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番町与德次郎道别后,百介便随着治平前往面町的念佛长屋——那儿也就是治平的老巢。

上那儿去也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过是不想直接回京桥去罢了。

再加上——

念佛长屋也是又市的栖身之处。

不过,百介至今仍不知又市定居于长屋的何处,当然也不曾见识又市在那儿生活的模样。再者,也不认为他这下已经返家,因此并不期待能见到又市。

只不过是想在外头多溜达溜达罢了。

反正回去也不会有多舒坦。虽然店里的伙计们并不会说任何百介的坏话,反而还对他的举止表示理解,但对百介来说,那儿绝不是个舒服的地方。

因此百介这下便邀治平一同喝一杯。虽然酒量也没多好,但他对饮酒并不排斥。

趁太阳还没下山,畅饮一杯如何?百介如此邀约道。还真是稀罕哪,治平依旧一脸不悦表情地说道:

“没想到先生竟然会邀我喝酒。”

“噢,就当是庆祝咱们平安归来罢。”

呵,治平眯起眼睛笑道:

“不过我得先返家一趟,可以等我回去过后再去喝么?”

“这点小弟是不介意——”

不过,是否有什么事得忙?百介问道。虽不至于像德次郎形容又市时所说的那样,但这伙人的确是出人意料的忙碌,有时甚至还得同时设好几个局。

治平将羽织的两袖朝左右一扯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先把这身装扮给换掉,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罢。”

长屋内小店栉比鳞次,街景是一片纷乱。

习艺的小姑娘、当小厮的小伙子、欲前往澡堂的茶屋女,只见各色人等熙来攘往。虽仍是晚春时节,但艳阳却将四下烘烤得宛如盛夏。

百介忆起了自己初次造访这座长屋时的光景。

记得那同样是个大热天。

——当时。

百介碰上了一场骤雨。仓皇跑进露天空地的百介所找到的避雨处,竟然正好就是治平居所的屋檐下。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两年。

百介认为自己在这两年里,似乎经历了不少改变。

——不。

或许自己根本一点儿也没变。

想着想着,他抬起头来仰望铺着薄木板的屋顶。

别再发呆了,小心落进臭水沟里,治平说道。

“长屋这种地方的水沟可是没盖板的,若是不小心掉了下去,这种艳阳天也会落得一身泥泞呀。噢——”

走到长屋入口时,治平突然止步。

隔着老人低矮的身子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屋内站着一个半裸的肮脏男子,只记得曾在哪儿见过这家伙。“噢,原来你这老头还活着呀,”男子面带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望向治平说道:

“瞧你那双短腿还在,看来真是还活着哩。若你现在才赶着去死,要不要我马上为你造一口棺材?”

“混帐东西。”

治平骂道:

“——泥助,你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要先进棺材的恐怕是你自己罢。少在这儿发愣了,还不快去为自己造棺材?”

“哼。”

还真是个没口德的臭老头呀,这名叫泥助的男子说道,表情也变得更为扭曲,接着便缓缓拉开了门朝露天空地走去。这下百介才想起,这男子不就是治平的邻居?原本还纳闷他是干哪一行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靠造棺材维生。

“混帐家伙。”

治平嘀嘀咕咕地痛骂着走到自家门前,却突然——没错,非常突然地停下了脚步。

紧跟在后头的百介被他这举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机敏地伸出食指朝嘴巴上一挡,接着又手掌一张地阻止百介前进。

是在示意百介别动吧。

看得他连忙屏住了呼吸。

治平悄悄移向门前,接着便以背部紧贴这门往里头窥伺。

看来,屋内似乎有什么人。

治平将右手探进怀里。

他的怀中藏着一把匕首。

“来者何人?”

话一说完,老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了门,弓身跃入屋内。

瞬间只听到刀子挥空划过的声响——紧接而来的便是一阵静寂。

百介先咽下一口口水,接着才走到了门前。

映入眼帘的是治平矮小的背影。

屋内是一片昏暗。

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抵在治平肩上。

那是——武士刀的刀锋。

“治……”

治平先生——百介虽想这么喊,却喊不出声来。

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往前跨出一步。

治平丝毫没有动弹。

而在治平前方有个单膝跪地与其对峙的武士,同样也是动也没动一下。治平的匕首抵在武士的腰际。

握在武士手中的大刀,刀锋则停在治平的颈子旁。

而且距离他的颈子仅有一层皮厚的距离。

“我输了。”

治平迅速地抽回了匕首。

武士也默默不语地收回了刀子。

“为何没砍下去?”

“因为你停手了。”

“你也算是砍到我啦。”

“并没有。咱们算是打了个平手罢。”

“哼。就凭一支如此短小的家伙,哪打得过长刀?只怕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就得挨上一刀了。为何停手?”

“乃是因为……”

“右、右近先生?”

百介喊道:

“这、这可不是右近大爷么?”

“什么?”

治平交互地望着百介和武士,接着便将吓得浑身僵硬的百介给硬拉进了长屋内,使劲地拉上了门。

“喂,这个叫右近的,可是那场船幽灵事件的……?”

“是、是的。您真是右近大爷没错吧?”

武士——也就是东云右近缓缓点了个头。

东云右近——

来者就是今年年初,曾与在土佐被卷入一场惊天动地大骚动的百介和阿银一同行动,不,甚至可说是生死与共的浪人。百介、阿银、与右近三人在即将被断罪之际,为又市一伙所救。对百介而言,那还真是一场九死一生的稀有体验。

——不过……

百介耸了耸肩。

在那场千钧一发的救人戏码中,右近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他却被只身留在现场。百介也十分清楚,在弄清个中玄机前,又市一行人所设的局看来是如此不可解,教人只能认为是妖魔鬼怪所为。因此在右近眼中,百介和阿银等于是和一群妖怪一同消失的,因此极有可能将他们俩与妖魔鬼怪等同视之。

因此,或许右近至今仍认为百介亦非人世肉身。

“右、右近大爷,这……”

“山冈大人,看来您亦是血肉之躯呀。”

右近说道。由于四下昏暗,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此也听不出他如此说是不是话中有话。

右近将视线从百介身上移开,并把刀收回了刀鞘里。

接着,这浪人作了个深呼吸,将视线移向治平,并向百介问道:

“这位——可就是治平大人?”

没错,我就是治平,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治平便迳自回答道:

“找我可有什么事?”

“终于找着您了——”

右近理了理衣襟,端正了坐姿,并将武士刀朝前方一放,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吧,接着便深深低头鞠了个躬说:

“一时无礼,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便吐了一口气。这下治平才一屁股坐上泥巴地说道:

“噢,还真被你给吓出一身冷汗哪。没想到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碰上这种吓得睾丸都缩进去的鬼事儿。不过,这位大爷的武艺果真是名不虚传哪。倒是——这下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在我屋里?”

“噢……”

右近低下头说道:

“在下因某种缘由不请自来,擅自潜入此空屋寄住,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说完,右近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下百介终于了解,原来就是因为如此,隔壁的棺材师傅才会认为治平已经亡故,屋子也换了个新的住客。

哼,治平嗤鼻回道:

“就不必如此多礼啦,反正我并不是个值得武士行礼致歉的大人物。我想知道的,是你所说的缘由。”

这下——右近的表情顿时变得悲壮了起来。

总之,酒宴是被迫取消了。

百介以治平持桶汲来的水洗了洗脚,便拖这一副依然疲惫的身躯走进了这金光党的家。

只见右近竟然变得异常憔悴。

这下百介才发现,之所以没立刻认出他来,并非因为屋内过于昏暗或出于疏忽,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变了个样。

百介和这名浪人曾共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

右近的武艺十分高强。就连与打打杀杀完全无缘的百介,也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确是身手不凡,同时还兼具敏锐神经、清晰思绪。但论及为人,右近虽是如此高人,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难以亲近。

虽然嫉恶如仇,但右近却不是个不擅融通的正义汉子:他也很清楚世上并非一切都是道理讲得通的。不过,右近也不至于因此而变得自甘堕落,毋宁说是正直吧。

大概是因为如此,他总是给百介一种快活自在、乎易近人的印象。

但如今——

他却变得一脸凶相。

月代邋遢,面颊削瘦、眼洼凹陷、皮肤也失去了生气,原有的和蔼亲切已悉数被抹杀,让潜藏在右近个性中的杀气赤裸裸地显露了出来。

稍后片刻,治平默默地端详着他那憔悴的模样半晌,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门外。

这下百介不由得畏缩了起来,为找不到任何话题而倍感尴尬。

幸好治平不出多久就回来了,右手还提着一只酒壶。瞧他出门也没多久,看来这酒并不是上店里打的,想必是向隔壁的棺材师傅还是谁强讨来的吧。

“大爷,先喝个两杯,把话匣子打开吧。”

治平从柜子上取下几只缺了口的茶碗说道。

以劣酒润了润喉咙后,右近开始娓娓道出了自己先前的遭遇。

在百介一行人脱身后——

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判断为妖怪所为,因此原本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右近便得以一洗冤屈。毕竟一切都在藩主眼前发生,教人欲怀疑也无从。

不过,就连藩主都被卷入这场大骚动,更何况还死了几个人,因此虽是情非得已,成了唯一知情证人的右近还是无法立刻获释。毕竟所发生的是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想必调书制作起来必定是困难重重。

右近就这么在藩邸内被软禁了约一个月。虽然不必再受牢狱之苦,但到头来还是和被幽禁没什么两样。请问是否遭到了什么折磨?百介问道。那儿对在下倒是不薄,右近微笑着说道:

“藩主山内公为人公正不阿,重情重义。既已判定无罪,即使在下如此来路不明,亦不会苛酷以待。”

右近如此补充道。

只不过——

无论对右近是如何礼遇,也不该迫使他配合旷日费时的调查,在唯唯诺诺中虚度时日。

想到着里,百介不由得内疚了起来。

右近本应尽快赶回家去。

毕竟他之所以在外奔波,并非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某人之密令,隐姓埋名地进行搜索。

这个人物——

根据右近所言,乃北林藩城代家老。

——这又是个奇妙的巧合。

百介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土佐,北林。

——七人御前。

难道纯属巧合?不,这绝非巧合。

右近所奉的密令,乃找出于北林领内接连犯下残酷斩人事件的凶手,其实也等同于调查七人御前之相关传闻。

而且,当时认为最有嫌疑者,乃北林藩先代藩主正室那位行踪不明的弟弟小松代志郎丸。而先代藩主之正室,乃与众人传说中的御灯小右卫门为同地出身,且原本已被许配给小右卫门的千代之女阿枫。

一切偶然之间均有因缘相连,若稍加追本溯源,零零星星的大小琐事其实均出自同一源头。

不论是右近还是百介,都不过是为这些关连所牵绊的丑角。

——七人御前。

也就是死神。

任由命运摆布而下嫁北林的阿枫,于先代藩主殁后,与现任藩主发生激

烈冲突,最终跃下天守自尽。其弟为报姊仇,方惨杀北林领民,并四处散播怪力乱神之骇人谣言——此乃北林藩家老之推测。

为人刚直、剑术高强而备受家老赏识的右近,方才奉派前去寻访志郎丸的行踪,以确认此推论之真伪。

由于城代家老曾保证若完满达成此一托付,必将延揽其入城仕官。

因此对右近而言,此密令攸关一己之宦途,无论如何都得对家老的嘱托有个交代。

右近非得获得这份差事不可,理由是——

当时,右近之妻已是有孕在身。

就百介看来,右近在时下的武士中算得上是个罕见的爱妻夫君——虽然这或许不过是尚未成家的百介的偏见。犹记在旅途中,右近不仅常提起有孕在身的妻子,还曾数度言及对爱妻为自己所背负的辛劳是何等感激。

此外,当话题触及孩子时,右近也会浮现愉悦的笑容。每当在旅途中见到孩童,也不忘投以关爱的视线。

至今百介仍能清晰地忆起他那和蔼的神情。当时百介由衷体认到,知道爱妻怀了自己的孩子时,一个男人原来是如此开心,这实教人钦羡。

想来他肯定是归心似箭。

在这种情况下还得被幽禁一个月,想必是个痛苦煎熬。

百介端详起右近的侧脸。

只见他神情颇为晦暗。

不知是否是屋内过于昏暗,还是垂到脸庞上的鬓毛所造成的阴影使然。

——他的孩子。

应该已经出世了吧。

从他这副模样,一眼就看得出他尚未如愿仕官。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这下百介心底的不祥预感变得益形强烈。

“为奸计所害、又为妖魔所惑,在下原本已有难逃一死的觉悟,但拜该超乎常理之事件所赐,方得一雪奇冤。虽然如此,在下还是未能完成家老嘱托,也没监定志郎丸是生是死便迳行折返。进入北林领内时——已是弥生之初了。”

右进抬起头来,彷佛眺望远方般的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领内——已经变得混乱异常。”

“混乱是指……?”

“在下不禁纳闷,所谓人心退废,指的可就是此等情况。”

右近皱起了眉头,再度低下头去说道:

“北林原本就不是个富庶的藩。由于土地贫瘠,农民只能分耕微微可数的农田,勉强换个温饱,主要财源只得仰赖山林,但可伐资源亦已几近枯竭。不过现任藩主对领民似乎颇为严苛,使居民过得更是民不聊生。状况之窘迫,在下原本亦已知悉。这下又加上——”

“拦路斩人……?”

那并非拦路斩人,右近说道。

“为何不是拦路斩人——据说犯案手法极为残酷不是?”

“不,山冈大人。拦路斩人者逢人便杀,但这些案子的凶手却是先将人给掳走。”

“将人——掳走?”

“没错。将人给掳来后,先是将牺牲者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对死尸百般凌辱。这哪称得上拦路斩人?”

“将人给杀害后,还要继续毁尸?”

“若调查文书所述无误,案情确实是如此。凶手于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手法之残虐,简直有如鬼畜。”

听到这番话,右近按在膝盖上的双手不仅颤抖不已,还牢牢地紧抓起裤子。

“而且,一如山冈大人所言——城下居民纷纷指其为妖魔诅咒,声称该地已为邪气所蔽。”

“妖魔诅咒?”

“没错。事到如今,在下也认为这传言有一半属实。”

不,右近将手掌往前一遮说道:

“——在下的意思是,虽无法断定世间是否真有妖魔鬼怪,但一地若充满恶念,对该地居民应该也会产生某种影响。”

“恶念……?”

“是的。每个路口均弥漫这一股血腥味,随时都可能发现邻人的手、足、甚至脑袋被遗弃在自家门口。虽不知昔日的乱世是否也曾如此,但时值太平盛世,却还得被迫过起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日子,人心岂有不被扭曲的道理?”

这下百介也变得哑口无言了。

“山冈大人。在下认为人只要心怀那么一点儿希望,无论日子过得是如何窘迫,理应都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庄稼百姓即使遭逢饥馑荒年,被迫过起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还是能寄望明年可盼得温饱。不,若明年还是不成,也会希冀景况将在后年有所好转,并得以继续把田给耕下去。是不是?”

应该是罢——百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虽然成天像个漂泊浮萍般四处溜达的他,也没资格判断是否真是如此。

“遗憾的是——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事态真有这么严重?治平问道:

“都教整座城变得如此纷扰了,难道这妖魔所犯下的暴行真有如此残酷?”

“的确是残酷之至。说老实话,在下原本也没料到竟然会是如此凄惨。”

右近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神情说道:

“当初奉家老之命出巡时,在下尚不知事态有如此严重。但在返回领内亲眼看到调书后——可就惊讶得哑口无言了。有个年纪未满十五的百姓姑娘,在经过无数次凌辱后,被剥下了脸皮弃尸河畔。客栈老板娘遭人斩首,尸身被抛到了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首级则被放置在磨坊的石臼上。每一、两个月就会有人牺牲,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听起来的确是严重哪,治平说道:

“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右近大爷,这种事是打哪时开始发生的?”

“打哪时开始发生,这在下也不清楚。不过至少已经持续发生有五年之久了。”

“这些年来均未曾间断?”

“关于这点,其中有些似乎是假冒妖魔之名趁火打劫的愚蠢之徒所为。”

“噢——”

如此听来,情况的确仅能以人心退废来形容。

“在下认为只要是人,对他人或多或少都曾心怀憎恶或仇恨。”

这是理所当然。

就连极少与外人往来的百介,也曾对他人心生憎恶。不,甚至还曾萌生过微微的杀意。

但话虽如此——右近语带颤抖地继续说道:

“若问每个人是否皆有抹杀仇人的权利,答案或许是否定的。不,绝对是否定的。”

这下右近的语调突然开始激动了起来:

“世上的确有太多难以义理道断之事,亦有不少无妄之灾,更有不少不白之冤、难耐伤悲。但即使如此——”

宣泄完一时的激情,右近旋即又低下了头:

“——倘若为此便满心怨天尤人,终究算是心怀恶念,人的心智也易为邪念所充斥。只是待此邪念一消,恶念也将随之飞逝。”

或许——真是如此。

人心毕竟善变。百介认为任何怨恨均不可能永远不灭。

“只不过……”

右近继续说道:

“倘若——大家均在这种时时可能发生残酷暴行的环境下度日,那么要杀起人来,想必就要变得容易多了。也不知是法纪哪里松弛了,抑或是邪念已在人心深处稳稳扎根——不,经年在战栗惊恐中度日,所有百姓终将因心中恐惧濒临忍耐极限而发狂。”

“情况真有——这么严重?”

右近微微摇头叹道:

“的确严重。只为区区一人——不,或许并非仅有一人。这几名疯狂凶手,已让整个城下人心错乱。大街上的人影变得稀稀落落,孩童的嬉戏声或女人的谈笑声亦不复闻,大家纷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邻人,近日甚至已开始变得暴动频仍。”

“暴动……?”

即捣毁暴动,右近说道:

“虽然百姓们过惯了苦日子,但原本尚且能对未来心怀些许渺小的希望,如今却——”

这下百介终于开始了解右近稍早那番话的意思了。

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想来也有道理。当大家都不知自己明日是否就要惨遭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时,哪还有力气奉公守法地把日子给过下去?

“失去期待的佃农们纷纷抛下锄头、放弃农田,逃散者已是不知凡几,其中有些甚至聚众结党,开始干起盗匪勾当。城下的商家接连遇袭,不仅仓库遭到洗劫,甚至还被放火烧毁。”

“抢都抢了,竟然还要放火——”

“没错。而且还是逢店便抢,若仅攻击富商豪门尚且容易理解,但这下已是抢红了眼。这不是暴动是什么?”

接这右近转头望向百介问道:

“山冈大人可知道——此类暴行为何会如此蔓延不衰?”

不知该如何回答,百介也仅能回以一个忧郁的神情。

“放火抢劫、乃至行凶杀人均属犯法,本是天经地义,但如今城下百姓已经连这道理都给忘了。最为盗匪肆虐所苦的本为城下百姓,但这下——不仅是为恶匪徒,就连受害者都已经忘了这类勾当乃触犯王法的暴行。”

意即——大家已经麻痹了?

右近在空杯中斟满了酒,继续说道:

“在下始终深信,哪管世间是如何混乱,终究还是有些不可违背的伦常。无论天下如何糜烂,只要人人行得正,世风终将获得匡正。但如今——却是逆此道而行。人若弃伦常,世必乱如麻,欲正之也难矣。”

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道:

“如今,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

因为恶念已四处蔓延?

随着暴行四下扩散,整个领内似乎都成了一块魔域。心怀恶念者与这股邪气相呼应,引发了连锁死亡,有如死神盘据此地不去。

真是骇人哪,百介心想,浑身不由得打起了颤来。

光听这些就够吓人的了,治平也感叹道。

“——若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举国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

没错,右近转头望向治平说道:

“家老大人亦有此忧虑。倘若百姓真的起而造反——藩国必将遭到推翻。如今北林的财力物力,已不足以抗拒百姓蜂起。即使勉强镇压了下来,接下来的局面终将难以收拾,幕府也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任谁都看得出——唯一的结果便是废藩。”

看来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非百介在土佐时所听到的所能比拟了。

早在当时,右近便对这些暴行将对藩政产生的不良影响担忧不已。

但百介仍误以为光凭几桩拦路斩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导致废藩。如今听来,这已是不无可能了。

“只不过……”

右近有气无力地说道,并一口饮尽茶碗中的浊酒。

“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

为什么——治平插嘴问道:

“大爷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再怎么一筹莫展,人也不至于傻到一味将坏念头往自己肚子里吞。若人人都嫌苦,迟早都要卖命一搏,如此一来,哪可能不出事?”

虽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治平语带忿恨地说道:

“哪可能乖乖吃一辈子亏。”

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说道: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志气、有自尊、有智慧的。就这点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实是大同小异。俗话说狗急跳墙,任何人对不当的弹压都会有所抵抗。只是,目前的情况还真是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如今再急也无墙可跳。”

噢?治平纳闷地应了一声。

“百姓之所以背弃伦常,乃因凶手尚未伏法。不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而且仅在那狭小的领内,至今已逞凶五年有余。虽以残酷手段杀害多名无辜百姓,至今却仍在城下逍遥法外。这情况岂不是极不寻常?”

是不寻常,治平回应道:

“意即,哪管是父母还是儿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个人下的毒手,到头来也不知自己该恨的是谁。是不是?”

“没错,正是如此。”

右近放下了酒杯。

“这……已然是个灾厄。亲人遇害,却连个可憎的凶手都无从恨起。纵使有满心愤懑,也找不到个对象可以宣泄,仅能在畏惧中暗自啜泣。如此一来——人要不疯也难。”

语毕,右近无力地垂下了双肩。

原本就阴郁的神情,这下也变得益形灰暗。

“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饥馑一类灾祸,尚可与领主或藩国为敌。只要有明确的反抗对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气弱,

也能鼓起勇气负隅顽抗。如此一来,或许真有办法起义——”

“逮不到真凶,根本等同于宫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没怪罪捕吏无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们理应成为首当其冲的箭靶才是呀。”

“百姓们似乎不作如是想。”

“这岂不奇怪?”

“因为凶手——并不是人。”

——七人御前。

“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的确是鬼没错,右近回答道:

“若非阳界人间、而是阴界妖魔所为,要想怪罪役人也是无从怪起。再者——”

役人自己也已心生畏惧,右近说道:

“武士和百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气。只晓得疑心暗鬼、彼此怀疑,根本无力团结一致,哪可能聚众起义?充其量仅能干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暴行,而官府就连取缔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

听来还真是纷乱不已。不——

或许妖魔诅咒,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百介心想。

“因此,该地的确受了妖魔诅咒?”

“这在下也无从判断。”

“犹记右近大爷曾言——该地于北林氏统治前,亦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他的确曾这么说过。

“是的。但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在下也就不清楚了。领民之所以推称其为妖魔作怪,或许只是为了便于解释超乎寻常的情况罢了。”

“看来不推称其为妖魔作怪,还真是教人熬不下去呀。”

治平转身背对右近,为灯笼点上了火。

原本就昏暗的屋内,这下已是一片漆黑。灯笼的火光将老人的面颊染成一片橙红。

“但就连妖魔诅咒这种说法都搬出来了——情况可不就更难收拾?”

右近只是默不作声。

喂,大爷——治平朝他喊道:

“倒是大爷自己出了什么事?”

“噢。”

右近转头避开闪烁的烛光。

“可是——出了什么伤心事?”

“伤、心事……”

右近先是彷佛自问自答地喃喃自语,接着才继续说道:

“是的,这件事——的确是教人悲痛欲绝。”

“右近大爷——”

只见这浪人在黑暗中把拳捶膝。

“在下之妻——”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东云右近咬牙切齿地说道。

“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听到这个消息,百介顿时感到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虽然人分明就近在眼前,但仿佛视界已为心中黑暗所阻,几乎已经看不见右近的身影。

“在下返家当日——便看到了邻家姑娘的遗体。从残忍的犯案手法看来,那姑娘碰上的并非冒名暴徒,而是死于真凶——不,即肆虐妖魔之手。”

死神。

这绝对是死神所为。

“据说那姑娘原本即将于数日后举行婚宴,平日也常帮助有孕在身的内人——因此这桩惨祸,真是教内人悲痛欲绝。”

可见内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几近泣不成声地说道。

“但长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变了样。不,或可能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才变了样的。原本还准备举行婚宴,代表对人生或许还心怀些许期待。但这下就连着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惨遭抹灭。大家纷纷为畏惧妖魔灾厄而紧闭门户,没人敢出门为那姑娘上柱香,就连新郎官也没敢露脸。这……教在下已是忍无可忍,只得恳求面见家老大爷,表明期望能继续进行搜索——”

“大爷打算亲手缉捕真凶?”

“没错。在下实在无法容忍此暴徒继续逞凶,而且,也仍想遵守与家老大爷的约定。不,或许在下的本意,终究不离建功仕官。未料……”

未料,此举反而酿成了悲剧,右近双肩不住地颤抖着说道。

即使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当在下悄悄在外进行搜索时,内人阿凉她——”

“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教人给拐走了。”

“右近大爷。”

“就在失踪的三日后,有人发现内人的遗体被裹在草席中倒吊在桥桁下,肚子还教人给……”

“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右近说道,“噢——”

就连见惯风风雨雨的治平,这下也被吓得哑口无言。

世上真有如此残酷的惨事?

百介咽下一口口水,只感觉一股苦味从肠胃直往上涌。

“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婴。”

右近泣声说道。

“从内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来,原本还以为所怀的必定是个男婴。未料……”

治平一股脑儿地将缺口的茶碗斟满酒,一把凑向右近说道:

“喝下去。”

右近默默接下茶碗,将酒一饮而尽。

“在下对藩国、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过是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然而……”

这我了解,治平说道:

“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心里头还伤得更重。但这种遭遇任谁都是想忘也忘不了,注定要成为背负终生的沉重枷锁,即使杀了,真凶,亦难平此深仇大恨。因此……”

“大爷也只能接受现实,”治平说道。

这下百介忆起治平其实也有过相同的境遇——昔日也曾经历丧妻丧女之痛。

“他妈的,竟然没酒了。”治平想为自己的酒杯斟酒时发现酒已喝光而如此骂道,只好舔了酒壶几口。

“倒是大爷为何到江户来?”

“乃因在下遭人诬陷为真凶。”

百介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真凶?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的确荒唐——右近说道:

“但事实正是如此。在下已被当成杀害妻小等人的罪犯遭到举国通缉,连一丝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都没有。”

“杀、杀害妻小?”

百介惊叹道。这下右近的身子开始抽搐了起来。

过了半晌,百介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是随自嘲的笑意而抖动。

“没错,在下被诬指为斩杀孕妻并倒挂其尸、行径暴虐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若非疯子即为鬼畜。不,残虐程度甚至较鬼畜更甚。”

唉,右近叹道:

“这段时日曾不知几回萌生死意,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在下绝非贪生怕死,而是深感既遭此境遇,如今更是不该轻易犬死。”

“大爷想亲手弑敌?”

右近摇头回答: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纵使将凶手斩首抉目,亦难抚平此杀妻之恨。唯一令在下痛心疾首的——是至今仍未能为爱妻治丧。因此……”

右近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他的瞳孔中映照着灯笼的烛火。

“因此在下才隐身潜伏,并且……”

“并且碰上了阿银?”

治平语气粗鲁地说道,将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抛,酒壶在质地粗糙、干枯陈旧的榻榻米上一路滚动,到了接近敷居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那母夜叉这阵子都在忙些什么?”

“这在下也不清楚——”

右近望向酒壶说道:

“只是——见到阿银小姐时,的确是惊讶万分。在下原本以为阿银小姐并非阳界之人,因此一度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徘徊到了幽冥阴界,抑或在无尽悲痛中产生了幻想错觉。”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百介连忙将视线给别开。

“在下向阿银小姐询问了土佐一事的原委。虽然当时深感难以置信,但这下看到山冈大人亦为血肉之躯,似乎可证实其所言不假。”

“这、这、小弟不过是……”

百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到头来只得垂下头去;毕竟再怎么解释也只会教人愈听愈迷糊。山冈大人无须自责,右近手按百介的肩膀说道:

“阿银小姐为在下打点了一张伪造的通行手形,并引领在下逃离北林领内。在分手之际,还保证会为在下查个水落石出,并嘱咐在下赴江户麴町,于念佛长屋治平大人之居处等候——”

语毕,右近一手握起自己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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