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残暑已去,早晚时分愈发凉意袭人。

结了秋果的树木随处可见,光是在这附近兜一圈,就有柿树、栗树、梁树和银杏。这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带个小院子,种些喜欢的树木。每逢这个季节,树梢枝桎间无不结实累累。

算算也该是金桂飘香的时候了。每年一闻到那个花香,心里总想着:啊!秋天来了,大伙差不多又要聊起过冬的话题了呢。如今我这模样,所幸还能享受到这些香气。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法尝到美味的佳肴了吧。

十月里的某一天。

堀田家的早上,照例热闹得很。不过,这天可不只热闹,那叫一个闹腾。

哎,您那里也听见了吧?猫儿狗儿再加上研人和花阳,一大群在家里跑来跑去的声音,乒乒乓乓的。

平时不知上哪去的我南人,昨天夜里回来了。他怀里揣着小狗,而且一带就是两只。

他说,这两只小狗被装在纸箱里,扔在路边。一只是纯白的,另一只是褐色的,圆呼呼的。

“是不是混种狗呢?”最喜欢动物的亚美,怜爱地抱起小狗说道。

“满像的。脚也不粗,可能是中型犬吧?”

“你带回来干啥?家里已经有四只猫了咧!”

“没办法啊——,人家都已经捡回来了嘛——”

“你还好意思说!”

真足的,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啊,大家快看!它们会坐下耶!”铃美笑嘻嘻地直拍手。

哟,真的哪。之前的主人好像已经教过基本的训练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那就交给花阳和研人照顾吧。你们有办法照顾小动物了吧?”

于是,为了让四只猫和两只狗互相适应,花阳和研人今天早上才会领着它们在家里跑来跑去。

娜拉和阿凹这两只年纪还不大的猫和两只小狗追着跑,有时竖起尾巴威吓,有时一起戏要闹玩,看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过阵子就习惯了。玉三郎和班杰明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早早就溜上屋檐避难去了。

真要留下来养,就得帮它们起名字才行。

“我和研人,可以各取一个名字吗?”

“对了——,阿健好像和女儿一起住罗——”

“喂,拿乌醋来,乌醋!”

“应该可以养在家里吧?感觉上应该不会变成大狗。”

“咦,爷爷,您要在荷包蛋上淋乌醋?”

“我要在学校想。放学回来之前,你们绝对不可以先取好名字叫它喔!”

“真的?那是好事呀。他搬进那栋大厦吗?”

“上回拿错,把酱油加成了乌醋,结果挺好吃的哩!”

“小狗要是咬了书可就糟糕了,一定要好好训练喔。”

“不是,那里太小了,所以搬了个房子。听说还是在这附近吧——”

“爷爷!已经淋乌醋了,还要撒五香粉?”

“别管我!活到这把岁数,只剩下自个儿要吃的东西能作主了!喂,研人、花阳!”

“什么事?”

勘一笑眯眯地对两个孙儿说道:“小狗的名字,既然两头都是母的,不如叫小秋跟小幸吧?”

这……莫非是从我和秋实的名字里各取一字?

“意思就是在秋天被捡来,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研人和花阳四眼对看。大人们则露出复杂的表情,有的抬头瞪着天花板思忖,有的拿这名字在嘴里叨念了几回。片刻,研人和花阳笑了起来,一起点头答应。

“好呀!那,褐色的那只叫小秋!”

“白色的就叫小幸罗!”

哎,该说是荣幸吗?恐怕往后家里有人唤小狗时,我都得回头瞧一瞧喽。不晓得人在天国的秋实,此时是不是和我一样,无奈地摇头苦笑呢?

“开车小心喔——”

“记得礼物喔——”

吃完早饭,花阳和研人一起站在门口,送阿绀开车出门了。这一路,阿绀得大老远地开到岐阜县去。

阿绀是在昨天晚上提起这件事的。

“要说岐阜的温泉,不就是飞驒还是下吕那里吗?全是好地方咧!”勘一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不是那些地方。听说,离那些有名的温泉都很远,所以才会关门歇业吧。”

事情是这样的。古书店接到了一通电话,说是岐阜县一家温泉小旅馆的老板打来的,老板说没人愿意继承旅馆,过阵子就要关门了,正在收拾屋子里的零碎东西,可是祖父留下了为数庞大的书册,想扔又舍不得,打算卖给当地的旧书店,恰巧儿子住在这附近,建议他和咱们这家店联络。

“他说,也许东京的店家会出比较高的价格收购。”

“真的吗?”铃美问了勘一。

“倒不见得。有的书商是透过书目图鉴做买卖,何况现在还多了网路交易的管道。虽然没法一概而论,不过就市场的规模来讲,当然是这边比较大,如果是昂贵的古书,也比较容易找到人买吧。”

那位旅馆老板告知藏书的数量超过一两千本。这种情形,有时会出现难得的珍本。所以,就算得耗费一些交通成本,但凡开古书店的人都会想去挖挖宝,试试手气。

“不过,这趟路程对爷爷来说太辛苦了,还是交给我跑一趟吧!”

满脸喜色的阿绀说得理由充分,连勘一也没法反驳。既然阿绀估价的眼力没问题,当爷爷的也只好让他去了。

出发后,一路车行顺畅。中途休息了一下,转眼已是下午。差不多该到了吧。阿绀把厢型车开下交流道,转进了狭窄的乡间小路。他把车子停到路边,拿出地图研究路线。

嗯,听说岐阜是个好地方,我也就搭上阿绀的车,顺道去了。要说我还活着和勘一做夫妻那些年,从早到晚都得忙着店里的生意、东挪西凑地过日子,即便偶尔有机会出个远门,也是陪他去进货,行话叫“淘书”。直到我阖了眼,还不曾去过宁静的温泉小镇,舒心惬意地享受一番呢。

噢,这样讲也不完全正确。自从花阳和研人出生以后,家里每年会安排出去玩一趟。

尽管只是到近郊住个一晚的短程旅行,还是很让人开心。

“啊,在那里!”阿绀说道。当然,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远远的,有间日本式的房屋坐落在河边。那里应该就是即将歇业的“水祢旅馆”了。

阿绀才刚把车停进旅馆的停车场,有个人就从屋里走出来了。

“远道而来,辛苦您了。您是堀田先生吧?”

“您好,是水祢先生吗?”

那位先生看起来约莫八十几岁,圆敦敦的体态,笑脸迎人。

“请进请进!不好意思,现在没营业,里头有些冷清。”

阿绀随着他走进旅馆的玄关,里面确实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水祢先生无奈地笑了笑,再次说了声抱歉。

“不过,今天晚上我和厨师都会住在这里,澡堂也还有温泉,好歹可以让您吃顿饱、泡个澡。”

“啊,请别那么费心。”

这间旅馆充满传统的日本风情,虽然不大,倒也小巧精致,适合一家人或相偕三五好友来这里好好放松。

水祢先生领着阿绀走向房间,边走边聊。

“只能说时代不同了。如同我在电话里给您讲过的,儿子不愿接下这间旅馆,我打算趁自己还有体力时做个处理,把这里收了。”

“好可惜呀。旅馆卖了以后呢?”

“还不大清楚,我猜,可能会由大型连锁旅馆进驻吧。到了,就是这里。”

水祢先生打开了日式房间的拉门。哎哟,还真多哪!阿绀顿时眼神发亮。

“嗯,数量确实很多呢。”

这房间应该是小型的宴会厅吧。大小约莫有十五坪,榻榻米上全摆满了书。

“我对书是外行,先大致分了一下,方便您估价。那边是最近的,另一边是看起来很旧的书。”

他分得一点没错,已经把旧书和古书分开来了。这样估起价来方便多了,轻松不少。

“您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对面。我先送些糕饼和茶水过来。”

“不好意思,劳驾您费心了。”

水祢先生踏出了房门。眼前的光景,让阿绀纵使有长途旅程的疲惫,也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立刻拿出店里估价单,从角落取起一本书翻看。现在,就算旁边有人唤他,阿绀也听不见喽。

那么,我就到附近蹓躂蹓躂吧。可惜现在这模样没法泡温泉,那就欣赏欣赏满山的枫红,然后回家。是呀,只要知道地点,就能来去自如,这身子还挺方便的。

一回到家里,只见勘一正在客厅里喝茶,略做休息。一旁的铃美和蓝子在聊些什么。

铃美在咱们家已经住得很习惯了,帮了咖啡厅不少忙,不过,她还是比较喜欢古书店的工作,所以泰半时间都待在这里。勘一可是乐得很,说是有了古书店之花喽。

“不过,那里还是太小了吧?”蓝子说。

她们谈的是房间吧。一直让铃美住在佛堂里,未免太委屈了,于是两人正式订婚,搬进阿青的房间里了。虽说阿青常不在家,毕竟两个年轻人窝在四坪大的房间里,挺可怜的。

“所以咧,我那里让给你们!”勘一说道。

铃美慌得猛摇手,直说那怎么行!其实,家里都已经讲好了。

“佛堂老是空着也怪可惜的,不如我搬进去住。”

勘一现在睡的那间厢房书斋,只要把里面的书册和书架清理出来,就有六坪大的空间,还是双开间的格局。

“离主屋远一点,最适合新婚夫妻喽!”

“可是,怎么好意思麻烦爷爷整理呢?”

“不碍事、不碍事!”勘一笑得乐呵呵的,“反正咱们家的规矩,就是要搬进去的人自己打扫,所以呢,你跟阿青两个就慢慢收拾吧!”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哟,要把堆在书斋里的书册和书架整理停当,得费好一番功夫喔。

听说,铃美实在不想独自住在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家,就把屋子让给亲戚住了。

“那个没问题吧?”

“哪个?”

“就是那个嘛,房子跟土地的所有权啊!”

“没问题的。姑姑帮忙处理得很妥当。”

铃美说的姑姑,是指井口聪子女士吧。不久前,她还特地到家里一趟,亲自来看看侄女过得好不好,这才安心地回去了。井口女士挺中意阿青,还催他快些结婚,早日成为一家人。

噢,差点忘了说,他们两人的婚礼已经订在十二月举行了。很巧的是,阿青和铃美的生日都在十二月,所以就这么决定了。当然,地点选在佑圆兄的神社里,采用的是神道的结婚仪式。真期待哪。

“老勘!”勘一刚回到店里,就有人叫他了。哟,这位好久不见了。

“嘿,勇造!”勘一笑着唤他。

“还活着啊?”

“托福托福。”

真的好一阵子没见,算算大概有两年了吧。勇造兄是勘一儿时的玩伴,早前在离这里约莫三百多公尺的对面开了一家蔷麦面店,十几年前收了,店铺也卖了,住进隔壁那里的老人安养院。勇造兄看来气色都好,依然老当益壮。

“突然跑来,有事吗?”

“没什么。刚好听到安养院的职员要开车来这附近办事,就央他顺道载我来这里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呀。

“顺便有一事相求。”

“有事找我?”

勇造兄说,安养院的大厅里摆了一座书架,供大家借书阅读。老实说,都不是些什么像样的书。

我想起来了,勇造兄很喜欢看书,以前可是咱们店里的老主顾。

“我是想,可以托你找些好书吗?只不过,预算不太多。”

勇造兄琢磨着,不如让安养院的其他人共享阅读之乐。如果勘一愿意提供定期更换的租书方式,更是再好不过。就不晓得勘一方不方便帮这个忙。

“怎么,就这点小事啊?拨通电话来就得了啦!”勘一拍了胸脯答应下来,“先准备个二、三十本,应该够吧?”

“好啊,反正大厅的那个书架也不大。”

“交给我!回头就开车送过去!”

勇造兄离开以后,勘一立刻着手挑书。开书店的,能亲自为顾客选书,再没比这个更教人开心的了。

“你觉得这本合不合适?”

铃美和阿青在店里一边交谈,一边把书往上叠。看来,他们正在找要送去勇造兄那里的书。

让我来瞧一瞧。诸如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些明治、大正时

期的文豪,自然是一定要的。嗯,还挑了小林信彦、筒井康隆、星新一这几位作家。另外,还有阿佐田哲也、五木宽之、宇野千代、半村良、都筑道夫、海野十三的作品。嗯,这份书单还真丰富多采。

“历史小说跟翻译小说,要挑谁的?”

“嗯,总不能漏掉柴田链三郎和池波正太郎吧。”

“麦可班恩或迪克·法兰西斯之类的应该不错哦?”

“唔,还可以。再多找个两本老人家也会喜欢的轻松小品,比方现在的年轻作家写的啦,或是散文集啦。我去多弄一些比较艰涩的。”

“想个方式让他们以后可以直接开书单来,应该比较好吧?”

三个人就这样七嘴八舌的,总算凑齐了三十本左右,由阿青开车送过去了。

咖啡厅那边,蓝子正在更换展示的画作。哟,莫道克先生的画也在墙上。莫道克先生满面笑容地帮着蓝子一起挂画。

几天前,莫道克先生带着花阳和研人去迪士尼乐园玩了一趟。说是有朋友从英国来找他,想去那里玩,所以来问问他们两个要不要一块去。

蓝子和莫道克先生的关系,似乎依旧既没进展也没退步。对蓝子而言,她深爱的人今年夏天才刚过世,现在就投入另一段感情未免太早。我倒觉得,这不失为挥别那段回忆的一个好方法,就不知她本人是怎么想的。

不久前,花阳还跟研人聊过,她妈妈干脆和阿青及铃美同时举行婚礼好了。这……我可不晓得恰不恰当了。

嗯,蓝子他们好像已经把画作换好了,莫道克先生正坐在柜台边喝咖啡,亚美和蓝子则在洗杯盘。莫道克先生朝整个咖啡厅看了一眼,又探头瞧了瞧古书店那边,一副有话要讲的样子。怎么了呢?

“蓝子小姐……”

“嗯。”

“我有话想跟你说。”

咦,听他的语气,似乎相当慎重。

亚美的眉头挑了一下,“不如我出去买东西吧?”

“喔,不用不用。嗯,我希望请亚美太太也一起听。”

“是哦?”亚美的表情,好像有些失望。

“蓝子小姐,要不要去英国呢?”

“英国?”

“莫道克先生那里?”

莫道克先生开心地笑着点了头,“其实,上回来的那个朋友,在英国经营画廊。他看了蓝子小姐的画以后,非常喜欢。想问你要不要在那边开画展?和我的画一起。”

“和莫道克先生一起?”

一个虽是英国人,却精擅日本画;一个虽是日本人,却专画西洋画。那位英国朋友希望有机会帮莫道克先生和蓝子两人合办画展。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意思。我和蓝子小姐也曾经画过相同的题材,如果能在英国办个双人展,或许也不错。”

“所以,你才邀我去英国?”

“对。”

莫道克先生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当然,蓝子小姐只送画作过去也可以,不过,开幕酒会,若是画家本人不在场,似乎也说不过去,而且,那个……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到我的国家,我会非常高兴。”

莫道克先生满脸通红,连额头都是红通通的。这等于是正式求婚了呢。蓝子也一脸认真地思考着,只有亚美露出微笑,来回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

“画展什么时候要开?已经决定了吗?”亚美问说。

“万一蓝子小姐没有意愿,我打算自己办个展。朋友从以前就一直催我办了。作品已经累积了不少,就算一个月后就开展也没问题。”

“蓝子姐的画呢?数量足够开画展了吗?”

“数量是够的……”蓝子点头应话,但心里还在考虑。

“我不希望勉强你,也不必现在就给我答覆。请尽管慢慢思考。还有,那个……”莫道克先生表情恳切地说,“你也可以拒绝,没关系。不过,就算拒绝了,希望还是能够一往既如……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你想说的是一如既往吧?不管有没有一起开画展,都能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亚美帮莫道克先生把话说完。莫道克先生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那是当然的呀!”

见到蓝子的微笑,莫道克先生总算松了口气,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这么一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呢?先不说结婚什么的,能在外国办画展,可是一件好消息。花阳已经上六年级了,就算妈妈几天不在家也无妨。何况咱们家成天闹哄哄的,根本没个静下来的时候,又怎会让她觉得孤单呢。

嗯,该是张罗晚饭的时间了。阿绀那边,不知进行得还顺利吗?我过去瞧一瞧吧。

宽广的宴会厅里,阿绀缓缓地挪动着,一边写下每本书的估价。若要每册逐一仔细翻看才标价,恐怕相当耗时,因而有些书种他看过一眼即抓个粗估。当然,其中也可能掺着特别的珍本,这就得靠多年培养出来的直觉了。他把看完的部分叠成一落落书山,才方便之后向水祢先生说明每一落约莫值多少钱。

“堀田先生。”水祢先生走了进来。

“啊,您好。”

“请问六点左右用餐,可以吗?”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别这么说,我也陪您一道吃。稍后请移驾到隔壁用餐。”

阿绀和水祢先生相对而坐,两人面前都摆着一方小巧的食案,落坐后便开始用餐了。

瞧这菜色,还真豪华呀。之后回去说给勘一他们听,可要羡慕死喽。

“请问进行得如何?”

“嗯,我想再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全部估完了吧。”

“大概值个多少钱呢?”

阿绀苦笑着回答:“现阶段还很难讲。现代小说那一类的,恐怕没法出太好的价钱;不过,日式线装古书的数量也不少,有些看起来挺值钱的。”

“这样啊。”

“不过,您先别抱太大的期望。就当作全部加起来大概几十万左右吧。”

“喔,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水弥先生笑着说。

嗯,我瞧着也约莫是这个谱。除非里头又出现了好东西。

“我们就睡在柜台后面,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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