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觉得到日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全部是个局?”桑荞手握方向盘,正驶在回家的路上,路已过半,她才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这样问道。

“嗯,”秦枳坐在后座抱臂沉思,只轻轻应了一声,“朱丽亚是被她所熟悉的人杀死的。”

“没错,她死的时候,面对着镜子,就算看不到来人手中的刀,却不可能看不到对方的脸,”桑荞望着后视镜里一直不远不近跟随的车子,却保持着非常稳定的速度,“况且,只卸了一半的妆,如果不是非常熟悉的人,她不可能会让对方进门。”

“为什么要在酒会的中途突然卸妆呢?”秦枳抬起头来,略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和安迪在酒窖私会的人,你猜是朱丽亚,还是爱丽丝?”

“很像是朱丽亚,却未必不是爱丽丝,因为那时那个女人所说的话,听上去确实很像一个女明星才会有的抱怨,可如果两个人都是普通人,又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同时出现在公众场合却会被路人指点议论的,会不会是姐弟恋呢?今年37岁的爱丽丝,与24岁的安迪,就算保养再好的女人,也还是会不经意就暴露了年龄。同样,可以决定今晚安迪是否到场的人,不一定真的就是朱丽亚,指定甜点师这种事情并不需要身为大明星的她亲力亲为,只要通过经纪人交待下去就好,那么,如果爱丽丝一口咬定这是朱丽亚本人的要求,没有人会多此一举地再次向朱丽亚确认。”

“不错,从正常的角度去分析,只会得到两可的结论。”

“所以,反过来想的话,酒窖里的女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分解成三个问题。第一,那个女人是谁?第二,谁又伪装了谁?以及,第三,假如当时的那个人是A,那么是她主动伪装成为B,还是被B所利用让我们以为站在那里的人,就是B?”

“第二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今晚刻意变换了妆扮的人,是爱丽丝,她模仿了朱丽亚的发型,穿了在黑暗中分辨不出颜色的相似款式礼服,这样一来,问题一和问题三就可以转变为两种可能:第一,那个女人是爱丽丝,可她希望我们认为那个人是朱丽亚;第二,那个女人是朱丽亚,而爱丽丝希望我们认为那个人,是她自己。”

“对,如果那个女人是朱丽亚,而她也知道今晚爱丽丝会打扮成和自己相似的样子,出于某种目的,想要我们认为她自始至终都在化妆室,并没有去过其他任何地方,那么她很难偷走爱丽丝今晚所戴的那只耳环并让她浑然不觉。我确认,爱丽丝的确不见了耳环。”桑荞点头,“那么唯一仅存的可能就是爱丽丝演戏,她整晚没有出现在会场,有意无意地在酒窖门口遗落了自己的耳环,并且在警方搜身的时候故意装作刚刚发现耳环不见了,这些都是可能误导我们以为那个女人就是爱丽丝的细节。”

“所以与安迪进行交易的人,只能是朱丽亚。”

“以现有的证据,我只能这么想。”

“别忘了那只碎掉的高脚杯。”秦枳好心提醒。

“嗯,那个酒窖不大,看上去只是储存红酒的地方,并不兼做品酒场所,会出现高脚杯,的确很不自然。”

“做出这么刻意的事情,目的应该是以我们为诱饵牵制住安迪,以确保在场进行交易的两个人无法同时离开。”

“为什么要这么做?让我们以为出现在那里的朱丽亚其实是爱丽丝,对朱丽亚的死有什么本质上的影响么?”

“这大概要取决于他们交易的内容。”

“是啊,那样东西,是什么呢?”桑荞很努力地回想,那样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在突然拜访了罗兰兄弟家之后,她曾产生过非常强烈的直觉,安迪互换了两人的房间。从酒窖中的对话可以确定,他和朱丽亚是一对已经分手的恋人,那么身为一向谨慎且自制的哥哥,为什么要在人山人海之中突然手捧花束单膝跪地向弟弟的前女友求婚呢?

桑荞忽然醒悟过来,那怎么可能是狂热粉丝这种程度的事情,分明就是确认感情的一种方式啊!

“史蒂文,什么样的人才会去故意招惹根本不爱的人?”

“从没输过的人,”他倒回答得干脆利落,“知难而上是一部分人的坏脾气,因为从不知道失败是什么滋味,所以一心想要挑战高难度。”

“什么样的难度,才算最高?”

“爱。”他忽然抬起头来,透过后视镜与桑荞的眼神相汇,“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算付出一切,都会觉得给她的太少,无论怎么做,也还是没把握。”

“我只是随便问问。”她笑起来,“我在想,朱丽亚会不会同时与罗兰家的两兄弟交往了呢?并且,目的并不单纯。”

“哦?怎么说?”他也笑了,“感情纠纷,我通常没什么兴趣了解。”

“只是觉得半年前埃里克在毫无经济压力的情况下突然卖掉了房子,似乎已经是准备离开纽约的先兆。他的工作一直顺风顺水,也没有显而易见的感情伤痕,如果他的生活中没有无法面对的人,或是处理不了的事情,我很难理解这种做法是出于何种目的。”

“也有些道理。”

“先不说这些完全靠猜的事情,如果和安迪约定在酒窖见面的人就是朱丽亚的话,那么要他担任今晚甜点师的人,也一定是她。可是他们见面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什么不能私下里约见,即便是朱丽亚这种程度的大明星,也不会24小时有狗仔盯梢。我想,除非是真正的被监视,被一个随时随地都跟在她身边的人,彻底地控制着。所以要提前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要准备好署名埃里克的花束,要假装自己非常害怕,要爱丽丝不得不一个人返回会场——是的,这场会面,一定要避开爱丽丝进行,可是却反而被她所利用。”

“所以交易的东西,一定是可以反过来要挟爱丽丝的。”

“对,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我想,安迪手上握有的,一定是埃里克死亡的真相。”桑荞忽然踩住刹车,而身后一直不远不近跟随的车子似乎愣了一下,马上随之减速,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这才极不情愿地缓缓超过了他们,向着前方驶去。

“这很合理,因为那时两个人的对话中,提到了‘灭口’这个词。”秦枳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辆车的存在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说他们的房间被互换过,还有两个证据。第一,安迪指给我的埃里克的房间,是朝北的次卧室,而这套房子是埃里克出钱租下的,在安迪的字里行间,我并不认为兄弟俩的关系会好到哥哥主动把阳光明媚的主卧室让给弟弟的程度;第二,安迪没有住在卧室里,我去的时候,他尚未睡醒,被子就堆在沙发上,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两个卧室都曾经安置过埃里克的尸体,他不敢在任何一个房间里入睡。所以,三个月前当安迪发现埃里克的尸体时,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如果他只是发现了埃里克被人谋杀的证据,他为什么要隐瞒?又或者他有必须隐瞒的理由,也完全可以把证据拿走,偏要大费周章把尸体搬运去自己的房间,然后又在来不及的情况下只是把衣橱里的东西换了过来,只能说明这样东西非常难以被拿走。这样一来,那个房间出现朱丽亚的东西就很容易解释了,并不是什么网站拍卖得来,而是她和安迪交往时由本人带来,分手后又没有带走的,只不过时隔很久,早已提不出属于朱丽亚的指纹罢了。同时,这也直接证明了埃里克并不是什么狂热粉丝,不是粉丝却要下跪求婚的理由,也只能以两人正在秘密交往来解释吧?”

“用这种大胆的方式来确认感情?”秦枳微微地笑了,“如果延续你的想法的话,想知道前女友究竟是否和自己的哥哥有私情,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在当事人的房间偷偷安装一个针孔摄像头之类的吧……这种事情一旦被发现是要坐牢的,所以埃里克死后,作为权宜之计,安迪只好互换两人的房间。警察走后,他拆掉摄像机,却意外发现哥哥被杀的过程早已被一五一十地拍了下来,包括凶手的样子与他们之间所进行的对话。我是不是很有想象力?”

“不错啊,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对话中提到了朱丽亚,或者爱丽丝,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总之是可以让朱丽亚感兴趣会瞒着爱丽丝出钱买下的东西。当然,如果就此讹诈那个行凶者也未尝不可,只是风险过于高了些,这也是朱丽亚说恐怕会被灭口的原因吧。”

“如果我们假设你所猜测的都是事实,”桑荞回头望着秦枳,“那么爱丽丝可以从他们的会面中得到什么呢?”

“一个替罪羊。”他非常镇定地回答,“安迪来了,朱丽亚的死就找到了最好的凶手。”

“那么一定要让我们以为酒窖中的女人是爱丽丝而不是朱丽亚的目的呢?”

“模糊死亡时间,”他笑,“如果酒窖里的人是爱丽丝,那么朱丽亚的死亡时间就有可能是从爱丽丝离开化妆间进入酒窖到季晴川发现尸体之间的任意一个时间点,但如果那个人是朱丽亚的话,从她离开酒窖到被季晴川发现,不是只有短暂的十几分钟么?在这个时间段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一定是少之又少,真正的凶手很难自圆其说。”

“要我踩上高脚杯被安迪发现是为了拖住我们,如果我们紧随着朱丽亚回到会场,凶手就没有时间下手了。”

“还有一个问题,假如酒窖里的女人真是朱丽亚,那么在她回到化妆室后,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地卸妆?如果只是装装样子的话,未免也太认真了,想要重新装扮完成,大概需要很久的时间。”

“那如果是凶手做的呢?在杀死朱丽亚之后,帮她卸掉了大片的眼妆,又撕掉了一只眼睛的假睫毛,企图更加彻底地迷惑我们,让我们觉得她从未离开过化妆室。”

“也对,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从头至尾都和安迪在一起,如果再站出来作证的话,他不可能被判有罪。”秦枳摊手,好像认为这手段也并不怎么高明的样子。

“这是一把双刃剑,假如我们错误地以为和安迪见面的人是爱丽丝,那么朱丽亚就有可能是任何人杀的,可如果我们识破了这一层伪装,那么知道安迪不是凶手的同时,我们也可以锁定爱丽丝才是真凶,但是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桑荞的眼睛,再度黯淡了下去,“她会来找我,就是因为她再明白不过,想要彻底调查琳恩的事情,我必须保证她的自由。”

“可是她完全可以不让你置身其中,那样她的障碍会更少。”

“你觉得现在这样,就是结束了吗?为什么我却认为,这只是把我搅进某一场更大的阴谋的开始呢?从现在起,我是她的同谋了……”

秦枳沉默了,直到此刻为止,他才终于窥见了这场巨大的阴谋的冰山一角。从爱丽丝的出现,到她刻意提起琳恩曾是她的男朋友,再到邀请桑荞出席酒会,引诱他们前往酒窖,看似一步一个漏洞,却像是猎人故意留下的诱饵,使得猎物亦步亦趋地走向更深的陷阱。她极度信任桑荞的智慧,当然她更加确定的,是桑荞对于穆庭恩的感情。爱丽丝?泰勒,这一场她赢得太漂亮,连秦枳都忍不住要拍掌叫好,可是她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怎么会允许桑荞就这样陷入到任何隐藏的危机之中?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吗?还有没有遗漏的细节?有没有反败为胜的方法?不,不,还没有结束,朱丽亚临终前,费尽全身的力气,握紧了一朵蓝色的玫瑰。

那是她的死亡留言,也许她无法靠一朵花来指证凶手,但那其中,一定隐藏着一些她已经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蓝色玫瑰的花语——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是嘲笑吗?是嘲笑吧……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却握住了这样的一朵花,嘲笑着对爱丽丝说:“你永远无法得到你想要的……”那么自信,那么得意。这也是安迪没有等到酒会结束就选择离开的理由吧?他知道除了朱丽亚,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找到它,所以他才放心地走了。

而朱丽亚也确信,自己死后,那样东西的下落定将永远成谜。

现在,他必须把它找出来,这是目前唯一能够牵制爱丽丝的东西。

“我想我知道了……”

“马卡龙……”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秦枳的眼神骤亮,而桑荞已经调转车头,“是那些难吃的马卡龙,因为难吃,所以没人会吃,又摆放成了那种金字塔的形状,一旦从下面拿出一个,整个塔都会倒掉,这样一来,直到酒会结束,也没有人会吃到最下面。那个东西,就放在金字塔的最底层,只有等到酒会结束,客人全部离开后工作人员收拾会场时,才有机会得到!”

桑荞将油门踩到最底,一路狂飙折返,然而,当他们回到大厅,所见的也只有满目狼籍的残景,已经垮塌的杏仁小圆饼塔下,什么也没有。

还是有人赶在他们之前,拿走了证据。

秦枳狠狠地别过了目光,而桑荞在身后扶住他的手,像

是无声的安慰。

到此为止,我们是彻底地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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