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韵驾车,像一匹挣脱了枷锁的野兽,横冲直撞,撞翻了几个水果摊;那些小贩四散而逃,香蕉、菠萝、橘子、甘蔗、柚子飞了一地。

居韵双目冒火,怔怔地望着前方,双手紧攥方向盘。轿车驶上高速公路,接连超过几辆大货车,在山道上疾驶。

“你要到哪里?”龙飞问她。

“我要离开这个世界,我恨这个世界!”居韵恨恨地说。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没有真诚,没有温暖,没有爱!我恨所有的人,恨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他们都太虚伪,太自私,太无情!”

“也恨我吗?”龙飞问。

居韵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龙飞,点点头,“包括你,包括你这个太监一样的人,没有激情,没有火焰,没有狂热,是一个冷血动物!”

居韵疯狂地开着车,来到了海边;她猛然刹车,龙飞险些撞到车玻璃上。

居韵下了轿车,把龙飞也扯了下来。

汹涌澎湃的大海,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咆哮着扑过来,掀起几人高的波涛,白色的巨浪撞击着,呻吟着。天空暗了下来,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除了黑黝黝的礁石和山壁,附近没有人迹。

居韵扯着龙飞扑向大海……

龙飞叫道:“你要干什么?”

居韵像一头疯狂的野狼把龙飞扑倒在海滩上。

海水涌上来,浸湿了龙飞的身体。

居韵重重地压在龙飞的身上,喘息着,呼出的香气弥漫着他。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柔软的面颊贴住龙飞的胸脯。

龙飞一动不动。

居韵迅疾地一件一件脱掉身上的掩饰,直至仅剩一条内裤。

龙飞一动不动。

居韵无奈地站起来,伤心地望着深邃的大海……

这时,龙飞眼前一亮。

在居韵的肚脐处嵌有一颗金色的梅花,闪闪发光……

她是梅花党人?

每一个梅花党人身上或衣饰上都有一颗梅花的标志。有的女特务的肚脐处有一颗小巧玲珑的梅花。

龙飞爬起身来,望着居韵肚脐处的梅花。

居韵缓缓地转过身。

龙飞站了起来,“居韵,你的肚脐里怎么有一朵梅花?”

居韵冷冷地说:“我是梅花党人,每一个梅花党人身上或衣饰都有梅花的标志。”

龙飞装作不知,问道:“什么是梅花党?”

“取代中统和军统的特务组织,目标是潜伏,单线联系,成立于1948年。领导人是白敬斋和黄飞虎,由蒋家父子直接操纵。因为梅花开在凄冷的冬天,还因为国民党党旗酷似梅花,因此取名为梅花党。”居韵又将目光投向浩瀚的大海。

“我在大陆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龙飞说。

居韵说:“我看你也是个干才,参加我们的组织吧,参加了,我们就是同事了。”

这句话正中龙飞下怀,何不趁此机会打入梅花党,可以获取更多有利的情报。但是就是不能接触白敬斋等人,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龙飞问:“需要办什么手续吗?”

居韵说:“我给你办就是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上级,咱们是单线联系。”

龙飞又问:“都做什么事情?”

居韵默默地穿好衣服,“该你打听的你可以打听,不该你打听的你不要打听,这是组织原则。”

龙飞点点头,“我明白。”

居韵说:“最近梅花党内出了大事,总管金老歪被人暗杀,白主席的父亲受到惊吓,正在医院抢救……”

龙飞故意问:“是不是遇到了仇家?”

“什么仇家?还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男人啊,像你这样的太少了,那白老爷子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了。”

龙飞笑道:“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腿脚肯定不利落了。”

“金老歪更是有名的色鬼,以前还打过我的主意,堂堂一个梅花党上校,当年在南京紫金山上威风凛凛,在香港也是黑道上数得着的人物,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唉!”居韵向轿车走去,高跟鞋在沙滩上留下一连串深深的足迹。

居韵来到骄车前,望着黑黝黝的天空和茫茫的大海,“暴风雨就要来了,这场雨还真不小呢。”

居韵话音未落,豆粒大的雨点急泻而下,“劈劈啪啪”打在车盖上,发出响声。

龙飞说:“进车里吧。”

居韵摇摇头,“你不觉得这样更有意味吗?我喜欢这大自然的洗礼!”

龙飞见她不肯动,只得忍受雨点的冲击。

“你说能上飞鹰艇,什么时候?”

居韵说:“这可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跟阿娇一刀两断!”

“我跟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哥哥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龙飞想了想,说:“好,我不再见阿娇。”

居韵认真地说:“你要知道,我哥哥这么做是冒了很大的政治风险的,因为没有海军司令部的批准,任何外人不能私自登艇。”

龙飞说:“你爸爸是海军副司令,他批一下不就行了?”

“我爸爸是一个古板的人,不通人情的人,你看他对我妈妈的态度就可以一目了然,何况他跟海军司令积怨很深。”

龙飞心下一惊,居韵怎么知道他在那天深夜见到了居正的妻子,那个可怜的电影女明星。

“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必须和我结婚!”居韵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龙飞说:“这个不行,我在大陆有妻子,有子女。”

居韵冷冷地说:“可是你还能再回到大陆吗?共产党能放过你吗?你是叛共分子,叛共分子的家属在大陆不能入党,不能参军,找工作受到限制,连找配偶都不那么容易。”

龙飞心想:“她知道的还真不少。”

居韵想了想,说:“我也不想逼你,我给你时间!充分的时间!强扭的瓜不甜,我等着你。可是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再看到那个叫阿娇的狐狸精出现在你身边,到时候可别怪我冷酷无情!”

龙飞笑道:“可是她要成为你的嫂子呢?”

“那自然好,大团圆。”

龙飞问:“什么时候登艇?”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到时候?三年?五年?”

“你就那么着急上艇,你不会是共产党的探子吧?”

“我在大陆就是潜艇艇长,长年在海底工作,好久没到海底了,真是憋得慌。”

居韵小声说:“登艇的事情,你可不能跟任何人讲,包括我的父亲,不然哥哥就要倒大霉了。”

“我明白。”

雨,愈下愈大。礁石、山岩、大海、沙滩都笼罩在茫茫的雨幕里。

居韵忽然离开龙飞,疯狂地扑向海滩,冲向大海。

龙飞大声叫道:“你要干什么?”

居韵一边跑,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我受不了了!我太压抑了!我要爆炸了!我要大海的拥抱,大海的洗涤!”

居韵跑到大海跟前时,已脱得精赤条条;远看像一个金色的小白条;她纵身一跃,扑入汹涌肆虐的大海……

白色的巨浪吞噬了她。

雨,咆哮着,奔腾着,愈下愈大。

天空更黑了,像一条黑色的地毯席卷而来。

龙飞看到这场景,实在太恐怖,他觉得,仿佛地球的末日来临了。

居韵筋疲力尽地爬上岸,爬到轿车前时,龙飞已经在轿车的后座里睡着了。

她的衣物和鞋子不知被雨水冲到何处,她茫然地望着这黑色的雨幕,蹲下身子,搓起地上的泥土涂抹着自己的胴体,一忽儿便变成一个泥人。

她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

她趴在轿车的前沿,朝龙飞憨笑,做出各种放荡的动作。

龙飞仍在熟睡。

这只湿透了的黑泥鳅终于瘫倒在前车玻璃上。

雨,仍旧疯狂地下着……

这些天龙飞一直居住在居府,由于龙飞答应了居韵、居风兄妹俩提出的条件,居风似乎对龙飞客气许多,态度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居韵似乎对龙飞的情感和依赖更多了一些,她生怕龙飞从她身边溜走,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着他。居风和居韵的父亲,那位海军副司令居正一直没有露面。

龙飞看到登上飞鹰号潜艇有了希望,便想见翠屏,向她汇报,并征求上级的指示。他处心积虑如何摆脱居韵,到沁香茶楼走一趟。

这天晚上,居韵向龙飞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居韵走进龙飞的住房,关上房门,神情严肃。“秋凉,近日我们发现沁香居茶楼的伙计湾仔行动可疑,他与共党秘密据点王麻子剪刀铺的老头有来往。当我们的人跟踪那个磨剪刀的老头时,被这个叫湾仔的人破坏了,当时他挑着茶担,故意撞翻了我们的人;结果,那个老头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掉了,至今下落不明。我给你一个任务,现在就去沁香居茶楼探听虚实,正好也了解一下那个叫湾仔的伙计的情况。”

龙飞问:“茶楼的老板是什么人?”

“是海军中正舰长蔡少雄和妻子翠屏,蔡舰长是国防部和海军司令部的红人,和蒋经国也有私交,文武全才,是一颗军事新星。”

龙飞问:“这家茶楼开办有多久了?”

“两年多,平时去的人多是军界人士,海军比较多。”

龙飞说:“能给我配一支枪吗?”

居韵出去了,一忽儿又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白朗宁手枪,对龙飞说:“把我的这支枪给你,挺好使。看到它,你就会想到我。”她嫣然一笑。

龙飞说:“今晚我要是回不来,你不要等我。”

居韵听了,眼圈一红,说:“你说点吉利话,在关键时刻,会有人帮助你。”

龙飞心想:“沁香居茶楼内一定有梅花党卧底的人。”

吃过饭后,龙飞叫了一辆黄包车,朝沁香居茶楼而去。

茶楼笼罩在一片光晕之中,竹林掩映,茶香飘逸。

龙飞走进茶楼,正见一个伙计笑脸相迎。

“先生,您里边请,几位啊?”

“就我一个,找个清净的地方。”

“好,跟我上楼。”

龙飞随伙计上了二楼,走廊里正遇见湾仔端着茶盘擦肩而过。

龙飞穿着凉布大褂,头戴礼帽,眼戴大墨镜,摇着一个纸扇,湾仔没有发现他。

龙飞随伙计走进“平湖秋月”,这是一间较小的房屋,壁上是西湖的景色,白缇苏缇隐隐在望,烟柳摇曳,晓月朦胧,竹影萧萧,秋叶飘零。中间有一茶桌,两侧有坐椅。屋角有雕花大瓶,瓶内有白梅、红梅,交叉排列,甚是清雅。

“先生,您用什么茶?”伙计躬着身子问。

“当然是西湖龙井茶,到了西湖,自然喝龙井茶,你应该有这个眼力价儿。”龙飞一屁股坐在座椅上。

伙计正欲出门,龙飞叫住他,问:“你们女掌柜的在吗?”

“在,在,在后院。”

“把她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好,我去叫。”

伙计出门去了。

龙飞走到门外,从楼窗望了望外面,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楼上楼下茶客倒是不少,能听到他们的喧哗声,茶楼门前停了十几辆轿车,还有一顶旧式轿子。茶楼的对面是个估衣铺,估衣铺的左侧是钱庄,右侧是烟店,也是二层楼。一个卖花女挎着一个花篮叫卖鲜花,吆喝声渐渐远去。

伙计引着翠屏匆匆上楼,龙飞立刻折回房间。

翠屏一见龙飞连忙把伙计支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翠屏问。

“我的工作现在有重要进展,一是近日有可能登上飞鹰号潜艇,二是我已由居家小姐介绍加入梅花党,三是据我了解,茶楼内部有梅花党的卧底特务。恳切得到上级指示。”

翠屏神情严肃,“最近又有一些同志被捕,少雄有时夜不能归,经常设法甩掉尾巴,茶楼已成是非之地,老柯指示尽快撤离茶楼,废弃这个联络点。”

“那我以后怎样和你们联络?”

“会有信鸽飞进你居住的四合院,你在后院的老桑树上挂一个鸽笼子,把笼门打开,放一些小米。”

龙飞高兴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翠屏说:“记住,我们放飞的是肚皮上有红色印记的鸽子,如果不是这只鸽子,那就有危险!”

龙飞说:“我记住了。”

窗户上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愈来愈近。

翠屏小声说:“有人偷听。”

龙飞见那身影有点像居韵。

“可能是居家小姐……”

翠屏故意倒在龙飞怀里,娇声娇气地说:“唉哟,先生,我不是陪侍小姐,我是这里的老板娘,摸不得的,一会儿先生回来了,可不得了!”

龙飞说:“要是找陪侍小姐,我会上红灯区,我就喜欢像你这样有风韵的女人……”

翠屏嗔声说:“什么风韵,天底下的女人还不都是一个味道?”

龙飞笑道:“风景都不一样。一看你就是书香门第礼仪之家,我在外经商多年,两地分居,真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知己。我跟你算是有缘哩!”

“不行,摸不得……”

窗外那人影倏地消失,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龙飞小声说:“那个狐狸精闻着味儿跟来了。”

翠屏说:“以后你再也不能到这里来了,现在赶快走。”

翠屏起身,先走了出去。

龙飞整整长衫,走出房门,径直下楼,正撞见湾仔,他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龙飞。龙飞没有与他直视,匆匆下楼。

茶楼门口,蔡少雄刚好从轿车里出来。看到龙飞,仔细地端详着他。

龙飞赶紧低下头,扬手叫出租车。

蔡少雄追上两步,激动地叫道:“你是……龙飞……”

龙飞故意用沉闷的声音说:“先生,您认错人了。”

翠屏从楼里出来,唤道:“少雄,今天上午有人给你送来三箱鲨鱼翅,真新鲜哟!”

蔡少雄望着龙飞乘坐的出租车的背影,对走来的翠屏说:“翠屏,我怎么看刚才那个茶客像龙飞?”

翠屏笑着一挽他的胳膊,说:“你忙糊涂了吧,认错人了,他是一个商人,哪里是什么龙飞!”

蔡少雄疑疑惑惑地和翠屏上楼去了。

这一宿,居韵没有露面。

龙飞有些忐忑不安,一夜失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居风坐在餐桌前喜形于色地告诉龙飞:“秋凉先生,昨天夜里小韵可立了大功!”

“什么大功?”龙飞不解,预感不妙。

“原来沁香居茶楼是共匪的老窝,昨夜她们突击行动,在茶楼地下室里发现了共匪的电台,还有武器、印刷机、传单。有一个叫翠屏的共匪头目被捕,她的丈夫蔡少雄被押往军事法庭。当场击毙两人,还有一人在逃。”

龙飞听了,脸色陡地变白,心里像灌满了冰水。

“你要知道,蔡少雄可是蒋经国的红人啊,中正舰上校舰长,主力舰的舰长,一颗冉冉升起的军事新星!”

“啊……”龙飞支应着。

龙飞回到自己的房里,恍恍惚惚,倒在床上,再也没有气力支起身体。

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一宿未眠,再加上这雷霆般的消息,使他的头脑出现一片空白。

翠屏,多么优秀的一个同志,如今落在敌人手里。她的身份暴露了,老柯会不会有危险?茶楼内卧底的特务究竟是谁?这个人肯定已经掌握了一些重要情况。

蔡少雄的身份暴露损失不可估量,他已经是国民党海军的一颗新星,主力舰中正舰的舰长,多次受到蒋介石的接见,与蒋经国的关系非同一般,是国民党内的少壮派。

他们会叛变吗?如果翠屏经不住严刑拷打,供出我,那么上级组织精心安排的这一重大行动计划就会付诸东流。我个人牺牲倒没有什么,这一计划的失败,半途而废,对党和人民的损失将是非常惨重。五十年代,台湾地下党的负责人叛变,导致上千名台湾地下共产党人被捕入狱,许多人壮烈牺牲,使台湾地下党全面崩溃,损失重大。如果美国中央情报局参与其中,运用所谓的高科技手段,翠屏能抗得住吗?她纤弱的身体……

正在蒙之中,龙飞忽然觉得有温热的身体压住了他,睁眼一看,正是居韵。她眼圈泛黑,喜形于色。

“秋凉,你应当祝贺我,我已被晋升为上校。”居韵激动地说。

龙飞推开她,说:“你到哪里混去了?一宿没有回来!”

居韵说:“沁香居茶楼终于被端了,战果辉煌,发现了共党的电台、印刷机、武器,那个叫翠屏的共党头子被抓获,蔡少雄押往军事法庭,他的末日来临了。速战速决,只用了二十多分钟。”

“那个叫翠屏的女人如今关在哪里?”龙飞问。

居韵严肃地说:“这是秘密,该你打听的你打听,不该打听的你不要打听。”

“她招了吗?”

“宁死不屈,我整整审了她一夜,她就是不开口。我们把她扒光衣服,用巨灯照她,想毁掉她的尊严,可是无济于事。美国人抬来测谎仪,又用电器击她,都没有任何用处。用电烙铁烫她的乳房,在她的手指钉入竹签,她还是那句话:要杀要砍,随你们!这个共产党人真是铁打的,我从心里佩服,怎么优秀的精英都在共产党内?”

居韵说完,歪在一边,一忽儿便鼾声小作,进入了梦乡。

龙飞听到她的这一番话,多少有了一点底数。翠屏不愧是党的优秀党员,人民的优秀儿女,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多么好的同志,多么坚强的女人。

他想:“应该设法打听到翠屏的关押地点,设法营救她。”

直到中午,居韵才悠悠醒来,到楼下用餐。她换穿了一件红色旗袍,印有大牡丹花,穿着一双软底锦面拖鞋。

龙飞和居风已经坐在餐桌各一侧。吴妈做的午餐挺丰盛,有凤凰富贵鸡、日本豆腐、红烧黄鱼、乌鱼蛋汤、蒜蓉油麦菜等,可是龙飞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吃这顿丰盛的菜肴呢?

居风调侃道:“巾帼英雄下楼了,祝贺凯旋归来!”

居韵问:“蔡少雄那边怎么样?他招供了吗?”

居风回答:“他说电台、印刷机这些东西一概不知。这家茶楼他名义上是董事长,而实际操作是他妻子,他很少光顾。对于他的妻子翠屏是共产党,他也感到很惊讶。没想到同居十多年,睡在旁边的是共产党。”

居韵举着一只鸡腿,说:“没那么简单,肯定又是小蒋为他说话;小蒋在这件事上载了,肯定会输掉许多票数。据我们了解,翠屏平时跟一个叫柯原的人来往密切,那个神秘的老头是个重要人物,他的公开身份是测字先生,已在我们的通缉名单上。可惜几个月前溜掉了,至今下落不明。”

龙飞听了,心里一动。

居风说:“这个柯原可是条大鱼,只不知现在藏在哪里?”

居韵说:“翠屏一定知道他的下落,而且跟他单线联系,吃完饭后我还要去审翠屏,我就不信撬不开她的牙!据我推测,她在来台湾之前就已经参加了共产党,她原是白主席府上的一个丫环,是白家二小姐白薇的贴身丫环……”

龙飞听到白薇这个名字,心里又是一动。

他的脑前浮起当时的情景:

那是风雨飘摇的1948年,南京解放前夕。他设法藏入同桌同学、白敬斋二小姐白薇雪佛兰轿车的后备箱里,驶往紫金山梅花党总部。

雪佛兰轿车弛入紫金山,飞快沿着山道疾驶。一路上那些哨卡的士兵一见白薇车上的标志,都举手敬礼。

在淡淡的晚霞中,紫金山更显得幽奇,山林之中,透出几抹淡绿,几团水红,山腰上的白色别墅,时隐时现,素雅淡泊,勾勒出一个虚幻的魔鬼世界。

那便是梅花组织总部。

白薇驾车来到后山腰一座别墅里,这是一个白色的洋楼群,周围有火红的野枫林。两个便衣特务朝她打了一个匪子,白薇伸出嫩藕般的左臂,朝他们一个飞吻,把汽车停在院内。

一个胖胖的家伙从楼里走出来,他五十多岁,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一口黄板牙,斜挂着一只左轮手枪。

白薇问道:“金老歪,老头子叫我回来干什么?”

金老歪是白敬斋的副官,跟随白敬斋多年,此人原是河南一个土匪头子,打得一手好枪,有“神枪金老歪”的雅号。他一见白薇回来了,一躬腰,说道:“局势不妙,共军快过来了,老头子正召集紧急会议,大小姐和黄飞虎也到了,就差你了。”

白薇撞上车门,匆匆走上台阶,说道:“我换换衣服就来。”说着拐过右边的一条游廊,朝后边走去了。

白薇来到后面的一幢小楼里,这是自己的房间,她迅速脱下西服裙,换上便装,又轻轻搽了一些薄粉,往柔软的头发上撒了一点香水,一扭身出去了。

白薇来到主楼的客厅内,客厅内烟雾腾腾,梅花党党魁、梅花组织头子白敬斋正在主持会议,客厅里密密匝匝坐着四十多人。白薇一眼发现了姐姐白蔷。

白蔷正坐在屋角的一个沙发上,此时斜靠在带银点儿的蓝绸沙发靠垫上,一只手托着头,另一只手夹着一只美国香烟。她穿着一条白底子绣粉红色玫瑰花的绸裤,露出两只小巧玲珑的脚,拖着一对嵌金镶珠的小拖鞋;上身穿一件飞行色的长衫,袖口宽大,银线滚边,珍珠作纽扣,外面套一件银狐色的坎肩,前面有一处心形的缺口,露出半双象牙般的乳房。她头发浓密,黑里透亮,一双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笔直的鼻子,珊瑚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白蔷看见了妹妹白薇,朝她一招手,白薇来到姐旁边,坐在沙发扶手上。

“你好吗?”白薇轻声问白蔷,并吻了她脸颊一下。

“凑合混吧。”白蔷放荡地一跷腿,说:“腐败,国民党,完喽!”

“嘘!”坐在左边的黄飞虎用手势制止了白蔷说话,示意她不要讲话,专心听白敬斋发言。

黄飞虎中等身材,四十多岁,原是军统局的专员,现在是梅花组织的第二号人物。他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有一副虎脸和两颗龇出的虎牙。他的衣着简单朴素,穿湖蓝长衫,手里摆着一对铜球。

白敬斋年过六旬,有绅士风度,雍容华贵,一脸肃穆之情。他身穿月白色长衫,那副不断泛光的金丝眼镜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

白敬斋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客厅内回荡:“国难当头,人人有责。共军长驱直入,挥戈南下,国军节节溃败。国军将领平时营私舞弊,虚度年华,私囊饱满。正当国家用人之际,却仓皇溃败,一败涂地,可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这些饭桶庸才,却一泻千里,国府不保,蒋总统训示……”

说到此时,客厅内大小头目刷地站定,一起立正,客厅内鸦雀无声。

白敬斋抑扬顿挫说道:“潜伏,退避三舍,以图东山再起。”

一忽儿,众人坐下。

白敬斋又说下去:“今日我请诸位前来,就是希望诸位在共军压境之际,休要惊慌失措,要镇定魂魄,积极发展民族精英,部署退却,以求布下网络,伺机完成反攻之大业!”

说到这里,白敬斋干咳一声,用眼睛瞟了瞟白薇,“你把那笔美元拿来,我给诸位发些活动经费。”

白薇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白薇回到自己房间,扭亮了台灯,只见龙飞坐在沙发上,正冲着她笑。白薇慌得急忙抽出白朗宁手枪,慌张地问:“你……你怎么来到这里?”

龙飞镇定地说道:“多日不见,我很是想你,于是钻到你的汽车后备箱里跟了来。”

“你呀你,真是无知,白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父亲知道你来一定饶不了你!”

龙飞故作惊慌地说:“那我赶快走吧。”

白薇将门掩上,小声说道:“你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去了,我实话说了吧。这是蒋总统设的一个秘密据点,连中统、军统都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龙飞哭丧着脸,眼泪几乎挤下来。

白薇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吭。

龙飞看着她,有些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相持了有一刻钟,屋内沉默。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穿一件淡青色薄纱洋服,脸庞似满月,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像映在溪水里的星星,均匀的身段,使人想起河边的垂柳。

白薇见龙飞有些紧张,急忙说:“这是我的丫环翠屏。”

翠屏眼睛盯着龙飞,一眨不眨。

白薇灵机一动,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如今只有一个办法,我跟父亲和盘托出,就说你是我的情人,也把你吸收到我们组织中来。”

龙飞喜形于色道:“那自然好。”

白薇又问:“你是三青团员吗?”

龙飞答道:“我还是国民党员呢!”

“好极了,咱们明早一起坐飞机到美国洛杉矶去,那里有我们组织的一个基地。可是你的父母怎么办?”

龙飞道:“我父母在菲律宾经商,不在国内。”

白薇道:“那可太好了!”

翠屏催促道:“二小姐,老爷让你快过去呢。”

白薇对龙飞道:“你先坐在这儿等我,开完会后我便对父亲讲。翠屏,你好好招待一下龙先生。”

翠屏点点头,白薇来到楼上,取出美元又回到客厅。

龙飞望望翠屏,他绝对不相信在这戒备森严的魔窟里,还会有这么一个纯朴清纯的小姑娘。

翠屏见龙飞盯着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出门去了。

龙飞想听听客厅里白敬斋在讲什么,于是走出白薇的房间,朝前面走。这时,天已大黑,主楼里灯火辉煌。龙飞穿过竹丛,正碰见几个巡逻的特务迎面而来,他急忙掩到竹丛里。

一个特务扭亮手电,叫道:“我明明看见一个人影,瞬间不见了,八成藏在竹林里。”说着,手电光往竹林里乱晃。

几个特务都扭亮手电,在竹林附近照来照去。

龙飞藏在竹林深处,大气不敢喘一口。

两个特务钻进竹林搜索。眼看一个特务的脚几乎踩到龙飞的身上。

这时,竹林后走出一人,那人叫道:“老总们在找什么呀?”

两个特务一听,抽身出了竹林,一个特务嬉皮笑脸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翠屏姑娘呀!大黑天的你钻到这儿来干什么,八成是跟相好的幽会吧?”

“嚼烂你的舌头,人家在这儿解溲呢!”翠屏答道。

“你们房里不是有厕所吗?”另一个特务说。

“小姐正在用呢。”

“哈,哈……”几个特务嘻嘻笑着远去了。

翠屏来到竹丛里,小声叫道:“龙先生,龙先生!”

龙飞从竹林里出来,翠屏用手捉住他的手,返回白薇的屋中。翠屏呼地关上门,胸脯急促地起伏,脸憋得通红。

龙飞望着她,有点奇怪。

翠屏说:“你一会儿肯定会暴露。”

龙飞问:“你是谁?”

翠屏答道:“我的代号叫白菊花,柯原同志指示我,在关键时刻协助你工作。”

“原来你是我的同志!”龙飞一阵激动,上前紧紧握住翠屏发烫的双手,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共产党员相遇是多么令人高兴和激动的事情。

翠屏严肃地说:“时间不早了,明日凌晨,这个秘密据点将撤销,党指示我到台北。我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好,我们现在开始工作。”她像一个老练的指挥员发布命令。

她说:“在大客厅的北侧有一个单人虎皮沙发,搬开沙发,下面有一间密室,壁上有一幅梅花图,下端轴里有梅花组织的人名册,梅花图后有个通道,进通道不久有个三岔口,左边通往秘密军用飞机场;右边通到后山。记住,往右拐。我去后院放火,引开敌人。”说完出去了。

一会儿,有人喊:“着火了!”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龙飞来到前面的主楼大客厅,搬开北侧的虎皮单人沙发,只见是棱花板;他用力撬开地板,现出一个精美的地穴;地穴也就十平方米,堆满了枪支弹药。他轻轻跳了进去。

地穴的东壁上果然有一幅梅花图,上面写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画面上晓月冷梅,凄婉动人。

龙飞伸手去拿梅花图的底轴,打开袖口,掏出一卷纸,这时,警铃响了。龙飞展开那张纸一看,果然是个名册,为首的是梅花组织核心人名单,上面写着:

白敬斋、黄飞虎、黄栌、白蔷、白薇……

还有许多陌生的名字。看着,看着,忽然,那张人名册自己燃烧起来,眼看要烧到龙飞的手,龙飞赶紧撒手,那张人名册化为小片灰烬。

上面传出翠屏的声音:“龙飞,快走,敌人来了!”

外面人声嘈杂,枪声混作一团。原来梅花图的底轴有一个导线,一直通到客厅内白敬斋的虎皮椅底座上,就在龙飞拽出人名册的同时,白敬斋椅下的警铃响了。白敬斋叫一声:“不好,有共党的探子!快跟我来!”众人一齐抽出枪支,随着白敬斋跑来。

龙飞在地穴内自知情势不妙,急忙撕下梅花图,只见出现一个洞口,他爬了过去,里面越来越宽,黑乎乎,湿乎乎,他拼命地朝前飞跑,跑了十几里,只见现出两个洞口,他想起翠屏的吩咐,朝右边的一个洞口飞奔。

后面枪声大作,子弹“嗖嗖”飞来。

龙飞又跑了一程,见上面隐隐有亮光,前面是一片绝壁,他费力推开上面的草丛,攀了上去,只见周围站着十几个人。

龙飞一看,不由暗暗叫苦:坏了,又落在敌人手里了。

这时,只听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叫道:“龙飞同志,快上车吧!”

龙飞睁眼一瞧,正是中共南京地下党负责人柯原,他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游击队员正守候在那里,旁边停着一辆吉普车。

柯原命令道:“快上车。”

龙飞钻进吉普车,司机将车飞也似的开走了。

龙飞问:“上哪儿去?”

司机头也不回地答道:“苏北解放区。”

吉普车行了约摸七八里,后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

南京解放后,龙飞随华东野战军的首长驱车来到梅花组织的秘密据点,只见这里已成为一片废墟,被飞机炸得难以辨认。白敬斋、白薇等不知去往何处,翠屏也不知下落,柯原同志再也没有回来。

龙飞想,柯原同志肯定牺牲了……

龙飞又想起去年在台北见到翠屏的情景,那时他到台北市龙山寺与地下党的同志接头。

龙山寺位于台北市龙山区广州街,坐北朝南,庙宇宏大,雕饰尤精,是全台四十多座寺庙中最负盛名的大寺,也是台北三大古刹之一。

龙飞走进龙山寺,只见全寺建筑布局以大殿为中心,结构严整,雕刻装饰集中,全寺好像是由万件石雕、木雕、瓷雕、浮雕所组成的宏伟雕刻集合体,重叠堆砌。

龙飞见时间还早,慢悠悠踱进大殿;只见大殿内的藻井和神龛非常讲究,蜂集其上的木雕精细排列,连人物服饰的衣褶细纹、鸟兽的羽翎趾爪、花木的叶瓣都清晰可辨。殿内所祀诸神,释、道、儒萃聚一堂;中段主神观音,侧有文殊、普贤;左右厢堂有四海龙王、十八罗汉、山神、土地爷等;后殿中祀妈祖,左右享堂则祀城隍爷、水仙尊王、关帝圣君、送子娘娘等。各大宗派的神氏云集于此。龙飞见许多香客、信徒正在那里顶礼膜拜,人来人往,香烟缭绕。

中午一时整,龙飞来到寺后,果然见有一高大如伞的大榕树,树下站着那日见到的那位青年海军军官。那军官穿着笔挺的呢军服,胸前饰着一枚白象徽章。

“先生,借个火。”

龙飞掏出香烟凑了上去。

那军官小声地说:“龙飞同志。”

龙飞见他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感到一阵温暖,于是问道:“你是谁?”

军官朝四外看了看,小声说道:“随我来。”说着带他穿过一片竹林,来到后面一个小洞前,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贵妇人正悠然坐在山石上作画,四外静悄悄的。

“林太太,他来了。”军官小声对那贵妇人说。

龙飞一见那贵妇人,不禁大惊,失声叫道:“翠屏,原来是你!”

那贵妇人正是龙飞十四年前南京紫金山梅花组织总部遇到的那个丫环翠屏。

翠屏比以前富态了,孔雀蓝的旗袍紧紧裹着她丰腴的身体,圆润的脸上薄薄地搽了一层粉,小姑娘的稚气已完全消逝了。

翠屏微微笑着:“想不到吧?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龙飞指了指那海军军官,问道:“这位是?”

翠屏道:“他是蔡少雄同志,现在是国民党海军中正舰少校舰长。”翠屏望了望周围,小声说道:“我们进洞里谈,小蔡在洞口望风。”

蔡少雄守住洞口,龙飞随翠屏走了进去,洞内潮湿,充满了霉味,借着洞口射进的阳光,彼此还能看得见。

二人静静地坐在一块山石上。

翠屏道:“十四年前你从地道逃走后,我掏出手枪打伤了自己的胳膊,以苦肉计骗取了敌人的信任。不久,敌人开始大撤退,我也随梅花组织总部转移到台湾,可是在转移中,我发现所服侍的白薇失踪了,我想可能她没有撤走,留在了大陆上。”

龙飞道:“这个狡猾的狐狸在大陆上潜伏了十几年,一直不敢露面。今年才开始露面,我们也一直没有和她正面交手。”

翠屏继续说道:“后来我和蔡少雄同志结了婚。”

翠屏望了望洞口,又说下去:“党内有特务,蒋介石前几年搞了一次大清洗,台湾地下党的许多同志被捕,有的惨遭杀害。现在梅花组织内有两派,白系和黄系,白敬斋一伙是蒋介石的嫡系,黄飞虎一伙的后台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另外,白敬斋的小女儿白蕾与苏联克格勃有联系,她可能是双重间谍身份。以后,你的联络地点是台北市洛阳街王麻子剪刀铺,打听一个姓郭的剪刀匠,暗号是,‘请问,你们这里磨铜剪吗?’他答,‘磨,要磨几把?’你答,‘磨三把。’记住。今后千万不要与我和蔡少雄同志直接联系……”

居韵见龙飞走神,心中不悦,举着酒杯说:“秋凉,你又惦记那个女人了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见她长得典雅秀丽,又打她的主意。我都看到了,听见了,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打情骂俏,动手动脚的,淫声浪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眼里不揉沙子!”

龙飞心想:“昨日在茶屋外偷听的果然是她。”

居风见场景尴尬,打圆场道:“小韵,你不用吃醋,男人哪里有不吃腥的?不要说秋凉先生,就是我,可能都要扑上去了;何况那个女人又长得像朵花。”

“什么花,狗尾巴草!”居韵恨恨地说,“如今她遍体鳞伤,已经成为一棵狗尾巴草!”

龙飞听了,心里沉了下来。

居韵吃过饭,便匆匆开车出去了。龙飞上了一辆出租车,尾随而去。

居韵驾车驶上高速公路,朝阳明山庄驶去。

龙飞见那辆轿车经过哨卡,朝庄后驶去,知道翠屏押在梅花党总部。

龙飞让司机把车停下来,付了车费,一个人下了车,从后面迂回来到阳明山庄后面,终于来到金老歪被击毙的那片房屋。

龙飞轻轻上了房,逐个房间寻觅翠屏关押的房间。

穿过一座有假山怪石的小花园,龙飞终于听到一片吆喝声。

龙飞攀住廊檐,从窗户里望去,只见有个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踡缩在墙角。乌黑的乱发遮住了她的脸,身上伤痕累累,地上血迹涟涟。对面的两个屋角各矗立一个巨灯,强烈的光柱射向她纤弱的胴体。

女人的对面有一个木椅,木椅上坐着居韵,两侧各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匪徒,秃着头顶,光着上身。一个匪徒手里挥舞着沾了水的皮鞭;另一个匪徒手里攥着一把竹签。门口立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装匪徒。屋角还有一个办公桌,桌前坐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兵,正在记录着什么。

龙飞摸出手枪。

这时,他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回身一看,一个人影倏地消失。

他感到奇怪:这是什么人?

是匪徒?是贼?还是自己人?

这时,他听到居韵在问话。

“翠屏小姐,你刚刚三十岁出头,难道就这样葬送掉自己的性命?你如果全部招供,供出你的上级柯原的下落,供出你的全部同党,你可以加入我们的梅花党,我们可以给你授予中校军衔,你可以享尽荣华富贵。”

翠屏支撑着身体,用右手轻轻拂开飘散在脸上的乱发,露出瘦削坚毅的脸庞。龙飞看到这张脸,吓了一跳。只见脸上烙了几个糊印,两眼肿胀,鼻子淌着鲜血,已经面目全非。

翠屏的身上有一道道鞭痕,深一道,浅一道,血肉模糊,两个乳房上也印有红色的烙印,两只手指血迹模糊。

翠屏恨恨地说:“你们这些人永远也理解不了一个共产党人的理想和胸怀!”说到这里,她昂起了头,从窗户仰望那蔚蓝色的天空。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因为她看到了龙飞,于是心潮澎湃,热泪滚滚。忽然,她悟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来,踉跄了几步。

居韵猛然见她站了起来,像一尊泥塑,不禁大惊,往后一仰,木椅翻了,把她掀翻在地上。

两个匪徒惊慌失措,冲了上去。

翠屏振臂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她一纵身,撞在墙壁上,头部血流如注,然后软绵绵地倒下了。

翠屏同志牺牲了。

龙飞眼里涌满了泪水。他知道,翠屏不愿意连累自己的同志,自尽了。

龙飞顺着屋顶朝后退去,隐到一棵树

后。

居韵带着书记员走出来,拐入西侧的一个月亮门。站在门口守卫的两个武装匪徒也相继撤去。

又过了一会儿,屋内的两个匪徒拖着翠屏的尸体走了出来,他们把尸体放在地上。

匪徒甲说:“伙计,我去找个车。”

匪徒乙说:“你去吧,这样抬着太累,也不雅观。”

匪徒甲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匪徒乙蹲在一边,怔怔地望着翠屏的裸尸,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么死硬,图个啥?花朵一样的身子,多水灵的一个女人,就这样没了,唉!”

龙飞正寻思下去抢翠屏的尸体,忽见一个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飞转到那个匪徒的身后,一刀切断了他的脖子。那个匪徒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那个人迅疾脱下自己的上衣,裹起翠屏的尸体,飞快地离去。

龙飞终于看清楚了,是湾仔。

龙飞跳下房,尾随湾仔而去。

湾仔抱着翠屏的尸身,穿过一道庭院,进入一个后花园,很快来到围墙边。这道围墙上的铁丝网已被破开一个大洞。

湾仔跃上围墙,跳了下去。

龙飞也跃上围墙,跳了下去。

墙外是一个山坡,大片的树林。

龙飞见湾仔钻入树林,瞬息不见。

龙飞钻入树林,寻觅着湾仔。

湾仔的影子一闪即逝。

龙飞追了过去。

追了约摸二里多地,龙飞听到有铁锹挖土的声音。

龙飞顺着声音摸去,只见湾仔正在挖坑,他的一旁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蓝布长衫,戴着眼镜和礼帽,面容消瘦苍老,双目炯然。

这个年近六旬的男人正是台湾地下党负责人柯原。

“老柯!”龙飞从树后转出来,情不自禁地叫道。

柯原看到龙飞,也是非常惊讶,“龙飞同志,没想到咱们在这里见面。”

湾仔看到这般情景,也怔住了。

“湾仔,这是自己的同志。”

龙飞望着翠屏的尸身,伤心地说:“可惜,翠屏同志牺牲了……”

“烈士的血是不会白流的……”柯原握住龙飞的手,“相隔一年,变化真是太大了。你的情况,翠屏都对我讲了。我现在也遭到追捕,以后采取信鸽联系,用密写纸联络。”

湾仔也站起身来,与龙飞握手,他激动地说:“想不到你是自己人,上一次我险些失手。”

龙飞说:“我能够理解你。”

后来龙飞才知道,柯原的婚姻是父母包办,在山西五台镇故乡的妻子比他大五岁,没有文化,有些疑神弄鬼,生有一个儿子叫柯山,是个中学教师。在五十年代初期与白薇结婚,以后白薇在“反右”中被打成右派,跳河失踪,实际上逃往五台山隐身为僧。1962年柯原的妻子死于疯癫,柯山仍在五台镇教书,至今孤身一人。翠屏是柯原派往梅花党总部的中共地下党员,给梅花党主席白敬斋的二小姐白薇当贴身丫环,深得白薇赏识。当时白薇是梅花党的重要联络员,掌握着梅花党许多机密。当人民解放军的炮声逼近南京城时,白薇神秘失踪,受白敬斋之命,秘密潜伏下来;翠屏随着白府的人撤往台湾。柯原也设法转道香港,来到台湾,成为台湾地下党的一名负责人,起初他以经商作为掩护,后装扮成一个测字先生,开了一家测字铺。后来为了争取蔡少雄投奔我方,翠屏与蔡少雄相识并周旋,蔡少雄疯狂地爱上了翠屏,送翠屏到大学进修,最后二人成婚。

几个人掩埋了翠屏的尸体,做了记号。

在祭悼中,龙飞在心中默念:翠屏同志,安息吧。此去泉台应闭目,擎旗自有后来人。

龙飞与柯原、湾仔分手时,柯原告诉龙飞:“敌人没有找到蔡少雄任何通共的证据,更加上蒋经国的保护,蔡少雄已经出来了。但是对于他的具体情况还要考查,你千万不要和他联系。”

龙飞回到居府,感到气氛不对。

吴妈阴沉着脸,居风也满脸憔悴和疲惫。

龙飞有些不解,但又不好多问。

吃晚饭时,居风推脱身体不适,没有下楼,居韵也没有回来,只有龙飞一个人在餐桌旁用餐。

晚餐也十分简单,牛肉拉面,一碟荷包蛋,几根黄瓜。

龙飞正吃间,居韵一脸沮丧走了进来。

她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小红手提包甩到一边。

龙飞故意问:“怎么了?饿了吧?吃饭吧。”

居韵说:“气死我了,那个女共党自杀了,线也断了,连尸首都不见了,一群废物!那个蔡少雄也叫国防部放了。”

龙飞说:“民以食为天,来,吃饭吧。”

居韵瞧了瞧餐桌,气哼哼地说:“就吃这个,这一根根面条跟一个个吊死鬼一样。吴妈呢?咱们就做这个?哥哥呢?”

龙飞小声地说:“他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他好像不太高兴……”

“那也不能绝食啊,哪儿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居韵说完,上楼去了。

一会儿,居韵下楼,朝龙飞说:“又是为了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阿娇,那个小狐狸精。她的父亲,那个金门守军副司令吴哥,因为不满当局的腐败,受到上司的排挤,被降职。一怒之下,他酒后驾车撞向总统府,车毁人亡。阿娇万念俱灰,到台北一家寺院出家当了尼姑……”

“什么?”龙飞听了,心内大惊。

“心疼了吧?怜香惜玉。”居韵嘲讽地说。

“哪一家寺院?”

“藏娇庵,这正应了她的名字。人家已经剃度为僧了,斩尽尘缘净六根,自家且了自家身了,你们都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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