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杯茶,我们聊一聊。”秦枳将茶杯推到钟雅的面前,对她微微地弯了嘴角。

“谢谢,来了警局几次,从来没有喝到过茶,我喝不惯咖啡。”钟雅点头表示感谢。

“我知道,在我拿来杯子的时候,你皱了眉,所以才临时把咖啡换成了茶包。”

秦枳说得不动声色,而钟雅执起茶杯的手,忽然滞了一下。

“我看了报告,你是做幼儿园老师的?”

“嗯,我挺喜欢小孩子。”钟雅点点头。

“会给小朋友们变魔术吗?”秦枳忽然侧目。

“嗯?”钟雅抬起头,杏核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绿眼睛男孩。

“没什么,随便问问。”秦枳又笑起来,“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首先把空气压缩至两百个大气压,借热交换器除去压缩空气的热量,再让冷却的压缩空气急剧膨胀,使温度降低,反复至数次后,冷却至—194℃,空气变为液态,由于沸点的不同,可以很顺利地分流出液态的氮气。液态氮的沸点是-195.8℃,是极好的制冷剂与粉碎剂。在牛奶或果汁里注入极少量液氮,马上可以得到冰激凌,像是花这一类柔软的物质则会变得非常脆,轻轻一捏,瞬间粉碎。氮气又是空气中本来存在的物质,对人体一点伤害也没有,小朋友们一定会喜欢。当然,做这件事的时候一定要穿好防冻衣,戴上防冻手套,不然的话可是很容易受伤的。”

“你,不是警察吧?”钟雅手中的茶,浅浅地溢出了一些。

“不,”秦枳摇摇头,“我是和你一样的人。”

在那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钟雅知道对面的人一直在等自己开口,她试了几次,终于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寂静,她说:“就让她是自杀而死的,不行吗?”

“也许可以,但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是聪明的。”

“那么你说说看,换了别人,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乔安妮抱有必死之心,是因一个月前的北京之行而起。接未婚妻出国这种事,我不认为江皓宁会忙到需要让旁人代劳的地步,该是她一意孤行非要前往,他才为她找了借口。而那一次之后,她死了心。乔安妮在事发当晚喝了许多酒,做了很多事,然后最后一次前往他的家,下定决心溺死自己。

“可人都是有求生本能的,她呛了许多水,最后自己浮出水面。她觉得还要喝更多的酒,于是在浴缸旁边的冰吧里取了一瓶刚刚开封没多久的红酒出来,她打开软木塞子,如常般将鼻子凑过去闻香,她不会知道,那里面保存了半瓶你早已准备好的高浓度氮气,你用提炼出的液氮放在保温杯里带入江皓宇的家,之后迅速转移至红酒瓶,并放人保温罩保存。在乔安妮将酒瓶拿出保温罩那一刻,液氮在常温下迅速汽化,体积膨胀700倍,成为足以使人窒息的剂量。所以,乔安妮在闻到大量氮气的瞬间晕倒在浴缸中,酒瓶只碰了她的右手肘一下就形成了冻伤,之后大半瓶红酒洒了进去,水温顿时降低到不自然的程度。没有人会在自杀的时候特意把红酒倒进去的,除非,她在拿起酒瓶的瞬间,发生了什么意外。

“同时,你在将液氮转移至红酒瓶的时候,迅速汽化掉的一小部分氮气还是影响到了本来摆放在冰吧上方花瓶里的鲜花,花朵迅速粉碎至粉末状,你收拾了大部分残骸,却不能把窄管花瓶中的所有花瓣粉末打扫干净,于是就留下了微量的粉末,至于酒精味,则是花瓣枯萎时会产生的正常的气味。”

“这并不是指控我犯了谋杀罪的决定性证据啊,做这些的人完全可以是江皓宇,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杀害安妮的动机。”

“当然,我从来没说过你是谋杀。听到乔安妮死亡的消息时,你的反应非常直接,你晕倒了。没有人会因为谋杀成功太过惊讶而晕倒的,如果是装的,又没有必要,毕竟死的人只是一个和你都不怎么熟的朋友。除非……”

“什么?”

“你杀错了人。”这一次,秦枳的回答十分斩钉截铁,“没错,你的目标,并不是乔安妮,而是江皓宇。”

“我要嫁给他,为什么要杀他?”钟雅淡淡一笑,像是听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哪有一个女人会因为旁人说了一句你的未婚夫深爱的正是你本人而大哭着跑出去?而你,不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崩溃得足以要用杀人来宣泄心中的痛苦这种程度的么?我首先意识到这件事,想着你可能自始至终误会了江皓宇与乔安妮的关系,才喜极而泣,但询问过了江皓宇之后我才发现,他爱的人,原原本本的就是你,或者至少,他从来没有动摇过认定你是做妻子最佳人选的态度。

“所以我又和肖明朗聊了聊,知道了十多年前你们之间的恩怨情仇,锁定了凶手之后,再和林舒蓓聊一会儿,连手法也被我找到了,想必当年那个调酒师之所以辞职,正是因为你看出了他的手法吧,魔术师还都蛮清高的,被人看穿了把戏,就觉得没有意思了。”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还是要证据。”钟雅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看着秦枳。

“液氮的沸点过低,即便放在保温杯里,也只能保存很短暂的时间就会完全汽化,因此做这件事的人,必须在那一晚去过江皓宇的家。据我所知,你们那天应该是一起吃了晚饭吧,之后他还有工作要做,你就自己回了酒店,”秦枳摇摇头,“还有,我们刚才说到了花瓶,转移液氮时,你用的是厚重的防冻手套,戴着那样的手套,手指是无法伸入花瓶的,那么在清理花瓣粉末的时候,会不会在花瓶内壁上,留下你的指纹呢?”

钟雅点了点头,走到窗前去背对着秦枳,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完美的谋杀,真的是不存在的啊。想听吗?这个你一定没兴趣的故事。”

秦枳托起茶杯,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十二年前,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乔安妮刚刚离开北京,我记得那时还是冬天,寒假的第一个礼拜,有一天肖明朗忽然跑来找我说,他约了江皓宇喝酒,临时有事去不成,把地址和时间都告诉了我,要我去帮他说一声。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就依约去了,去的时候,江皓宁已经喝了很多,他说他很喜欢乔安妮,可是她走了,不会回来了。那个冬天,我也很难过,我和程翌在一起很久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开口说过喜欢我,没牵过我的手,没送过好看的小玩意儿。我总是猜,猜不到我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一天,我们就聊了很多,也喝了很多,迷迷糊糊的,却觉得好久没那么开心过。然后当我醒来的时候,你大概会猜到吧,我和江皓宇,在一起了……

“他很懊恼,却非常冷静,他说他给我选择的机会,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忘记乔安妮对我负责。其实我有机会的,如果那一次我当做全没发生过,我还是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程翌身边。可是当我试探着问过程翌如果有一天一个不是他的人来把我带走怎么办,他却只是像往常一样,微微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我与自己纠缠了很久,然后接受了这一切。我没法当那些不存在,江皓宇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希望我的一生只有一个男人。我不敢告诉任何人,真的,我不敢说。

“从那天开始,我的人生彻底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仍然有一些东西可以尖锐地刺痛我,可是对于哪些事应该感到幸福,全都要靠自己去提醒。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可以做到平静地生活,是因为我知道江皓宁他也承受着一样的痛苦,为了补偿多年前的一场意外,我们都牺牲了太多,直到那一晚乔安妮对我说,她走之前,曾经向他告白,却被拒绝。我终于开始怀疑,去找他对质,他承认了一切都是他的一手策划,就在那个瞬间,我心里一直以来拼命维持不动的天平,倾塌了。

“你知道吗?我多么恨,恨改变了我一生的江皓宇,恨做了帮凶的肖明朗,恨偏要带着我和江皓宇一起同进同出的林舒蓓,恨让我再也不能回到程翌身边的唐果,恨原谅我放弃我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的程翌。这恨让我发了疯着了魔,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

钟雅回过头来,轻轻地说:“当你终于发现时间是贼的时候,它早已经偷走你所有的选择。十二年了,我们回不去了……”

秦枳点了点头,忽然像是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如果以一级谋杀被控,罪名成立的话,可能会判终身监禁,想回去大概是不可能了,不过我想,你应该不希望留在这儿一辈子吧?”

当钟雅走出警局的时候,她叫林舒蓓和肖明朗先走,然后拨了一个越洋电话给程翌。对方起初似乎并没想要接听,是她一遍又一遍地重拨,他才终于犹豫着按下了通话键。连寒暄都没有,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发问:“我们曾经约定,要做全中国最好的乐队,要走到天涯海角去流浪,我们吃最便宜的东西买最贵的琴,你说早晚我们能拥有全世界,你还记得吗?”

那一边沉默许久,然后淡淡地说:“……记得。”

“那为什么,为什么,”钟雅已经泣不成声,“为什么我走的时候,你不留我?那么轻易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连多余一眼都吝啬给我,就像曾经的那些回忆全部都是假的一样?你到底爱过我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的,什么时候又不爱了,这些我全都不知道啊!”

“为什么问这个,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管,只要告诉我为什么。”

“……你和他在一起之后,我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你,有你的地方,我也多半都不再去。我对自己说,从今往后,假如你过得幸福,我允许你偶尔想起我,因为离开我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你会为了当初的分离而满怀喜悦,假如你不幸,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想起我,不要想起如果我们如同曾经承诺的那样,到底会是怎么样,我害怕你会哭出来。”说完这些,他顿了一顿,“我的爱交给你,不是为了要你掉眼泪的。”

电话在钟雅的手中滑落,她边哭边笑地走过纽约熙攘的街头,踉踉跄跄,像个宿醉的异乡客。她抬头,阳光那么好,那么温暖,也异常刺眼。

她想起从前他们顶着烈日咬着冰棍满世界翻腾一张旧唱片的日子,想起红墙绿柳下拽着风筝跑过小胡同的日子,想起肖明朗的奶奶包的饺子,想起街边小店的瓷瓶酸奶……

那么多年她都以为那才是她的世界,到死她都不会离开那座城,可是现在呢?她告别了熟悉的一切,亲人、朋友,只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看着来来往往陌生的车流和行人,走到哪里都迷路,没有一处是归宿。到了这一刻她忽然想要质问自己,为什么她要留在这里?她是为了谁才横过那么遥远的半个地球,来到了这里?

不爱吗?不是爱吗?那这十二年,到底是什么?

红灯亮起,她冲出斑马线,刺耳的刹车声划破耳膜,她仰面倒在街上,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她觉得自己的眼眶里流出一些很温热的东西,红彤彤地浸没了视线,她抓住不知是谁的衣角,不停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想回家,谁能……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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