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朗是江皓宇的儿时玩伴,用地道的北京话来说,就是发小儿。

他们一起在老北京的四合院里摸爬滚打二十年,直到江皓宇出国留学,家人和女友也都是交给肖明朗代为看顾。

正是应了“既可以托孤又可以托妻的朋友”这句话。

下个礼拜日,就是江皓宇和未婚妻举行婚礼的日子,肖明朗自然是伴郎的不二人选,为此江皓宁还专门买了机票把他和一千老友请来了纽约,而更加狗血的是,乔安妮正是这场婚礼的伴娘。

是的,你没猜错,乔安妮与母亲旅居中国的那一段日子,就住在江皓宇和肖明朗他们那间四合院,这也是时至今日这几位当事人之间的关系仍旧可以亲密到这种地步都不觉突兀的原因所在。

在江皓宁刚刚出事的时候,警方曾第一时间通知了他暂住酒店的未婚妻钟雅、陪同的好友林舒蓓以及身为伴郎的肖明朗。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林舒蓓手里拿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还没咽下去就僵在了那里,肖明朗的脸色刷地一下白得就像生石灰粉一样难看,而钟雅的反应最直接也最简单,她晕了过去。

而当警察第二次前往酒店单独提讯肖明朗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抗,几乎是有些哭腔地全面交待自己是如何兴高采烈地在事发前夜赴约、吃饭,开着乔安妮的车子与她在郊外兜风、聊天,接着她要求他把车子开到江皓宁家门口,主动与他发生关系,最后她挥挥手说:“走吧,不用回来接我了。”

如果肖明朗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乔安妮种种反常的行为,的确很像自杀,除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死因居然会是干性溺死。此外,警方还需要她的动机。

这也是季晴川两次前往北京取证的理由。就在一个月前,乔安妮曾代替江皓宇前往北京,为钟雅办理出国手续,那是离开北京十几年之后,乔安妮与北京的唯一一次交集。

一个月前,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正是酷热的盛夏,一身低调欧美范儿的国际名模乔安妮踏上了中国土地,灰色牛仔夹脚凉拖,同了一条黑色亚麻的大围巾,遮了半张脸的大号墨镜,卷发编了个蝎子辫,身后背着一只纯白小羊皮的双肩包。尽管她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但还是有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哎哟,叫我好等,我说国际航班怎么也好意思晚点儿啊?”背后直接一只胳膊就绕上了安妮的脖子,侧身一看,一个女孩,叼一根埃瑟女士烟,穿着新街口一百块钱三件的刺绣吊带和破洞牛仔裤,蹬着十厘米的水台高跟鞋也只到乔安妮的耳朵边上,没遮没拦地像个熟人似的跟她说话。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安妮以一口相当流利的普通话开口回应,并试图推开对方涂满黑色指甲油的胳膊。

“你这眼神儿可真够呛,”女孩翻个白眼,朝天吐了个大烟圈,然后回首大喇喇地咧开嘴说,“林舒蓓啊,小时候你老去我家蹭饭,这么快就忘了?”

“啊!”乔安妮不可置信地看了对方半晌,“好久没见了,你怎么变了这么多呀?”

“嘿,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万人迷不用老的啊?”林舒蓓凋侃着,“组织派我来接你,走吧。”

“去哪儿啊?”

“肖明朗那酒吧啊,我们这么些人,都等着给你接风儿呢。”

“他们都知道了?我本来想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找你们的。”

“瞧瞧你这国际大明星,瞧不上你这帮兄弟姐妹了呗?”

“没有啊,我这不是刚下飞机,还没倒时差呢么。”

“还倒什么时差呀?是我们几个都得倒成你的时差,必须是通宵啊今天……”

说话时,林舒蓓已接过乔安妮少得可怜的行李,向着自己的那辆破吉普走去。

几个人在酒吧碰了面,大部分乔安妮还是能叫上名儿来的,最胖的是肖明朗,他的特征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让人联想到果冻,以前住在院里最把门口一家;最小巧的矮个子女孩是唐果,穿了一件孕妇装,看肚子估计也有四五个月了,小时候为了争孩子王总跟林舒蓓打架;角落里一直端着个吉他不怎么抬头的是文艺青年程翌,以前就不爱说话,到现在也还是不怎么合群,去年和唐果结了婚,就快要做爸爸了;穿了件粉色雪纺连衣裙的是马上要做新嫁娘的钟雅,人如其名,瓜子脸杏核眼,笑起来雅致秀气,是乔安妮这次来,主要该见的人。

酒过二巡之后,林舒蓓提议玩游戏。

“我琢磨着大冒险就算了,咱们几个打小一个院儿住着,比亲兄弟姐妹也不差,现在老院儿拆了,咱们也都混迹到四环开外了,都有阵子没见了,说点真心话吧。问什么都得说实话,不说的自己吹一瓶儿。咱还得讲明白,今天说的话,谁都不准翻脸,也不准往心里去,说完就完,没反对的就开始。”

结果当然是没人反对。

瓶子第一个转到唐果,林舒蓓拍手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地就发问了:“你跟程翌怎么回事儿啊,结婚都没告诉我们,我们几个年年说起你们俩这马拉松长跑都得搓回火,这倒好,闷头不响地这就落定了?”

“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吗?”唐果看了看丈夫,程翌头也没抬,继续在那拨拉自己的吉他,于是把头又转回来,表情自然,“你们看他人五人六儿的,其实就是一蔫葫芦,去年初的时候他爸生了一场大病,救回来了之后说,人活在世,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我们也都老大不小了,所以劝我们就麻利儿结了吧,这么多年了,还想整什么幺蛾子啊?”

“老爷子想抱孙子了吧?”肖明朗在一边煽火。

“这不眼瞅着就抱上了吗?”唐果摸摸肚子,笑得甜甜蜜蜜的。

第二个就转到了肖明朗,唐果这下来了劲儿,撺掇着让他表白:“梦中情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不赶紧的?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头两年逮谁跟谁扯皮,这会儿到了眼前儿了你又犯秃噜。”

“哎,我说你怎么跟林舒蓓似的,站在当院儿满嘴跑火车,唯恐天下不乱呢?”肖明朗气急败坏,却挨不住众人起哄,于是站了起来,眼神火烧火燎地看着乔安妮,“你别听他们瞎白话,几岁时候的爱情,算他妈的什么东西?如果往回退十年,我没准儿还是能站在你面前大言不惭地说我喜欢你,可是现在,长大了,老了,清楚知道我们不是同一种人了。国际大明星,这样的你站在我面前,我自卑,这样的自卑留不住感情。

“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不起你了,真的,但你现在依然这么漂亮,我挺开心,每个人都得有段不能和别人分享的初恋,你就是我在七老八十的时候想起,依然是这个样子的一个人,乔安妮,你是属于精神领域的,你永远是我的初恋。”

“哎哟喂,这话说得有点儿意思嘿。”众人不禁鼓掌叫好,连程翌都难得抬头,竖了个大拇指,肖明朗扬扬得意,抱了个拳以示感激。

“我跟你说,”林舒蓓朝着乔安妮的身边挪了挪,“你是不知道,这家伙打小儿就待见你,为了向你表明心迹,攒了大半年的零花钱,我还说这回他可真是了不得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人一股脑换了一大口袋的游戏币,把我雷得,你说他送什么不好,送你一口袋游戏币,得亏你这是走了,不然我看他也是没戏。”

“哎,你这就没良心了,我那一口袋游戏币最后都落谁手里了?”肖明朗开始抗议,“美其名曰跟我谈心,结果咱每次交流谈心除了游戏房就没别的地方,你就是游戏打腻歪了才转过头深情地看我一眼,‘你热吗?我挺热的,整两根小豆冰棍儿成吗’,敢情您就是这么拯救我的?”

“你以为要不是我,就凭你自个儿能再一次社会主义阳光明媚?老娘活这么些年就在你身上浪费的马哲细胞最多,还不知足呢你。”

“你们俩真贫,快点儿继续吧。”唐果催促着,结果第三个就转到了林舒蓓。

“没意思没意思,你这种女人活得都没秘密。”肖明朗开始报仇。

“那我提个议,”一直没说话的钟雅忽然端起酒杯,开了口,“今天机会难得,咱们姐俩喝一个吧?”

“哎?不是,您这是唱的哪出儿啊?怎么着了就喝上了?”林舒蓓一副崩溃状,“不得先套套瓷儿啊?”

“其实这么多年了,我觉得第一个挺对不起你的,毕竟,是你喜欢皓宇在先的。”

“你也说都过了这么些年了,还说这事烦不烦啊?多大个事儿啊,不就当年暗恋过那谁吗?全世界又不是就他一男的,姐们儿没他照样过得好着呢,别操这没用的心啊,小心我认为你别有目的企图炫耀你这魅力无人能及。”

“不是,我是真心这么想。”

“靠,再说就没劲了,你他妈的酒喝多了,跟我这儿较劲呢是吧?早你干什么去了?下个月结婚了你又拿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嚼,也不怕把牙锛了。早些年你见天儿地陪我追着人自行车装顺路上少年宫那会儿干吗去了?也没听你说过一句对不起,这会儿想起来了,老娘要心里有火,早大嘴巴抽你丫的了,为个男人,至于吗?我干了你随便吧。”话没说完,林舒蓓已经端起酒瓶一饮而尽,留下端着杯子的钟雅,颇有些尴尬。

“渴了。”一直没说话的程翌忽然走了过来,拿过钟雅手里的酒杯,将满满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这时唐果的眼神忽然有点暗,肖明朗赶紧打圆场:“这尖孙儿这是点卯来了,咱甭理他,接着转,接着转。”

“也甭转了,我也早就想问问你们俩了,”林舒蓓“咣当”一声放下啤酒瓶,盯住钟雅和程翌两个人,“咱们小那会儿,程翌瘦得干狼一样儿,留一头披肩发,用肖明朗奶奶的话,整个儿就是一大烟鬼子,钟雅豆芽菜似的,还不到程翌胳膊肘呢。俩人天天穿着情侣装同进同出,连背的吉他都是情侣款。程翌买个T恤印个约翰·列侬,钟雅就整一小野洋子,完了还走地下路线,打死不承认,把我们全当浇灌了三鹿奶粉的大白菜。今天机会难得,说吧,你们俩到底好没好过?”

“你才到人胳膊肘儿呢。”肖明朗继续打圆场。

“没你事儿,这是修辞。”林舒蓓不依不饶。

钟雅一句话没说,拿起酒瓶就喝,程翌又抢,钟雅不给,喘了好几口气,终于喝掉了一瓶。

“没劲。”林舒蓓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不回答你,我真不知道。”钟雅拿手背抹了抹嘴角,冷笑一声,“到底我跟谁好过,跟谁没好过,我不知道,你要知道了你告诉告诉我。”

“我知道,我告诉你,”唐果嗖一下站了起来,眼圈都红了,“他喜欢你,喜欢了多少年了不跟我结婚,现在他爸快死了,让他找个能生孩子的,你满意了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祸害了一个又一个,都是你姐们儿的男人,你也好意思说?每次你站在我面前我他妈的都想抽你!”

“那我呢?我要嫁的那个男人,他爱的是乔安妮啊!”钟雅忽然大叫起来。

“你说什么呢?”乔安妮喝了口酒,一晚上都像在看戏,“当年我是向凯尔文告白被拒绝,才决定跟我妈妈去纽约的。”

钟雅愣了几秒钟,忽然大哭着跑了出去,肖明朗怕出事,紧跟着去追,唐果脸色发白,林舒蓓忙着送她回家,才一转眼的工夫,包厢里就只剩下了乔安妮和程翌两个人。

“听歌吗?”程翌忽然开口,然后也没有等乔安妮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唱起一首歌来,“祝我最爱的女人,新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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