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的毒理学报告是星期六上午10点38分出来的。大部分文件上显示出来的是大家没有发现也没有想到的结果:他体内有96种药物含量,从乙酰氨基酸到唑吡坦,而且地高辛的含量很多:每升玻璃体液中有23.4微克,每公斤脾脏中有32微克,每公斤心脏中有40.8微克,肾是最多的,每公斤有104微克。现在曼博可以得出报告结论了。死亡原因:地高辛中毒。死亡手法:谋杀。现在他们不但有了一宗谋杀案的受害者,还找到了凶器。不过,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一个肯定的方式来为杀人犯定罪。

萨默赛特郡警局的调查小组现在每天要开两次碰头会。蛛网系统报告和塞纳系统打印出来的数据是两个分量最重的证据,可以将库伦杀死盖尔的案子钉死。蛛网系统的新消息仅仅证实了查尔斯·库伦可以通过那些手法拿到自己杀人需要的药品,但检察官福雷斯特还是迫切需要一个能证明谋杀事实的铁证。

查尔斯·库伦完全可以毫无负担地承认那些泰诺的订单都是真的,都生效了。艾米读到的蛛网系统信息表明库伦在跟整个病房的病人玩代码游戏,这个假设的真相背后是个复杂的程序,复杂到几乎没法证明。他们同样不能证明的还有库伦系统上无数个取消的订单到底是有意而为之还是愚蠢的失误,以及他窥探整个病房病人塞纳系统记录的变态行为不过是一种无害的个人乐趣。现在这种情况,想要抓住他确实有点儿太晚了。另一个能保证逮到库伦的方法就是:他自己对罪行供认不讳,至少承认其中一个罪行,告诉他信任的一个人。如果不想盖尔牧师事件成为无头公案,那提姆可能还需要艾米帮他一个忙。

警探们为艾米找了缉毒组的一个旧办公室,那个电话在呼出的时候来电显示是保密的私人号码。她在11点前给查理打电话,刚好赶上他在家。她用自己最阳光的声音问了一声好:“嗨,亲爱的。”

随着他们的话题慢慢转向了这个案子,艾米说道:“我觉得现在让我最困扰的一件事儿,查理,是我觉得你曾经是我在那里的唯一理由,你不在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而且,你知道吗,这太糟糕了,没有你太糟糕了。”

查理现在已经非常确定自己算是被医院开除了,原因是他在医院招聘广告上的宣传照片,有人看到了那个照片,然后将他举报,院方才去检查他简历中的具体工作日期。查理喜欢这个版本的原因,这同样提醒他,自己对世界的影响还是存在的,他的照片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他喜欢这个解释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成了事件的受害者,一个很有名的人。他们将他的照片寄了出去,别人能看到他微笑英俊的样子,而且他的照片还出现在两本杂志的广告上。

“你是个明星,查理!”艾米说。她告诉他自己想他想疯了,她询问他能不能重新回到她的身边—重新回到州界的这一端,回到萨默维尔。“我想—我想见你,可以吗?”

“好的。”查理同意了。

“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艾米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挑逗和魅力,“我……我真的不知道,凯瑟琳会怎么看这件事儿,但是……”

“她跟我说,她对我去见别人、跟别人约会毫不在意,所以我不应该对她与别人约会的事情再加阻拦。”查理说道。

“好。”艾米快速回了一句,将话题主动权重新拉了回来。她觉得在边缘挑逗着说话很安全,用自己的魅力吸引他,但又肯定他不会轻易越界,超出友情的范围。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哦,也许我们甚至……也许你和我的好友唐娜,我们可以一起去。”她又退了退,这样就不是约会了,只不过是病房护士之间的一次聚会。

“好的。”查理说。他现在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没有刚才那么感兴趣了。“那么,好的……好的,我们可以再安排点儿别的什么事情来做。”

“你有我的电话吗?”

“哦,有。我们会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打电话的。”艾米又逗弄他。艾米想要让他保持兴致的同时又不会有什么性冲动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你是个笨蛋,你才不会给我打电话呢,你不会跟我保持联系,而且你也知道这感觉糟透了,就是糟透了。”

查理果然上钩了,顺着她可怜兮兮地将话题顺了下去。“我只是……现在,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现在就是这么觉得。”

“哦,你是很好吗?你不是。”

“对我来说,工作是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是自我肯定的一部分,只有工作才能让我找到自己的定位,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查理。”

查理又开始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直被开除,嘟囔了几分钟关于日期不准确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把日期给记错了,他们就是因为这个而误会他的……

“要不要来点左洛复?”艾米建议着,“或是来点儿百忧解?”(两种治疗抑郁的药)

查理顿了一下:“哦,我也不确定。”

“他们出了一个新药,左洛复,你知道吗?一次一片。嗯,说真的,尽管,我的意思是……”

“好吧。”查理其实一直对这类帮助不怎么感兴趣。

“这是个……哦,对于你来说确实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我就是特别沮丧,我现在对这一切一点儿都不关心了。”

“查理,我怎么才能帮到你呢?”

他已经将自己的简历四处散发出去了,还浏览了几个找工作的招聘网站。艾米听说这行在网站找工作还挺容易的,不过现在正值假期来临之际,再加上孩子的抚养问题,现在对他来说确实很难保证有一个积极的心态。“我觉得在我真正崩溃之前还可以扛一个月左右。”

“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需要我的帮助,你个傻子!”

“是啊。”

“你知道你必须跟我保持联系的,对吧?”艾米说道,“而且我能保证我一定会跟你保持联系的。而且,实际上,我一直……一直表现得有点儿粗鲁,因为我一直用我朋友的电话,我电话坏了,而且我可能现在得先挂断了,因为现在是在打长途。”

“嗯,我想也是。”查理说道。

“那么我给你发电子邮件,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保证?”

“我会的。”

“不行,你得保证!”

“我保证。”

提姆一直听到两边电话都挂了之后才按下了录音的停止键。艾米一直在电话里保持着非常完美的音调,慢慢地让他上钩,为之后的联系布局,还为警局提供了很多其他渠道都不可能获得的消息。但问题在于这些信息本身,查理·库伦现在还在非常积极地找工作。

说实在的,提姆确实不知道他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了。他一直确实非常想拉联邦调查局的人入伙,但福雷斯特禁止他与匡蒂科的人联系。萨默赛特郡警局调查小组的人一直努力独自办这个案子。与此同时,在他们每一天继续耗费时间调查这些的时候,查尔斯·库伦还在世界上大摇大摆地活动着,可以自由地重新享受杀戮带来的快感,也就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就会重新到一个重症监护病房工作了。监视小组的工作人员提供了相关信息,库伦已经在外面开始面试了,谁知道他下一步还会有什么举动。这个慢得要死、越来越复杂的案件浪费了太长的时间。最后只剩下一种最直接的方式了。

查尔斯·库伦站在房门前,正往垃圾桶里扔垃圾。

“这方法会可行吧,或许不会。”提姆嘀咕着。

“说不准。”丹尼说道,“你打算怎么做?”

“咱就把礼节什么的给放到一边去吧。”提姆说道,“如果他要是反抗的话,我们直接把他干掉算了。”他摇下了车窗,吹起了口哨。

查理抬头看见一辆正在发动的车在12月的冷空气中排放着尾气。是那种很官方的车,又大又新,有新泽西州的牌照。司机已经把车窗摇了下来,将胳膊放到上面,好像随时等待着拦下某人。“嘿,查理,”那个男人喊了一声,“过来。”

查理停住了,被突如其来的招呼搞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手中的垃圾了。他手里拖着两个垃圾桶,本打算一次性都拖到外面的垃圾箱那里,但现在很明显不行,所以他不得不先把垃圾拖回去。

警察们从车里走了下来。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布劳恩问道,冲他微笑一下,表现得很友好。

查理停顿了一下,冲地面眨了眨眼。这两个人块头十足,浑身肌肉,那个白人穿了件皮夹克,那个黑人穿了身西服。查理觉得他好像见过其中的一个。“你是警察。”

“嗯,没错,查理,我们是警察。事实上,我们是警探,查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我觉得应该同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事儿有关吧。”查理回道。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哦,从你们新泽西州的牌照推测出来的。”

“嗯,你猜得很准,你说对了。”

“我被捕了吗?”

“你现在是我们的重点调查对象,查理。我们现在正在调查萨默赛特的一些死亡事件,而我们需要问你一些相关的问题。”

“是,他们在医院已经找我问询过两次了。”

“非常好,好的。现在我们也想就那些事跟你谈一谈。”

提姆打开后座的车门,拍着车门的边框,好像在叫一只狗,希望查理可以听从他的指示:“来吧,我们载你一程。我们可以去办公室来谈这件事。”

“哦,我没有—我没拿我的大衣。”查理说道。

查理又重新低下了头,但是他的眼睛一直在向上瞟,偷偷地环顾着街边的情况,盯着那两个男人和车的后面。

“你不会需要你的大衣的,车里很暖和。”提姆又重新拍了拍车后座,“我们走吧。”

这辆车跟查理之前坐过的警车都不一样:更宽敞,更舒适,而且前座和后座之间也没有隔板。警探们在开车过程中一直随意地聊天,整个气氛也很放松。他们谈论着工作、体育,甚至还聊到了天气。提姆知道查理长大的西奥兰治地区有个很有名的比萨店,也记得查理高中学校校队的吉祥物是什么。他们带着查理穿越了州界,并且用非正式的方式将萨默赛特郡警局的审讯室介绍给了查理。当查理足够轻松的时候,提姆开始下手了。

在纽瓦克工作的时候,提姆曾经把一个人铐在自己桌子的把手上。他在埋头输入罪犯的个人档案时,发现那个家伙竟然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杀了人,在逃20年,关键时刻居然在打鼾。提姆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意识到,其实对于某些人来说,压力最大的是逃跑时带来的负罪感,一天接一天地度日,被抓住反而是一种解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

凌晨2点的时候,布劳恩的皇冠福特停在了库伦的家门前,他们这次一无所获。库伦从后座滑了出去,静悄悄地走向了自家的房门。

布劳恩将车窗摇了下来。“嘿,查理,”他说道,“看着我。”查理对着大灯眯起了眼睛。

“下一次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一定是戴着手铐的。”

紧接着提姆·布劳恩把胳膊伸出窗外,皮夹克的袖子外,一个拳头在挥舞。他知道这样做很荒谬,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他是如此受挫、沮丧,伸在窗外的拳头似乎是他能给出的最有效的威胁了。

提姆期待得到一个狂傲一点儿的回复,“操你妈”或什么类似的。一个人对着自己挥拳头,还说了那样的话,反正要是提姆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做。查理竟然只是点了点头,径直转身慢慢地继续往家走,好像这对他一点儿影响都没有。他不需要说“操你妈”,他是个自由的人,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逮捕他。对提姆来说,这件事儿本身就已经像“操你妈”一样严重了。

在布劳恩、鲍德温和安迪·西斯曼队长在萨默赛特郡警局里研究查尔斯·库伦的案子时,另一组人员正在靠近他在伯利恒的家。作为北安普顿郡地区检察官安东尼办公室的联络方,警探路易斯·德米奥和安德鲁·利匹特,爱德华·珀塞尔,道格拉斯·布朗尼和助理检察官提姆·范·海斯,副警长诺曼·库伦,以及警司斯图尔特·巴克曼在警长德尔玛·威尔士的召集下加入了调查小组。他们向查理的女朋友凯瑟琳出示了搜查令,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搜查库伦的房子和车子,主要是想找到一些查尔斯·库伦从医院偷回来的可作为主要物证的东西。

最后就搜出来一包塑料袋装的药片、一瓶治疗过敏的药和一瓶布洛芬。他们将每一瓶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依次计数,拍照,然后重新将它们装在北安普顿警察局证物专用储存包里。最后检查出来的结果表明这些药物的药效还不如感冒药的作用强。

布劳恩和鲍德温在从库伦家开

车回来的路上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丹尼·鲍德温作为本案的负责人比谁都了解,案件进展如此缓慢造成的压力全都落到了他的头上。丹尼劝说助理检察官提姆·范·海斯安排一组人员,申请搜查令去调查库伦的家,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帮他规范各种申请的法律语言。这本身就是个很冒险的举动,而且在范·海斯把法律文件上交给法院之前,他还特意问过:“鲍德温,这次站在风口浪尖的可是你,你真的确定你要这么做吗?”丹尼当时确实给了肯定的答案,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但他知道现在还是暂时别聊这件事了,起码别在车上聊,他能感知到他搭档身上散发出来的沮丧。

他们连着审问了库伦六个小时,把所有得知的信息都一股脑儿甩给了他,但查理似乎对回顾自己的个人历史感到非常满意,而对警探们关于他在圣巴拿巴医院、圣卢克医院和沃伦医院的指控如此了如指掌也丝毫不感到惊讶。查理没有否认那些指控,他只是说自己从来没有被起诉过,而且那些医院也在之后为他正名了。在这之后,他实在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再继续说下去了,所以警探们试图将自己知道的那些关于他如何获得地高辛的秘密技巧一股脑儿地倒给他,希望可以让他措手不及。

他们告诉他已经掌握了所有的蛛网系统记录,他们看见了他6月15日和27日关于地高辛的订单记录和取消记录。查理对这件事作何感想?他能完美地解释这一切吗?他说他没法解释,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也许我按错键了。”查理这么告诉他们,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我当时没戴眼镜。”

这显然说不通,如果他不小心犯了错,按错了键,为什么他不紧接着输入一个正确的?查理还是说自己不知道。他们又问了他一次,他只是耸了耸肩,继续盯着地板,他知道自己没有被捕。面对一个随时有理由可以大步走开的人,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这些逼问了。

最终他们还是将审问逼到了死角。警探们一直在问问题,但库伦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答案,他不能说这事儿。就是这个词儿—不能。这不算是一种拒绝,但肯定也不能算是认罪。警探们除了更用力地逼问以外,别无他法。

这样的审问持续了六个小时,查理已经满眼泪水,检察官不得不命令他们立刻停止审讯。所以,现在他们处于这样的境地,比调查开始之前还要糟糕。在返程的路上,这是丹尼第一次大声地说话。这事儿砸了。没有足够证据的时候把这个家伙逮捕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现在这家伙开始警惕了,他们打草惊蛇了,让他知道自己被监视,知道自己可能会再次面对审讯。

“你知道我们下一个要接到的电话是谁打的吗?”丹尼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一定是查尔斯·库伦的律师打来的。”

提姆觉得库伦早上就会打电话找律师,这事儿也就灭了,游戏结束。他们掷骰子笃定自己可以从审讯中得到什么,但现在很显然,能从库伦那里得到任何信息的可能性为零。

查理一直等到凯瑟琳上班之后才拿起电话打给艾米。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跟她说,这周过得异常兴奋,太疯狂了,他等不及要立刻告诉她发生的一切。所以当他打电话给艾米却直接转到答录机的时候,也没有失去兴致,而是说了下去。

“周四—一场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大的骚动。”查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我被抓去问话了,凯瑟琳也被带去问话了,哇,被问询了几个小时—哦,将近五个小时吧。非常非常大的考验。而且,我猜萨默赛特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重视。我当时以为得耗到周五呢,没想到他们周四就放我回家了。”查理继续说着,“但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新鲜的……不管怎样,哈,我说得太多了!”

查理挂上电话后突然意识到,他因为太兴奋而忘了告诉艾米另一个重大的消息。她说的是对的,那些找工作的新兴网站确实都很好用。查理又要重新当护士了。

提姆离开了办公室,沿着这个冬天第一场暴风雪留下的泥泞车辙将车开出了停车场。现在收音机里说的全是这件事儿,他可以想象,100个学校的孩子们都在咒骂着这场周五晚上突如其来的大雪。这样的天气给提姆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提前下班离开警局。在之后的日程上,他跟联邦调查局的人开了一个电话会议,谈论那件检察官福雷斯特明令禁止的事情。提姆觉得或许应该买杯咖啡,然后回到车上,将车停在路边,开着暖风跟联邦调查局的人开这次电话会议。

提姆知道丹尼会非常愿意参与到这次会谈中,但他觉得最好还是别把丹尼卷进来。丹尼比他小10岁,还在努力地在职业生涯上取得进一步的成就,得罪检察官可不能在他成功的道路上有什么助推作用。

提姆非常肯定检察官的决定是错误的,所以与其和他争论下去,不如直接忽略那些规矩和命令,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下去,背着福雷斯特联系联邦调查局的人。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似乎冒这些风险也挺值得的,这么做很有可能让这个案子有所突破,而且也并不一定会让他丢了工作,也许不会吧。

这一切带来的感觉其实很诱人,跟那些人讨论这件事儿,把整个案子中烦人的地方捋顺,解决那些错误—就好像把库伦审哭,在车道上威胁他的感觉一样诱人。但是与匡蒂科的人合作也有点儿麻烦,他不能期待着在不给出所有重要事实的情况下就指望匡蒂科的人给他正确的帮助。一想到这些,提姆对即将要进行的对话就没有那么期待了。

布劳恩第一次跟联邦调查局的人连上线是通过新泽西州分局的一个家伙。他先是帮他联系上了一个州警,那个家伙认识匡蒂科的人,在布劳恩看来,这些家伙对待这种事件稀松平常得很,他们可不会把连环谋杀案看成是红球级别的案件,这些案件就是他们最基本的日常工作。匡蒂科的那些专业人士以前可是见过连环护士杀手的,不过,他们应该从来没有在那些人身上看到过提姆在查尔斯·库伦身上看到的这一切。

在打电话的时候,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向提姆解释,99%的医疗连环谋杀凶手都是女人。而且,他还解释道,对于这些女人来说,无非就两种情况,要么他们觉得我要做一个英雄,要么就是大发慈悲—哦,我真的受不了看他们继续受苦了。这类的男性杀手太少了,反正在他们办过的案子里没有经历过。这些杀手的动机往往不是出于性就是基于权力可控制欲的驱使。就匡蒂科的专业人士现在可以确定的来看,库伦不属于任何一种情况,他看起来也就是个“有点儿女气的那种男演员”。这次的案件也让他们意识到了一个从未研究过的新的连环杀手正在逍遥法外的现状。匡蒂科的分析人员给提姆发送了一套专门给连环杀手设计的系列问卷,可以进一步帮助他们确定库伦的人格类型,推测出这家伙的下一步举动是什么,以便给提姆提供更好的建议,及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处理这一切。

不过提姆已经开始处理他了—他差不多把库伦给绑架了。现在提姆只能尴尬地坐在自己的汽车里,听别人告诉他自己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通常情况下,”匡蒂科的人说,“我们会在审讯那些人之前,给出这些建议,用这些策略,所以……”

“是。”提姆无奈地答道。

“我的意思是,时间实在是有些紧凑,我们现在手头掌握的信息特别有限,而你已经采取行动了。”

“是。”提姆又重复了一遍,他没想到这次的对话会让人这么不爽。“等整个案件有一点儿突破的时候,则是我们起诉他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把这家伙拿下。”提姆说他们有了新的进展,出现了一个绝密线人,总算有点儿积极的方面是令人开心的。

“哦,她是谁?”

“她是他的同事。”

“哦,好吧,另一个护士?”

“另一个护士。”提姆解释道,“他们曾经是好朋友,也许算是他在工作过程中唯一有过的一段友谊了。”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个‘独行侠’。”匡蒂科的人问道。

“哦,实际上,他昨天晚上还得到了自己怀孕女友的支持,她到现在已经怀孕六个月了。”

“怀着他的孩子?”

“看起来确实是的。”

“噢,那我得问一句了,提姆,你现在手头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来让检察官定罪吗?”

提姆没有回话。

“哦,你有吗?”

“有间接证据,我们能凑到一起,得出结论的那种。”他等着匡蒂科的特工能明白他的意思,跟他站在同一条船上,但是他没这么做,提姆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嗯,确凿的证据吗?目击者证词什么的,我们现在确实还没有。”

他又停下来等了等,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我们现在唯一能得到的间接证据就是记录,电脑查询记录,哦……”提姆舌头打结了,思考着,“而……而且,还有之前他的个人历史,以及他在其他地方工作时类似的工作模式,以及能表现出他那种特质的一些事件记录。”

“好吧,因为这些案件大多数都比较类似,他们往往在工作的时候表现得相当浑蛋。”

“是啊,”提姆说着,“是的,他们确实是。”

“这几乎像是那些因盗窃被开除的银行出纳一样—因为银行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自己的出纳在偷钱,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些家伙在国家的每一个银行都干过。而这帮人也从一家医院换到另一家医院。”

“对,”提姆说着,“嗯。”

“你知道吗,大部分事情他们都不会承认的。因为这类犯罪的特性就是这样,而且往往都缺少确凿的证据。我的意思是,别因为你对这个家伙没有确凿的证据而感到不爽,这就是这类案件的特点……”

“等等……哦,你是说,他们大多数都没有认罪?”

“这种人很少见,尤其是对凶案组的人来说。”特工解释道,“而且这些人中大多数最后都不会认罪,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我不想说这些来让你泄气。不过,我只是不想让你继续为此事而烦恼了,你知道,你已经尽力做好你能做的一切了,这案子确实很棘手。”

“哦,这听起来真是舒服多了!”提姆说着,他试图挤出点儿笑声来,“哈哈哈。”

“是啊,起码在如此不良的现状下,这算是种安慰了。”

“听着。”这个特工跟第二个特工说道,这让提姆感到有些吃惊。这些联邦警察局的人总是能让你感觉比他们慢上两拍,提姆没想到这次的电话居然是集体电话会议,“让提姆跟我们说说昨晚发生的事情会不会有些草率了?”

“不,这是我们的第二个问题。”匡蒂科第二个特工肯定地答道,“我们问你现在手头都掌握了哪些证据,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是,我想知道昨晚的谈话到底进行得怎么样。”

现在提姆被两个人问话了。他开始希望自己没有打这个电话,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是听一堆聪明的外星人讨论他们的晚餐计划。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阐述证据的阶段,讲述关于库伦取消地高辛订单的事情,以及他们到底如何用此事与他对质的情况。他告诉他们,库伦是如何做到每一次都用错误这个借口来搪塞他们的,要不就是“我没戴眼镜”或“我不记得当时发生什么了”。

匡蒂科的第一个特工突然打断了他:“是,所以,大致情况就是你们跟他对质了手头所有了解到的事情和情况,然后他给出了一堆蹩脚的理由?”

“是的。你知道,拿这些事跟他当面对质,但是……”

“提姆?”

“哦,怎么?”

“整个过程中你一直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

提姆确实想过动手,但最终没有。“哦,是的。”他回答道。

“那你是否觉得自己也许能得到更好的结果呢,因为你的表现?或许你没有真的把这个家伙逼到死角……”

“不。”提姆说道。他没想过像丹尼那样挑衅这个人。丹尼有点儿要动手的意思,但是后来他们的队长出现了,用一些他自己上心理学课程学的东西改变了整个审问的气氛。队长摸着查理的腿安慰起来,这在提姆看来相当尴尬。

“到最后你们直接开门放他走了?”

“我们是那么做的,用那种‘如果你想到了什么记得打电话告知我们’的官方做法。”

“所以你们没有说什么‘嘿,我们知道你这个王八蛋是有罪的,早晚有一天我们会逮到你’之类的话?”

“呵呵,”提姆觉得这些匡蒂科的家伙怎么好像会读心术一样,“哦,是,我们确实让他意识到这一点了,我们提到了这些。”

电话那一头陷入

了沉默,安静了很长时间。

“好吧,”匡蒂科的第一个特工终于开口说话了,“检察官—昨天在问询时没有得到任何的进展,他还打算继续调查这案子吗?”

“不。”

“认罪是整个事情的转折点,最关键的一环。”

“是,在最初的阶段确实是这样的。”

他们这一次的沉默时间久到让布劳恩一度以为自己掉线了。

这不太好。提姆将这种沉默看作是失败的信号。他们提审过查理了,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让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但是被搞砸了。现在他还逍遥法外,而他们手里连个确凿的证据都没有,只有推论。艾米和查理的电话被录在磁带上了,但上面的内容离认罪还远得很。而艾米最近一次的电话直接录到了答录机上,查理甚至没给艾米打回去。连联邦调查局的人也没有办法了。他们彻底没戏了。

“我们现在得好好想想这件事了。”其中一个特工说道。

“嗯,我现在也需要这么做。”

艾米将车停在车道上,回到家直接把鞋子踢掉扔在毯子上。她打开厨房的灯,从冰箱的酒架上拿了瓶酒。雪天驱车回家比平时花费了差不多两倍的时间。她受够了工作,受够了那个病房,受够了关于查尔斯·库伦的一切,至少今晚是这样的。

她脱下医院的工服,把头发里消毒水的臭味洗掉,用毛巾高高地裹起来。在拿着酒杯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答录机闪着红色信号灯,但她现在不是特别期待那里面到底是什么留言。

按计划,本来艾米应该继续保持跟查理的私人联系,然后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将他骗到萨默赛特警局的。当然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他能说点什么,任何事情,只要是可以为他定罪的。只要有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他们就可以逮捕他了。艾米与他的私人联系一直保持得很不错,不停聊问询的事情,还跟他调情,结果呢,换来了什么?他有车,他行踪规律,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不来她家找她呢?这事情以前也发生在别的女人身上,比如那个沃伦医院被他跟踪过的女人。查理曾经在一天上夜班的时候告诉过艾米这个故事,那时候她还当它是个有趣的事,现在想起来,就没有那么有意思了。她的孩子还在楼上熟睡,而查理很有可能就站在窗外漆黑的夜色中,如果不关灯,是没有办法看到外面的,但让她关灯也是不可能的。

艾米插上了前门的安全锁,关上了后门,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但不知怎么,她依旧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她必须知道他到底在哪儿。艾米侧身靠向答录机,按下了闪烁的按钮,打算直面自己的恐惧。

是查理的留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说来找她的事儿,但他似乎打算告诉她一些惊人的消息。他找到了自己的所需—蒙哥马利医院正在寻求有经验的重症监护病房护士为他们工作,很显然,他及时听到了这个消息并填写了申请表。在推荐人上,查理列出了来自雷海山谷医院、圣卢克医院以及萨默赛特医疗中心。他将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电话填了上去,还有经理的名字,但是在写被解雇理由的时候,他写了“简历雇用日期有误”。查理在提交申请的同时还附上了国家级别的护理证书和工作许可证,而上面的记录都显示良好。16年的病房经验和几乎每种药物与机械的熟练使用让他显得异常完美。他还在求职要求里填写到:需要一份全职工作,并且优先选择值夜班,可以接受周末和假日的轮班,时薪25美元,而且他还能立刻上岗。

12月8日,蒙哥马利医院用铅笔将查尔斯·库伦的名字标了出来,填写在了周四夜班晚上7点开始的培训课程中。

人力资源的人特意强调了7点整。这不是个问题,查理告诉他,自己是个很负责的好护士,他从来都是最早上班的那一个。

尽管时间已经接近午夜,提姆还是接了电话,警察都有这习惯,就好像医生和水管工一样。好消息大家通常都能等到早上再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当然这也跟工作性质有关,很少有人给医生或水管工打电话告诉他们什么好消息。

提姆在接到艾米的电话之后试图睡上几个小时,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说服自己的想法,穿上了警服配上了手枪。现在他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办公室,在那里就他一个人,他或许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整件事。

提姆坐在黑暗中,计算着他能确定的事情。查尔斯·库伦是坏人,而且他们确实已经抓到他了。提姆必须让自己相信这件事儿,迟早他们都会真正抓住他的。不过因为有杜里埃这个案子的前车之鉴,对他来说还是太晚了。

提姆看着太阳从办公室的窗外升起,看着第一个孩子爬上了法院后面的小山坡开始玩他的新雪橇,然后他关上门,打算拨一通私人电话。

提姆拨打了宾夕法尼亚州诺里斯镇的411电话,之后连接到了蒙哥马利医院总机电话,前台帮他转接到了管理层,他和副院长芭芭拉·汉农说上了话。

提姆打电话的时候说自己是一个匿名的普通市民,但是接通之后,他还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知道自己说明身份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提姆警告汉农,如果她想让自己医院的病人们好好活着,就一定得将他们最新雇用的那个护士从夜班值班表上剔除出去。这说法确实引起了这个女人的重视,她保证会立刻这么做。

提姆没法告诉她库伦是谁,甚至没法跟她说明他的背景。他不可能告诉这位副院长她雇用了一个连环杀手,起码不能用这些措辞,因为现在这么说确实不合法。事实上,他现在打这个电话的行为本身可能是违法的。提姆琢磨着,好吧,无所谓,大不了之后给库伦起诉的机会。

全员都出席了晨会,每个人都被满负荷的工作和初冬的天气搞得疲惫不堪,而关于萨默赛特医疗中心死亡事件即将上报的事情更加让他们烦躁不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事儿已经泄露给媒体了。卫生署、萨默赛特医疗中心、检察官办公室都接到了记者打来的电话,提姆觉得这些电话还会以同样的方式持续下去,有时候他们需要有人专门来处理这类事件。

根据现在收集到的情况来看,很显然媒体的雷达还没有覆盖到知晓查尔斯·库伦名字的地步,但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一旦媒体得到了名字,那聚光灯就不会停止了。每一个人都会立刻找一个律师来保护自己,而其他人也会在法庭上大做文章。他们努力调查了两个半月都没有接近定罪的案件在还没得出结果之前就该宣告结束了。联邦调查局的人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是对的,这案子太烦人了。如果一个案子只有间接证据,那最有效的方式只剩下和犯罪嫌疑人直接对话了。你希望他自己说出来,希望他帮助你进一步了解案情的发展,希望他会被自己的谎言作茧自缚;然后,在陪审团的审判之下,他自己把这些谎言一一说出来,在众人面前将它们戳破,摧毁原本一切合理的推测。这是你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使用的方法,通过谎言来骗出更多的谎言。但是,如果嫌犯的律师出现了,那这一切就完了,没有一个活着的律师会让自己的顾客面临如此窘境,更别说被骗着认罪了。

库伦不会再跟警探们说话了,但是他也许会跟自己的朋友说些什么。提姆往艾米家打电话,让她再帮一个忙。这一步棋他们几个月来都没敢尝试,但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艾米必须让库伦开口说话,而且必须尽快。她必须面对面跟他交谈。

麦克本身体积很小,跟电影上演的差不多。高科技让这一切显得容易很多。在整个专业的过程中,艾米还打破严肃开了个玩笑。为了更好地接收声音,麦克必须放得很高,所以他们不得不把它放到了艾米的胸前。这也是第一次,警探们看到了她胸前安放起搏器的那道伤疤。

这一幕让本来轻松的气氛立刻变了调子。他们决定放慢整个计划,目前看来确实需要这么做,他们可不希望她因为压力或是其他意外突发心脏病。艾米向他们保证,一切都好,而且,除了她确实还在有力跳动的心脏之外,她看起来确实格外平静。但是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有人问了一句:“嘿,那起搏器会不会影响到麦克的工作?”

首次试录音之后,艾米找借口去了厕所,锁上了门。室内一片寂静,她将自己的手包放在水池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切如常。真的一切都正常吗?不会有什么细节暴露自己的秘密吧,暴露那个特工的小高科技?

艾米用自己最严厉的眼神自我审视了一番,那种她每次让自己的女儿守规矩时才会露出来的表情。她将头发梳到了后面,紧接着又觉得太傻了,又将头发放了下来。再然后她关上灯,重新回到凶案组的办公室,准备再试一次音。

艾米与查理约定一起吃中午饭,而且试图将会面时间控制到最短。查理正好也厌倦了一直在电话上沟通,他很早就想约艾米出来见面了,他说他总是担心自己的电话被窃听。事实上,他不知道的是,艾米的电话才是那个被窃听的。

随后,艾米打电话告知了提姆相关的约会细节,他们约在一家叫卡拉巴的意大利餐厅。提姆感到非常吃惊—这个女孩真的选择了自己想吃的食物。她不但把自己的朋友约出来,打算让他露出连环杀手的本性,还期待着可以吃到一些手工制作的美味香肠。提姆觉得这个叫艾米的姑娘是他合作过的所有线人里最有意思的一个了,她甚至可以算是最优秀的一个。如果这个姑娘有一天想要退出护理这行,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警察。

当天下午早些时候,提姆在一个小房间里将所有的计划提前部署了下去。他们的计划是让艾米把库伦引到州界线的这一侧,这样就可以在抓到他把柄的那一刻把他拿下,以避免引渡带来的麻烦程序。在他们监控整个过程的时候,他们会给艾米戴上窃听器,希望能让库伦说出点儿有用的事情来。但是当提姆和丹尼去考察地点的时候,发现卡拉巴是一个很封闭的区域。这是个意外,但是个好的意外。在一个封闭的餐厅会面,可以让库伦放松警惕—就算库伦多疑,这个地方看起来也会像是没有提前设计过的。

提姆和丹尼坚守在那辆没有标志的皇冠福特车里,停靠在一个很理想的地方。他们看着艾米从车里走下来,查理也从他的蓝色护卫者里走了出来。两个人打了个招呼,抱怨着餐馆闭塞难找。当提姆打开窃听器的调谐盒时,艾米又回到了自己的车上,查理也钻进了自己的车里。警探们慢慢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艾米很害怕。她转动钥匙,给车打着了火,发出了信号,但是她听不到任何回应。除了血液敲击耳鼓发出的闷响以外,她什么也听不到。她试着自言自语地大声说了几句话—对她自己,也算是对上帝,对这些警探—告诉他们她现在正准备去往一个新的地点,一个叫卡拉巴餐厅的地方,让这次会面变得更正式一些。紧接着又过了两秒,她决定,去他的,爱怎样怎样吧,她将汽车里的广播调到最大,让坚实的声波调频冲击这一切。

艾米在拐进卡拉巴餐厅停车场的时候看见查理的小车还在她的后视镜里慢慢地跟着,紧接着,她把车停在两条紧凑的黄线中间时,一波全新的恐慌向她冲来。艾米将车熄火,深呼吸了一下,在沉寂中冷静了几秒的时间。

紧接着她盯着反光镜中的自己,做出了一个要冷静的表情,冲着外面喊道:“嘿,亲爱的!”

这次的无线设备是从缉毒组借来的,这东西很少能在萨默赛特郡的警局用到,提姆知道这破烂玩意儿不怎么样,不过应该可以凑合着用。他们听见了关车门的声音,相互的问候声。紧接着是两个人步入餐馆,前后脚关门的声音,餐厅的噪声,周围客人嘈杂的嬉笑和谈话声,杯盘刀叉的响动声。他们听到艾米跟服务员提出找一个安静卡座的要求。好姑娘!提姆和丹尼慢慢地滑到后座的皮椅上,使劲儿听着耳机里的声音。

“亲爱的,你最近怎么样?”

查理躲避着12月刺眼的阳光:“哦,还好。”

“是吗?”

“是的,”他又说了一遍,“还—好。”

艾米点了点头,看着他鼻子下面和嘴唇旁边的几个小口子:“嘿,你刮胡子了。”

查理翻了翻眼睛:“是,刮得太用力了。”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蹭掉那些已经干掉的血迹,“我本来之前刮了一次胡子,之后戴着眼镜从镜子里看的时候,噢,上帝,有好多地方没刮干净。”

他们走过两扇门,来到好时光装饰区,这个区域的主题是限时啤酒,老客户的马克杯都被挂在吧台的后面。艾米又看了查理一眼,他剪了个新发型—好吧,现在看起来,他确实像是为了约会打扮了一番。

“哦,看看你!”艾米说道,“你穿了件修身衬衫。”

“我知道,哈。”尽管现在已经是12月的天气,他的穿着还是标准热带气候的样子—一件宽松的衬衫,同样冰淇淋颜色的裤子和运动鞋,“我穿

了一身白。”要不是他衬衫一侧印有丛林叶子的装饰花纹,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穿着工服一样。

艾米一边讲自己工作之余玩冰球的事儿,一边向查理递去惹火的笑容,好像盯着女服务员走到柜台后面都变得有趣起来。查理和艾米找了一个吧台对面的卡座坐了下来。

“他们现在在广播上都在聊我的事情了。”查理直接进入了话题。

“等等,什么时候?”

“哦,在我开车过来的时候,我听见的。”他这几天一直在严密跟踪信息的走向,纽瓦克《明星纪事》的记者瑞克·海普在节目上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线人确认,萨默赛特郡警局检察官办公室最近正在调查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一连串潜在的谋杀事件,似乎一名不知名的当地男护士成了调查的重点对象和主要嫌疑人。“我当时正在听经典音乐广播台,是个本地的频道,像99那种,一个本地的老歌频道。”

“哦,广播上还说……”

“说了我的名字—”查理说,“查尔斯·库伦。而且你知道吗,另一个台,101.5,他们也提到了关于护士的事儿,我还看到过,而且是在接受问询之前。”

“哦,这是……”

查理一直在跟踪报纸上关于自己的报道。“纽瓦克《星报》。我还在《早间直播》上看到过—那是个当地小报—他们说联系了护士的雇用方,起码他们认为是即将成为雇用方的医院:蒙哥马利医院。”

“哦,蒙哥马利。”艾米问道,“那不就是……”

“今天大家都过得怎么样?”服务员乔尔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跳出来问道,“两位想先点些什么饮料?”

查理瞥了艾米一眼,不太确定。艾米要了一杯科罗娜,但是查理已经连续几周滴酒不沾了,他答应自己的女儿会一直保持下去。

“好,那我点一个米勒,或是百威英博也行。”

“我们有百威。”

“好。”查理快速地回了一句。

“那可是低酒精的玩意儿,伙计。”艾米说道。

“哦,是吗?哈哈,那,不,不不不,不要那个,我也来个科罗娜好了。”

查理等服务员走了以后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最大的女儿已经十三岁了,我告诉她我可以很好地处理这一切。”

“你直接告诉她了……因为你担心这一切会见报?”

“哦,我直到几天前才告诉她这件事儿的,他们对我审讯之后我才说的。因为他们告诉我,下次见到我的时候,一定会给我戴上手铐,把我逮起来。所以我打电话给她,我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儿。”

查理告诉艾米他最近一直睡不好觉,常在深夜惊醒,在床边走来走去。“我能在夜晚睡个安稳觉吗?他们是不是已经在我门前等我了?”当电话真的打来时,他惊奇地发现不是警察,而是当地报纸的一个记者。查理现在出名了。他希望艾米知道,这比他当时出现在宣传单上那事儿还要重大。“而且,这事儿在《纽约时报》都有报道。”

“二位有看过菜单了吗?还是……”又是那个服务生。

查理低下头佯装研究菜单,直到那个孩子再次从他们眼前消失,他才又重新想办法引起艾米的注意。

“好吧,那么……你希望我从头向你说起?”

窃听器里的噪声越来越大,伴随着早下班的人群涌入餐厅之后一波又一波的杂音,加之一种电子类的信号不断干扰着窃听器的频率—可能是正在播出的交通广播,也有可能是谁的寻呼机在工作,抑或是这个女孩的心脏起搏器。提姆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全神贯注地在一切混乱中找到那个想要的声音,所以,他只能使劲儿听。

这两个男人又往前靠了靠身子,领带也离开前胸在空中荡来荡去。似乎离接收器的盒子越近,他们听到的声音越清楚。当他们听到艾米对查理说“好啊,让我们从头开始说起吧”的时候,他们靠得更近了一些。

“当这一切在萨默赛特医疗中心刚开始发生的时候,他们只是说……他们说在我的申请表上发现了一些问题。”查理开始了他的故事,“你知道,就那类很官方的措辞。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被他们问询的时候,他们没说这件事儿,一切都好,但我第二次被带去问询的时候,他们就直接给我定罪了。头一次是跟管理层开会,那时候他们告诉过我,是关于那个牧师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说实话,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看起来—我的意思是,你护理过他吗?”当然,艾米对所有的一切都知道得很清楚,她知道的东西远远超过查理的想象。所以,这些问题的目的就在于让他自己承认,自己说出来,“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药出的事儿?他到底怎么了?”

“我想他应该是因肝脏和肾脏功能衰竭去世的吧。”查理毫不动容地继续说道,“我们当时还给他做过透析呢。”

“嗯,我记得我也给他做过。”

“嗯,反正我给他做过一次还是两次,就在他快离开重症监护病房那会儿。”

“这么说,你给他做的时候他还在重症监护病房,但后来搬出去了?”

“是,他们给他转移了,然后他们……他们都开始讨论他去世的事儿,他到底怎么去世的,还有什么血检报告里高浓度地高辛之类的……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是不是对的……不过我记得我后来还见过他,但是我记不太清了,所以……”

“当时是谁照顾他的?就是后来,所有事情都开始变得不太好,他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

“也是我,我记得那晚是我护理的他。”他向艾米解释当时问询的时候那些人是如何把当晚的值班签名拿给他看的,他说他不是每次都能记得急救时刻给病人用药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他确实偶尔会犯错误,有时他也会忘了戴自己的眼镜—反正不管怎么说,就是……本来嘛,谁能记得这些事儿?

“那这事管理层是什么时候介入的啊?”

“就这事发生后没多久。”

“那风险经理问你话的时候,他们给你看当时的实验室血检报告了吗?”

“嗯,他们给我看那个图表了,他们还给我看了当晚我负责时的签名,尽管我压根儿不记得这些事儿,不过我确实在地高辛的领取单子上署名来着。他们后来还给我看了我的蛛网系统记录,他们还给我找出了当晚的领取单子,以及我填写记录的细节。我记得,我已经取消地高辛的订单了,然后在别的病人申领单子上重新申领的地高辛。我记得我是为另一个病人申领的地高辛,然后紧接着又取消了订单。”

“你确实那么做了?”

“是,我那么做了,”查理说着给艾米做了个腼腆的表情,“我确实那么做了。”

“哦,查理,你这个笨蛋。”艾米调侃着。

“我知道,我知道!”查理回应着。

“听到没?”丹尼问了句。

“兰德有关于盖尔牧师的蛛网系统资料。”

“也有那些取消操作的记录。”

“是。”

“这狗娘养的。”

春卷像雏菊一样在盘子上摆开,中间堆了一些可以蘸的酱汁。

“等等,”艾米说,“你现在还随身带着那报纸,是吗?”

“是啊,哦,就那一份。”他将手头的报纸从桌子上滑过去,好像手握王牌的扑克手一样等待着艾米的反应。

“是《纽约时报》?”她声音里透露出来的吃惊是真挚的。

这正是他想要的反应。“是啊。”

艾米使劲儿摇着头,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已经闹到这么大的地步了,她同样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这么自豪地将这张报纸特意留下来给她看,她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反应来面对这件事了。“哇,这可是《纽约时报》啊!”

“是啊。”查理冲那个报纸点了点头,“这可是在地铁上供应的报纸啊。”他慢慢享受着她脸上僵住那一刻的表情,还有她一边浏览报纸一边慢慢蠕动嘴唇的模样,他看着一缕缕金色的发丝在她低头阅读的时候滑下脸颊。她看着上面对他的描述:“这上面只是说‘一个男护士’。”

“还有,哦,上帝啊,”艾米继续说着,声音听起来透着傻气,“我好奇这个家伙是谁呢……‘10月底被开除了’。”

“是啊。”查理说着。

艾米继续往下读:“等等,等等,等等……其他另外五家医院。”她抬起了头,皱着眉头,摆出了严肃的表情,“查理,这是真的吗?”

“是。我是说,我确实从其他五家医院跳槽换过工作啊!”

“这是真的吗?”

查理伸手去够他的啤酒。“我确实有问题,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第一家工作的医院是圣巴拿巴,当时有一个病人出现了血糖骤降的问题,有人开展了一些调查,有些问询。”他啜饮了一口手中的啤酒,“但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当时除了这件事以外,圣巴拿巴还出过其他事儿,管理层的人一直在怀疑,有人污染病人们的输液袋,往里面注入胰岛素。”

“什么?”艾米说着。

“是这样的。”查理点了点头。

“但是,你在重症监护病房,我的意思是,他们怎么能……所有的输液袋吗?还是……”

“哦,不,不不。”查理说,好像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疯狂的事情。他惬意地伸手拿了一个春卷,然后等待着艾米的问题。

“但是他们怎么就针对……你呢?”艾米问道,好像第一次将一切事件试图联系到一起一样,“这些病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吗?”

“不,”查理边说边嚼着春卷,“这些病人里面有比较年轻的,不过,其他那些……总之他们审问了我。”

“你当时怎么想的,当他们要问询你的时候?”

这就像是在圣巴拿巴的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侦探推理小说,查理就想明确一点,当时那么多的护士,他们都会接触到输液袋,把它们挂在病人的床边,就算是最聪明的人也无法从这些事件中推算出什么规律来。

艾米打断了他:“但是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当你经历那一切的时候,你认为当时医院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查理继续嚼着嘴里的春卷,思考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太确定,我当时不知道。当时有一个病人,是个hiv的携带者,她已经被诊断为艾滋病了,而她的妈妈并不知情,不过她的父亲想让她……哦,他确实那么想来着,他觉得我可以做这件事,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些。”查理很快又补充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被真正正面指控过,但我还是离开了那个地方。”

“但是,那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觉得应该已经发生好多年了吧。”

“是啊。”

“那么,你的观点呢?因为这事儿确实看起来糟糕透了。”

“哦,是啊,我知道,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查理,这事儿看起来太糟了。”

“我的意思是,我当时是被调查的目标,他们一直在监视我,你知道,在整个沃伦县。他们说‘我们想要和你谈谈’,他们说‘现在,我们要进行一次很长时间的调查了,因为现在手头掌握的证据还不足以对你起诉’。”

“是,但你怎么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呢?”

查理低下了头,他僵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

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慢得非常不自然。

“就当时异常的实验结果来看,我确实……有一次确实牵扯到了地高辛。当时是在沃伦医院,一个病人死了,在我护理她之后24个小时内去世的。有人说她的儿子看见我给她注射了什么东西。”

“她的儿子?”

“是个弱小的女人,一个母亲……是,我不记得了……差不多就这样吧。”查理说完耸了耸肩,“紧接着,那个医生……认为这是虫子咬的,然后他们开始调查这事儿。”再之后,他立刻告诉艾米当时自己非常坚持,一定要接受测谎仪的测试,而且,不出意料,他通过了。

“漂亮!”艾米松了口气。

查理立刻被这句话点亮了。“后来,我紧接着起诉他们污蔑我。”他补充道。

事实上,查理当时从沃伦医院离开的时候,管理层给出的处理结果是带薪假期,他们用这种方式让查理远离病房长达3个月的时间。后来这事儿闹上了法院,跟一般的赔偿案件一样,只不过这次的故事更精彩一点:“他们决定庭外和解,而我大概,哦,得到了2万美金……”

“漂亮!”艾米又赞叹了一下。

“那之后我又以病人的

身份重新回到了那家医院,嗯,是在我自杀之后……而且这个故事也有个插曲。”报纸的报道中提到,他曾经在穆伦贝尔格精神病院接受过治疗。查理很开心地将这件事给艾米重复了一次。这是个他很喜欢讲的故事:“那时候我正在处理离婚,我还在沃伦医院工作,所以我逐渐开始……跟别人交谈。”

“嘟嘟,嘟嘟,嘟嘟……”艾米摸索着钱包里的手机,是她的闹铃响了。这是个给警探们发出的信号,给他们一个空当,告诉正在监听的他们,是时候给磁带翻面了。查理也停止了正在说的故事,直到艾米又重新坐好,回到听故事的状态中时,他才继续下去。

“所以,我开始……跟某人……约会啦。从理论上说我已经成功离婚了……但是无论怎样她还是觉得……”

艾米尖声地回了句:“你出轨了?”

“是,不过我当时确实是在办理离婚的过程中。”

“你那时候还出轨了!”

“是的,理论上,那算是离婚前。”

“理论上。”艾米取笑着他。

“理论上。”就好像现在,理论上说,他还在跟凯瑟琳同居。

他希望警察搜查房子对凯瑟琳提审的事情和艾米在答录机上留下的调情信息可以双管齐下,两个故事并行,让凯瑟琳相信他和艾米已经像亡命之徒一样即将逃亡墨西哥了。这主意一点儿都不糟糕,查理已经为去热带而做好着装准备了。

紧接着,查理给艾米讲了他跟踪米歇尔·汤姆林森的故事,但是说出来的时候,让人感觉却是个滑稽的浪漫爱情故事。他喜欢她,查理如是说,他还特意约她出来吃饭,以便表白,但是当时出现了一个误会,以至于后来他做出了荒唐的事:在一个夜晚闯入了她的家,然后……

“二位还要再点些啤酒或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又是那个讨厌的服务员。在这个服务员、手机和丝毫不在状态的查理之间,艾米真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她的那点儿勇气早就消耗光了,现在就靠着刚才那点儿酒在那里死撑,她的脑海里可以想象出自己心脏快要爆炸的样子。

“让我来告诉你—你叫什么?杰夫?乔尔?乔尔。嘿,嘿,听着,如果我们有需要,我一定会叫你的,好吗?”

“我真想把他那双小眯眼儿给抠出来。”她偷偷给查理递了个眼神。让她再继续这么扛下去实在是太困难了。

耳机中传来了门“吱呀”的声音,紧接着又一声,然后餐馆的噪声突然变小了,越来越远。紧接着传来另一声门响,然后是女人的高跟鞋走在瓷砖上的声音,好像是从一个封闭的公共中空环境传出来的。

“好了,听着,你最好冷静点儿。”艾米大声地说着。

直到艾米需要使用女厕所来暂时远离这一切之前,她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私人生活已经公开到什么地步了。谁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话筒的另一端。艾米使劲儿眯着双眼,想象着自己的高跟鞋在瓷砖上碰出的声音渐渐消失,让人无法察觉,但是这怎么可能,她胸前的正上方被人绑了一个麦克风,他们什么都听得到。

她打开水龙头,让水一直流,这样的噪声让她终于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她仔细地研究着镜中的那个女孩,一个查理信任、警探们也同样信任的人。她到底是谁?一个朋友?一个间谍?艾米用手指滑过胸前那条伤疤,想象着下面那个受损的心脏,麦克风就在它的旁边,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别人可以通过录音机听到她尿尿的声音。她完全透明了,像个生物课上教学用的塑料透明女模特,身体内所有的东西都按照合适的尺寸制作而成,宛如可拆卸的彩色旗子:毫无安全感的旗子。所有恐惧和希望都随着腺体一泻而光。她实在是看不到查理内心的真实样貌。成堆的文件、成串的订单取消记录和护士服的后面,是让她感到陌生的查理。不过,也许现在,隔着一张饭馆的餐桌,她可以成功了解他。“你可以做到的。”她对镜中的自己说道,并且开始劝说自己相信这个声音。然后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唇彩,推门走了出去。

艾米猜测查理可能已经从餐厅跑出去了,她会突然瞥见他开车驶上高速的那一瞬,看着他一路往北驶向她的家里,在车道上等着她的女儿从学校归来。但是他在那儿,还在那儿,身子从卡座的软椅上滑了下去,好像一个被拔了插销的机器人。艾米滑进自己的座位,看着他眨着眼睛盯着自己,突然,他又恢复了状态,坐正了身体,接着刚才的故事讲了下去。

查理畅所欲言。关于来自各方的指控,各种悲惨的境况,甚至包含那些神秘去世的病人细节。他对那些细节很清楚,了如指掌。他们认为是他干的,查理这么说道。医院、调查人员,他还可以再聊聊这些家伙。

“查理,”艾米打断了他,“我得问你点儿事情。你有能力干出这些事吗?”

查理突然将脸垂了下来。

“因为那才是我想知道的。你有那个能力做出这一切吗?”

查理坐在那儿,陷入了沉默。当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的时候,突然爆发出一种音调,他边说边打算吃那个冷掉的开胃菜。

“他们当时说……这些人都死了……说这些人要死了……说他们的状况非常糟糕,但是……”

“查理?”

“我真的不想跟你说这事儿。”他说。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愣了几秒钟,“知道这一切,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他们甚至问我是不是对病人的死感到上瘾,你知道吗……”他终于又开口说了一句,“他们……他们认为我是的。”

“查理。”

他又重新抬头看了看。

“听我说。”

他等着。

“你真的……非常完美。”

查理继续听着。

“你是—”艾米在脑海中搜索着能用的词汇,“一个非常卓越的护士。而且你还是我……我最好的……搭档。至少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而且我真的特别好奇,查理,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实在无法想象你曾经会被审问,而且还被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审讯。”

查理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已经喝空的啤酒杯上。

“查理?”

他抬起头。

“你是如何看待你自己的?”

艾米在刚刚这一刻彻底把查理推到了最深远的终点。“不过我不……我不……”

“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儿不是……你听我说……”他摇着头,“当时的情况已经到了……如果我真的被起诉的话……”

“查理,”艾米说道,“查理,看着我。”

他看着。

“这真的是一遍接着一遍啊。”

“我希望这一切都结束吗?”他嘟囔着。

“你希望被抓住吗?”艾米温柔地说着,“你希望这一切真的都完全结束吗?”

“我……真的……只要他们上诉……”查理又开始说那件事儿。

“查理,”艾米说着,“看着我。”他慢慢往后靠去,往座位下面滑,她靠得更近了。“看着我。你不是个傻子。”

他看着她:“嗯,不是。”

“而且你知道,我也不是个傻子。”

“是,我知道,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到底有多在乎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而现在我为你害怕。”艾米说。她实在是控制不住了,一股抑制不住的难过从她的胸前升了起来,“你希望被抓到吗?”

“这才是重点……如果他们对我发起了起诉,那么我就是觉得有点……哦……吃惊。而且我会觉得,哦,你知道的,医院,如果他们上诉……我要去接受问询,而且我还能拿到酬劳,而且……”

她伸出手去够他的手,但是只能碰到桌沿。“求你了。”她现在开始哭了起来,“求你让我帮你吧。”

“我不会……我不想……我不能。”

“让我帮你吧。”

“我不能。我不能。”

“让我帮你。”

查理彻底僵住不动了。

“我看穿你了,查理,而且我不是个傻子。没有人会被一遍又一遍地审讯,而且还毫无理由。查理,你知道我知道这一切。”

他现在开始盯着桌布上的一个洞。“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打算之后怎么继续往下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

“如果你被抓住了,是不是反而稍微好过一些?”

“不,”查理说道,“不会的。”

“你打算怎么制止这一切的发生?”艾米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是那么的优秀,你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吗?”

查理冲着地面摇了摇头。

“查理,那么盖尔牧师呢,他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我就是……不能……我不能……我……我不能……我……”

“我知道你可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会……我会处理好的。”

“查理,我就在这儿。”艾米说,“就是现在。你明白吗?”

“这事儿已经在公众间传播开了,”查理说,“我不想……我也不能……我不会让我的生活……支离破碎的。”

“你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了,而且,它还在继续垮塌下去,永远都不会重新恢复了。我认为不行了。”她在查理的面前摇晃着那份报纸,“而且我看了这个。拜托,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帮你?我能做些什么?”

“你……确实……帮我了。在我看来,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是难以接受的。”

“你觉得到底会发生什么,查理?”

“被上诉,进监狱。”查理说道。他看起来似乎心不在焉的,单词从他的嘴里慢慢吐出来,就好像是从海底升向水面的气泡一般。“我会失去……我的孩子……”

“你已经失去他们了。”艾米说,“你已经到这一步了。而且—我从来没有像崇拜你这样崇拜过任何一个护士。我现在已经快濒临崩溃了,尤其看着现在的你。因为我了解你,你跟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真正懂你,我能感受到你。”

查理慢慢地在他的座位上摇晃着,像个小孩子,嘴里不停地嘟囔:“我不知道。关于……关于……你的想法,关于我的……我就想让这件事结束。”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我……我……我……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查理结结巴巴,声音模模糊糊,几乎听不见了。“我一直在给他们事实的真相。真的,真相。”

“你说的真相还不够。”艾米继续逼问着,“如果你忏悔承认这一切呢?”

查理偷瞄了她一眼:“我不能。”

“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面对证人,”查理说道,“面对那些指控……他们……我……他们不知道,我不能承受这些审判。”

“查理!”艾米大喊道,“是我,为什么?就告诉我—为什么?这一切为什么?从何开始的?查理!为什么?你够了,可以停止了吗?你可以对警察撒谎,但是你不能对我撒谎,不能对我撒谎。”查理又叨咕了起来,来来回回说那几句话,一直在重复相同的单词。

“我不是傻子,我不怕成为你的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

艾米觉得周围的几个卡座都有人试图站起来往这儿看,或是使劲儿将身子往这边贴了。“我—喜欢,喜欢跟你在一起。我爱……我们一起工作、抢救的日子。我爱跟你一起上班的日子。而且你走了以后我觉得—被抛弃了。”

她在他盯着桌面的那个地方晃动着报纸。

“亲爱的,我看了这些文章,而且你知道吗,我在护理这个行业干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曾经指控过我谋杀,但是直到今天,你一共被指控了五次—可能更多。你告诉我,有的时候甚至会有很多人这么想你,大家真的认为你确实杀人了。”

“不,我不能……我不想……我不能……”

“我在这儿,查理,”艾米还在坚持,“我在这里,因为我爱你,还因为—我知道你杀了这些人。”

查理又僵在了那里,停止了所有动作。

“我知道。”她说。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他的嘴唇在动,但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这只是冲动吗?”艾米问着,她试着越过桌子去触摸他,他的手冰凉,“是为了当时那一瞬间的感觉吗?就像我们在处理急救时候的那种刺激感觉?”

查理的眼睛飘到了桌子边缘,带着一种想要让她停止说下去的眼神。

“我不

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够聪明,而且我知道你做了这一切。”

“我不能—”

“我知道你做了这事儿,让我们一起去警局吧。我们可以一起将这事儿告诉他们。”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因为我知道是你杀了他们,查理。”

查理抬起了头。这一次,她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寒意,紧接着她看见了他的转变。他的皮肤开始泛起油光,好像很光滑,他的下巴重新塑形,他的脊椎变换着位置,两只眼睛也开始慢慢分开。

他的右眼球慢慢飘移到了桌子边缘,盯着那一片黑暗,来来回回地盯着看,而他的左眼则牢牢地盯着她。这个好像蜡做的脑袋开始扭动着说话,声音很低沉,毫无语调。艾米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她实在无法联想到这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这里有便衣警察,带着枪在某处正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但她的恐惧不是来源于此。她并不能从对面这个男人身上感到任何邪恶,没有愤怒,没有杀戮的欲望,只有虚无,令人惧怕的空虚。这个时刻,她终于知道,查理不再是查理了。如果说她真的不了解查理的话,那是因为查理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让她知道的东西。一堵墙坍塌了,但是墙后面什么也没有。

提姆曾经试图扭动那个愚蠢的无线电接收器,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捣鼓出来,声音慢慢扭曲了起来,渐渐消失了。他们仔细听了一会儿,扬声器里传来了一些刺啦声和鸟叫声。紧接着丹尼试着转动了一下上面的那些按钮。又过了一阵,他们开始盯着前方穿过停车场的那扇门。

查理独自一人从侧门走了出来,他们看着他发动了车子,开上了22大道。

“她在哪儿呢?”提姆问道。

“我不知道啊。”

“这事儿不妙,”提姆担心地说,“我得进去。”

紧接着,艾米从前门走出来了。她靠在门把手上,停住了脚步,感到一阵眩晕。警探们从车上跳了出来,一边摆手一边喊。艾米循声望去,视线逐渐模糊了。

在她倒地之前,终于成功地蹭到了车边,趴在了丹尼的胳膊上啜泣。提姆将门打开,让她在皇冠车加热器的呵护下慢慢平复一下情绪。录音机就在两个座位中间放着,通过那个塑料的透明窗口,还可以看到里面仍然在旋转的磁带。眼泪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么,”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们都录下来了吧?”

提姆看着丹尼:“我们一定会抓住他的。不过他后来到底说了什么,我们这儿好像面临一点儿小问题。”

“我告诉他。”艾米说,“我告诉他我知道了,然后他身上突然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他的脸,真是—太可怕了。然后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的话很奇怪,声音很低沉,几乎是在低吟,每一次就一个单词,不过我觉得他说的好像是‘让……我……去……战……斗’。”

艾米已经在参加公司圣诞派对之前就去检察官办公室签好了声明协议,无论她那天到底过得怎么样,都必须出席这个派对。这是一整年工作活动中最重量级的一件事儿,是所有资深护士都不惜调班争取在日程表上留出空当的日子。这样的派对通常很适合工作的同事们一同参加,医生和护士,药房和行政,秘书和维修工,所有人都在布里奇沃特舞厅的迪斯科舞池中扭动了起来。艾米的同事们都指望着能在派对上看见那些不怕丢脸、放得开、敢和医生调情,或是在舞池的地板上使劲儿摇动屁股、大口喝酒的姑娘。对于那些人来说,一个没有艾米出席的聚会就好像没有圣诞老人的圣诞节。艾米是那种除了自己以外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姑娘,所以艾米从丹尼的办公桌给唐娜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迟到了,但是原因不方便说。

这一整天有各种各样最原始的情感驱动着艾米,但是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停下来静静沉淀一下。甚至在她把表格填完,在参加派对的路上去领连衣裙时都没有想。艾米现在好像坐在令人疑惑不解的过山车上,有太多的不同情绪等待着分拣处理。有那么一分钟,她为查理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但紧接着她又会因为没有及时感觉到他黑暗的一面而内疚,同时被这样的邪恶吓得不知所措。当然,她还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如果受牵连,很有可能让她丢了饭碗。在深吸一口气,将思绪重新洗牌后,她心头又涌起一丝骄傲,戴窃听器,为凶案组的警察当卧底,抓连环杀手,自己也太酷了吧!这种感觉是卓越非凡的,这种冲击血管的虚荣体验很久都没有发生了。上一次还是她为一个摇滚乐队救场,当低音伴唱的时候。因为过分地接近这场谋杀和这些耻辱,每次想到查理在那顿饭上的表现,想着他向自己炫耀他上报纸的样子,想着他“死亡天使”的身份,艾米便无法遏制地自我厌恶,但紧随其后的是对所有事情的内疚和愤怒。每一种情绪都推动着她,但艾米不能抓住其中的任何一种。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会更好一些。她渴望麻木,而酒精似乎是唯一万能的解药,它或许可以帮她清理脑海中那块被涂满的白板。

她在与朋友们一起租住的房间里精心打扮了一番,喝了几杯酒,做好了参加派对的准备。走进电梯之后,她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看起来很迷人—金黄色的鬈发,为舞会准备的妆容—一切都十分完美。连衣服都是几个星期之前就挑好的,紧身,无肩带,快把她的胸推挤到她的下巴下面了。这是一件光滑的血红色长裙,艾米想着自己应该有童话故事里的那种打扮,邪恶版本的灰姑娘。当她推开大门,走向舞厅的时候,让自己的身体扭动幅度更大了一些。可能当时她并没有找对自己的定位,也并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到底如何,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这样做一定可以引起大家的注意。穿着这样一件衣服,所有男人的脸都变成了镜子,不由自主地投射出了她的样子。她知道这样的表现是肤浅的,但至少这给她带来的感觉是可靠的。

在艾米走进拥挤的舞池时,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首席执行官丹尼斯·米勒正在给医院同仁们发表讲话。艾米径直走向了吧台,点了两杯喜力,声音大到引来了一些旁人的注意。米勒还在继续他的讲话。艾米拿着她的啤酒,喝完了一个,又点了一个,然后一手拿一瓶走向护士们集中坐着的地方。她用力地坐在一个位子上,给每一个她认识的人摆出一副兴奋的表情,举杯敬酒,表现得大惊小怪。艾米一直盯着首席执行官发红的脸和红色的领带。他在说查理的事,米勒没有直呼名字,但指向性很明显。他对关于萨默赛特医疗中心举报违规行为的做法表示祝贺。“等等,等等。”艾米叨咕着。这就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演讲,他占尽了所有好处。是我举报的这件事儿,我举报的!艾米对此很反感。她才是那个举报此事的人。她才是那个冒着丢了工作风险的人。有人听到这些屁话了吗?艾米环视着整个桌边的那些面孔,试图找到一些认同他的声音,但所有人只是呆呆地听着米勒的演讲,等待着他结束的那一刻,他们就可以吃上甜点了。艾米想吐,她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白葡萄酒。

米勒说其他的医院怎么将此类事件掩藏起来,推卸到一边,而我们是如何以团队的方式迎头赶上,处理此事的。

“扯淡。”艾米说道,可能声音有点儿太大了。

他说自己为萨默赛特可以保护病人们的人身安全感到多么骄傲。

“谎话,谎话,谎话。”艾米继续说着,“废话,废话,废话。”

现在每一个坐在桌边的人都开始看她了。有些人面带微笑,想着:哦,经典的艾米。当然,没有一个艾米的同事能想象到她是为警察秘密工作的线人,更不可能想到她下午的时候还在跟那个杀手共进午餐,以及几周前她开始从医院偷走很多秘密证据。

艾米知道她看起来很惹火,但她也在想是不是有些时候,查理也会用相同的眼光看自己。她看着他们在桌子的另一边倾斜着身子互相窃窃私语,盯着她看。那些谣言就在人群中不停传播,那些表情看起来好像是在说:“她是我们一头的,还是他那边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确实不确定了。当米勒从台上走下来的时候,她开始鼓掌,而且似乎有些过于用力了。而因为这一举动,她又引来了一片哗然和一堆注视的目光。现在整个派对已经集中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因为开放式酒吧的存在,加速了整个热闹氛围的升温。灯光渐暗,音乐响起,零星的几个同事鼓着掌,弯着腿,扭动着在空中打响指。

艾米看着米勒手中拿着一杯饮料,挨着桌子敬酒。她站起身,贴在他的旁边,等待着引起他的注意。他注意到了,很喜欢这身裙子,他沉浸其中,靠了过来,冲着她的耳边大声地喊着。音乐声音太大,艾米几乎什么都没听见,但她绝不会错过这一切,所以还是回了一句:“什么?”

米勒对端着饮料托盘的姑娘挥了个手,伸出两个手指头。他表现出一副很跩的样子。这种有钱有势的家伙都是一副德行,刮得非常干净的下巴和梳理整齐的银灰色白发。她恨这个男人。他又往她的胸前凑了凑,说道:“我得知道你的名字才成,你是谁?”

艾米喝光了自己手中的酒,故意让一部分残留在自己的嘴唇上,贴到了他的耳朵旁,说道:“我是查理·库伦最好的朋友!”

米勒站直了身子,他的脸色都变了,但艾米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迪斯科彩灯变换的结果。她以为他会走开,逃到吧台旁,但他没那么做。“我知道你。”她边说边将自己的身子缩了回去,盯着他的眼睛。

“哦,你知道?”

艾米可以看出来这个男人非常喜欢靠过来的感觉,喜欢音乐的音量强迫他们不得不近到交换彼此呼吸的距离。“是,”她说着,“你知道我吗?”

“我确实知道。”米勒说。艾米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一些细节,他不知道她,他甚至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家伙太自大了,她真想一巴掌把他脸上的那副做作表情给打下去。

“嗯,反正我知道你是个骗子。”她喊了一句。

“让我们来跳舞吧。”米勒说道。他拉起了她的手,她任由他把自己带到了舞池中央。

“我知道一些事情,”艾米伴着音乐说道,“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你的秘密,那些—无法见光的领导层秘密。”米勒嘲笑着她。看起来,似乎他认为艾米只是在调情而已。她盯着他,轻微地扭动着身体,好像高中舞会那样,摆出了一脸自大的微笑。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都让她想呕吐,她将自己整天的情绪都转嫁到了他身上。她希望他能感受到恐惧,像她所感受的那样。至少应该在这样的恐怖面前表现得谦卑一些。与其说他们在共舞,不如说是在跳给彼此看,各有各的节奏。艾米似乎想用尽全力用舞蹈动作表达着对这位首席执行官先生的鄙夷。“我知道那些事情,”她喊道,“爆炸性的消息,巨大巨大巨大的消息。”

米勒捂着自己的耳朵,毫不费力地拉着她的手带她旋转着。这个时候,她的朋友们已经开始为他们拍照了。哦,这就是典型的艾米!那些同时闪烁的闪光灯好像一串强光,晃着他们的双眼。艾米低头,从这个男人的手开始往上看,眼光游弋着停在了他领带上。那些人还在照相。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享受着这些聚光灯的宠爱,对这个男人恼怒万分,在舞池中狂热地跳舞……醉醺醺的。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醉醺醺的,在一个办公场所的聚会上混乱不堪。“你是个骗子。”艾米说着转头走向了朋友们的桌子边,“丹尼斯·米勒是个大骗子,”她大声宣布着,“他在撒谎。”

艾米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所以她只得再次迈步走向吧台。她试图灌进更多的酒精,试图跟一个很可爱的家伙搭讪调情,直到最后,她晃荡着走到了停车场。远处高速公路传来的声音混杂着身后的音乐,艾米抬头看了看,没有星星,甚至连星星的影子都看不到。

查理开着自己的福特离开了办公室饭馆的停车场,汇入了22号大道的车流当中。当时是下午4点40分。丹尼已经提前用无线电联系了警官提姆西·米司徒、迈克尔·温哥华和警探道格拉斯·布朗尼,通知他们在街尾的萨默赛特郡治安部门警车内就位。他和提姆本来想自己干这事,但相关规定说,逮捕他的警官和后来审问他的警官不能是同一拨人。因为后来提姆发现,逮捕他的人必须说“你现在有权保持沉默”,而稍后要审问他的人是要逼他开口的,显然这样的矛盾必须避免,否则会显得格外可笑。最好还是找个穿制服的人去逮捕他吧,用那种显而易见的警车来叫停他,把这一切弄得像是个交通事故的常规检查。之后,期盼着库伦能和他们几个穿着西服的人好好来一次正经的谈话。

15分钟以后,那些在无线电上与他们保持联系的警车慢慢在查理的车后面拉响了警报,

现了身。查理在驶入下一个街区之前就将自己的车停靠在了马路边上,警官们冲了出来,命令他把手放在脑后,趴在地上。就是在这里,查理被戴上了手铐,在还没有被推搡挤进警车后座前就被搜了一次身。紧接着,警车径直开到了位于北大桥街40号的检察官办公室,用手铐拉着他走到了二层的审讯室中。提姆和丹尼从此处接手,隆重出场。

查理抬头看着这两个穿西装的家伙,显然这两个人块头太大,房间太小了。两个男人站在那里,俯视着被铐在地板拉环上的查理。

“嗨,”提姆说道,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和丹尼,“记得我们吗?”查理低头看着地板。

“让我们来看看,现在你这是在哪儿呢?浑蛋!”

查理试图将头别向一边,但因为束缚的长度让他动弹不得。那个男人继续说着。

“是啊,没错,你这个变态的狗杂种。”提姆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对吧?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提姆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没错,他承认自己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但是对库伦来说,他们把他带到这里的目的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库伦必须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他们掌控的范围内了。提姆知道查尔斯·库伦曾经接受过来自各方的反复调查,但最终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也没得出任何有用的结论。他可是一个下定决心便不顾及其他人性命的家伙。无论他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所有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都足以证明库伦是一个非常自大的家伙,而且没有一个人的自控力会比一个杀手的更强。

警探们必须让库伦知道,现在的状况他已经不能再控制了,这不是什么医院的夜班,查理可以为所欲为,这是州级审讯室。这个男人需要承担全新现实带来的后果,他会被击碎、撕裂、打倒。与此同时,所有调查小组的人员都在双面镜的另一端,观看里面发生的一切,想象着这个家伙在被暴打一顿之后还能坚持多久才会大喊着要请律师。

事实是,他们没办法让查理开口,没有人能。现在侦探们能做到的最好的就是为查理创造一个他想要开口的环境。

他们要让库伦张嘴说出那些他自己坚定不说的话,警探们的工作就是试图解决这一悖论。他们试图挑战他的信仰体系,直到他的宇宙真正崩塌为止。他们打算为他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观,在那个世界观的指导下,让他相信说出真相、承认自己的谋杀罪行反而是很好的选择。而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方法就是让他知道,如果不说的话,实际情况会更糟。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看这件事儿的,查理,”提姆说,“我看见你对着那些死尸干淫荡的坏事,我们可看过你的塞纳系统了,还有你那些订药记录和取消订单的痕迹。我们盯上你了,浑蛋!我就想等着你自己说出来,就这样。你就是这么干的对不对?你在杀死那些病人之前或是之后干了那些淫荡的勾当,对不对,查理?”

查理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角落。

“你知道吧,这个世界已经对你的那些肮脏事儿了如指掌了。”提姆说着换了个地方,走到查理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引起他的注意,“你这个变态的怪物,查理·库伦,哦,是的—专门对那些死掉的老家伙干脏事儿的护士。你就是这么对盖尔牧师的,是不是?”

“我不能,”查理安静地说,“我不能,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事儿,浑蛋?就算事实不是这样,大众眼中的事实也肯定是这样的。一个性变态的所作所为。对你的孩子来说,这可真是够好的。你真的可以对他们做出这种事情来吗?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孩子们,对不对,查理?”

在经过了几个小时这样的威胁与恐吓之后,查理蜷缩在一边,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提姆也就看见过一两个哭成这样的大男人,可能整个职业生涯中不会超过三次。这是濒临坠落悬崖的最后一点儿距离了,所有经历过这种崩溃的人都已经被他们拿下了;但是查理只是在悬崖边上待着,岿然不动,似乎好像怎么做都不能打击到他,所以提姆和丹尼不得不开启新一轮的攻击。

他们轮番告诉查理:“嘿,你女朋友在这儿吗?她可一直往监狱打电话呢。那个叫艾米的女孩,你们两个人一起经历了很多次死亡,要不要我们把她也带过来一起审一审?”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你们是不是轮流下手,还是你们一起推着注射器享受这一切?”他们打算用这种方式刺激他,或许能激发出点儿他对艾米的保护欲来。

然后他们给查理一些休息的时间,走出房间,等待着查理自己慢慢靠向悬崖的那一刻,再走回房间。这种休息时间不是固定的,他们想进来就进来,想离开就离开。有的时候他们会带着尼古拉斯·马格斯队长,给他点儿惊喜,让查理了解自己对整个局面毫无掌控能力,让他意识到,他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持续一整晚的时间。

“你丫要不就是个变态的狗杂种,要不就是个怀有善心的死亡天使,最终的结局如何,完全取决于你现在的表现。冷血还是善意—如果非要做出选择的话,你的孩子们会比较喜欢哪个人做父亲呢?”

就这样持续了一小时之后,他们离开去喝咖啡,从显示器上看这个家伙在地上打滚,然后再走回房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找到了一些有你指纹的输液袋呢?”他们虚张声势,但在话语中还留了一些余地,谨防这家伙是戴着手套作案的。

被带到警局审问了六个小时后,查理仍然在地上打滚,发出一些类似动物的低吟。他们就站在他的面前,听着这一切。这是令人沮丧的声音,没有语言的交流,依旧没有任何坦白的意思。有些时候,查理会停下来,似乎在强迫自己说出点儿什么,但其实他不过就是停下来准备将脸埋在双手中,再一次哇哇大哭而已。有些时候他还会盯着地板,好像在迷路时研究一张地图那样入神。还有些时候,他就是简单地说着“我不能”,重复时间长达半个小时,好像被下了延迟咒语一般。他累了。库伦是个夜班的护士,他应该已经习惯了夜晚,但他现在很明显已经精疲力竭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算是个好事。警探们再一次走出房间,让他对着墙喃喃自语着他不能。他们重新倒了一杯新鲜的咖啡,探讨到底应该管这个家伙叫艾米的守护天使还是变态天使。就在这个时候,福雷斯特突然说道:“把他送回去。”这意思很明显,停止审问了,他们会重新把他送进牢里去。

提姆和丹尼还没完事,他们不想让查理·库伦就这么逃脱。有些时候,有人不小心说了个什么,一下就搞定了,这家伙就完蛋了,但是查理没有,他还没有到那步。这家伙要离开了,他们已经进展到可能再推一下就成功的地步了,再推一步,没准他就掉下去了。如果现在放弃的话,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上法庭了。

但是检察官福雷斯特担心如果再这样下去,场面会非常难看。当时是凌晨3点,这家伙已经在地板上号叫了很久。他们一直逼迫了他9个小时,福雷斯特觉得他们不太可能有进一步进展了。他们只能做到这样。提姆和丹尼知道,这个家伙在天亮之前一定会给自己请个律师。

提姆开车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4点。他希望自己身体里的生物钟可以让自己安然睡到第二天一早,但很显然,没有,太阳就这么升起来了,他躺了一宿,又起床了。提姆非常讨厌放弃大案子的感觉,讨厌把这些案子转交到法院,在没审问出任何东西之前走司法过程。这感觉非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从来不能让人有对的感觉。他现在的状态还处于紧急模式,还在试图攻破这个家伙的防线,但其实现在的状况应该是,身心放松,重新充电,精力充沛,放手此事。他能做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是周末,应该悠闲地打理房子周边,他可以跑到小木屋去,检查管道,跑跑腿,处理处理杂事儿。下午早些时候,提姆发现自己坐在商场的停车场中央,手指敲击着方向盘,等待着在工艺品商店购物的妻子。

提姆知道让自己如此焦虑的原因就是那个还没解决掉的家伙。他可能已经被放走了,比原计划多获得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他脑海中想象着那样的场景。现在,如果要是给他委派了个律师,这家伙就永远不可能再开口了。整个庭审过程可能要拖上几年的时间,等待陪审团审判一个个谋杀未遂的案子—而且,前提还得是萨默赛特医疗中心没有什么瞒着陪审团的秘密。而提姆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绝对有。

杀害牧师盖尔的案子会被审讯吗?他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有罪吗?还是他们必须妥协,放弃这个案子。提姆脑海中重新闪现了杜里埃的案子,这家伙后来被定罪是谋杀未遂,在牢里待了7年就被放了出来。提姆可以想象那个家伙,他可能现在正在街上光明正大地走着,此时此刻吹着快乐的口哨。也许他正在这个购物中心,为圣诞的到来提前做点儿购物准备。为什么不呢?似乎全世界的其他人都在享受着这样悠闲的乐趣,毕竟,这只是一个该死的普通周末而已。

提姆思考着这件事儿,有节奏地拍打着方向盘,紧接着,提姆又想到,也许……

提姆按着电话上的按键,打到了提姆·范·海斯的家里,他告诉提姆·范·海斯,是的,这事儿目前来做还是合法的,他愿意帮忙。库伦已经签署了米兰达协议,他充分了解自己可以行使的权利,他同意他们可以在没有律师陪同的情况下对他进行审讯。这是昨天签署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事儿现在依旧合法,绝对的。

库伦是在周五被逮捕的,直接被送到了审讯室中,而直到第二天早上之前,他都不能被送到州际法院的监狱接受下一步处理。正值周末,法官先生可能正跟自己的妻子购物。库伦还没有被转移,所以他还没有机会接触到法官。提姆给自己一个在监狱工作的朋友打电话,他手上有查理的档案,上面记录着他仍然在地方监狱的牢房里,暂时还没有被安排律师。知道这一切以后,提姆立刻给丹尼打电话,而这正是丹尼一直在等待的电话。

他们还可以再跟这个家伙斗争一轮,他们还没搞定,他们只需要艾米再回到萨默维尔,最后一次帮个忙。

一个在萨默赛特医疗中心工作的医护人员被逮捕的消息在周五下午的时候就被报道出来了。电话在事件发生后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打了进来,洪水一般的电话袭击着检察官办公室的接待总机。直至现在,超过175个匿名举报者或是相关受害者的家庭成员打来了电话。在提姆和丹尼下午晚些时候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获得点儿清闲时光时,布朗尼和马格斯将负责处理关于公众的一切,而他们将继续前往州监狱。

警司带着他们穿过装有尖叫着的金属探测器的走廊,穿过装有双面镜的房间和一连串的电子门,来到了禁闭室。提姆和丹尼看见库伦蜷缩在床上,盯着墙面发呆。

“嘿,看,他就在那儿呢。”提姆说。

库伦闻声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继而又看向了地板。

“他们待你不错吧,查理?”丹尼说。

他低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新的囚犯鞋:“是,还可以。这些鞋不是很合脚,不过……你知道的,这儿还有点儿冷……”

“嗯,是。我们回头看看,能不能做点儿什么帮你改善下。”提姆说,“与此同时,我还得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嗯,反正是这么个情况,你朋友又打电话来了。”

“艾米?”

“是,”丹尼说,“艾米,她一直在打电话。”

“怎么都不让我们清静一会儿。”提姆说。

“她好像真的很为你担心,”丹尼说,“她说需要跟你说话,她很难过。”

提姆和丹尼捏造的故事中,他们将艾米塑造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人,非常忠实于自己的朋友,而且在当地政府有些影响力。“反正对我们来说,这无所谓,”提姆说,“但是,现在我们的老板在后面盯梢,所以,让我来告诉你吧,丹尼和我,我们打算将你继续带回审讯室,继续我们没有完成的谈话。”

“而且,你可以和你的小朋友聊聊。”

“艾米?”

“是,跟艾米聊聊。你们可以聊一聊,让她别再纠缠我们了。在那之后我们再谈谈,你和我们俩,好吗?”

“没问题!”查理说道。他当然对这些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警司打开库伦牢房的门,押送他来到了一个金属桌前。丹尼递给他一份米兰达警告书,让他大声宣读出来。这是他被捕之后第二次签署这份表格了,是助理检察官提姆·范·海斯提出来的这个建议,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再来一次。丹尼看着查理在每一个写着“是”的地方都签了名字首字母,并且在表格最后完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上交给警司,让他在上面盖了一个时间章。丹尼及时将笔拿走,谨防库伦有什么别的想法。签字完成以后,他

们直接把库伦塞到了车里,送回了检察官办公室。

艾米在检察官办公室的一个房间里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闭路电视闪烁的显示屏。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审讯室的画面:一个很普通的空间,一张桌子,一把塑料椅。视频很模糊,还时不时出现点儿信号干扰,让艾米想起在新闻上看到的那些从伊拉克传来的录像。这个房间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愉悦,至少从显示器上看来一点儿也不。当查理出现在那个画面中的时候,一切变得更糟了。他定格在画面中,手和脚都被锁链绑着,穿着米色的监狱服和没有鞋带的专用囚鞋。艾米突然觉得很恶心,查理现在的样子似乎都是她造成的。内疚感将她淹没,她哇哇大哭了起来。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她不是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还有其他的警察:尼克·马格斯警长、检察官办公室的律师、提姆和丹尼,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不过至少都混了个脸熟,大概都见过。他们肯定都认识她,她就是那个艾米,那个告密者。他们说艾米天生就是干这事儿的,说她很伟大,一直在给她戴高帽子。但她还听见了其他一些话,关于死刑,关于在监狱的生活。在屏幕上,艾米看着自己的这个朋友,这个他们所有人都想要干掉的人,这个在塑料椅子上不停颤抖的温顺男人。那个大家嘴中所说的凶手不在这里,屏幕上能看到的不过是个小男孩,害怕而孤独。她将这个男孩送到监狱里,他就在那,等待着她,真诚地相信,她还是自己的朋友。在这一刻,他确实是对的。她还是他的朋友,不知何故,她依旧还是。查理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继而看到了墙上安装的摄像头,定在了那里,盯着。艾米觉得自己被突然袭来的耻辱感觉羞得脸都红了。艾米当然知道,查理不可能看到她,但这一点儿也改变不了她现在的这种强烈感觉。

警探们从头开始审问查理,一切都如昨天晚上一般重新上演。

“听着,你得知道,查理,这事儿要是公之于众,最后你可能是以一个性变态的形象收场,也可能是个心存善心的‘死亡天使’,一切都取决于你。”

然后,丹尼开始说,用自己的方式说相同的话。

然后是提姆,然后又是丹尼。

终于,轮到艾米上场了。

警探们带着艾米沿着迷宫一般的走廊穿过几个办公室的门,他们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艾米除了自己的心跳以外,什么都听不进去。所有的门看起来都长得一样。她觉得自己正身处地狱,或是上了一个什么游戏节目的真人秀。走了很久,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门打开了,他们把艾米留在了这个房间的沙发上。她坐在沙发的一头,然后又跑到另一头,在犹豫了几次以后,终于决定还是坐在离门最远的沙发把手上。坐定以后,她开始环顾四周,看了看这个房间的其他部分。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四壁空空,除了这个硬邦邦的沙发和上面几个粗糙的羊毛垫子以外,剩下的那点儿家具就是一个咖啡桌、一个柜子、一个安装在墙上的摄像头。她觉得这个摄像头应该已经打开了。咖啡桌上有个录音机,被贴在桌面下,跟她五年级记忆中的那个一样。柜子里装满了娃娃。

艾米又往前凑近看了看,这些娃娃从解剖学上来说比例都很真实。这个房间是专门用来审问那些恋童癖性犯罪者的。她坐在沙发上,盯着那些小木偶般大小的阴茎和阴道。她从来没有跟检察官办公室的人说过自己童年曾遭受过性虐待。事实上,她没有跟任何人分享过这些事儿,但她还是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的什么表现反映出了这个过去的历史,以至于他们故意把她带到这么一个房间里来。艾米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一个女警察可以带7岁的她来这么一个房间接受调查,她的生活将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她也不必记住那些梦魇一般的过去。但是在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过要保护她,她只能试图保护自己,因为她的家人全都不相信她。他们告诉她,那个男人根本不是那种人,他人很好,是个很棒的叔叔。只有艾米知道,在这个好叔叔的表面下,是个怎样的怪物。每次过生日、感恩节和圣诞节的时候,他都会出现,无论是不是有人看见他,他都会出现在那里。这是艾米真实生活的写照,也是查理的。

查理走进房间,身上戴的镣铐都被卸下来了。艾米给了他一个同情的微笑,这感觉是真挚的。她不再紧张,查理挨着她坐在沙发上。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小、那么温顺,像是个穿着睡衣和蓝帆布鞋的小孩子。这个好像被吓坏了的小男孩穿着无袖衫,赤裸着双臂,这是艾米第一次看见这种囚服,淡蓝色的,很单薄。在观察衣服的同时,艾米的眼睛在他健硕的肱二头肌上来回游移。

他说这是他自己做的,源于一次拙劣的自杀尝试。查理告诉她应该如何正确地做这件事。经过基本训练的他们告诉他说:“如果你要是想自杀的话,就要选用正确的方法,争取一次成功。”标准方法是割手腕,如果割得偏上,划胳膊的话,只会增添很多痛苦,但要是沿着整个胳膊,拉一个很长的伤口,血就会立刻喷涌而出。“这种方法既能造成很震撼的效果,又能成功自杀。”他们是这么说的。这是那些人佯装硬汉的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些话,那种演练军官们时常喊的口号。但是查理记得,有一天下午,他放下手中的拖把,走到浴室中,用刀片沿着整个手臂划了一条口子。演练军官说得没错,他确实看到了不少血,很厚,“我的上帝”,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肌肉和白色的肌腱,他开始尖叫。

“所以,基本上,我可以搞砸所有事儿。”查理这么对艾米说道。20次自杀尝试,如今他依旧活着站在这里,呼吸。他们嘲笑着这些事儿,但是究竟自杀给他带来了什么,也许只有查理自己才知道。在危机中,只要他觉得走投无路或是感到无奈,就本能地回想着那些死亡曾给他带来的威胁与恐惧。可事实上,他对死亡本身并不是很感兴趣,起码对自己的死亡不感兴趣。他的护理事业帮忙解决了这些悖论,接近脆弱感受死亡又不用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他学会了用这种方式替代自杀带来的感觉。

你没法告诉查理应该去做些什么,他永远不会被迫干什么事儿,就像儿时把他压在身下的那些大孩子一样,警探们对他无计可施。不过,如果他愿意的话,是可以做一些事的。艾米没有要求得到真相,但查理可以给她真相。

艾米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需要说些什么,也了解他想说的话。查理不需要成为一个圣人,上帝知道他离圣人的标准还远得很。他知道是非黑白,知道他曾经做的那些事情是坏的,是违法的。所以,是的,他不是个圣人,但是他想要成为一个英雄,他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了她。

一旦他开始说,这一切就变得相对简单很多。与其说他是在供认罪行,不如说他在侃侃而谈自己这一生的故事。他搭着双腿,坐在问讯室当中,肩膀上还披着艾米柔软的羊毛衫。查理开始从头说起,警探们却急于想要知道关于盖尔牧师的事情。他跟他们谈论了盖尔,然后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之前可以回顾的道路是那么长,他回顾的过程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查理没有为自己干过的事情列过什么单子,没有记录自己犯罪的备忘录,更没有将这个完整的故事给别人大声讲出来过。但是,长久以来,他一直讲给自己听,被编辑过的这些故事在他的脑海中好像一首首曲调完整的流行歌。他是周日晚上6点15分的时候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的,中间只因进食、喝咖啡和去厕所间断过几次,他用相同而平缓的语调足足讲了7个小时。每当提姆要给磁带翻面的时候,他都会耐心地等待,然后从刚刚断掉的地方接着继续讲下去,一点儿不差。他阐述着这个行业的复杂性,梳理着职业生涯中所有用到过的专业知识,描述着当初深陷抑郁症和企图自杀时的黑暗时光以及不合时宜的恋爱史。每一个故事都有相关联的数据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那些仁慈的善举,就算被称之为犯罪,也是被迫无奈的。患者们“去世”,“大限已到”有时候是“宣告死亡”,他只是做了“干预”或是“不得不去干预”—无论怎样,查尔斯都没有“杀人”,这些事件也都不是所谓的“谋杀”。这是个温柔谦和的故事,经过了长时间的排练,却是头一次被表演出来。为了他们好,为了他们的家人好,死亡只是一种恩赐,一种不止上帝才能给予的恩赐。

他们本来只需要一个案子的始末,但查理给了他们40个,直到凌晨1点31分最后一盘磁带被用完的时候,故事还未结束,依旧还有很多尚未来得及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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