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子亭局长不再支持诺娃他们三人进档案馆,诺娃对他就更加反感。每次去找李双玉再碰上他时,就不愿同他说话。他给她说话,她也佯装听不见,爱理不理的。实在装不过去了,就简单应付两句,便和李双玉逃之夭夭。

其实,诺娃平常对人不是这个态度,唯有对王子亭是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他不再让他们去查资料和总爱说她会成为章红玉儿媳的缘故吧。

现实生活中,诺娃与人交往从来都是见面熟、自然熟,与什么人接触一两次,说上几句话,就成了老朋友了。妈妈总是把她的这一特点,当作批评她的武器和表扬她的由头。也就是说,在她眼里,她这一特点既是优点,又是缺点。因这一性格做错了什么事时,她就会说:“诺娃,你都长成大姑娘了,与人接触还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哪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没安好心的人一直在打你的坏主意。”当妈妈表扬她时,会颇有几分自豪地说:“俺家诺娃,小小年纪,很有人缘和亲和力,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也强。这一点随我,我年轻时什么环境都能很快适应。”诺娃对“亲和力”这个词很陌生,就出给坏鼻头让他解词并造句。他也不懂,他俩找了一本破字典查了半天才查到。坏鼻头就造了一个句:大闺女罗诺娃很有亲和力,大男人坏鼻头愿意让她亲和。她狠狠地拍了他秃头一掌,说:“这一巴掌的亲和力大不大?”坏鼻头笑说:“不痛,舒服。”

后来,他们三人看到了王子亭的一次劈柴。由此消解了对他的厌恶绪,并开始慢慢接受他,喜欢他。

那一天,他们三人从外面回章红玉家。一进家门,便看到院中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挥汗如雨地抡着板斧劈一堆树墩子。

先吸引诺娃眼球的是斧头与树墩的拼杀。那闪着白光的锋利斧头,翻飞出许多花样,斧尖扎劈,偏锋正削,钝角硬砍,后锤夯断,招招好看。让人叫绝的是,无论哪招,都能把树墩子劈成大小一致、厚薄均等的劈柴。每块劈柴还能拖着优美的弧线,准确地飞落到几米远的同一柴堆上。诺娃见过别的男人劈柴,劈出的柴大小不一,飞落满院,最后才归拢成一堆。而眼前的王子亭,他的手法则是一次精确成柴,准确落位。一阵斧柴飞舞后,地上却干干净净,满院利落。

王子亭全神贯注地劈柴,却知道有人进来在看他,便极度表现,动作越发漂亮、耐瞧。

诺娃的目光由斧头上转移到了抡斧的双臂上。他那隆起的饱满肌肉并没有引起她的惊奇,而是他胳膊、前胸、后背上闪着光亮的数十处伤疤,惊得她捂住了嘴。

她尽力抑制着不叫出声,尽力不错眼珠地看仔细。

她在心中用“多种多样、千姿百态”来形容他的那些疤痕。

条形状的疤痕,像一串佛珠随意搭在肩上,凸起的圆痕白光点点,凹下的痕窝藏着汗珠,闪着汪亮。

三角形的疤痕,像是由黄白两色棉布精心缝制的小孩子的踢绢,不小心落在了脊梁上。

大逗点形的疤痕,就像毛笔特意点在肚脐上方甩出的漂亮尾巴,与肚脐自然连接,浑然一体。

句号形的疤痕,像是一枚黑色的纽扣镶嵌在后背中间,大概是哪一天穿错了衣,着急脱下,撕扯中把一枚纽扣抓进了肉里。

最美的一处是挂在左胸肌上梅花状疤痕。看上去像有意文身而成,紫里透着红,泛着蓝,随劈柴的动作,肌肉的蠕动,而有规律地上下跳跃,像是微风吹拂下的梅花,翻飞着无尽的艳丽。

她似乎闻到了飘浮的梅花香气。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这一景色中收起目光。这时,她现了另一幕让心悸动的景象。

不远处的门槛上,无声地坐着托腮凝视的章红玉。一看便知,她这个动作已经静止许久了,大概始于劈柴人第一斧劈下。她的心被银白的弧线拴牢了,她的眼睛被那丰富多彩的遍体鳞伤粘住了。

章红玉走火入魔了。

诺娃理解章红玉此时此刻的状态。

此情此景中的王子亭,令在场的任何人都着迷。

当王子亭停下手里的活,稳健地走过来时,章红玉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不!不!”

诺娃知道,她从心底深处是不愿让王子亭停下来的。她还没有看够,还没有享受完。

诺娃从心里也承认,看王子亭劈柴真是一种享受。

大家为王子亭鼓起了掌。

章红玉依然坐着没有动,笑眯眯地看着移动过来的伤痕斑斑的画卷。她那炽热的目光落到了那张冒着热气的俊朗的脸上。

王子亭那好看的双眼皮与会说话的眼睛配合得极为默契,向章红玉传递着在诺娃看来极为复杂的信息。

他微微伸出舌头,湿润一下薄薄的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章红玉把眼前这个男人的肖像又一次地深刻在脑海里,深藏在心窝里。

诺娃他们三人围了上去。先是坏鼻头摸了一把那串佛珠,李双玉跟着看似小心地捏了那个句号,却揪起了一把肚皮,把肚脐眼也拉长了。大家就笑。诺娃果敢地从后面袭击了那枚纽扣。因为她的衣服上正少一颗纽扣,那是偷爬档案馆后窗时弄掉的。这颗纽扣富有弹性,却很牢固,就听王子亭夸张地尖叫了一声:“疼!”

叫声惊起章红玉,她走过来,埋怨诺娃说:“下手没轻没重的,难道想给他再添块新疤不成。”

章红玉犹豫地抬起手,伸向王子亭胸肌上的漂亮梅花,却又缩回去。

诺娃看到王子亭眼神一亮,瞬间即失。章红玉又抬起手,王子亭的目光赶快迎上去,像是鼓励,像是怂恿。她终于鼓起勇气,把五指轻轻地放在梅花上,然后缓缓抚摸了一遍,脸一红,扭头进屋。

王子亭欲跟进,说:“我进屋洗把脸去。”

坏鼻头拦住问:“王叔你这么多伤疤是怎么来的?”

诺娃也想解开这个迷,就拉李双玉一起把王子亭围住。

王子亭心不在这儿,说:“都是当年打日本汉奸蒋匪帮时负伤留下的。”说完,又想走。

诺娃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位劈柴高手,居然还是战斗英雄。

战斗英雄与战斗故事是紧密相连的,哪能就这样放过他。

王子亭知道遇到了麻烦,不得已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应该说王子亭的故事讲得还是非常精彩的。讲的是他那个逗点伤痕的来历。

王子亭是提着斧头投奔革命队伍的。他挥舞着锋利无比的大斧头,给部队排长表演了二十分钟的劈柴,排长就立马收下了他。他是一个有志之人,一心想为革命立功,训练非常刻苦,枪法、拼刺刀技巧掌握得很快。一个月不到,排长就说像个老兵了,可以打先锋了。

这支队伍原是东北抗联部队的,后改编入林彪的第四野战军。他参加的第一场战斗是著名的四平保卫战。

在一次反击中,他冲锋陷阵,不顾生死,一直冲在前头。子弹打光了,刺刀拼断了,就抽出了别在腰间的斧头。就在他扔枪换斧头之间,一个国民党兵一枪向他刺来。眼看就要扎进他的肚子,他都感到刺痛了。他身一偏,腰一扭,斧头同时顺势抡起,那兵端枪跨步僵站着不动了。再一看,那兵却少了头,脖颈齐刷刷地被斩断。王子亭单腿跪地,左手拄斧把,右手去捂腹部,想接住流出来的肠子,却什么东西也没接到。扒开衣服一看,只是一个小伤口正流着血。他一下跳起来,大喊了一声:“王子亭,永不倒。”然后,他把斧头放在肚脐下接了几滴血,又挥舞着斧头,冲将上去。斧头沾了自己的血,有了灵性,心生胆,斧生威,连劈数敌,立下战功。

王子亭给讲的第一个故事非常成功,诺娃他们三人热烈鼓掌。听到身后也有掌声,回头一看是章红玉。她满脸红红的,正用力拍着巴掌。

王子亭的故事对诺娃他们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使他们一度放弃了寻找叛徒之事。那段日子,一有机会他们就缠着他讲革命战斗故事。每次,开始他并不痛痛快快地讲,故意逗着让他们缠他求他似的。缠闹之中,章红玉放下手里的活过来,他才张口说话。他的战斗英雄的形象,很快在大家心中矗立起来。他的故事讲的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听来很让人信服。他多次自豪地说:“我是林彪的兵,我随林彪司令员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当他们问他林彪长得什么模样时,他语塞了。他承认没有亲眼见到过林彪,但打仗时,每次都感到林司令就在自己的身后,所以每次战斗都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胆。

一次,王子亭费劲地够着脊梁上的三角形伤痕,说:“这是在强渡长江,解放武汉时被敌人的炮弹皮炸的。当时,我已经是连长了。我的船冲在最前面,可后面的营长还嫌太慢,在报话机里大骂我是在江里游泳的娘们,浪得忒慢。还说林司令就坐在后面的那条大船上,若不尽快抢上滩头,指挥船的安全就没有保障。我一听我的速度危及到了林司令的生命安全,就一把推开为我包扎的卫生员,拼命的划起船。伤口本来不大,可每用力划一下,伤口就裂开一点。那时,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第一个冲上滩头。到了岸上,我的后背衣服全被鲜血浸透了。可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林司令肯定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我第一个跳下船头。我为此足足兴奋了半个月,直到听说林彪根本就没有在武汉一线的大船上过江才消停。”

王子亭后背上那个句号形伤疤很有些意思。因为那是他战斗生涯中的最后一场战斗,以他被一颗子弹穿进后背而画上了圆满句号。那是1950年5月,他参加了解放海南岛战斗。他们在琼崖纵队的配合下,乘木帆船渡海作战。几次激烈枪战,他没有负伤。最后一场战斗结束后,饥渴难忍的战士们冲进了椰林。已身为副营长的他爬上一棵大椰树,抽出跟他转战南北的斧头,把熟透了的椰子砍落在地,让战士们在下面喝了个够。正当他顺树下滑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子弹钻进了他的后背。他应声落地,砸在了一片椰子上。他昏迷了五天五夜。

王子亭的故事讲了很多,一多就有些大同小异了。诺娃他们就让讲点新的,他讲不出来,就把珍藏多年的立功证章、证书等能说明他英雄行为的东西全都拿来让他们看。他们摆弄着那些玩意儿,新鲜了两天,就又让他讲故事。他们是想让他讲关于佛珠伤症和梅花伤疤的故事,但是他次次拒绝讲给他们听。

一次,诺娃对他说:“王叔,你讲了这两个故事,我就让李双玉到他妈面前,再给你求一次,让她同你结婚。”李双玉看了她一眼,流露出了不情愿的成分,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过去提到这个话题,李双玉是极为反感的,现在有了很大改变,看来是王子亭的故事打动了他。他开始喜欢这个英雄叔叔了。王子亭说:“不是我不给你们讲这个故事,而是这个故事牵扯着一个爱情故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

诺娃一听,更来了精神,非要他讲。他还是不讲。诺娃就给李双玉使眼色。李双玉走上去,真诚地说:“我现在倒真愿意让你当我爸了,王叔。”

就李双玉这一句话,王子亭讲了佛珠伤症的来历。

在解放锦州的战斗中,我已升为副班长。在一次冲锋中,前面遇到了一架铁丝网,上面全是铁刺刺。如果找来剪刀剪断,就会拖延拿下城门的时间。我说:“我趴上去,大家从我身上踩过去。”班长说:“好。”我又说:“班长,你比我块大,你趴上去效果会更好。”班长说:“你在四平战斗中立过战功了,而我还没有立过功。你趴在这儿,我冲上去拿下敌人城门。”我就趴了上去。我趴了一会儿,痛得受不了,就又仰面躺着让大家踩。全排的人从我身上顺利通过,班长第一个冲上了城门,打退敌人,打开城门。他皮毛未损,我则多处被扎伤,数肩膀子两边这几道最重,现在长成了两条佛珠。班长拿下城门,又第一个冲入城内,正碰上一个国民党军官拿枪要杀他的姨太太。班长打死敌军官,救下了姨太太。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这姨太太把所有的银两细软和那军官藏在地洞里的文件、枪支都主动交给了部队,却提出要跟着救她的班长过日子,不然她就自杀。排长断然不同意,让班长去做工作,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可班长做工作回来说:“越做工作她越想跟着我。”排长说:“这说明你工作没做到家,再去做。”班长回来后又说:“我也想跟她一起过日子了。”排长踢了班长一脚:“你看你这个熊样,这么快就被那骚娘们俘虏啦。我倒要看看你一个革命战士有多大的抵抗能力,你再去做,再去做。”我劝排长,不能再让班长去了,再去他就回不来了。排长不听我的,说:“我不信,一个出生入死多回的革命班长,还能经不起一个国民党军官姨太太的诱惑。”还是让他去了。结果,班长真的就没有回来。排长派我去找,只在姨太太家找到一张字条。班长没文化,字条是姨太太写的,却是班长的口气:“排长,这姨太

太也是苦出身,很让人怜爱。她很会疼人,很会让人舒坦。我参加革命是为了讨房老婆,现在我革命的目的达到了。我不革命了,我要和她走了,去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俩的地方过日子去了。最后,还要多谢王子亭副班长,是他趴在铁丝网上,我才第一个进城,找到了一个可心的女人。”排长看完信,也踢了我一脚:“你妈拉个巴子的,你为什么不让他趴在铁丝网上?他不第一个进城,就碰不上那军官枪杀姨太太,碰不上姨太太,就不会跑掉一个革命战士。”我说:“他跑了就不是革命战士了。战争年代,有的开始是革命的,后来又叛离了革命队伍。有的开始是不太愿意革命的,后来又彻底革命了。一个人的政治信仰变来变去是很正常的。再说,班长是为情而去的,还算条汉子。排长你不要生气。”排长在我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说:“我看你跟他是一路货,在女人面前,也是个花花肠子,见一个喜欢一个。”这一掌正打在我的伤处。我急了,就反抗了排长一脚,骂道:“你妈拉个巴子的,老子白让你们踩了。不给老子立功,还打老子的伤口。老子这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老子可不是那种多情种。”排长见我急了,就说:“算你是个正经人,下次再碰上什么姨太小姐的,老子让你这个副班长去处理。不,你已经不是副班长了。我正式宣布,你现在荣升为班长了。”我笑了,没立上功,弄个班长当当也可以。

王子亭的故事里,总有一个方面是很诱人的。他身上的伤疤只有那朵大梅花没有讲了。任凭他们三人磨破天,吵破头,他也不肯讲关于这朵梅花的故事。

最后,他急了,把证章证书奖状什么的抖落了一地,冲他们喊:“妈拉个巴子的。老子就是不娶章红玉,也不会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天下人谁都别想知道老子的这个故事。”

章红玉刚从外面回来,正好听见了王子亭的话,就冷冷地说:“孩子们让你讲讲战斗故事,何必把我也牵扯进去,谁也没有说过非要嫁给你。有意见直接对我说,对孩子们大呼小叫的算怎么回事。”

王子亭憋屈了好长时间的话,也顺势倒了出来:“我一个堂堂的公安局长,整整给你劈了两年柴了,你却还是不冷不热地对待我,硬别扭着不肯嫁给我。你什么意思?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章红玉更气了,说:“你不忍就算了,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了。这两年,算我雇了个工,你算算应该给你多少工钱,今天结了就没有明天了。”

王子亭真火了:“你放屁。这两年,我的心都烂在这儿了,你说值多少钱吧?把你整个人卖掉也赔不起我的工钱。”

诺娃不合时宜地笑了,还多嘴一句:“王叔这话有矛盾,你最终目的不是想娶到章阿姨吗?把章阿姨卖给你不就结了。若卖给别人,得了钱再还你工钱,那才叫麻烦呢。”

王子亭转过身来:“罗诺娃,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以后在这个家里,我接受你不接受你还另说着呢,哪有你多嘴多舌的份。”

李双玉见王子亭冲诺娃火,就冲王子亭大喊:“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了?你有什么权力接受谁不接受谁?罗诺娃,咱们走。让他讲个破故事,看他闹腾出这些事。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大家一哄而散,章红玉也出了门,王子亭尴尬地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去捡地上的那些宝贝证章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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