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子心里很乱。瑞穗找到了,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是满腹疑惑和恼怒,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她拼命地踩着油门,踩到底了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下踩。明明知道瑞穗回家了,不用着急了,可还是心急如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瑞穗的父母家在大山脚下。

为了家访,友子到瑞穗家去过几次,但夜里去还是第一次。这一带的农民都是养奶牛、生产奶酪的。各家的房子形状都是一样的,没有路灯,也没有门牌号码。友子转来转去转了半天,总算找到瑞穗家的时候,巳经半夜12点多了。

瑞穗家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亮着灯,大概那就是瑞穗的房间吧。

友子在门口喊了一声:“家里有人吗?”

瑞穗的母亲一边为友子开门,一边不住地鞠躬,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以后,才慢慢转过身去,带着怒气喊女儿的名字:“瑞穗!你给我过来!”

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瑞穗已经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了。身体是僵硬的,没有气息的,好像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架衣服的塑料时装模特儿。

瑞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看来哭得很厉害。

友子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盯着瑞穗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可好了……”心里的荆棘消失了,剩下的都是安心感。

“股长……对不起……”瑞穗说话声音很小,鼻子堵得厉害,好像还在哭。

友子好不容易才忍住喷涌欲出的眼泪,但没有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兴奋,她向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瑞穗,“你这个傻瓜!担心死我了!”

“对不起……”

“你跑到哪儿去了?”瑞穗没有回答友子的问话,把头埋在了友子怀里。

友子闻到了瑞穗身上新出的汗味儿。友子深深知道:哭是最繁重的体力劳动。

友子被瑞穗领到客厅里,看见了表情严肃的瑞穗的父亲和鉴识科科长森岛。友子已经在外边看见了森岛的车,知道他在这里。

瑞穗紧挨着母亲坐下来,就像依偎在母亲身上。

“这孩子,就是不说为什么跑回来!”母亲好像真的很生气,但她紧紧抓着瑞穗的手,一刻都不松开。

瑞穗垂着头,像一尊石像似的坐在那里。她紧紧地关闭着心灵的窗户。

“瑞穗!”父亲挥动着手上的香烟怒吼起来。

“伯父,今天晚上……”

友子想劝说几句,森岛也跟着帮腔:“对对对,今天晚上太晚了,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们也该走了。对吧,七尾?”森岛总算给友子面子,没有当着瑞稳父母的面叫她“七号犬”。

友子点点头。关于瑞穗,她希望了解的事情很多,不过今天晚上看来是了解不了了。只要瑞穗平安无事,就够值得高兴的了。

“平野,等有精神了给我打电话,别忘了啊I”

瑞穗没说话。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还要请你吃饭呢。”

“喂!”森岛在旁边低声吼了起来。他瞪了友子一眼:还不快走!

友子和森岛一起站了起来,瑞穗也慌忙站起来,向两位领导深深鞠躬。友子看见瑞穗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装在镜框里的大照片。身穿警服的瑞穗站在派出所前面,正笑容满面地对着镜头敬礼。

瑞穗跟在父母身后为友子和森岛送行。友子在一瞬间,看到了瑞穗似乎在求助的眼神。

来到院子里,友子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星星多得吓人。友子一边跟森岛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小声问道:“平野是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人坐火车回来的?”

“好像是吧。在M火车站上的火车,到了这边的火车站才给她母亲打电话。”

“真够奇怪的……想回家的话,开车回来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森岛敷衍了友子一句就上了车。

谜底一个都没揭开。

难道是失恋?看起来很像,从来没见过瑞穗无精打采到这种程度。

友子半个身子坐进车里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瑞穗家的房子。她总觉得在二楼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里,瑞穗正在向外边看呢。

睡吧,好好睡一觉吧!友于在心里对瑞穗说。

回去的路上没有迷路,40分钟就到家了。

凌晨两点,友子开门进了家。跟往常一样,门口、走廊、客厅、厨房、洗澡间……家里所有的灯都开着,电视也开着。

友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儿子的房间里一看,只见八千雄连衣服都没脱就在床上睡着了。还是那么天真无邪的睡脸,跟幼儿时代睡脸比起来没有任何改变。小时候他说不清自己的名字,总把“八千雄”说成“八千”,越想把“雄”字说出来就越说不出来,逗得大家索性就叫他“八千”。他一听见人们这么叫就气得不得了。

考高中用的参考书扔在地板上,桌子上有收录机、电脑、电视,以及多得都可以开个音像店的CD和游戏软件……

多少年来,友子一直在用物质填补儿子等待的时间,填补代沟,填补自己欠儿子的感情债。哪天我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母亲一友子天天这样想着,一晃15年过去了。

友子给儿子把被子盖好,回到客厅里。

热了一碗咖喱饭,把剩下的面包也吃了。

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手碰不到儿子,也碰不到她管理下的女警官们。她满腔热情地伸出手去,却遭到拒绝。不是被反弹回来,就是被疏远。

她恨恨地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跟这个戒指什么都商量不了,它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餐桌上是早晨摊开的报纸。“女警官立功”几个大字映人眼帘,穿着警服的瑞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瑞穗……告诉我……

香水、香烟、记者……这几个单词在由于困倦而变得麻痹的大脑里,蹦来蹦去。

首先是,对了,是香水……瑞穗的房间里有香水味儿,可是,瑞穗的车里却没有香水味儿,刚才也没有,友子抱着瑞穗的时候,只闻到了汗味儿,没有闻到一丝香水味儿。

瑞穗没有往身上洒香水,却在房间里洒了香水。

这是为什么呢?

不!房间里的香水不一定是瑞穗洒的,很有可能是别人洒的!

那么,是谁洒的呢?那个人为什么要在瑞穗的房间里洒香水呢?

睡魔硬把友子往床上拽,友子决定不再抵抗。睡吧,不管怎么说,明天还要去见瑞穗。

友子站起来,收拾饭桌上的东西。收拾完碗筷,正要收报纸的时候,她的手停住了。

关于瑞穗立功的报道里有那么一行字引起了友子的注意,她忽然觉得那种说法有些奇怪。至于为什么觉得奇怪她一时还想不明白,于是再次认真地看起那篇报道来。

看过一遍以后,她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又看了起来。

忽然,友子瞪大了眼睛。

啊!

她的新发现与一个多小时以前瑞穗那求助似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友子的脑海里在一瞬间浮现出一个假设。她把所有的信息都填进这个假设,这些信息就像一个个的零部件,很快就完成了这个假设的图纸。最后剩下的是瑞穗房间里的香水味儿,这个零件也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假设变成了结论。

竟然会有这种事!

友子盯着报纸上嫌犯的肖像画看着。一条条黑色线条,乌黑的线条,精细地描画出犯人的相貌。

友子的膝盖颤抖起来。她想用双手摁住那两个颤抖的膝盖,但是,双手也顫抖起来。友子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真叫人难以相信!但是,大脑深处的一个声音在叫:没错儿!就是这样的!这个极端残酷的结论,就是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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