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宣宗大中年间,有个名叫李彦升的人在长安参加考试进士及第。这时,距离隋炀帝设置进士科已经将近两个半世纪,照理说实在要算稀松平常。之所以至今仍被提及,只因为这位李彦升进士其实是阿拉伯(大食)人。

这并不奇怪。

事实上,隋和唐都是世界帝国、混血王朝,长安城里正可谓满街都是胡人。比如在玄武门之变中力挺李世民的尉迟敬德,就是于阗国的王族之后。于阗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和田市,尉迟家族应当是早已汉化的胡人。

把大唐王朝闹得天翻地覆的安禄山也是。据说,此人可能有中亚伊斯兰民族的血统,是康国人,本姓康。姓安,是因为从了养父安波偃。这样算,他又是安国人。

安国在哪里呢?在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康国又在哪里呢?也在乌兹别克斯坦,国都在今撒马尔罕。据说两国的国王本是同族,都是粟特人(Sugda)。但到安禄山这一代,恐怕早就不是什么纯种,何况他的母亲还是突厥,因此《旧唐书》干脆称他为“杂种胡人”。

其实这样的种族偏见毫无意义。因为杨隋和李唐,连同隋之前的北周也是混血,宇文周、杨隋和李唐王朝的三个皇族也都有血缘关系,而且都与一个胡人有关。

这个胡人叫独孤信。

独孤信可以算是历史上最会嫁女儿的人。他的大女儿嫁给了宇文泰的儿子北周明帝宇文毓,四女儿嫁给了唐高祖李渊的父亲李昞(读如柄),七女儿嫁给了隋文帝杨坚。三个王朝都是他们家女婿的,如此岳父大人可谓空前绝后。

然而独孤信的民族归属却是问题。有人说他是匈奴,有人说他是鲜卑,也有学者说他是突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家族与北魏同时兴起,先祖叫伏留屯,是北方游牧民族的酋长。独孤信本人,则是宇文集团的大佬。

作为胡人或混血儿的独孤信英俊潇洒,军中称他为“独孤郎”,意思是“独孤小帅哥”,就像孙策和周瑜被称为孙郎和周郎。某次,独孤信狩猎归来驰马入城,无意中帽子被风吹歪,结果第二天满城都像他那样歪戴着帽子。

这是北周的周瑜。

将门出虎女,独孤信的女儿也不简单。尤其是杨坚的独孤皇后,居然让他的五个儿子都是嫡出。因为独孤皇后十四岁出嫁时,杨坚便向她保证不跟别的女人生孩子。有了这柄尚方宝剑,独孤皇后毫不犹豫地使自己成为一夫一妻观念身体力行的维护者,并不惜杀了与丈夫有染的女孩。

此事发生在独孤皇后将近五十岁的时候,皇帝陛下的心情也可想而知。据正史记载,满腔悲愤的隋文帝只身一人骑马冲出宫苑,不问路径闯入山谷二十多里,吓得宰相高颎和杨素一路追来,拦在马前苦苦相求才把他劝回宫中。也就在这时,杨坚说了那句名言:朕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皇帝也一样。

实际上独孤皇后堪称隋文帝的贤内助。她本人虽然有很强的执政能力,事实上也纠正了杨坚的不少错误决策,却决不允许自己的家族掌握大权,更不为他们牟取私利或谋求法外开恩。有一次,隋文帝打算宽恕她的一个犯了死罪的母系亲属,皇后的回答是:国家之事,焉可顾私?

这事很可能让她的亲戚们不满,另一个母系亲属竟然使用巫术来对她进行诅咒。案发之后,独孤皇后绝食三天向皇帝求情。她说,此人毒害的如果是百姓,当然罪该万死。既然诅咒的只是妾身,那就请陛下网开一面。

独孤皇后岂非女中豪杰?

当然。

并且,我们还可以强调一下:这位独孤皇后正是李渊的亲姨妈。此外,唐高祖的窦皇后,唐太宗的长孙皇后,也都是鲜卑人。长孙皇后祖上姓拓跋,因为担任宗室之长而改姓长孙,窦皇后的舅舅则是赫赫有名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可以说,隋唐两代的皇族早就世代混血,胡汉不分。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隋唐成了异类。

我们知道,中华帝国主要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华夏民族建立的,比如秦、汉、宋、明。尽管宋人和明人已非纯种汉族,也尽管就连两汉的汉人也早已混血,但在文化心理上却有着自己的身份认同,即自认为是华夏,是汉人。

这一类,不妨称之为“华夏王朝”。

另外两类政权则是由其他民族建立的,其中一类叫渗透王朝(DynastiesofInfiltration),另一类叫征服王朝(Dynastiesofquest)。前者有五胡和北魏,后者有元和清。由渗透而转向征服,是中华史上的重要变化。

隋唐却既不是作为少数民族渗透到华夏,也不是作为征服者而入主中原。他们的统治者是混血儿,却又以华夏正宗自居。大唐天子更是兼具双重身份,对内是唐皇帝,对外是天可汗,对周边民族的态度则既开放又兼容。

这就恐怕只能叫混血王朝(DynastiesofHybrid)。

混血王朝的建立对中华民族意义重大。我们知道,华夏民族的传统观念,历来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然而混血之后,究竟谁“非我族类”便很难说清,原本就有胡人血统的李唐王朝更不会去刻意区分。再加上唐太宗志向高远气度恢宏,一种新的民族政策便在贞观年间诞生。

政策虽新,伎俩却是老的,即恩威并施。只不过,汉武帝更喜欢诉诸武力,唐太宗则尽可能施惠施恩。比方说,下嫁公主宗女,开放边境贸易,招募外族豪酋到朝廷任职,鼓励戎狄子弟到中国留学。而且,对外族人在任命、赏罚、安置和抚恤诸方面,都与大唐子民一视同仁。

但,最重要的还是羁縻(读如基迷)。

什么是羁縻?羁是马笼头,縻是牛缰绳,羁縻其实就是放风筝。具体做法,是在归属了大唐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设置地方行政单位,大的叫都督府,中的叫州,小的叫县,分别叫羁縻府、羁縻州、羁縻县,简称羁縻州。府的都督和州的刺史,则由当地原来的那些可汗或酋长担任。

不过,接受了帝国任命的豪酋必须放弃可汗称号,羁縻州之上也还要再设由汉人任长官的都护府,代表帝国中央行使主权。这就等于把周边大大小小的汗国和部落,统统变成了大唐的郡县,山大王般的异族首领们能愿意吗?

愿意。因为这一政策,是在东突厥战败后大规模普遍实行的。而且,与普通州县不同,羁縻州的长官可以世袭。原来的部众仍然由他们统治,所收赋税也原则上自行支配,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更是一如既往,大唐反倒还要负责保证其安全。这对于战败国和附庸国,已是很开明的专制。

开明总比残暴好,羁縻政策也大获成功。这是很能让唐太宗志得意满的。贞观二十一年(647)五月,他在翠微殿发表讲话,内容之一就是:贵中华贱夷狄由来已久,只有朕爱之如一,因此各族人民都视朕为父母。

这倒不完全是太宗皇帝自吹自擂,心悦诚服称其为“华夷父母”者确实大有人在。毕竟,李世民的祖母、母亲和妻子都不是汉人,他的“爱之如一”也未必就是虚情假意和政治谋略,尽管一团和气的背后难免刀光剑影。

但,民族团结的局面毕竟形成,文化交流的通道也已经打开,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大唐注定将会异彩纷呈。

那就先看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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