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从水里捞出来的是一个人事不省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赤着双脚,约有三十四、五岁,大陆人。此时他正躺在金门岛守军司令部的一副担架上。

守军副司令吴奇正端详着从他口袋里搜出来的一张军官证,上面写着:李强,男,1940年出生,祖籍江苏,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东海舰队少校艇长,盖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司令部的钢印。

一个军医和两个军护正在紧张地忙碌着。

阿娇藏在父亲的身后,怯生生打量着这个从大陆漂来的不速之客。

“阿娇,睡觉去吧,天不早了。”吴奇爱怜地望着女儿。

“不,我要看看。”阿娇撒娇地揪着吴奇的衣襟。

吴奇问军医:“他怎么样?”

那个肥胖的军医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若有所思地说:“身上没伤,疲劳过度,昏了过去,没有大事。”

一忽儿,那个叫李强的男人悠悠醒来。

“爸爸,快看,他醒了,他的眼睛好亮!”阿娇激动地大叫。

李强望着吴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喃喃地说:“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吴奇说:“我是金门国军守军副司令吴奇少将。”

李强断断续续地讲了缘由:

他跟上级领导有矛盾。生活会上他给那个领导提了意见,那个领导怀恨在心,伺机报复,长期压抑他;他失去了提职的机会,终于忍无可忍,开枪打伤了那个领导,泅海跑到这里。最后他提出要求:“我要见蒋总统,我有重要情况向他汇报!”

吴奇点点头,走进旁边一个房间,拨通了一个机密电话,简要地汇报了情况。

对方告诉他,会立即报告蒋总统,立刻把这个共产党投诚人员带到台北,会派人核查情况。

当吴奇回到李强身边,正见女儿阿娇为李强喂杏仁茶,女儿小心翼翼怜爱兮兮的模样,使他心下一动。

阿娇亲热地对李强说:“多喝一点,你会好起来的。”

李强问:“你也是护士?”

阿娇嫣然一笑,摇摇头,说:“我是小天使,从天上飞来的。”

李强笑道:“你总有名字吧。”

阿娇俏皮地一笑,“我叫吴素娇,小名阿娇,台北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来这里度假。”

吴奇轻轻推开女儿,对李强说:“我已报告上方,你先睡一觉,天亮有军舰送你到台北。”

阿娇站起来说:“爸爸,我也上这艘军舰去台北,暑假的歌唱班快开班了。”

吴奇笑道:“刚在爸爸这里呆两天就不耐烦了?”

阿娇撅着小嘴说:“人家真的有事嘛,过年时女儿再好好陪爸爸,何况你们这里又是军事要地,要是###扔几颗炮弹过来,女儿的安全怎么保证?”

“你这个小鬼丫头,不在我身边,你在台北可不要乱跑。”吴奇抚摸着女儿的长发,就像抚摸从天而降的瀑布。

“那当然啦,你还不放心你的女儿吗?”

李强对吴奇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我还有家属在大陆,为了她们的安全,请你们不要在外界报道我的行踪。”

吴奇说:“只要你真心归顺,什么条件都可以商榷,首先对你敢于冲破铁幕来到自由世界的气概,我表示由衷的钦佩和热烈的欢迎!”

阿娇又撅起小嘴道:“什么自由世界?一点都不自由!”

吴奇白了她一眼,“小孩子家,懂什么?!”

“人家可不小了,都19岁了,有的女孩,19岁都有娃娃了。”

“胡说什么,回房睡觉去!”吴奇说完,走出房间。

李强也不知道何时入睡的,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大陆越来越远了,只剩下一个光的轮廓。

阿娇的歌声在他的梦里升起来:

我把你嵌在一滴泪里,幻想几千年后是一颗闪亮的琥珀。

我不敢低头,生怕那颗泪珠坠下,碎了你,碎了我,碎了千年的梦。

若有来生,我一定踏遍千山万水,寻找你这颗晶莹的泪!

当李强在台北郊区的阳明山庄见到蒋介石时,着实让他大吃一惊。这个传奇般的人物并不是大陆漫画中那个贴着膏药、秃头,雌牙裂嘴的形象,而是个眉清目秀、面容清癯的老年男人,深邃的目光中透出股股杀气。海军副司令居正中将在一旁作陪。

当蒋介石的手握住他的手的一刹那,他感到一股凉气袭遍全身,手握得很紧,也很有力,使他感到这个穿着长袍和马褂的儒雅老人确实有行伍的经历。

居正将军短小精悍,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他虽然穿着海军呢服,但是却像一个书生。他好像没有什么主见,只是随声附和,连连鞠躬。

蒋介石端坐在太师椅上,连连让李强喝茶,他称这茶是上等的铁观音。李强的滋味自然不在茶上,他满腹心事,好像有许多话要对这个岛国的皇帝讲,可是又不知从何处讲起。

蒋介石叹道:“年轻人,我输了,不承认输不是真君子,但是胜败乃兵家常事,胜者为王,败者寇。我承认我败在共产党手里,我已是古稀老人,不相信有长生不老之说;但是如果有来世,我还会和共产党较量!”

居正在一旁说:“总统英明,不减当年之志。”

蒋介石有些激动,掏出手绢擦了擦亮晶晶的汗,又说下去:“实际上当年第五次围剿瑞金,我已消灭###主力,###向西逃窜,要不是日本人进来,我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居正在一旁小心地说:“是日本人救了共产党。”

“也不能这么说,我党的腐败病入膏肓。”

“总统英明,贵有自知之明。”

蒋介石打断了居正的话,直接切入主题。

“你说有重要情况直接告诉我,说吧。”

李强看看居正。

蒋介石一摆手,“居正是我的学生,不是外人,你尽管说。”

李强小声地说:“在大陆开封黄河下有共产党的地下核武器基地。”

蒋介石听了,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李强往前耸耸身体,肯定地说:“千真万确。”

“黄河河道就已经很深了,河道之下还有基地,真是绝妙的工程。”

李强又说:“在大陆旅顺的海底有共产党的潜艇基地,那里的地势是嘴巴型,越往里越宽阔,上面是山壁,下面是渤海,能够隐藏两支潜艇舰队。”

蒋介石听得张大了嘴巴,怔了怔,说:“我也认为在旅顺、大连,包括青岛、宁波等地,藏有###的地下潜艇基地,梅花党也曾派人前去侦察过,但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情报。”

李强说:“我的潜艇曾在旅顺口的地下基地集结,我熟悉那里的地形。”

蒋介石呷了一口茶,打量着李强,问道:“你除了和上司有矛盾,跟共产党还有哪些过节?”

李强说:“我的父亲是逃亡地主,在共产党搞土改时给打死了,所以我至今不肯回家乡,这将勾起我痛苦的回忆。我在上大学时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后来派到共产党的海军学校学习,加入海军。”

蒋介石沉吟一会儿,拍拍李强的肩头说:“我看你是可雕之才,还是留在我的海军吧。我委任你为海军部上校参谋。居正,你来安排,先分给他一套住房,让他先体验体验,看一看台湾的风光。”

李强被居正安排住进台北市西北隅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十分幽静,雕有龙纹的灰色影壁后是一间宽阔的院落,院内栽有木棉花树,两厢有警室、杂屋,此厢是三间大房,右侧是卧室,中屋是客厅,左侧是闲屋,多宝阁内陈列着北京景泰蓝花瓶、洛阳唐三彩马、西安战国车等,正中一具钟馗的泥陶十分引人注目;钟馗手持折扇,怒发冲冠,脚踏一只小鬼;小鬼楚楚可怜,一副倒霉相。此外还有李白醉酒、达摩一苇渡江、怀素醉蕉、贾岛骑驴等木雕或泥塑,栩栩如生,十分细腻逼真。中屋都是小叶檀硬木晚清家具,当中一个八仙桌,两侧是座椅,旁边有个三尺高的彩花瓶,斜插着一束败落的紫丁香。八仙桌上有一套整齐的旧茶具,壁上有一幅郑板桥画的瘦竹,甚是清雅。右侧屋有一张显眼的硬木雕花双人床,龙凤呈祥的图案,被褥齐整。床的一侧有一梳妆台,一面半圆形镜子嵌在雕花梨木之中,台前有一张硬木圆凳。

李强隐隐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

居正带他从一个角门进入第二个院落,北侧是几间书屋,硬木书柜上堆着四书五经、二十四史等典籍,有些泛黄;书柜直抵屋顶,旁有一个折叠梯。

李强问居正:“司令,以前这里是什么人居住?”

居正笑眯眯打量着李强,问:“你敢住吗?”

李强不解,问:“有故事吗?”

居正一本正经地说:“实不相瞒,这是一座凶宅,以前是从大陆移居这里的一位著名学者在此栖身,全家五口,和和美美,融融洽洽,老先生饱读诗书,在大学任教;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一家老小都变得疯疯癫癫,手舞足蹈,个个脱得赤身裸体,撞墙而死。警察局曾派高级侦探前来侦察,不得结果,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李强听了,有些毛发悚然,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司令安排我居住此处,莫非考考我的胆量?”

居正耸耸肩头,“你真是聪明人,有灵气,一是你是大陆人,又在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喜欢住四合院;二是一时找不出合适住房;三是这宅院神秘莫测,也想请你这个外来人破破谜团;四是考验一下你的胆量。”

居正指着院角一株高大的老槐树说:“你看这棵老槐历史悠久,疮夷满目,也不知是先有树后有院,还是先有院后栽树,总之是历史的见证吧。”

居正又引他走进最后一个院落,这个院落更为幽静,整个院子都被树木遮没,投在地砖上的影子疏密有致,几间屋子是仓房,狼藉着旧房主一些闲杂之物,已是尘土狼藉。

“吱杻”一声,东南角一个角门开了,猛丁丁钻出一个圆圆墩墩的小姑娘,两只眼睛核桃般大,殷红的小嘴高高地翘着,目光呆滞,身体胖得像马桶,脚穿一双绣花鞋,花褂翠裤。

居正对那个小姑娘说:“这就是你的新主人,李先生,你要好好伺候,不得有半点闪失。”

李强见这个姑娘动作笨拙,目光茫然,问道:“她是谁?”

居正道:“她叫哑姑,是这里的女佣,台南乡下来的。自从那老先生全家疯癫之后,她也成为哑巴,整天就知道收拾房屋,打扫地面,做些杂活儿。你没来时她就留在这里看管房屋,你来了就负责服侍你,她有一手烧本土佳肴的好手艺,就是不能说话了。”

李强又去看那姑娘,只看到一个背影。

李强不愿游览那些名胜古迹,只想到海边散心,居正说明天一早派人来接他到海边走一走。

居正走时,天已黑暗,门外街头霓虹灯光影闪烁,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李强关紧宅门,来到中屋休息。

李强倚着案头,有些恍惚,一忽儿进入朦胧状态。

一忽儿,他看到哑姑飘悠悠进来,露出神秘的笑容,她竟然开口说话:“你看我脚下穿的是什么?”

李强凝眸一瞧,原来是一只绣有梅花的绣花鞋,另一只胖脚赤着,像五颗小竹笋。

李强吃了一惊,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只绣花鞋?”

哑姑微微一笑,说:“你不是李先生,你是龙先生,叫龙飞,中共第一神探。”

李强听了,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一阵夜风袭来,他睁开双眼,原来是南柯一梦。

哑姑怯生生进来,用手指了指第一个院落。

李强随她走进第一个院落的餐室,心里仍然像吊桶一般七上八下。

晚餐简单而可口,木瓜壳里泡着伴有肉丁的米饭,两个荷包蛋嵌在一堆青翠的野菜之中。

哑姑拿来一个竹筒递给李强,李强接过竹筒,打开一个筒塞,一股清香的酒气扑鼻而来。李强不敢喝酒,摇摇头,把竹筒放到一边,于是狼吞虎咽般吃起来。

哑姑在一旁怔怔地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强吃过饭又回到中院,走进卧室,往床上一躺,思忖着。

刚才的梦境让他心惊肉跳,他往窗外望望,院内一片漆黑,屋内台灯幽暗的光线让他昏昏欲睡。

他的真名叫龙飞,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让梅花党人头疼的名字。

几天前他接受我中央有关部门的一项特殊使命,以假投诚的形式打入台湾国民党内部,设法获取台湾潜艇基地的有关情报;我方为龙飞成功潜入敌人内部做了许多细致的安排。当龙飞泅海游近金门岛时失去了知觉。

关于龙飞的许多情况已在张宝瑞创作的

《一只绣花鞋》等文革手抄本小说中有所介绍,此不赘述。

龙飞正在思索之中,忽然听到后院有隐隐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大,仿佛狼哭鬼嚎,是男人的嘶叫,女人的尖叫,儿童的嚎叫……龙飞猛然悟到,这些声音就是前房主一家人悲天悯人的哀叫,从这哀叫声中可以想象他们的疯癫之状,惨不忍睹,恐怖之极。

龙飞下了床,走进后院。

那些声音就像潮水一般退了回去,顿时静寂无声,静得让人心跳。

忽然,他眼前有个黄乎乎的东西,一闪即逝。

龙飞返回房间,哑姑已将一盆温水准备好,盆沿搭着一条脚巾。

龙飞脱下皮鞋,把双脚泡在暖融融的水流之中,感到十分舒服。

这几年他南征北战,可谓劳乏之极。1959年他率领助手肖克、路明、凌雨琦等人,从北京乘火车护送四名原子弹研制专家前往西北;一路上险象环生,挫败了梅花党特务的暗杀阴谋,将专家安全护送到目的地。

1963年,他与梅花党大陆分部负责人白薇几次交锋,这个曾是他的同桌同学和恋人的精明对手,几次金蝉脱壳,化险为夷,最终狗急跳墙,祼身驾车西逃,在一处悬崖之巅跃身跳下。

1964年他从北京三下江南,为了保卫毛主席到江南视察的安全,挫败了梅花党特务爆炸、劫机、破坏铁路、投毒等阴谋,使敌特的暗杀企图成为泡影。

他还曾坐镇武汉,斩断了黄妃、梅林等梅花党特务的魔爪,保卫了武汉长江大桥,让敌特闻风丧胆。

如今又孤身深入虎穴,实施刺探台湾海军潜艇基地情报的重要使命,完成这一使命的难度非常大,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起初上级领导想派肖克来台湾,但龙飞觉得自己熟悉台湾路径,经验比肖克丰富,更有利于完成此项任务。他曾秘密潜入台湾,为了不暴露自己,他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露面,因此放弃游览台湾名胜古迹的盛邀,来台假降低调出面,以免节外生枝。临来之前,上级领导一再叮嘱,自从台湾中共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以后,台湾地下党情况复杂,不要轻易和他们接头,只与一个叫翠屏的地下党员单线联系,以免带来麻烦,暴露自己。另外此次重心在台湾海军潜艇基地,尽量不与梅花党人周旋。

龙飞洗过脚,端起盆,刚走出房屋,只见哑姑从一旁闪出,夺过脚盆,默默而去。

龙飞回到卧房,铺好被褥,猛然听到房上有动静,于是迅疾滚下床,闪避一侧。

这时,灯光顿失,整个院落死一般沉寂。

停电了。

难道台北市也经常停电,电力不足,或是电路出现故障?

还是人为,另有企图?

这时,猛见一个黑衣人跃了下来,紧贴着窗户,伸进一个黑乎乎的枪管……

那黑衣人窜到屋内,伸手一扬,只听“嗖”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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