸之路上那延绵不绝的驼铃。

没错,西域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汇点。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尤其是位于吐鲁番盆地,从而变成西域门户的高昌国,更是没有争议地成为大唐和西突厥的争夺对象。因为谁都清楚,控制了此地,即控制了丝绸之路。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高昌王为什么会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看作了可居的奇货。

其实,他完全可以另作选择。

高昌是在胡人之车师前国故地建国的,国王应该是胡化的汉人,同时也是佛教徒。公元629年,玄奘法师去西天取经途经高昌,受到了国王隆重的接待。而且就在第二年,也就是唐太宗成为天可汗那年,这位国王归顺了大唐。

对此,西突厥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示好的信息也向高昌王频频发出。高昌王则只是看见了西突厥的嫣然一笑,便愚蠢地以为自己不可一世,有恃无恐地跟大唐翻了脸。

毫无疑问,作为夹在两个强国之间的小邦,高昌不能不设法自保。因此他们的正确做法,是与大唐和突厥都维持睦邻友好关系。如果更聪明一点,则不妨把自己变成丝绸之路上坐收渔利的中间商,甚至调解双方纠纷的和平使者。

可惜,高昌王利令智昏。他不但一屁股坐在了西突厥的那一边,还干起了拦路打劫的勾当。前往长安的西域各国使节被他任意扣留,归属了大唐的伊吾(在今新疆哈密)也遭到他的威胁。看来此人虽然虔诚地听玄奘法师讲了一个月的佛经,却并没有悟得无上正等正觉。

唐太宗当然不能容忍。贞观十三年(639),他力排众议派遣大军征讨高昌。消息传来,高昌王嗤之以鼻。因为从长安到高昌,不但路途遥远,而且千难万险。仅仅其中两千里流沙覆盖的地段,便足以让大唐军队望而却步。

因此在高昌王看来,他至少也能以逸待劳。

不幸的是他又打错了算盘。第二年,由汉、东突厥和铁勒部族混编的唐军长驱直入,猝不及防的高昌王惊恐万状呜呼哀哉,信誓旦旦与高昌国共存亡的西突厥协防部队则闻风丧胆星夜撤离。此时此刻,正如一首民谣所言: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

高昌只能亡国。

据说,唐军兵临城下时,继位的新高昌王原本是还想周旋一番的。这个年轻人亲自来到大唐军营,声称与大唐交恶是先王之事,态度简慢地希望唐军放他一马。唐军的一个将领却拍案而起:跟这小屁孩啰唆什么,攻城要紧!

年轻的国王吓得汗如雨下匍匐在地。这个“小屁孩”被作为战俘带回长安,献在了太宗皇帝的丹墀之下。就连他的一把镶嵌着宝石的战刀,也被赐给了随军作战的东突厥将领阿史那社尔,以奖励此人在胜利之时的秋毫无犯。

此后,尽管魏徵反对,亡国的高昌还是被太宗皇帝改成了大唐的一个州,名叫西州。从西突厥手中夺得的可汗浮图城(在今新疆吉木萨尔县)也一样,名叫庭州。管辖西域的安西都护府,则建在了车师前国的交河故城。

初战告捷,大唐一发而不可收拾。

贞观十八年(644),高昌之西的焉耆被灭。焉耆在博斯腾湖西北岸,国都即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他们与高昌原本是宿敌,却在高昌被灭后倒向了西突厥。看来西突厥的外交手段非同一般,唐王朝的军事力量则让人生畏。

焉耆的反水让长安方面有了讨伐他们的充分理由,事态的变化则完全在太宗皇帝的计划之中。据说,李世民甚至算准了焉耆灭亡的具体日子。正史记载,当他对侍从宣布自己的测算时,前方的捷报居然如期而至。

下一个目标,是龟兹。

龟兹读如秋慈,国都在今新疆库车县,是丝绸之路上最为迷人的绿洲。我们只要举三个例子,就能证明这个文明古国的非同凡响:风靡天下的龟兹乐舞,堪比敦煌莫高窟的佛教石窟,与玄奘齐名的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此外,龟兹还是古印欧语在东方分布最远点的标志性地名。

决心控制整个北亚的唐太宗,当然不会放过龟兹。

担任统帅的正是那位东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副手则有铁勒将领契苾何力(苾读如必)、安西都护郭孝恪等。他们的到来让龟兹国王大吃一惊。因为按照常理,敌人应该来自东南方向,谁想到他们竟然从西北翻过了天山呢?

后面的故事并无太多悬念。英勇善战的龟兹武士被假装败退的唐军诱入沙漠一举歼灭,王城及国王退守的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也相继被攻破,龟兹王被俘。其壮观场面,据说在库车克孜尔石窟壁画中有生动的描绘。

一个文明古国,就此落下帷幕。

龟兹的灭亡让整个西域大为震惊。结果,没有再耗费太宗皇帝的一兵一卒,另外两个与龟兹面积大致相当的王国于阗和疏勒(今新疆喀什)便半自动地归顺了大唐。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帝国设置了龟兹、疏勒、于阗、碎叶(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马克)四个军区,合称“安西四镇”。

公元657年,也就是唐高宗显庆二年,大将苏定方率领远征军对西突厥发起总攻击。在强大的攻势面前,西突厥很快就溃不成军。他们的可汗逃到石国(国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却被石国人活捉了献给唐军。从此,西突厥树倒猢狲散,并在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彻底灭亡。

也就在这一年,大唐达到了极盛。

玄奘法师则在焉耆被灭的第二年回国。为了履行和高昌王再见一面的承诺,他放弃了便捷的海道从原路返回,却在途中听说了高昌国的遭遇。慈悲为怀的法师只好擦干眼泪望空遥拜,然后直接从于阗回到长安。

剩下的故事,就只能留给羌笛和杨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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