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们早就约好等我买了录音带,大师要送我签名板。听起来很像是促销活动的特惠赠品,不过,这纯粹属于我与圆紫大师的私人约定。

我走进一家位于文学院附近地铁车站旁的咖啡店。大师表示从自家过来不用换车很方便,但特地让人家送来还是令我惶恐不已。

我比约定的三点提早二十分钟抵达。然而圆紫大师已经坐在窗边的位子。

“您等很久了吗?”

“不会,我也刚到。”

我点了红茶,视线瞥向大玻璃窗。与刚才在教室里看到的一样,窗户上点缀着宛如少女泪湿双颊的水滴。

镶嵌在方框里的雨景中,撑伞的路人行色匆匆,往来车,疾驶而过,溅起了阵阵水花。

“每天下个不停耶。”

“讨厌下雨啊!”

“那要看我正在做什么。”

“意思是?”

“如果正在家里看书,下雨让我心情沉静,那时候就很喜欢。”

“原来如此。”

“不过,梅雨总让我想起泡芙。”

圆紫大师露出了有趣的表情。

“这是什么组合。”

“说来话长……”

“请说。”

“我爱吃泡芙。”

“女孩子大多爱吃泡芙和起司蛋糕之类的甜点。”

“我也是女孩子。这样可以证明了吗?”

“我同意。”

大师很配合。

“酷暑时咬着冰透的泡芙,冰凉的鲜奶油在口中融开的滋味真棒。”

“听起来的确很好吃。”

“不过,那可不能配啤酒。”

圆紫大师莞尔一笑。

“能够毫不在乎地这么说,证明你不喝酒。”

“是吗?”

“对,因为你刚才那句话,相当倒胃口。”

真沮丧。

“对不起。”

“不不不,用不着道歉。然后呢?”

“然后……我高中念的是女校。”

“我好像听你提过。”

“对,同市还有另一所男子高中。”

就算话题跳得太快,大师也会耐心倾听。再加上我有点焦躁,于是越扯越远。

“不是姐妹校吧。”

“是兄妹校。因为听说那所男校创立的时间比较早。”

“这样啊!”

“然后,两校会举办联谊活动,由各校每个班级自行策划,并找对方合作,然后在其中一所学校举行。”

“听起来挺好玩的。”

我耸耸肩。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参加之前还有点期待,在活动开始之前,大概都是这样吧。真的去了,也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哎呀呀。”

“所以,我们也办过,还在对方的校园举办咧。活动开始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于是我们在站前面包店逗留。男高前面就是车站。很丢脸吧,居然是女高的学生大老远跑来找男生。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也是命运吧!”

“天啊。”

“很气?”

“很气!”

茶送来了。下雨天最适合来杯热红茶,我将白茶杯送到嘴边,继续说:“那天是星期六,面包店可能隔天公休,店里的蛋糕有折扣,于是我买了泡芙,这是联谊活动最大的收获。它的鲜奶油不甜不腻,口感清爽正合我意。从此,我就认定了那家店的泡芙,大概每隔几个月会去买一次,结果在不知第几次的梅雨天……”

“终于进入正题了。”

“对,我想您已经猜到,泡芙馊掉了。夏天,我通常会特别注意食物保存,不过那天是阴天,我一时大意忘了把吃剩的泡芙放进冰箱。到了学校才想起来,赶回家一看,已经馊了。所以一提到梅雨,我就会反射性地想起那一天。”

“这算是对食物的怨恨吗?”

“对。”

“比起泡芙,我画的极为平凡无奇。”

圆紫大师说着,拿起靠在椅背上的粉蓝色唱片袋。那是塑料材质,以防内容物被雨淋湿。接着,他取出我要的东西,一块签名扳。

圆紫大师把纸板转向我。

他用墨笔画了一只待在叶片上的蜗牛。墨色浓淡有致,笔触轻快沉稳:“我想……,应该画点配合季节的东西。”

他把纸板交给我。

“哇,不好意思。”

“喜欢吗?”

“喜欢,没想到还能拿到您的墨宝,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太夸张了吧。”

圆紫大师露出温柔的微笑。

纸板上以高雅的字体,写着“蜗牛心中亦有翅”。

小时候,我曾经在住家附近的河边抓蜗牛,还带回家放在院子里。当时,我还不知道“ㄍㄨㄚㄋーˊㄡ”写成汉字会有“牛”这个字。不过若要打个比方,我当时几乎打算在院子里搞个大规模的蜗牛牧场。

没想到这个计划在母亲大人的怒吼下:“不准养!院子里的树叶会被啃光。”因而惨遭封杀。

那天,我撑着父亲的大黑伞,细雨如雾的记忆,还有宛如驼在背上的大伞,随着回想的酸甜滋味在瞬间涌上心头。

“这里的‘翅’是‘翅膀’的意思吗?”

“是的。”

“您自己作的诗?”

“不不不,我以前虽然也被赶鸭子上架勉强学过,不过可没办法写得这么风雅。这是摘自《江户俳谐岁时记》。”

我再次想起圆紫大师是国文系的大前辈。

我慎重地问道:“蜗牛是夏天的季语吧。”

“对。”

梅雨是五月的雨,又名五月雨。如果按照国历的算法正好是这个时期,属于六月。我一边望着大窗外的风景,一边咕哝着:“六月……”

同时,我打算把那件事告诉圆紫大师。不过,事情总有先后顺序。

“落语一提到俳句,立刻会联想到‘杂俳’,不过提到和歌的段子好像也不少。”

“是啊,比方说《西行》也有所谓的《和歌三神》。”

“像那种题材的段子,多半别具巧思,基本上我还蛮喜欢的。就算撇开落语,在古典文学中也有《古今着闻集》之流,我还记得其中的某个故事。”

“噢!”

“听到纺织娘的叫声……,我想大概就是现在的蟋蟀吧。某人奉命用这个题材‘咏诗成句’,结果他一开口就说‘青柳——’。”

“噢!”

“‘柳’是春天的季语,所以当场遭到众人取笑,没想到整句话是‘青柳绿丝纺成布,夏去秋来织娘鸣’。”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啊,看过的东西觉得有趣,往往印象意外深刻。话说回来,故事最后,此人毕竟还是信手捻来纺织娘,切题地咏出了‘犹如柳枝丝丝缠绕,从夏到如今入秋,蟋蟀声声嘶鸣’。还有另一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应是秋句的‘初雁’这个诗题,某人劈头就咏出了‘春霞’。”

“这种破题法,换个角度想还真是坏心眼。”

“会吗?”

“不不不,别理我,你继续说。”

红茶已经喝完了,我拿起厚重的水杯喝了一口。

“此人同样遭到嘲笑。可是,他最后咏出了‘春霞朦胧去复返,忽闻雁声秋雾上’,于是博得满堂彩。”

说到这里,我从包包里取出录音带。圆紫大师露出宛如少年的羞赧表情。

“出版这种东西,名符其实还早了十年。”

“哪里哪里,您别这么说。再过十年,还要请您出一套百卷大全集。”

“你现在就要预约吗?”

“对,我第一个报名。在那之前我会努力存钱。”

圆紫大师微笑了。

“哎呀呀,那我也得赶紧充实表演内容啰。”

接着,我们聊到了录音带,圆紫大师说了一些公开录音的幕后花絮:一旦察觉现在观赏的现场表演要制成录音带,据说观众席中,总会出现大师的表演一结束立刻拍手的人,令制作人很困扰。不过,我能理解那种心情,想想还蛮好笑的,此人一定是想留下自己的掌声,随着表演逐渐接近尾声,想必紧张得严阵以待吧。

我说出对第一卷的感想。第一卷收录了两个段子,都是颇能展现大师特色、与观众融为一体的现场演出。我如此说道。

圆紫大师想了一下才说:“表演时当然很满足,不过也有很多现场演出连我自己都觉得差强人意。有时候,感觉自己和观众都消失了,彷佛眼中只有表演的段子。那对表演者来说,正是无上至福的瞬间。那一刻,在观众看来,或许已经与落语融为一体了。”

对我这种黄毛丫头的意见,大师听得极为认真。

“收录选集的段子,都是很快就决定的吗?”

“是的。该选哪个、该剔除哪个,也不是毫不犹豫,不过算是决定得很顺利。”

“《鳅泽》也有收录耶。”

那是三游亭圆朝创作的著名段子。

“对啊。”

前往身延山进香的旅人在雪山里迷路,慌乱之际发现了一间屋子。令人惊讶的是,屋中的女子竟然很眼熟,原来是吉原以前的花魁娘子阿熊。旅人喝下阿熊端来的蛋酒,就去休息了……。故事如此发展。

据说这也是初代圆紫拿手的段子,因此算是春樱亭的“传家绝活”。

“这个《鳅泽》,是三题段子吧。”

“是的。”

由客人出三道题目,组成一个段子表演,这就叫做三题段子。若要将题目巧妙地融入故事里想必不容易,因此表演一旦成功,就会显得格外风光。

“三题是〈蛋酒〉和〈解毒符〉,还有……”

“唉,现在已无从确定了。也许是以〈鳅泽〉这个地名为题,也有人说是〈枪炮〉,还有人说是〈膏药〉。”

“三题段子的历史很悠久吧。”

“是的。据说初代的三笑亭可乐表演过了,所以算是很久了。”

最近,和田诚有个好玩的提议,由女明星出三道“题目”让作家写成极短篇。附带一提,吉永小百合出的题目是〈魔法之水,红宝石,白萝卜〉,接招的是名作家野坂昭如,写成的作品名为《橄榄球指南》。

“圆紫大师表演过吗?”

“有啊。”

“成绩如何。”

“直冒冷汗。”

“好想听听看。”

“你的品味真诡异。”

圆紫大师搔搔头。我继续说:“说到这里……”

“怎么?”

“我也遇过〈三题段子〉。”

“遇过?”

“对。”

我忽然觉得很愉快。若说咏秋时,开口就以《春霞》破题,是一种吊人胃口的说法,那么我现在就是刻意如此。圆紫大师肯定认为我讲话天马行空,毫无章法。

不过,他的表情依然像在旁观玩沙堆的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题目有三道吧。”

“是的。”

“其中有〈蛋酒〉吗?”

我淘气地笑答:“没有,不过〈蛋〉是第二道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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