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齐泽克已经从爱迪生自动开关公司的电气工程师岗位上退休6年了,但依旧没有受到空闲时间的诱惑享受晚年生活。他在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给自己找了份闲差,那里的志愿工作让他白天的生活变得充实而有意义。他年过半百的妻子对他的这个决定也倍加欣喜,起码可以让他不成天憋在屋子里,出去透透气也好。齐泽克是个性格开朗、有亲和力的人,他不是穿戴整齐站在礼品店的柜台后迎接顾客,就是在咨询台为别人提供信息。他在萨默赛特人缘很好,非常受欢迎。所以,当10月16日救护车开到齐泽克家的时候,送去哪家医院肯定是毫无疑问的了。

当晚轮到查理照顾的病人只有两个,他分别给他们注射了8毫克的佳乐定。齐泽克先生的注射时间是晚上8点半,整个晚上都没出现什么状况,一夜平静。查理一直盯着病房的遥测设备。过了午夜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做自己的常规工作,为已经陷入昏迷的齐泽克先生擦洗身体,涂抹洗液。他跟艾米一起很快就完成了工作,这样的夜班还挺好玩儿的,如果不出什么事儿的话。

第二天医院给他分配了另一个病人,他在蛛网系统里为他订了一次药。白班休息的时候,查理回到了家,看见凯瑟琳正穿着睡袍,生气地洗着孩子们吃完早餐的脏盘子。

他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里总是充满争吵,时至今日,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凯瑟琳想让查理搬出去,查理没有拒绝这个要求,不过,他也一直没有动手打包行李。

艾米·洛克伦到护士站上班的时候,查理早就坐在那里了,不过,他几乎对她的到来没有什么反应。艾米以前也见过自己的好朋友这样过,情绪非常低落,脾气暴躁,嘴不饶人。但她知道他不是针对自己的,只不过心情不好而已。艾米去查看自己的病人,偶尔看看站在药品车旁边一动不动的查理,他的样子好像是一只守着骨头的狗。他一整夜的时间都在药房附近的药物查询系统电脑前度过,输入、扫描,俨然一个不愿意离开键盘的拉赫玛尼诺夫。每次,他只有在靠近护士站从蛛网系统中取药瓶的时候才会离开那里,而且他只在护士站没人值班的时候过去。整个夜班,他都来来回回地走动,往返于这两个地方。那一晚,查理从系统里申领的药物是平时同病房其他护士的40倍之多。而且,他还特意没有一起下单,而是把每个药都单写了一个单子,全是分开的条目。

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知识储备充足的护士来说,这些药物的订单完全没有意义。萨默赛特的领导们整个夏天一直安排专人去监管库伦的蛛网系统记录—但他们真的一直都看着吗?现在也在?查理就当他们在看好了。他觉得自己的蛛网系统订单记录就好像是一封公开信,虽然收件人是自己,但所有人都可以读到上面的内容。

好像是游戏的一部分一样,查理习惯在蛛网系统里订那些非常容易从隔壁药房直接取出的药物,他是唯一愿意花时间在系统中输入密码和病人的名字,在蛛网中订过氧化氢、阿司匹林或是外用软膏的护士。他这么做就是为了看那个大抽屉弹开。那天晚上,所有这些药他都订了一遍,每一种药、每个单位剂量都单独建一张申请单,分开申领。每一次下单,就会有一个抽屉弹开。他订了肝素,然后想了想—他们会不会也开始监控肝素了?律师已经针对他取消地高辛药物订单的事情跟他谈过一次了。想着,查理便按下了取消键。这是新把戏,众多新把戏中的一个。

在肝素之后,才过了20秒,他又订了更多的软膏。过了20秒,又订了一次软膏。紧接着他订了泰诺和扑热息痛,然后是氯化钾、呋塞米,又订了两次泰诺。几秒钟后,又订了两次泰诺。

他开车回家,停车,睡觉,辗转反侧,然后跟凯瑟琳又打了一架,继而回到自己的小福特车上,继续思考,满怀好奇,然后又回到医院,开始循环做着之前夜班的事情。他到医院以后立刻开始下单子,还是泰诺。虽然这已经是全新的一天,但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区别和变化。虽然白板上写着很多病人的名字,但在他看来,上面却只有一个人名。他尽可能地为医院的领导们制造烟幕弹,越多越好。他下单订了硝化甘油,8分钟后又订了更多的硝化甘油,然后是硝普钠,只有两个单位剂量—这两个单位剂量的硝普钠根本不够一次注射的量,每个护士都知道这一点。

美托洛尔、昂丹司琼、阿普唑仑、氯化钾、硫酸镁,然后又是美托洛尔、硝普钠,接着又是美托洛尔。好了,现在硝普钠凑够一个完整剂量了。太阳升起来,又落了下去,查理下班,又上班,回到病房,继续做相同的事情。第二天晚上也是一样,第三天晚上还是这样。

10月20日,查理值夜班的时候,他的蛛网系统记录是这样的:呋塞米、呋塞米、胰岛素、泰诺、过氧化氢、异丙酚、异丙酚、肝素、肝素、软膏、氟哌啶醇、硫酸镁、软膏、肝素、胰岛素、肾上腺素、多巴胺、多巴胺。齐泽克先生的病历记录表显示,他的心脏在10月21日凌晨2点30分的时候停止了跳动,实验室检测结果显示,是地高辛过量致死。但在齐泽克先生的药物提取记录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地高辛,查理的蛛网系统提取记录里也没有。

10月27日,丹尼带着首席助理检察官罗伯特·兰德和助理检察官提姆·范·海斯一同驱车赶往纽瓦克。这次会见是丹尼组织的,在圣迈克尔医院。他需要一个来自医院的专家协助他阅读这些病例记录,以及那6组萨默赛特的实验结果数值,他觉得这事儿得找个外人来干,不能再问萨默赛特的人了。

从萨默赛特郡检察官办公室出发的这一行人在大厅与保罗·尼托里和他的私人侦探洛克会面。丹尼冷冷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开始为他们互相作介绍。这次,在得到他想获取的信息之前,丹尼下定决心什么多余的信息也不说。

莱昂·史密斯医生是圣迈克尔的医药主管。他仔细研究了一遍警探们出示的萨默赛特医疗中心提供给他们的那6名患者的病例,发现上面的那些数据没有萨默赛特说的那么“难以解释”。史密斯医生拿出了一组数据,与当初10月7日尼托里和科尔斯第一次给侦探们的这些记录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果。

史密斯博士主要将重点集中在了其中4个实验室数值比较异常的病例上面,而巧合的是,在医院报警的时候,正好离这4个患者的死亡时间过去了30天,所以想从蛛网系统里调取订药记录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史密斯医生确实无法从医学角度来解释这4个患者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从他的专业角度来看,这4个患者都被注射了过量的药物,或有意,或无意,反正这些药物肯定是来自体外注射而非自身产生的。

保罗·尼托里转过头,想看看丹尼的反应,但是丹尼早就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冲出门去,在雨中奔跑起来。他跟盖尔牧师有个约会,他可不想让牧师等待。

提姆开车驶过法院,车上的广播正放着经典摇滚,挡风玻璃的雨刷器快速地扫着不断打在上面的冰冷秋雨。马路另一边的那排房前,成堆的落叶被耙到一起,放在回收袋里,等着被送进搅碎机里。有一些袋子是橙色的,上面还印着南瓜图案的鬼脸,在保持卫生的同时还可以放在院子里起到装饰作用。有些人家前面的庭院装饰着假的墓地,机器做的蜘蛛网裹得到处都是,墓地上方还会定时发出人声,伴着吓人的语调。20分钟后,他终于开进了城里,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在拥挤的车流中缓缓前行。从伍德布里奇开车到东北部海港伯斯安布伊竟花了将近1个小时的时间,他一直跟在一辆运送树干的卡车后面,那个枯树干上还别着一只橡胶做的断腿,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直到驶过海港,他才从佛罗里达大道的出口转道,开往圣三一墓地。

丹尼举着一把超大的雨伞在那里等着,看到一个身穿黄色橡胶服的工人手举铲子向他走过来,这家伙来得正是时候。提姆前一天已经跟古斯塔夫·诺瓦克殡仪馆打过招呼,打听了一下三一墓地平日的可用人手,并告知他们中午时分在那里等候。他昨天就已经警告过这些人:“这次你们是把人挖出来,不是埋下去,千万小心。”说完他顿了顿,等着工人们给他个反应,但后来发现,其实两项工作还是差不多的,对于掘墓人来说几乎没什么区别。

反铲挖土机上的这个家伙是个能手,手握液压操纵杆掌控这么大的机器,竟然没有碰到除了填土之外的任何东西。挖了几下,运了几次土,很快就搞定了。紧接着另一个工人爬进挖好的大洞里,手扶着架在上面的墓碑慢慢将自己放下去,继而探出头把铲子拿了下去。提姆和丹尼盯着这个家伙往外甩了几铲子土,便听到了铁锹撞击混凝土的声音。那种坚硬空洞的声音在里面回荡,好像海盗电影里挖到宝藏时发出的那种脆响。又过了1个小时,在挖掘机的工作下,整个混凝土的拱顶完全暴露出来,十分整洁地出现在矩形洞的最下方。里面所有的尺寸都经过了仔细的测算,拱顶的每个角都刚好有个缺口可以将铁链放下去,把整个混凝土板吊起来。以前的墓都没有这个设计,只有新的坟墓才有。混凝土的加顶让整个坟墓更加结实,不会像木质棺材那样禁受不住层层泥土的重压坍塌下来。这也正是很多老旧的坟墓都凹凸不平,很难修建草坪的原因。他们在地面组装了一个很大的三脚架,大概10英尺高,中心点在棺材正上方,上面装着一个滑轮,连接下方混凝土板的铁链从中间穿过去,尾部有方便拉的把手。这个装置完全可以轻松拉起700镑左右的重物。从地面上看下去,整个机械构造就好像埃及帝王图坦卡蒙墓穴里的化粪池系统。棺材的木头看着还很新,在棺材被放到雪佛兰厢车的后面时,还能看到打磨的铜钉闪着光亮。他们驱车穿过收费站,沿着高速公路,开往验尸官办公室。

丹尼在曼博的办公室里再一次看见了这副棺材,一个叫布莱恩·霍伊的年轻警长也陪同在一旁。事故发生之前,盖尔是霍伊的牧师,霍伊到场只为了在上帝和地方药检官面前作证,证明这就是曾经给予他教导的牧师盖尔。开棺之前,丹尼递给布莱恩一个相机以及一些多余的胶卷,他希望在验尸官打开棺材的时候,有人记录下来整个过程以及所有棺材里的东西。

1.一本黑色的圣经

2.一副灰色的眼镜

3.一个绑着彩带放着花的白色枕头

4.一双黑色的鞋

5.一件茶色的宗教长袍

6.一条黑色的裤子

7.一件白色的宗教长袍

8.一双黑色的袜子

9.一条茶色的宗教围巾

10.一条黑色的腰带

11.一件黑色衬衫

12.三张彩色照片

13.一个白色的牧师领子

14.一张dna身份卡片

15.一组指纹

曼博是个专业而挑剔的人。他戴着手套,如实地对着录音机说着自己看到的一切:发掘出来的尸体防腐处理结果还不错,可以看出这是个6.9英尺高、体重在155磅左右的白人男性,稍显单薄,但可以看出死前营养摄入比较充足,从目前观察的情况断定,符合68岁的年龄描述。

这具尸体的头皮全部露了出来,几乎没有什么头发,前额没有明显痕迹,眼球和眼睑颜色苍白,虹膜呈浅灰色,瞳孔瞪圆,中等大小。脸部完好无损,没有可见明显伤疤。一些浅绿色的霉菌附在了盖尔低低的鼻梁和脸颊的大部分区域上。尸体耳朵干净,没有物质流出。

曼博解开他身上穿的宗教长袍,发现了一个气管切开手术留下的疤痕,未缝合的地方已经用凝胶填满,粘住。胸前大约有三个粗糙的切口,现在被厚厚的白色粒状凝胶包裹在里面—这是防腐造成的结果。白色塑料套管针在他的腹部留下了不少星星点点的痕迹。他的胸口出现了更多的霉菌,从绿色过渡到灰色,再到黑色,手臂上没有出现霉菌,手指上有很多。厚厚的孢子群从指缝和关节凹槽处长出,先是黑色,然后是绿色,一直从手部延伸到膝盖,形成了一大片,好像毛茸茸的衣服。胫骨附近的霉菌变成了黄色,脚上也有非常厚实的一层霉菌,好像穿了一双拖鞋。脚趾上的标签表明尸体是来自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曼博将这些记录下来之后,准备开始往更里面看去。

沿着y状胸腹联合切口,曼博从气管一路检查到了肺部—暗红色,肌肉紧实,填满了颗粒状的防腐胶。牧师的心脏称重结果显示大概660克,可以看到磨损和修复手术的痕迹。紧接着他开始为毒理学家收集可用来检验的样品。他从右颈部挖了一些防腐凝胶,又从骶骨取了一部分包裹褥疮的纱布,紧接着从身体上取了一些霉菌。他将每一种从尸体上取下的样品都小心翼翼地放到贴着不同标签的试管内。紧接着又从尸体的每个手指甲上剪下一些样本,然后移除了整个左脚大拇指的指甲盖。再之后,他从牧师的腹部和脾脏

内提取了一些液体,拔下几根体毛,并分别从肺部、肝脏、肾脏、小肠、两个睾丸、肋骨、横膈膜、脾、脑、脊椎和心脏截取了一小部分,分别装好。最后,他将牧师胃里面所有的残余物一同打包装进一个密封袋子里,用注射器从盖尔的眼球里提取了一些液体。紧接着,在尘归尘土归土之前,他还用一个小试管装了一部分坟墓里带出的泥土。曼博忙碌的一晚终于结束了。但在萨默赛特,夜晚才刚刚开始而已。

万圣节前夜,查理在几乎所有人都开车回家享受假期的时候,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单位开去。他在这条全由工薪阶层组成的大街上沿着路边郊区的风景往城里驶去。周围过往的车辆级别都跟他这个小福特差不多,老旧,发动机发出阵阵轰鸣,每个人的心情都烦躁不安。当所有车辆逐渐向主流中心会合的时候,他娴熟地在车辆间穿梭着。荣誉学生、地球母亲、海军,这一切看起来融合得那么自然,却又各自分开,他这一生是孤独的,从来没有得到过理解。他们总是从他保险杠上的贴纸来妄下定论,直到他自己找到一种方式,在荒芜之地得到他想要的那一切。现在行驶的这条路毫无生机可言,洗车房、死气沉沉的中餐外卖馆、了无生气的汽车配件商店、无人问津的晒肤中心,很多招牌被人拆得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字母靠着那些螺母晃晃荡荡地挂在上面。一些戴着印有各式香烟牌子的棒球帽灰头土脸的男人在空旷的地面上呆滞地前行,从一个便利店走向另一个便利店。这些都是没有职业或没有制服的家伙,都是跟查理迥然不同的一类人。空旷的停车场上,生长着成片的杂草,好像已经很久没人管理了,粗纤维的低矮植物像一个个久未修剪的脏指甲一般戳在那里。

开上高速公路之后,节奏变得快了起来,突兀而彻底,1-78主干道的出口就在前方,4个车道上的车流如瀑布一般汇集在一起挤向这个出口。之后40分钟的车程都是质朴的田园风光,还有一些平时很难见到的农场,几座平缓的小山,呼啸而过的森林,让来自乡下的查理都有些不适应了。在交叉道上左右拐着开回新泽西州后,他放慢了车速,开始在郊区的街道上闲逛。相比自己在伯利恒的邻居们来说,这儿的一切可显得高贵典雅多了。每个公寓都有单独的车库,仿百叶窗的窗贴整齐地装点着那些超大的玻璃窗,每个大门的门把手上都有雕刻得精致的美国雄鹰。很多昂贵的季节性装饰物在外墙上整齐地摆放着,这些仿真的玉米秆连排列方式都跟真的庄稼别无二致。周边的一切环境都是高质量的,这样的镇子才称得上“漂亮”,似乎更能衬托出查理的个人魅力,更加符合他的身份。查理穿过萨默维尔镇的边界,来到了这个象征他专业地位的标志性地区。两旁都是高级住宅和高级轿车,没有生锈的尼桑和斯巴鲁整齐地排在两侧。突然,一辆警车出现在他面前,“哇哇”地响起了警笛。

这位警察先生脾气已经够好的了,但查理还是很恼火,警官说他需要扣押查理现在的这辆车。查理坚信自己是被陷害的—尽管每次有警察让他靠边停车的时候,他都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一次,他还真的想对了,他就是被陷害的。

查理边争辩边抱怨着。出现扣押情况,可能是因为违章停车罚款未缴纳的问题。在他住在菲利普斯堡的时候,或许还有没付清的停车罚款,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收到什么要他缴费的停车票,起码据他所知没有—事实上,他在菲利普斯堡的房子旁有专用车道,压根儿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还能在哪儿被贴条呢?这太不公平了,查理越想越生气,马上就要发脾气了。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警察竟然真的在听他的抱怨,他尊敬地称他为“先生”,而且好像叫得还很真诚,他答应查理当天下午之前就将此事查清,给他回复。

在车辆被扣押期间,查理不得不坐警车去上班。这是一辆新型福特,油漆和车蜡让这辆车显得异常闪亮。他慢慢滑到那个温暖的真皮硬座上,发现这感觉非常棒,好像终于找到了自我归属的地方,周边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打算好好享受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几个小时后,查理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他一切都没有问题了。确实像查理所说的那样,这是个误会,仅此而已。为了补偿查理,警官先生会亲自将查理的车送到他工作的医院。嗯,这经历还挺有趣儿,刚好等到下次跟艾米一同值班的时候,作为谈资跟她好好聊一聊。对于表现他疯狂的生活和各种被误解的悲惨境遇来说,这个例子再完美不过了。

当晚的夜班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无聊。查理一直让自己忙于看护那些病人,阅读他们的病例,给他们洗澡、梳理等琐碎工作中,脑海中反复加工着这个故事,让它变得更加生动有趣。同时,他还想象着艾米的反应,对他的看法,以及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在他的夜班快要结束的时候,医院办公室打来电话,让他去面谈。

“停职”是他们原话中用的那个词。以查理的经验来看,他们好像确实从来不会对谁说“开除”。

艾米利用休息时间正在家清理院子中的落叶,也正是这个时候,她的好友唐娜打来电话,将那个关于查理的惊人消息告诉了她。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哭,难过得想哭,紧接着,情绪慢慢被愤怒所掩盖。在她4个小时通勤去萨默赛特上夜班的路上,情绪再一次崩溃,以至于她不得不到医院后,在停车场内对着后视镜重新补妆。

查理总是会被开除。她的查理!对她来说,现在的护士站显得那么了无生气,毫无趣味可言。在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她听到了那么多的故事,了解了那么多关于他生活的世界,他为何总是被人欺负,总是被坏运气纠缠,还有因为抑郁症而一次又一次地被开除,被迫辗转于各个医院。她曾经试图保护他,在所有人痛斥他用错药的时候,替他出头。有一次,她甚至替他顶了罪,声称一直是自己在管理那些药物,这个错误是自己犯的。她曾经让他失望过。现在他再一次面临悲惨的境地,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被赶去了新的地方,换了新的工作。

就在他被开除的这一周,艾米得知查理的女朋友凯瑟琳怀孕了。他是如此敏感的一个人,艾米真是无法想象,面临这样的境地,查理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炼狱般的历练。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又禁不住掉了下来,还在病房值班的她陷入了难过的旋涡中。艾米找来另一个护士帮她代班,自己躲到护士站的角落,往查理家打电话。

“亲爱的,宝贝儿—嘿,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查理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反正这整个问题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开除了。”查理解释着说,那天他一直坐在护士站认真地值班,直到快下班的时候,萨默赛特人力资源部参考他之前工作过的圣卢克医院,因为“工作履历不明”开除了他。“他们这是强词夺理,你懂的。”查理说道。在护理这行干了16年,他不可能准确地记着每次就职、离职的日子。

艾米搞不懂了,他已经在萨默赛特工作快1年了,医疗中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把查理·库伦变成当地名人了—在最初决定聘用他之后,医院将他的照片以及一些简短的个人介绍放到了招聘的宣传单上,以邮件的形式发给了全城成千上万个潜在的应聘者。刚开始被大家口口相传的时候,查理还有些许害羞,但艾米可以切实地感受到,他很享受这种明星般的待遇,他沉浸在大家所给予的反馈中,为自己感到骄傲。后来,他甚至因为这件事情专门给自己做了个发型。为什么时至今日人力资源的人才想着去检查他的工作履历?又是什么令他们突然想要看一下他之前的工作经历呢?

查理也不知道,他猜测可能跟盖尔牧师的死有关,医院开始关注起所有细节来了。

“是因为调查,可能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离开圣卢克医院的原因。”关于自己为什么离开那里,查理确实没和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人说实话。当然,也没跟艾米完整地讲过那个故事。“在圣卢克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次调查,也许圣卢克医院有人看到了我宣传单上的照片。”

就算圣卢克有人看见了又怎么样—跟这件事儿有关系吗?

查理可以想象到原因。他告诉艾米,当初从圣卢克辞职是因为自己遭到了怀疑,那儿的管理层也曾经一度迫害过他。他们花了6个月的时间,才将那件事情澄清,而这晚到的清白让他错失不少工作。查理说在圣卢克辞职以后,他曾经申请过伊斯顿医院的职位,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雇用他。查理怀疑伊斯顿之所以没有雇他,是因为收到了来自圣卢克医院的警告。事实上,保罗·劳克林律师确实联系过伊斯顿医院重症监护病房的工作人员。查理告诉艾米,他觉得自己现在在萨默赛特所经历的这一切根本就是重蹈覆辙。就在一年前,还是相同的事情,在圣心医院也曾经上演过。“那会儿,他们说我跟同事们之间相处得不太好,所以……”

艾米只得无奈地将此事一笑而过。“嘿,等等,”她说道,“那你做什么了?难道你就缄默不言,让他们这么冤枉你吗?”

查理在电话那头咧嘴笑了一下,但是没有打断她。

“还是说,你在护士站跟他们相处得确实不好,都不一起吃饭什么的?”艾米知道,有些护士对查理从来不在自己当班的时候吃东西这事儿非常嗤之以鼻,难以理解,“没事儿,亲爱的,你会找到其他工作的,现在每个人都需要帮助。”

“嗯,我知道。”查理答道。

十几年前,提姆刚上任不久,萨默赛特郡曾经历过一次小地震。这事情本身很小,几乎没什么值得让人记住的,只不过它引起警察注意的方式很特别,这事儿着实让萨默赛特警察局的人们开怀大笑了一次。县里的全体居民都纷纷打电话到警局,说是天灾来了,该怎么办。警察们也能理解他们的做法,毕竟这帮人在脑海中想象了一场危机,第一反应肯定也是找穿制服的人们以寻求慰藉。有的时候是警察出马,有的时候是消防员,当然医生或神父也偶尔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这些穿制服的人是这个世界不分崩离析的根本保证所在,是证明安全网依旧存在的一种方式。但后来,查理出现了,在这个安全网上戳满漏洞,长达16年。可能这个世界对此还不知晓,但萨默赛特警局的人已经知道了。警局中的这些成员,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家庭,而或多或少,总有一个家庭成员在库伦曾经工作过的医院看过病。大多数警察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对医学机构和那些探究人体奥秘的专家充满了崇敬之情。现在处理库伦的案件让他们意识到,原来白大褂和其他制服背后的人跟普通人也是无异的,他们并没有高尚到哪里去,而这一点不禁让他们感到害怕。在凶杀重案组工作的警察们太了解人性了,也深深知晓他们可能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提姆虽然不想承认无法阻止库伦,不过现实确实非常令人沮丧,调查记录显示他曾经历了3次问询,而且很有可能还有第四次,10多次自杀未遂的尝试和至少一次被拘捕的经历让他的私人生活也显得格外糟糕。萨默赛特警察局的警探们对这个重点怀疑对象抱有百分之百的肯定,这家伙一定是他们一直寻找的连环杀手。尽管如此,他们依旧不能用这些毫无价值的旁证来说服陪审团,让这个家伙锒铛入狱。从目前所掌握的所有情况来看,所有这些关于库伦护士的证据和事实都跟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犯罪没有任何直接联系。逮捕库伦的唯一方法就是在监控他的同时,争取引诱其上钩,抓现行。从之前的案件中找出直接的罪证是不太可能了,不过提姆保证,只要库伦稍微做出一点儿越界的举动,下一次会见肯定是在法庭上。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提姆和丹尼唯一能做的就是专注于此案,一边努力将整个案件规整出一个完整的雏形,一边祈祷库伦不会试图逃跑或进一步杀人。但每一天,杀手依旧在外面逍遥法外的事实还是不可否认地摆在他们面前,这个连环杀手像所有普通人一样,行走在外面的世界里,同大家一起进出邮局和商场,没有人知道他在何地何时会突然换上狰狞的一面。直到库伦被开除的前一个晚上,他们还在尽最大努力利用那个伪造的交通事件来控制可能出现的一切风险。

提姆和丹尼想的这个点子似乎可以合法地解决眼前的问题。丹尼和助理检察官提姆·范·海斯通过一个法官的帮助搞到了调查令。查理·库伦正在接受处理伪造交通罚单的时候,侦探们将他福特车上的门板卸了下来,在里头放了一个无线电跟踪装置。从那个时候起,会有一辆没有注册牌照的警车保持安全距离地跟在库伦的后面,掌握他的一切举动。负责跟踪的任务分配给了犯罪科和缉毒队的两名同事,他们轮班交替执勤。

不过若要真正阻止库伦进一步的举动,警局的人需要更多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他真的杀过人,或是有过杀人的尝试,而且还需要至少确定一位受害者。他们在萨默赛特已经找到两个非常有可能是受害者的病患—盖尔牧师和韩夫人。一个是谋杀

,一个是蓄意谋杀。实验报告也非常明确地检测出两人体内都含有致命浓度的注射药物。他们有受害者,有凶器,有嫌疑犯,但是这些都毫无用途,因为没有一点儿证据可以让警察将这三点联系到一起。

提姆不能只凭借微量药物残留找出当初的那支注射器,更没有可能找到那个持有注射器的家伙,这跟弹道学的工作原理完全不一样。唯一可能找到一点儿关于药品记录的东西都在蛛网系统里呢,但很显然,正如玛丽·兰德说的,所有记录的数据储存只会持续30天。盖尔牧师去世的时间快赶上这个时限的4倍了,所有的相关记录都没有留存,库伦的案件也因此而毫无进展可言。

提姆想了几秒钟,继而拍案决定,就这样吧,爱怎样就怎样,再试试看。他转身在键盘上敲了“蛛网查询”几个字,输入到浏览器的搜索引擎栏里面。在多个相关条目中,他找到了一家位于美国中西部,叫“卡地纳健康”的公司,是这个系统的生产厂家。提姆拨打了网站上的免费咨询电话,转接到了一位销售代表。他介绍自己是新泽西州萨默赛特郡警局重案组的警长,而这样的开场白也着实引起了这个家伙的注意和重视。

“听我说,”他对这家伙说,“我希望你能想点儿办法为我们提供一些帮助。”提姆大概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来意,希望可以让他们帮忙恢复一下萨默赛特医疗中心其中一个蛛网系统之前的数据。就像你不小心把咖啡洒到笔记本上,找人恢复系统数据那样。“是一些比较老的数据,”提姆解释着,“已经有半年多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恢复那个时候的数据库?或许你们有什么系统恢复的处理方法?”

这个销售代表似乎压根儿没有明白他的问题,因为压根儿没有什么30天限期的说法存在,蛛网系统从出厂那一刻起,就会保存每一份输入进去的数据资料。

“你就调数据呗,”他回答道,“输入日期调取数据而已啊。难道你的机器有什么问题?坏了吗?”

库伦所有的书面证据长久以来竟一直储存在硬盘中!

这一次,玛丽·兰德的秘书可没有好果子吃了,什么敲门、微笑、友善的询问,统统都没有。丹尼太生气了,气得根本不想再费力地做这些表面的寒暄了。

玛丽坐在她的办公桌后面,吃惊地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很明显她被吓倒了。丹尼直截了当地告诉兰德自己需要哪些数据,以及何时需要。

他还恐吓兰德,如果不想联邦调查局的人把这个办公室翻个底儿朝天,或是因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被推上法庭,最好立刻拿起电话,就现在,给他调取资料,而且不能是那种只有区区四页还不连贯成文的破资料。

玛丽拿起了电话。

丹尼黑白分明、实事求是地将这次事件记录在了警察备案的档案材料中:

负责萨默赛特医疗中心该案件的警官与玛丽·兰德见面,商讨了关于进入查理·库伦蛛网系统数据库记录的事宜……在本次会面中,我们还探讨了其他一些可以让我方便调查的获取数据信息的选择。

注意:在之前进行的整个调查过程中,警探们一直被告知,蛛网系统的数据存储只有30天期限。

本次会面结束之后,兰德女士打了几个电话,询问了一些获取该系统相关数据的渠道。

最终,所需的相关资料,连同重症监护病房库伦护士所看护的全部病人的记录都一同上交到警官手中。

打印出来的蛛网系统报告就像是按日期分类的电子表格。每一次库伦去药房电脑上申领药物的记录都被创建了一个时间轴般的信息,上面明确显示出了所有病房和药品的具体种类,以及药物对接的相关病人信息。这样的信息简直跟中头彩一般。不过在仔细研究后,警探们发现,牧师盖尔因为药物过量去世的前一个晚上,库伦整夜值班,都没有提领任何地高辛,那一晚跟前一晚和后一晚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正常得很。如果那里隐藏着确切的证据,丹尼也丝毫察觉不出来,根本看不见。

2003年11月4日,警察们开始安排与萨默赛特医疗中心所有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们的调查问询,希望可以找到一些被公司律师们过滤掉的可靠信息源。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管理层的律师代表们提出要求,所有问询都必须在医院进行,而且需要保证风险经理玛丽·兰德在场。助理检察官同意了这个无理要求,致使提姆和丹尼都非常气愤,因为到目前为止,正如提姆上报给检察官、美联社和警察局局长的报告中所说,整个调查过程,都因为医院方面的不积极配合而毫无进展。私底下,局长和警长还有其他所有警察都同意提姆的观点—但他们并没有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在各位老大的面前表达过这个意思—而这也正是造成如今局面的最根本原因。

现在,负责进行这种浪费时间、可能依旧毫无意义的问询任务落到了丹尼的头上。丹尼委托罗素·克鲁奇警官和爱德华·珀塞尔来参与所有问询。

每日问询的调查报告信息量丰富得好像是一本护理百科全书,几乎涵盖了所有的相关药品药理和基础护理知识。接受问询的护士并不是都跟查尔斯·库伦一起工作过,但他们大多用了相同的形容词来描述他—“安静”,一个“孤家寡人”,有点儿“举止古怪”,工作方面超出寻常的专业“完美”。大多数人都表达了对这个安静古怪的同事的点滴欣赏,并且特别感谢他愿意替班的热心肠。在之后重新审读那些问询报告时,提姆和丹尼不禁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刨去谋杀的结论不说,查尔斯·库伦看起来还真是个挺不错的护士。

除此以外,这次的调查结果对凶杀案的调查几乎没有半点儿帮助。他们所有人的说明都简短,毫无可查之处,而且还难以置信地无聊。丹尼不能肯定,这些护士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抑或是玛丽·兰德在场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闭嘴。不过,似乎每一次只要是警探们问个什么问题,那些护士都会在开口前不由自主地瞥兰德一眼。

时间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一眨眼就到了11月末。丹尼决定改变策略。他们不打算找证人了,但找到一个他们可以信任的人应该还是有可能的—如果做到这一点,丹尼必须首先说服某个人相信他才可以。从现在开始,他要独自一人私下里调查每个护士。这意味着在他已经爆满的调查时间表上,会挤进更多的工作。但作为这个案子的负责人,只有他才能决定在调查过程中到底可以透露多少重要信息给那些受访的护士。目前为止,所有的警长只能从护士那里获取信息,但必须保证缄口不言,而且还要受到医院领导在场的干扰。警察先生们不能表现出任何对萨默赛特医疗中心工作人员的怀疑态度,而这一点显然给更多的护士带来了迷惑。整个调查过程不能充分展开,这让警察备感挫败,也同样让护士们摸不着头脑,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调查是关于什么案件的。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只知道自己好像被牵扯进了什么法律案件,惹麻烦上身了而已。

克鲁奇和珀塞尔在调查之前就已经接到命令,一定要保证整个调查过程按计划进行—提姆和丹尼不敢冒着一点儿可能会泄露消息给媒体、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管理层或是库伦本人的风险。不过,从现在的状况看来,丹尼知道,如果想在任何方面有一点儿突破性的进展,那就必须打破规矩做点儿什么。是时候迈出一大步,找个值得信任的家伙下手了。克鲁奇和珀塞尔很显然做不了主,但是丹尼却可以掌控尺度做出些举动。就这样,在冲进玛丽·兰德的办公室叫嚣着要蛛网系统记录信息仅仅3天后,丹尼便和玛丽一起,每天花上5~10个小时挤在萨默赛特医疗中心重症监护病房的小房间里研究那些信息,并对花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恨之入骨。

因为工作需要,两个人建立起了看似虚假、相对友好的合作关系。在此过程中,丹尼还发现玛丽·兰德正在经历着根本性的转变。这个女人好像正在缓慢地经历着精神崩溃,来自双方的压力将她牢牢地拴在了医院和谋杀案调查之间,身为风险经理的她无论在生活、工作上还是经济上,都面临着不可预知的未来。

自从调查开始之后,玛丽的体重就在以相对平稳的数值一路下降,在丹尼看来,她确实好像不是有意为之。丹尼很了解女人,她们可能偶尔能减个一两磅,然后便会出去买新衣服,打扮得很漂亮,四处显摆。但玛丽·兰德的体重似乎已经减了20多磅了,而且很显然她在尽力掩饰这件事儿,略显宽大的套装下,她似乎一直在不停地缩水,变小,整个人紧张得像只受惊的野兔,草木皆兵。丹尼·鲍德温每天跟她在同一个房间调查这些案子,好像并没有对她的精神有什么良好的帮助。

艾米几周来一直跟自己的朋友们抱怨说,无论如何都不会配合警察接受那些无理由调查。

所有人之间莫名的怀疑与揣测在整个病区肆虐,每个人暗地里都非常担心警察的调查可能跟自己有关,可能会影响自己的未来。护士们常常聚到走廊里窃窃私语,自发性地结帮搭伙,找同伴或靠山。每一班新的轮岗都在讨论着前一个轮岗值班的事情。不过,看起来似乎大部分的谣言都跟查理有关。短短两周的时间,这些谣言也渐渐把艾米席卷了进去。

每个人都知道她曾经是“查理的好朋友”,大家也都记得艾米曾经为了登记领取胰岛素的新规定四处闹事儿的丑闻。很显然,这次的调查肯定是涉及人命了,而且不知为何,查理和胰岛素分别成为了事件中的关键词。有些护士已经开始躲避艾米,试图撇清自己,谨防被牵扯进去成为嫌疑人。而艾米的朋友们也开始为她担心。说实话,艾米自己也怕得不行了。

在别人眼中,她总是扮演着强悍的角色,似乎异常坚强,但在这样的外表下,其实她的内心已经脆弱得不行。她到底做了什么?心脏的承受能力让她不得不每天都吃抗焦虑的药物。是不是哪天她没注意,晚上药吃多了,干了什么蠢事儿犯错误了?有毒药品失踪了,还是胰岛素出问题了?什么线索都没有,什么都有可能。艾米还打电话特别去求证,以确保自己的护士执照确实没有过期。那还能有什么呢?艾米甚至开始担心,是不是该请个律师了。每一次警察跟她约时间会面的时候,她都会请病假。两周以后,她再也躲不了了。她的经理亲自将她送进了那个房间。

进去以后,她看见了玛丽·兰德和几个警察,还有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大块头黑人。他告诉她请坐,他还称她为“洛克伦女士”。她的座位面前,有一个水壶和几个纸杯。这样的场景让艾米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罪犯了。如果她再憋下去,自己的心脏可能就要在胸腔里头爆炸了,所以别无选择,她只有将所有心里的想法统统倒了出来。

丹尼已经参与了一周的采访,但在这次会谈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立刻意识到,这个护士好像跟以往那些有很大的不同。她似乎跟其他人一样,都非常担心自己的工作,但与他们不同的是,她是头一个将这种想法说出来的人。她承认自己对工作的担忧,而且在说这话的时候也一直没有瞥向兰德。

艾米·洛克伦是1988年从护士学校毕业的,这样算来她好像比丹尼还要年长几岁。这位白人女士的头发混杂着几缕金色,蓝色的瞳仁,突出的颧骨,身材高挑,样貌姣好。不过从外表看来,她显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美丽,而是很强势的那种。尽管她的身形凹凸有致,但绝对不是那种可以跟男人们玩得很好的类型。她性格特点中有些很单纯的特质,使得整个谈话出乎意料地流畅,对话也十分顺利。

她挑起的话头,告诉丹尼,自己已经听说了很多关于这次调查的传言,而且貌似都跟她的好朋友查尔斯·库伦有关。无论是这些流言蜚语还是这次的调查,都“让她愤怒至极,深受冒犯”。艾米似乎没有客气的意思,她一股脑儿地把所有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丹尼靠向椅背,收回了身子,让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就是那个时候,他立刻就知道了,她就是那个他要找的人。

关于怎么下班,怎么开车回的家,艾米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她只是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坐在家门前的车道上,在看着自己呼出的气变成了挡风玻璃上的霜冻时,思考着今天经历的一切。起初她一直是很抵触的,整个会谈过程很激烈,她一直急于保护自己的查理,如实地告知了自己对这次调查的看法,她也完全不在意玛丽·兰德是否在场,是否介意听到这一切。但是警察的反应并不像她所预料的那样,他竟然真的在听她说,看起来相当平静,甚至有点儿开心。这完全说不通啊,他被自己吼了那么半天之后,艾米甚至觉得后来真的看见他微笑了。再之后,不像该有的调查那样,那个警察没有问她问题,反而给了她很多答案,告诉她最近病房里发生的一切,还告诉她关于查理的消息。有一些听起来确实很熟悉,但大多数还是让她感到非常惊讶。就在艾米想看看玛丽·兰德对这些事做何反应的时候,

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玛丽已经走了。艾米自始至终一直非常兴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这次的问询中,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听着,洛克伦女士,”那个警长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很信任你,知道吗?”他贴着桌子从对面推过来一张纸。艾米认出来了,那是一张从蛛网系统中打印出来的表格,是盖尔牧师去世那晚查理的药物申领表格。

当玛丽·兰德再次回到那个房间的时候,那张来自蛛网系统的纸已经不在桌上了,而问询开始时艾米心中的那股怒火和满心的戒备也不在了。现在坐在那个地方的是个表情惊讶、眼眶里充满泪水的女人。玛丽看着桌子对面受审的护士,又看了看身边的警察们,但是丹尼似乎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没有再次开口的意思了。看起来,他似乎正在用尽力气控制面部的所有肌肉,努力不笑出来。

艾米以前看过查理的蛛网系统记录,所以立刻就认出来了。起码对于她来说,他的记录再好认不过了。她总是一次次努力保护着查理不被这个世界欺负,不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指责,但丹尼给她看到的这张纸很显然足以说服她,不要再继续这么做了。有史以来,这是头一次,似乎查理真的有可能在值夜班的时候干了一些奇怪或是不好的事情。她现在终于说服自己开始相信这一点。但她所不能接受、无法想象的是,她对这张纸上的内容持有跟其他人一样的观点与怀疑。

进家门之后,艾米将自己的大衣和钱包统统扔到了沙发上,从冰箱顶部拿了一大瓶波尔多葡萄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艾米举着酒杯,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她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有没有什么心灵自助的书可以帮她解决这种事儿?她以前看过那些药物申领记录,她也知道盖尔牧师身上发生的事情,不是所有的护士伙同着干了这件坏事,而是一个护士做了这一切,是那个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干了这一切。

也许这样很自私,不过第一个闯入她脑海的想法确实一直挥之不去。她就是相信查理—一直都很相信他,就像对其他几个人的信任一样。得到她信任的人可不多,男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她整个饱受凌辱的童年毫无秘密可言,那个对她实施性虐待的人曾经一直是她所生活的家庭的一员。所有人都信任那个男的,只有艾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了解人性,也深知人类到底有能力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来。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这个躲在壁橱、障碍物或是地下室门后的小女孩,在一遍一遍不停地对宇宙祈祷,渴望自己可以拥有隐形的超能力,但现实不但没有满足她的愿望,反而让他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找到了她。所以,到了最后,她终于意识到,所有人当中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自己。曾经有一次,她真的拿着自己的存钱罐跑到了当地的精神医疗中心,问那个面带惊讶的秘书:“这些钱可以让我买几个疗程的心理治疗?”

长达几年的心理治疗终于让她慢慢走出了童年的阴影,她还是决定生存下来,并茁壮成长,成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她不希望自己困在童年的阴影中,以致整个人生都被童年的破败所损坏、挤压、变形。她觉得自己强大到足以克服这一切,于是她开始扮演更加坚强的角色。在心理治疗师的帮助下,她决定融入这个全新的世界,而开始逐步建立对身边人的信任是融入的时候必须经历的一件事儿。加入重症监护病房的工作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那里的患者需要照料一切,患者们的依赖让她必须用关怀来回馈他们对自己的信任,护理的重点也在于此,的确薪水还不错,但双方建立的信任则是更重要的一部分,它是可以让双方都治愈的重要桥梁。如果蛛网系统的显示记录是正确的,那她将毫无辩护的理由和筹码。因为她连保护病人这种最基本的事情都没有做到,她辜负了患者的信任,不仅那些患者很不安全,她自己也感到异常不安。

提姆和丹尼在11月24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工作了。皇冠福特车的前排座位上还能闻到他们的须后水和浴液的香气,打包带走的发泡奶油甜甜圈和一叠尚未翻动的晨报开启了他们的清晨。两人驱车一路向北驶出新泽西州,沿着没有修好的小路,经过一个个农场和蔬菜摊,伴随着盘山道上的每一次转弯,越走越深。他们计划这次的事情一定要在医院外搞定,在那个女孩改变主意之前,直接跟她本人对接。与此同时,艾米在很远的地方已经开始了长时间的通勤,从医院归来正往家驶去,跟他们有着几小时路程的距离。

丹尼将那个女孩的事情讲给提姆听:30多岁,有孩子,当了14年护士,金发美女,性格强势。在病房里因为是查理的朋友,甚至是好朋友,而被大多数人熟知。这一次将调查的细节透露给艾米确实是一场筹码不小的赌注,她很有可能将这一切都透露给她的好朋友查理。丹尼到现在都不确定,当初自己是如何下定决心要选择这个女孩的。有一部分确实是凭直觉,他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蛛网系统上所显示的那些药物取消记录是很不正常的;也是同样的第六感告诉他,在这种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相信这个女孩似乎是最正确的选择。玛丽·兰德离开房间的契机刚好让他验证这个想法。

“兰德干吗离开房间?”

“不知道,”丹尼答道,“也许她想上厕所吧。反正无论怎么说,她离开那个房间了,所以我就抓住机会将那个蛛网系统里打印出来的材料递给了她,然后她就好像被雷击了似的,砰的一下,当时就傻了。”

“她说为什么了吗?”

“嗯,是的。开始她就是那么—吓呆了。”丹尼解释道,“然后她开始说话了,‘哦,上帝啊!我操!’就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惭惭语速就放慢了,就跟个当堂受审的证人似的。”

“噢,”提姆很吃惊,“看来她也认为库伦这家伙有问题。”

“我觉得她想努力理清思路,她有点迷失了。我的意思是这一下信息量有点太大,让她一时琢磨不过来,有点儿短路了。”

“那关于蛛网系统她还说别的什么了吗?她看见什么了吗?”

“大部分时间她说的还是‘我操’,不过她也确实说了点儿别的,比如:‘查理和我,我们一起处理了很多病人的遗体。’”

丹尼解释着他当时的想法,他以为这女孩随时都会大哭出来,但是因为不知道兰德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回来,所以他不敢再进一步跟她探讨下去,也没敢给出更多的信息,而是直接换话题了。

艾米在查理被开除之后联系过他,给他打过电话。他说有人看过他的照片,可能是来自圣卢克医院的家伙,然后知道了他现在的工作地点,于是给萨默赛特医疗中心打电话举报了。

“你们说的是什么照片?”

“他们发邮件的时候附在上面的宣传照。”丹尼说着从自己的文件夹里翻弄出一沓报纸,“你看,这家伙的照片在医院招聘的宣传广告页上印着呢。”

提姆将目光从路上收回瞥了一眼,是招聘的传单,医院会将这些发给他们认为有可能来应聘的护士们,查理·库伦微笑起来的照片像学校里模范生的展示肖像。“你逗我吧。”提姆很吃惊地说道。

“你觉得这家伙看起来像连环杀手吗?”丹尼调侃着。

“嗨,谁长得像啊。”

警探们到达洛克伦家的时候才刚早上10点多一点。树林中有一个矮小的白色木屋,那个女孩双手交叉站在窗前正向外看。她盯着这两个男人从没有警车标记的福特车上下来,慢慢朝她走来,一个是当时问询她的黑人警官,现在还多了个白人警官,两个人都是大块头,穿着相同的制服,他们像盐罐子和胡椒罐子套装组合一样,手里举着一盒甜甜圈和一托盘外卖咖啡站到了她的门前。

艾米带他们走进了客厅,两个男人坐下之后,被围坐在中间的咖啡桌一下子显得小了不少。艾米将双脚蜷缩在身下,坐在了沙发上。提姆先开了口,将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这个案子简述了一下,这一次有了更多的细节,少了很多官方语言。丹尼瞥了自己的搭档一眼,为了让这妞儿上钩,他好像已经下定决心提供很多不能放在台面上谈的信息了,难道本来的计划不是慢慢来吗?提姆现在做的根本就是和盘托出。提姆对他耸了耸肩,表示了自己的疑惑,但转念又说服了自己:管他的呢,反正他已经开始这么做了。为了办这个案子,必须得开始找个值得信任的人来提供帮助了。

丹尼在医院给艾米看的那张蛛网系统的提药记录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现在警官们看着这个女孩正拿着一大沓记录翻来翻去,脸上的表情也越发不安。不是哪一个具体的领取记录,是所有的记录加在一起让她如此吃惊。

“首先,如果你要是把我的蛛网记录打印出来,会发现大概也就……也就这个的十分之一那么多,”艾米解释道,“有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没有人会这么订药的。”

“那你从这上面看出什么信息来了?”

“没什么具体的信息,但是这些记录确实很奇怪。”查理订单上的每一种药物都是分着下单的,不是一次在单子上填写的,“这就好比下单买了一打鸡蛋,但你不是一张单子,而是12张单子,分着买的。”她解释着,而且很多输入记录之间间隔不过就几秒钟的时间—甚至库伦在为同一个患者下单子订药的时候也会这么做,把每一个药物分开订。艾米实在想不通,这一点儿逻辑都没有。

“那有关于地高辛的吗?”丹尼问道,“我们对这个药物比较感兴趣。”

艾米翻动着整个订单,从头至尾,从年前一些很早的订单中找到了地高辛的影子。“看见没?”她说着继续用手指在纸面上滑动,“还有这个,哦,还有那个。”

警探们凑过来看着。“嗯,是,这确实是地高辛。”丹尼问道,“这有什么不寻常的吗?”

“嗯,当然,查理这些地高辛的订单好像—嗯,不知道怎么说,差不多1个月内有10次左右。”

“这很多吗?”

“这可能比我在萨默赛特工作以后加在一起下的订单都多。”

“啊,哇哦。”

“而且,更何况这是在重症监护病房,地高辛在这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常用药。”

“艾米,”丹尼说道,“我们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些信息,我们想问你些事儿。很显然我们现在就信任你,别人都不行,其他任何一个护士我们都不信任,所以所有这一切他们也都一无所知。换句话说,连医院都不知道我们在干些什么。”

“我们现在没有分享这些信息的打算,哦,我们对医院也没有坦诚过什么。”提姆补充道。

“我们不想让他们对这些信息过于敏感,以致不再给我们提供其他有用信息,影响我们的调查。你懂的,用法律手段,防卫性地阻止我们的调查。”

“他们压根儿没有告诉我们蛛网系统的记录是可调出的,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们关于—哦,就这么说吧,我们现在没法肯定,你到底是不是支持我们调查,你是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他们没有告诉你蛛网系统的事儿?”艾米很惊讶,“但是你—”

“我们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我们在如何得到这些记录上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那塞纳呢?”

提姆看了丹尼一眼,说道:“我不太明白,什么—谁是塞纳?”

艾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居然不知道塞纳数据库,无论是提姆还是丹尼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兰德从来没有提到过,医院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向他们提到过这个数据库,艾米不得不诧异起来,那这么久了,他们到底用什么开展调查呢?

艾米向他们解释道,如果你要是想全面了解一个病人,塞纳数据库是最有用的工具,它是个电脑操作系统,可以帮助你保存所有的病人记录。就好像蛛网系统处理药物订单数据一样,从塞纳数据库调取数据,可以让你了解每一位病人在重症监护病房阶段性治疗的时间节点和重要信息,上面记录着每一次查理查询病人状态的记录。他们竟然不知道这个!

“你看,就是这样!”丹尼说着将这个记在了本子上,“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信任你了吧。”

“但是,如果我们想要这么做,你必须得保证维持现在的状态,哦,别跟医院提到这些。”

“连个屁都不告诉他们,”提姆说,“就得这么干。”

“好,”艾米点了点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非常好,”丹尼说道,“我知道我们现在让你的处境很艰难!”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真的,”艾米打断了他,“我发誓。”

“听着,艾米,现在—”提姆解释道,“我这么说吧,我们不能冒险将现在所有的调查结果都拿出来给你看,除非非常重要的信息,否则我们还是不能与你共享。”

“对我们来

说很明白—我相信对你也很明白—查尔斯·库伦在医院里肯定干了什么不法的勾当。”丹尼补充着。

“我们认为他谋杀了一个病人,也许不止一个,而且我们认为他已经持续谋杀病人很久了。”

“哦,上帝啊。”

“而且,你看,艾米,事情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无法快些阻止他,他可能会再次谋杀别的病人,在其他别的地方。”

“我的上帝。”艾米喃喃道,“是我搞砸了!我还告诉他我要帮他找新的工作—我还是他的推荐人……”

“没事儿的,”提姆安慰着,“正好,这意味着你现在有理由可以继续跟他保持联系,因为,听着,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丹尼说道。

“你可以帮助我们阻止库伦。我们希望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合作,帮助我们和查理保持联系,看看他现在正在做些什么,当我们的眼线。”

“等等—什么?”艾米吃惊地将身子缩了回去,“你告诉我他是个杀人犯,然后还让我继续跟他做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提姆犹豫着,“不过,确实是这样。”

“不是,不是朋友。”丹尼换了个说法,“你没必要跟他继续做朋友,只不过,就是—保持联系。”

“就像……卧底。”

“你不能跟你的任何一个同事说起这件事,艾米。”

“甚至不能告诉你的朋友。”

“谁也不能。”

“哦,我……”艾米这一次没有直接拒绝,但是她还是继续摇着头。

“我知道,还有很多需要处理和思考的。”

“是,不,”艾米说道,“我得—我需要点儿时间考虑一下—”

“嗯,你想想,考虑一下。”

“我会的,我—”丁零零!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她一大跳,艾米本能地将手放在胸口上平复了一下心情。

“请,”提姆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想接听这个电话,或者—”

“哦,是,等会儿,等会儿。”艾米说道,“有可能是我女儿从学校打来的。”她侧过身靠到电话旁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哦,上帝!”她接听了电话,一边拿起听筒,一边给侦探们使了个眼色,挥手示意他们靠近点儿。提姆和丹尼靠了过去。

“嗨,玛—玛丽。”艾米做作地打了个招呼,音调跟唱歌似的故作轻松。是玛丽·兰德!提姆看了丹尼一眼,他们难道暴露了?

艾米将话筒举在了三个人中间,远离自己,以便大家都可以听见那边的声音。玛丽·兰德打了声招呼,她打电话来好像是为昨晚警察的问询做个后续的询问。玛丽想要知道艾米觉得昨晚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

“还好,”艾米答道,“还好吧。”

“还好。”玛丽重复着。她的声音听起来急促而紧张。艾米瞪大了眼睛看向了警探们,慢慢地摇着头,用嘴形跟警探们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嗯,我敢说你一定很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吧。”玛丽说着,“如果那些警察还打算问你什么,或是你打算自己做个什么表态、声明之类的,你可以做,但最好保证有医院的律师陪在你身边。你知道的,出于自我保护的初衷。”

“哦,真的?”艾米说,“可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必要啊,玛丽。你觉得有必要吗?我的意思是,我应该不是他们的调查对象或目标吧。”

“艾米,这可不是个好主意。”玛丽说着,“如果警察试图再次联系你,你一定要告诉他们直接联系我们医院的律师们,我们有一个……”

“谢谢你的来电,玛丽,不过,我真的觉得没必要,我觉得很好。这次调查肯定不是关于我的,他们说我不是嫌疑犯。”

“艾米,”玛丽还在坚持,“我强烈建议你,如果你要再一次跟警察们联系沟通,一定要保证有一位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律师陪同。他们的调查已经……哦,上升到更高级别了。”

艾米匆匆结束了这次通话,放下话筒。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好像有人突然闯入了她的生活,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换了个频道,一下变成侦探节目了。

“看,这就是我们要说的意思。”丹尼说。

“他们正在试图掩盖这些丑事,”提姆解释着,“而我们只是要抓到一个凶手。”

艾米伸手够了一支烟,又蜷缩回沙发上。这也太奇怪了吧?现在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东西了,但至少兰德的电话把其中一件事儿说明白了:医院确实很为他们自己担心,艾米必须担心一下自己了。现在,客厅里坐着两个凶案组的警察,让她觉得自己是地球上最安全的女孩。

“好了。”艾米边说边掐灭了手头的烟,“把你们的录音机打开吧,男孩们儿,告诉我你们现在都需要知道些什么。”

艾米现在必须从全新的角度重新审视查理·库伦的那些怪癖和毛病。他为什么老是偷偷摸摸地照顾自己的病人?为什么经常那么早来上班?为什么他偶尔才会戴上眼镜?为什么他总是背着别人偷偷在其他电脑上登录塞纳系统查询资料?现在的艾米变得多疑起来,觉得查理的所有举动都充满了可疑和不良的初衷,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那么天真,对这一切一点儿怀疑都没有?

面对这么多需要找寻答案的问题,可以畅所欲言实在是件好事儿。她不害怕,所以也没必要小心翼翼。艾米在小时候用零花钱买的那些心理治疗课程中学到,永远不要被事实所牵绊。当她回家将自己经历的性骚扰告诉她的家人时,所有人的反应都表现得好像艾米才是有错的那个。这件事情对她的影响极大,以致整个疗程花了几年的时间,才让她慢慢从相反的角度看问题。她讲了足足一个小时,点火,吸烟,继而将烟头掐灭在那个小小的玻璃烟灰缸里,她挥着做了彩绘指甲的双手将面前缭绕的烟雾赶到门廊的窗外。这是她很享受的一种心虚的快乐,负罪感很沉重,她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在心脏状况如此糟糕的情况下还在无休止地抽烟、搞派对。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搏了一拍,直到自己的起搏器开始运作,才又恢复正常。不知何故,死亡并没有像对别人的影响那般让她惧怕。

不过,将自己的工作当筹码,冒险给别人当卧底,对查理撒谎,对她的雇主,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隐瞒这一切,她可以吗?这里面的风险可是摆在眼前的。这些警探的猜测有可能是错误的,他们也可能有着别的阴谋,打算用这种方式骗她。他们可是完全的陌生人,查理才是她的朋友啊。她应该选择站在他们的战线上吗,无论代价如何?

艾米又重新靠回了沙发上,交叉双臂,也许进一步牵扯到这件事儿中来不是什么好主意。“嗯,到底……你们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她问道,“比如,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小事儿,都是小事儿,”提姆答道,“没什么危险的事情。”

“电话,大部分应该就是打电话。”丹尼安慰道,“为我们打几个电话而已。”

“也许,可能之后,会戴个窃听器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我得见他?”艾米吃惊地问道,“面对面地见他?”

“也许,你现在暂时别想这些。”提姆忙解释道,“库伦有跟你说过什么关于安乐死的话题吗?或是这类的事情。”

“啊?没,没有。我不记得他说过。不,我—”

“哦,好的,好的,”提姆继续,“我们就是希望可以让你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艾米告诉他们她需要思考一下这件事儿。“晚上我给你们打电话。”她告诉他们,“在我确定自己要答应你们之前,我得同一个人谈一谈。”

警探们离开之后,老房子立刻变得安静异常,甚至有些吓人。艾米坐在自家的厨房里,仔细思考着这件事情。她一直坐在那里,听着冰箱嘀嗒作响的声音,直到校车的抵达才将她拉回现实中来。她听见门廊的地板传来了踏步的声音,金属声撞击过后,背着大书包的女儿慢慢地跑上了楼梯,然后又跑了下来。艾利克斯走进厨房来拿果汁,看到自己的妈妈坐在桌前,正努力掩饰着自己严肃的表情,试图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艾利克斯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事情发生了。她觉得可能是因为学校话剧的事情,今年轮到她妈妈来指导排练话剧了,是关于外星人来到一个无聊的小镇上,让那个地方变得好玩起来的故事—来自左贡星球的入侵。艾利克斯觉得这个话剧很好,因为那些不愿意背台词的孩子也可以当着那些镇上单调的居民表演了,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出惊讶的表情而已,大部分时间,只要记得把嘴张得大大的就没问题了。

但是,艾米告诉艾利克斯,这次的事情比左贡星球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要奇怪。她的一个同事,另一个她熟识的护士,可能谋杀了一个病人,而且可能是蓄意谋杀,可能还做了不止一次。虽然她女儿才11岁而已,但她还是明白什么是连环杀手的。警察们来过家里,他们希望妈妈可以提供帮助,一起抓住这个坏护士。艾利克斯坐在她妈妈的对面,一直愣愣地盯着她的妈妈,没有把目光转向别处,也一直没动手拧果汁盒上的盖子。

艾米希望艾利克斯明白这个决定很有可能完全改变她们的生活。那些警探希望她能跟那个他们认为是杀手的人称兄道弟,成为朋友,而且这件事很可能有危险—艾米虽然并不这么认为,但她也没法肯定。艾米到了这个年龄,对这样可以改变终生的事情变得越发敏感,她女儿一天天长大,马上就要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哇,艾米想着,简直是自杀行为啊!

“所以,这就变成了一个家庭议题,”她对艾利克斯说,“我们必须一起作这个决定,像一个大家庭那样。我们能做这件事儿吗?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接受这事儿吗?”

“这事儿是即将会发生的吗,你说的这事儿?”

“我不知道,亲爱的,事实上,我并不知道。”

“不过,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对吗?”

“是的。”

艾利克斯将吸管绕在自己的手上,像是个戒指:“最好的情况是什么?”

“哦,如果要是成功的话,那男人就会被送进监狱。”

“永远在里面待着,对吗?”

“我不知道即将会发生的事情,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把他送进监狱,或者他如果有机会逃出来,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面临危险。”

艾米看着她女儿慢慢接受着这些信息。一个连环杀手,她的妈妈要去做一个卧底,一个来自左贡星球的潜在来访者。艾米知道这一切对艾利克斯来说一定特别诡异,因为对她自己来说也是这样的。

“那,妈妈,这个家伙真的杀人了吗?”

“他也许确实那么做了,亲爱的,是的。”

“那……那你就必须去查个清楚了,对吗?”

丹尼在重新回到客厅那堆得越来越高的文件里调查之前,换上了汗衫和牛仔裤,他打算让自己舒服轻松一些。现在这里面又多了很多从兰德那里要来的材料,其中一堆文件是来自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尸检报告,涵盖了所有查理·库伦工作期间的内容;另一摞是库伦所有的值班记录表,丹尼将两边的材料时间交叉,找交集,试图发现其中的规律。

他试图用库伦的生日、他前妻、前女友、孩子们的生日、他父母、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的生日做检索关键词,与病人的死亡日期联系起来。紧接着丹尼还试了结婚纪念日、离婚纪念日、节日、重要聚会等时间,但一无所获。往里面加入的信息越多,他脑中的想法也就越多。后来,他开始用那些去世的病人姓名和库伦所有的家人姓名做比对,然后是名字开头的大写字母,继而又用那些大写字母试图拼写出新的单词来……丹尼放下手中的本子,使劲揉了揉眼睛,已经凌晨4点了,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啊?把越来越多的可能性扔到一起搅和,绝对可以找到更多的规律。整个世界上的事件都可以因为多疑而变得错综复杂相互关联,但事实上可能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当丹尼终于决定爬上床休息一下的时候,已经接近黎明时分了,他闭着双眼继续想那些数字和字母,试图努力找到一个动机,就好像现在找到这个原因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似的。

提姆也难以入睡。他不像丹尼是这个案子的主要负责人,他不需要在这些数据、药物、细节和文件上耗费太多精力,他不用承担相同的责任,但就算是这样,他的头脑也没有片刻清闲。他在用数学的方式计算这次谋杀案,计算着他们能抓到这个家伙的概率。他们已经在这个案子上浪费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现在都没有在黑暗中摸索出一点儿希望。查尔斯·库伦已经在9个不同的医院做了16年,警探们跟这个在凶杀方面的老手相比,不过

就是个刚开始查案子的雏儿。

提姆·布劳恩在网上查询了很多关于此类医疗谋杀的案件资料—两个年轻女护士为了满足性需求而成了杀人犯,一个年长的护士为了减少工作量而动手杀人,还有杰克·凯欧克因那种类型的,以善良为初衷而对病人们下手,当然其中也不乏变态杀人狂,鬼知道还有什么人干过这些事儿。联邦调查局在匡蒂科有这么一类专家,不处理别的案件,专门对付这些心理咨询专家、医疗工作人员,或是两者兼具的家伙。也许联邦调查局那里有一堆关于库伦这种人的文档,写着到底应该如何抓住这类人的独门诀窍。提姆认识一个联邦调查局的人,也许他能帮助他们联系到那些匡蒂科的专家。他也不知道这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帮助,不过应该也不会带来什么负面效果吧,至少能让他踏实睡会儿觉。

但是,当他在晨会上把这个找联邦调查局的人帮忙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检察官福雷斯特立刻给拒绝了—他们不能将任何其他人卷入此事。提姆能理解这种野心,一个检察官想要成功,就不能把手头的大案子拱手让人,但这并不代表他认同这种观点。离退休仅差一步之遥,提姆觉得自己好歹有点儿特权可以把这些命令当作建议,听听就算了。

查理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工作了,他的女朋友虽然怀孕了,但就算挺着大肚子,还是希望他能赶快从她家里搬出去,这些事情让他烦躁得都没有心情去接电话。直到有一天,答录机上响起了艾米的声音,那个跟他同病相怜的艾米。她知道他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也只有她才知道他现在多么不愿意接电话,她也知道,查理听到自己的留言以后一定会打回去。但这一次,查理实在是等不及一会儿回电了,而是直接冲了过去,拿起了电话:“嗨。”

“嗨,亲爱的!”艾米回道。

“嗨。”查理又问候了一次。

“你怎么样?”

“哦,挺好,还好吧。你知道的……我申请了失业,但他们否认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否认你现在失业了?”

“他们说,因为我现在—嗯,反正我会上诉重新申请的,但是—”

“是,”艾米说着,“如果你是被停职的,你难道不能—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同意你的申请,这说不通啊。”

“嗯,毕竟我也没在那里干多久。”

“我会为你写一个推荐信的,你知道我会这么做的。但是你得知道,我打电话来就是因为—他们一直在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嗯。”查理回了一声。

“而且,他们一直不停地叫人去接受问询,好像是关于什么内部事务,有人向我问起了你。”

“嗯。”查理继续回了一声,等待着她说下去,等待着听事情的走向。

“我想先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给你提个醒。”艾米等待着,但唯一从听筒那边传来的就只有呼吸声而已,均匀不间断的呼吸声,所以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而且他们还问了我好多关于病人的事儿,但是我……我不能……你知道的,我压根儿记不住,那些人我没一个有印象的。我记不得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或是你知道,我压根儿就……就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一直问你这些奇怪的问题……”

“哦,”查理答道,“嗯,他们……”

“因为我事实上……说实话,有点……查尔斯,我只是有点儿紧张,倒没什么特别的,就这样。”艾米继续说着,“一直问我一些特愚蠢的废话,关于一些特定的药物,问我一些关于地高辛……”“哦,”查理说,“我能想起来的有那么一个病人,一个牧师还是什么的。”

“对。”

“他们也问过我关于这个病人的问题,不过,我对这个病人一点儿了解都没有。我听说过,哦,乔安在那事儿发生过后一两天的时候好像聊过。”

“是哦。但是,嗯,你知道的,我—”

艾米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这事情我应该担心吗,还是……”

“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吧。”查理告诉她,“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他们也许也跟别人说了这些事儿。我想,我知道关于胰岛素的那件事儿,那个在调查,一直在调查,所以……我,我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们真的无时无刻不在说这件事儿,我知道他们因为那个问题问过你。我就是想让你对现在这些事儿有所知觉,因为……我知道他们一直在问别人一些问题,我也听说你的名字被人提到过。而且,我,哦,你知道的—我,我很生气,特别是当他们把我卷入这个事情问我问题的时候。”

“嗯。”查理答道。

“但是,你了解我的。我现在都快焦虑死了!我本来就特别容易担心,而且现在你还不能在我身边陪我。”

“嘿,嗯,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他们调查的重点对象。”查理说着,“我的意思是……就像我说的,我是被停职的。”

艾米笑了出来:“是啊,哈,你早就离开这医院了,你个浑蛋!”在隔壁检察官办公室用耳机监听这一切对话的提姆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在打电话的时候表现得太自然了,演得可真像。

提姆有点儿担心兰德可能已经开始怀疑艾米松口,并试图慢慢阻止她继续这样下去。因此,丹尼和他想了一个策略,来保护自己这个来之不易的消息源。12月,丹尼告诉克鲁奇和珀塞尔继续在萨默赛特的问询,努力得到一切他们能得到的信息,并且向每一个重症监护病房的工作人员提出关于艾米·洛克伦的尖锐而有归罪倾向的问题。

这些问题可以有效地将大家的焦点从查理·库伦的身上转移,并帮助隐藏他们的匿名绝密信息提供者,但不可避免地会让艾米本来就不太顺利的生活变得更加水深火热。在她的同事们看来,现在艾米俨然成了一宗谋杀案的重点怀疑对象。

艾米几乎是立刻就知晓了这件事情,但不是从警探们那里直接知道的,而是一个来自好友安妮的电话,这位医疗助理小姐浓重的牙买加口音在第一声“雷好”的招呼上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阿米,”安妮说道,“我打电话来就是想让你知道,他们现在正在四处问各种关于你的问题,一遍又一遍,他们……”

“谁在问,亲爱的?”

“那些警察,那些调查人员,他们一直在问,他们问遍了每一个人。”

“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每一个人啊,一遍一遍又一遍,‘艾米,艾米,艾米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没事儿的,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的。”尽管她自己现在也不能完全肯定事情是否真的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下去。

警探们将艾米作为“自愿成为秘密线人,可提供音频截取、电话拦截以及人身协助”注册在案,并且将检察官办公室腾出来给她。不过,在第一次录音电话结束之后,艾米显然觉得坐在自己客厅的沙发上讲电话更加舒适。除了睡觉和工作以外,大部分时间她都要坐在一堆废纸中间,翻着各种记录,做笔记。那些记录正在缓缓讲述着一个故事,比她能想象到的要可怕得多的故事。

提姆和丹尼告诉她主要将重点放到牧师盖尔身上就可以了,其他的案子他们会想办法。艾米看到了州医疗检察局给出的尸检报告,实验结果表明盖尔牧师的死亡原因是地高辛药物过量。蛛网系统显示,查理曾经在牧师发生急救、突然死亡的前一晚领取过地高辛。如果除了这个问题以外其他都正常的话,那有可能是个巧合。但她发现了更大的问题,似乎在这些材料中隐藏着一个更大更难以捕捉的模式。艾米可能要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些材料当中好好研究一下才可以。

尽管丹尼和提姆在蛛网系统的材料里面发现了一些规律,但大部分拉丁名称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希腊语,只是一大串无法发音的没意义的文字罢了。这些侦探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上面寻找那些他们知道的药物名称,或是医院已经提供给他们的分析之后的数据结果。蛛网系统上所提供的其他信息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噪声一般的存在,但是艾米知道那些药物,她同样也了解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从一个护士的护理角度来看,查理的这些药物订取就变得格外没有意义、出人意料了。

一页接一页,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查理·库伦在系统里订的药物根本不可能是病人们会需要的。他不停地提取那些几乎没有人用的药物,数量荒谬得惊人,而且频率也非常吓人。根据这些文件显示,查理还做过很多比这还无理取闹的事情。查理在系统里输入药物的名称,在按下确定之后,又一次次快速取消。拿盖尔牧师去世那晚举例,查理订了地高辛,紧接着又取消了这次订单,但是盖尔还是被注射了地高辛,整个事件以死亡画上了句号。

一次取消本身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儿,几乎每个护士都会偶尔犯个错误,但没有人的错误会是这个样子的。查理每个夜晚都在犯相同的错误,有的时候甚至以小时为单位取消订单,这一切看起来好像是系统性的作为—好像他在故意犯错。

与此同时,艾米自己也开始不断地犯错。她每天顶着月光在重症监护病房上夜班之后,白天还要干着双重工作,几乎筋疲力尽,终于在周日夜班即将结束那天,她发现自己也在蛛网系统上录入了错误的订单。在整个医院都在散播对她的怀疑时,即使是再无辜的错误也会导致她被开除。艾米正好在出药的抽屉弹开的那一刻,按下了取消键。

艾米盯着面前的屏幕,上面已经显示取消了。记录显示她没有取走药物,而是取消了订单。她又这样做了几次,以确保这一切真的发生了,紧接着她拨通了提姆的电话。第二天她早早赶到警局,将那些记录摊在桌子上,向他们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艾米重新看了一遍那些记录,将查理下单又取消的记录指给提姆和丹尼看,一次又一次。理论上说,蛛网系统的抽屉在每一次取消订单之后依旧会弹开将药送出来,库伦可以在系统没有显示取药记录的情况下取走这些药物。艾米从记录上指出,自库伦来萨默赛特医疗中心工作直到6月27日,他一共下订单意图领取地高辛继而取消订单总共27次—仅2月份就这样做了8次。病房里没有一个护士的取药量能顶得上他的1/5。

如果用于定罪的话,这个理论很好,且令人印象深刻,但提姆和丹尼能证明库伦在取消这些订单的时候从药房里偷药了吗?他们不能证明他过去真的这么做了,不过他们可以在蛛网系统上安一个摄像头,试着抓他个现行—不过,根据蛛网系统的记录,这样做意义不大。在27日—盖尔去世四天之后—查理关于地高辛的所有订单活动都停止了,甚至包括他的取消订单,但是那些关于地高辛的让人出乎意料的实验却没有停止。

也许库伦还有别的方法搞到那些药,也许她的朋友并不是罪魁祸首。无论哪一种可能性都让他们难以接受。艾米如果没法成功破解这些神秘事件,那么就是在陷害自己最好的朋友,将他所犯的那些错误转变成谋杀案的罪证。

“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丹尼问道,“他停止这么做了,还是他换了个方式去做?”

艾米重新整理好那些文件,将它们又放回自己的书包里,准备开启她漫长的回家路程。“我也不知道。”她说着。事实上她对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件是肯定的。“如果我想通了什么,我会告诉你的。”

艾米洗了个澡,钻进自己最旧但也最舒适的睡衣里。她躺在壁炉的火旁,试图看会儿书来放松自己。当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时候,不得不放下酒杯拿起了电话,查理在电话刚响第二声的时候就接了起来。

“嗨,查里!”艾米打了个招呼。她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心眼里很开心听到他的声音,“一切怎么样?还好吗?”

“还行。”查理说道。

“还好?”

“还好。不,你知道,我现在确实越来越担心了。所有事在某种程度上都……我觉得每件事都因为这次的事件而走下坡路。”他的女朋友凯瑟琳,告诉他不要担心这一切,事出自然有因,上帝会保证每一件事是公平的。不过查理知道,有时候,他必须自己保证这一切。

“她一直挺支持你的对吗?我的意思是,她真的跟你说过‘别担心了’这种话?她以前可一直挺糟糕的。”

“我想她可能意识到了,你懂的,我现在的处境可能确实不太好。”查理说,“但是,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们确实也大吵了一架,与那个同她一起工作的家伙有关,他给她写了一封可以称之为情书的信。”

“那家伙是不是带她吃了午餐,还是干别的什么啦?”艾米询问道。查理曾经将自己女朋友的“朋友”的故事告诉过她。

“他们吃了晚饭。而且

,哦,她在晚餐结束以后甚至还上了楼,去了他值班的地方。而且他……他写了很多奇怪的信,那上面抱怨了一些他在楼上值夜班,没有她的陪伴很难熬什么的。之后他还写‘你知道你已经拥有了我的灵魂,你必须……’”

“什么?”艾米吃惊地问道。

“就是‘点亮我的内心’。全是这些怪话。”查理解释道。

“哦,我的上帝啊,你听了这些不想吐吗?”

“她总喜欢将这些东西跟她的一些私人文件放在一起。”查理在为她准备午餐的时候曾经瞥见过一张纸条。他拿来与凯瑟琳对质,十分气愤,但凯瑟琳却转而指责他偷窥自己的私人生活。

她告诉他那不过是个玩笑,但紧接着,查理又在她的钱包里发现了另一封情书。他们的战争已经到达了爆发的临界点。“我们经历过这一切,但是一切从那时候起明明变好了啊,反正据我所知一切都好起来了。”查理说,“我甚至跑到他家去找他当面对质过。”

“你去过他家?”查理去过,他曾经跟踪过自己怀孕女友的男友。

“是。”查理说,从他的音调听起来,似乎查理很是享受这个故事,“嗯,你看,这件事情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哦,他……”

“等等,你认识他?”

“不,不。”查理说着,“不过,这事儿是另一个奇怪的巧合,他住在她以前住过的地方,同一条街上的同一所房子。”

“好吧查理,这太扯淡了。”

“嗯,”查理继续说着,“她自己也说,这是个奇怪的巧合。”

“不,这不可能是巧合。”艾米说道,“你知道,这不可能是巧合。”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我开始思考整件事情,但是她一直坚持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不过,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不过,反正我最近的生活里也充满了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已经开始习惯这一切了。”

“唔,哦。”艾米不知怎么回答了。

“因为,”他提醒她道,“你知道的,我曾经经历过一些小小的抑郁时光,而且,哦……”

“小小的?”

“哦……”查理慢吞吞地说着,尽量拉长着语调,显得腼腆而得意扬扬。

“说吧,查理。”艾米逗着他。

“我曾经……曾经想过自杀,但后来还是挺了过来,所以目前……”

“嘿,亲爱的!你真的假的?”

“我现在……真的特别害怕。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会怎么结束,尤其是他们现在仍然认为我跟医院那几个病人的死有所关联。因为……我……你知道的,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即将有一个马上就要生出来……”

“这更意味着你需要重新将一切抛之脑后,站起来啊。”艾米劝说着,“出去开始重新约会怎么样?要不吃点儿抗抑郁的药?”

查理叹了口气,这样的对话让他一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我确实这么想过,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同时发生了。我确实希望将来这一切都迎刃而解,只是我现在非常惧怕自己即将面对的未来,我还没来得及跟我前妻说我现在的状况呢。”查理欠她的钱,已经很久没有付自己孩子的抚养费了。现在他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就是每个周末儿童服务中心打电话来,给他一个缓冲的机会,拖一拖抚养费。查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来自儿童服务中心的这些让他暂时缓给抚养费的电话都是警探们精心策划的,他们不想让查理太努力地去寻找新的工作,在另一个医院重新开始这一切。

“他们说‘好吧,可以看得出来你已经在努力了,所以我们就不因为你没有按时付抚养费而开出警告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大发慈悲了,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的。可我最近确实有点儿崩溃,一点儿自信心都没有了。”查理继续解释着,“如果我对自己有更多一点儿的信心,也许,我会在这段感情中更加享受,更快乐一些,但是面对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我……”

查理又重新回到了凯瑟琳的问题上:“她到底看上那家伙哪点了?我是说,我曾经见过那家伙,他没有任何一点儿让我觉得厉害的地方,一点儿特别的也没有,很平庸的一个人。”

“哦,他当然没有我的查理这么聪明。”艾米总是知道该在关键时刻说些什么。

“是啊!”查理说道。

那一晚,艾米做了一个梦:查理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她亲眼看着他装好了注射器,在他将里面的药物打入了输液袋中的时候,艾米感到一阵肾上腺素涌入的快感。是她在推动那个注射器,她才是那个杀手,而且很显然,她异常享受这一切带来的快感。但是,后来艾米又变成了病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查理也在那里,他站在走廊的尽头,在那个她总是可以看到他身影的位置,便携式塞纳系统电脑推车就在他的前面,好像一个神圣的讲坛。查理正在说话,不过艾米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而且她也没法回话。在一阵恐慌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连动都动不了了。

直到她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是瘫软无力的。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心脏,感觉它像只想要从自己手掌下挣脱的小鸟。她知道这样的梦是过度焦虑引起的,现在的她感觉很不安全、很无力。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除了这些意外,还有别的。直到她吃完早饭独自在家思考整件事的时候,她才重新恢复了点儿力气,开始破解谜团。

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查理一直站在那里的景象—他总是站在那个L形走廊的尽头,那里是个死角,离电梯门最近的地方,也是离护士站最远的地方。她以前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但现在,她真的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米靠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她之前用过几百次这样的方法,是她童年时候用来自我催眠的一种方式,可以把那些痛苦淡忘,抛之脑后。她一直闭着眼睛,慢慢地呼吸,直到自己忘却了一切,沉浸在其中。放松不代表忘却一切。

她让自己重新回到那个地方,回到和查理一起上班的日子。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躲在重症监护病房角落的查理,可爱,害羞,带着点儿怯懦,躲在计算机的后面。每天做完报告之后,他都会推着放塞纳系统的电脑推车到走廊尽头。她总是觉得他像一个穿着羊毛衫的可怜小邮差,推着自己的小拖车走开。艾米一直以为查理是想要一个安静的工作环境,她绝对没有想到的是,每次他想要挨着走廊大厅的门,是因为那是所有药物被送来的地方。

站在那些门旁,查理是头一个而且大部分时间也是唯一能看见药房送药人的。查理总是能碰上给药房送药的人,也总是热情地上前帮忙。他总是帮助药房的家伙节省送药的时间。那时候,在他人眼中,查理不过是个热心肠的人,给送药的人省事儿,帮忙补充药房存货,四处忙来忙去。但现在,在艾米的眼中,好像不止这些。

艾米意识到,我的上帝啊,查理压根儿不需要碰蛛网系统就可以干他想干的事儿。

艾米在自己的眼皮支撑不住之前,一直都在仔细研究那些档案。她把那些文件带到了床上,伴着那些文件昏睡了过去,早上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儿是继续看那些文件,而不是直接坐长时间的通勤车往南去上班。漫长而劳累的一周又要开始了,她自己也要开始用蛛网系统了。

艾米试着不去想自己现在是萨默赛特郡检察局安插在医院的一名告密者,一个叛徒。但每天,这样的想法都会更加强烈地折磨她。她坏了规矩,每天都要冒着被自己努力工作的机构解雇的危险,而且完全独自一人在应对这一切压力,没有人能知道这一切。她依旧是个护士,只有那些警探才能理解她现在的处境。提姆和丹尼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艾米每天下班后会加入他们,在递给他们咖啡的同时,把一堆新的文件交到他们手中。这些警探工作的样子让艾米觉得没有那么孤独了,也多了些许勇气。

艾米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跟警探们提起塞纳病人记录系统的人,萨默赛特郡检察局的调查人员非常想得到这些记录,完整的、没有被人删减过的记录。道格拉斯·布朗尼警探开始为申请法院调令做准备,与此同时,艾米想着其他的方法。

她觉得有点像约翰尼·卡什歌词里说的那样,一个汽车工人每天都拿着他的午餐盒去上班,往盒子里装一个崭新的汽车零件,20年后,他拥有了一辆完整的凯迪拉克。当然了,艾米不可能用20年的时间把查理所有的塞纳系统记录找到而不引人注意,不过,还好她用了比午餐盒大得多的容器。

很显然,艾米的同事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塞纳系统打印记录比以前长了不少,夜晚值班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给你提供这样的隐私自由。艾米上夜班的时候快速地在屏幕上浏览那些记录,然后回到车里,放慢速度继续翻着已经打印出来的那些记录。她告诉自己这样的做法并不可疑—一个护士,穿着护士服,将车停在路边,坐在里头看病历,但打心底里,她当然明白,这样做是可疑的。她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查找查理的罪证,思考着他杀人的方式,当然了,前提是他确实是那个杀手。不过,从现在的整个过程看,她的所作所为跟当时的查理一模一样。

周五和周六之间的轮班过渡相对来说容易很多,早上11点左右出发,凌晨1点半到2点左右就可以到家了,然后周日上晚班之前一整天都可以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不过每次到周日的时候,她都会筋疲力尽,而这个周末显然比之前更加疲惫。艾米坐在护士站看那些报告,觉得自己像是个穿制服的骗子。今晚,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开始不信任自己了。她在一个犯罪现场进行护理工作,但既没有好好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也没有认真地对整个事件展开调查。与警察的合作让她总是忧心忡忡。因为意识到了这些脆弱的生命到底多么容易受到伤害,现在的她每次展开护理工作的时候都会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现在周围的每个人都让她感到惧怕,这种生活状态持续到星期日的时候,巨大的压力已经将她折磨得头痛欲裂了。

艾米走到蛛网系统前,下了一张泰诺的订单,但又以最快的速度制止了自己的行为。现在所有关于药物的订单都异常敏感,即使是最平常的东西,都可能会惹麻烦上身。

护士们称这个为自我分配,没有人会真的把这当作什么秘密,当然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写在工作手册上。当护士自己需要阿司匹林或扑热息痛的时候,他们经常会从蛛网系统里拿药,就好像服务员在工作之余吃没有送上桌的薯条一样。艾米会担心自己日常的花销和银行资产,但从来没有为这种事情担心过,那现在这种突然出现的愧疚感是从何而来呢?她开始生自己的气了—不就是一点儿泰诺吗,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不过是为了让她在整晚忙得不可开交的同时不至于头疼得爆炸而已。艾米最终还是觉得,咬牙坚持工作吧。

艾米按下自己蛛网系统上乙酰氨基酚(泰诺)订单取消键。当然了,抽屉还是弹了出来。就在她弯腰去关上抽屉的那一刻,脑海中本能地出现了查理的样子,另一股负罪感迎面袭来,遏制住了她的呼吸。她停止了自己手中的动作,愣在了原地,地高辛就在相同的抽屉里,实际上,就在它的旁边。

原来一切竟是这么简单,当她重新回顾查理的蛛网系统记录时,一切都变得有意义了。所有的信息其实一直都在电脑里,他并没有一直下地高辛的订单,因为他压根儿不需要那么做。他只要订泰诺就可以了,因为地高辛被放到了相同的抽屉里。

当晚的夜班结束后,艾米重新回忆了一切的源头,思考着蛛网系统的药物储藏室。警探们曾经试图为库伦对弗劳伦·盖尔牧师的谋杀定罪,但是他们没法通过调查将焦点放在他或是地高辛上面。因为最主要的问题就在于所有的订单都跟实际情况不符,他们没法证明在取消订单之后,他是否拿走了那些药。但是,泰诺的那些订单可实实在在地显示在记录上了,不可能有人想到证明他明明订了一种药,而拿走了另一种。不会有护士看到他关于泰诺的订单时感到奇怪,或是从中发现什么规律的。艾米不禁开始猜想,自己难道是第一个在萨默赛特医院发现这一切的人?

但是泰诺的订单并不是她注意到的唯一奇怪的事情,重新研究蛛网系统之后,艾米发现了其他一些持续下单的药物。硝普钠、去甲肾上腺素、硝化甘油和巴夫龙。单子一张接一张,有的时候一整晚的时间有半打订药记录。艾米知道这些在心脏重症监护病房的工作中相对来说常见一些,但查理是在重症监护病房工作的护士,他的这些订单基本上是在快速地清空所有常用药的储备。紧接着,一次接一次,查理就会给药房下订单,让他们来补充系统里的药房货物储备。每每这种情况出现,大家都会认为他是在热心帮忙,但现在艾米可不敢肯定了,这些重新补货的订单一点儿都不寻常,而这

些都显示在了他的蛛网系统记录中。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律师弗雷明曾经因为此事和频繁取消的订单询问过查理,但是否有人针对他频繁取出的这些治疗心脏病的药物有过任何怀疑呢?

在上床之前,艾米拿起了电话拨通了提姆的号码。他和丹尼一直在沿着单一的线索追踪,而在艾米看来,现在蛛网系统显示出来的问题复杂得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不过,虽然知道自己要面临的远不止这些,艾米还是拿不准应该从什么角度来全面分析这些记录。

艾米重新回到了卫生间,蓄满了一脸池的清水,用双手捧着冰凉的冷水拍打在自己的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很显然她的心脏并没有就此平缓一些。她一直在不停地寻找答案,到底这个自己曾经最亲密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答案就摆在面前,就写在查理蛛网系统数据的记录上,隐藏在各种药物组合订单的模式之中。

从生理学的角度上来说,这些药物的组合可以做到取长补短,就好像单一的音符以不同的组合方式模拟出了完美的和声,或是不和谐的各种饮品在完美比例之下调出的鸡尾酒。现在所有这一切本来看着毫无意义的订单都慢慢组合出了令人惊诧的全新含义,艾米需要睡眠,但她实在是害怕即将迎来的梦境带给她的恐惧。

第二天,艾米将自己所有的新发现都递给了坐在桌子对面的提姆和丹尼。她这样解释道:查理一直在做一个成功的调酒师。处方药的完美混搭,是通过他从系统里取出的那些药和从其他地方拿到的药完成的。这些完美的鸡尾酒中,每一种药物都有自己特定的生化指标影响,将所有药物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完成了和谐而完美的一曲生化交响乐。通过组合,几乎每一种药物的用量只保持一点点,就可以将那些濒临死亡边缘的病人推入深渊。组合中药物的作用完全相反,造成互相推拉的结果,将使药效得到最大的发挥。

整个过程中最关键的还是病人的反应,鸡尾酒被送到客人手中的时间和酒劲儿上涌的时间,病人们真正给出反应的时间差才是最命悬一线的部分。病人生理上出现的崩溃或是抢救的需求,会让人觉得是康复前的表现。鸡尾酒最终造成的谜团只有实验室的报告才可以破解。

她极尽想象力从这些数据中寻找出有意义的规律,但她实在是没法想象享受操控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个怎样的恶魔。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他肯定不再是那个拥有绅士般灵魂的挚友查理了。这种情感上的破裂和那些凶杀案带给她的震撼是同等程度的伤害。

艾米觉得自己是个感性的人—一个崇尚精神世界的旅行者,一个很好的听众—可以适时地调整频率倾听每一个人的声音,与其达到共鸣。有着那样的成长经历,艾米总觉得如果身边出现了一个恶魔,自己一定会非常敏感地感知到这一切。然而,查理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她却从来没有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一点儿邪恶。艾米思忖着,或许她误会他了,也许她本来灵敏的恶魔感知天线失灵了;再或者,她可能是个半盲的人,只能看到身边人好的那一面。

查理的塞纳系统包含了他工作期间所有病人的病例图表以及他在萨默赛特医疗中心工作以来的所有工作记录。每一页记录都让艾米觉得自己一定是想错了。从这上面看,查理事实上并不是那个大家公认的世界上最好的护士,也不是艾米心目中那个图表做得最完美的人,他的记录甚至连及格都算不上,上面甚至几乎都看不见一条完整的表格边线。

事实上,这可能是艾米见过的所有图表里最差的一个了。随意脱口而出的词,这一块儿那一块儿,到处都是匆忙的胡乱比画和错误的拼写。这些工作甚至都花不了他一分钟的时间就可以完成了。如果真相是这样的,那他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电脑前做的事情很显然不是输入数据仔细制作表格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能意味着查理当时在做的是输出的工作。

艾米不得不等到自己下一次轮班的时候再打印剩余的记录了。这一次,她都等不及回家再处理了,夜班一结束她就立刻带着这些东西跑到检察官二楼的办公室与警官们分享。

塞纳系统会跟踪一个护士通过电脑做过的所有事情,并且将护士浏览过的所有记录都按时间顺序做了记号。查理一整晚的时间都在浏览。这就是他在忙的事情—浏览。

这个单词让她感觉有人用指甲划过了她的胳膊,一阵激灵。

那晚,在她的梦中,查理站在蛛网系统前,把那些输液袋都慢慢排开。真是个好帮手,他一个人就做完了这一切。

所有患者信息都被罗列在白板上,斯特兰克、西姆科、斯特里克兰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数字。病房号好像彩票一样,护士们每天都在不同数字的病房里工作。有些护士喜欢某些幸运数字,于是就喜欢在买彩票的时候专门选这些;而有些数字则是对称的,前后对称那种,比如212;有些则可能是某人的生日,如果你生在2月的话。

现在查理又出现在了塞纳系统前。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病人,但不是他负责的,然后是另一个病人,再接着是另一个。

护士们都在自己负责的病房里,照顾着自己床位上的病人,查理也在自己负责的房间里。他合上了门前的百叶窗,关上了门,还拉上了病人床边的隐私帘。干吗这么神秘呢?查理真的在那个房间里吗?在哪个房间呢?他有三个不同的病人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房间,这就好像是三卡蒙特·卡罗那个经典的魔术一样。查理在哪儿呢?哦,他不在病房里了,他在护士站,拿药。为什么拿这么多药?他又重新独自一人出现在蛛网系统旁,但是他根本没用那个机子。为什么这么频繁呢?另一个护士想要领药,查理好心帮她取。为什么这么热心呢?

艾米可以看到放在蛛网系统顶部的那些输液袋,整齐地码放了一排。每个上面都有一个贴纸写着对应的数字和字母,字体小到需要戴眼镜才看得清。他戴眼镜吗?他不戴,查理总是不戴眼镜。他很英俊,但是他看不见那些字。

你必须慢下来,仔细研究这些输液袋上的数字,看清楚每一个输液袋究竟属于哪一个病人。他看清了吗?他手举着自己调好的鸡尾酒,往上面贴了一个标签。他真的知道患者的名字吗?他确定那个数字吗?他知道应该把这个药送到哪个病房吗?

现在他又重新站到塞纳系统的推车后面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患者,然后又是另一个。为什么这么多,查理?你到底在找什么啊,亲爱的?

查理,你到底在找什么?

查理也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在一刻不停地寻找。

这是在买彩票。

艾米醒了。

跟蛛网系统的报告交叉比对,库伦的塞纳记录成了萨默赛特郡警局目前所掌握的犯罪实证里面对他最不利的一个了。为了让警探们能更好地明白那些数据和记录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艾米需要提前给他们上一课。

塞纳系统在医学界正式使用也不过几年的时间,它可以为护士们提供一个高效紧凑的工作模式,输入所有患者的相关信息,在工作的过程中方便每一个护士查询所负责患者的身体状况、过敏情况以及抢救的相关信息和所有该患者检测的实验室数值。但护士们只能为他们当晚所负责的病患填写系统资料。

在艾米知道的所有护士中,没有人会利用塞纳系统查询其他护士负责的病人。不过,在艾米看来,似乎这正是查理一直在做的事情。

艾米开始调查查理6月份的记录,他调查了弗劳伦·盖尔的病例表,医院记录显示盖尔因心脏骤停,于6月28日上午9点32分被送往重症监护病房抢救,死亡时间大约在半小时之后。

盖尔去世那晚,不是库伦负责护理,但塞纳记录显示库伦在凌晨6点28分的时候调取过盖尔的医疗病历表格,6点29分的时候他又看了一次。他在检查,间隔只有1分钟,在实验室地高辛数值刚达到峰值之后半个小时的时间内就开始检查他的记录了。而在那之后的3小时,盖尔体内的地高辛浓度过高,使他的心跳停止了。

“而这只是盖尔的记录。”艾米说道。塞纳系统上显示了无数条查理·库伦登录的条目,成千上万,甚至一个晚上就有几百次。

“他在研究这些东西。”提姆分析着,“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些东西?”

艾米觉得自己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因。护士们的静脉输液袋都为病人们准备好了,排列在那里。如果查理手拿一款处方鸡尾酒,往其中一个或几个输液袋中注射,怎么办?他不需要亲自把那些药物直接送到病人的房间去,他甚至都不需要在场。其他的护士,甚至是艾米,都会为他工作。查理只要简单地退到角落,用塞纳系统浏览实验室得出的报告数值,了解病人的情况。塞纳会告诉他自己配好的鸡尾酒献给了哪位客人,他不需要亲自出席死亡现场,就可以感受到那些药物所带来的冲击。他可以随时浏览系统,跟踪现状,或是回顾过程。可能是当晚,也可能是第二天,无所谓。那些事情总是出现在屏幕上,供他一次又一次重复欣赏自己的成果。这就是他做的事情吗?艾米感到一股打心眼里冒起的厌恶。她的朋友查理一直跟踪着所有病房的动态,就好像体育新闻上随时更新的记分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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