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刚过,在一个和风徐徐吹拂的早晨,山冈百介从加贺国小塩浦回到了江户府。

前去时虽是快马加鞭地赶路,也仅滞留了短短三、四日,但办妥差事后便不再有必要赶着回去,加上手头又多了些盘缠,回程便悠悠哉哉地放慢脚步,顺道游山玩水了一番。

话虽如此——这趟旅程其实走得也没多洒脱。看的不过是寺庙神社,玩赏的不过是山野河川,沿途未曾沾染女色博奕,饮起酒来亦仅属小酌,顶多放松心情泡了点澡,享用了一些较平日所吃要可口几分的饮食。

并不比在自己的隐居入浴好多少。

——这也是无可奈何。

百介心想。毕竟沿途有两个人同行。一个是紧绷着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一头白发扎得整整齐齐,一脸哭闹不休的孩童看了也要噤声的凶相,名曰事触治平的老头。另一人则为在东国名闻遐迩的艺人,一身刺绣羽织,头包宗匠头巾,一身打扮华丽潇洒,此人名曰四玉德次郎。

这扮相古怪的两人再加上百介,看起来当然是了无情趣。

毕竟,此二人原本即非正派之士。

虽然穿戴干净整齐,看来活像个大店家老板,但治平原本却是个盗贼。虽然早已金盆洗手,但真要盘查还是抖得出一箩筐罪状。此人虽无前科,但毕竟是个无宿人,通行手形亦为赝品,因此实难择大道而行。纵使能巧妙地避过关所,依然无法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若遇上盘查被迫出示身分,即使无犯罪之实,亦恐将遭到逮捕。因此即使身怀万贯,还是不得有任何引人侧目之举。

百介原本就是个蜡烛大盘商的隐居少爷,治平则佯装成一个隐居的杂粮大盘商。

因此,这还真成了一场隐居的入浴之旅。

至于德次郎,和他们俩其实也是一丘之貉。此人不仅为一云游诸国的戏班子座头,本身还是个深请名曰吞马术之奇异妙技的放下师。他操算盘表演的幻戏绝技亦堪称极品,据说其手腕之高超,只要拨拨算盘珠子,就连大店家的金库都会为之大开。

这家伙一如治平,看来也曾干尽坏勾当。从一身潇洒打扮,也不难看出他原本极好女色。但毕竟是物以类聚,蛇鼠一窝,这下眼见同伙治平如此谨慎,这回他的举止也温顺多了。

不过。

百介则几乎算得上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土包子。对他这么个木头人来说,这反而成了一趟安稳的旅程。

原本百介这回前往加贺这穷乡僻壤,就是为了助小股潜又市设局。

这桩差事以一次场面浩大的障眼幻术,为一位于加贺小塩浦的饲马长者的大宅邸解决了纠缠多年的纷扰,并换回一家的和乐融洽——

百介就在这桩差事中充当了帮手。

又市是个浪迹诸国,靠挥撒驱魔符咒营生的怪异人物。但从小股潜这听来并不正派的绰号可知,他骨子里绝不是个单纯的撒符御行,真实身分甚至比治平和德次郎还要费人疑猜。

就百介看来——又市其实是个懂得差使妖怪的妖术师。

当然,他所差遗的并非真的是妖怪。

任何教常人束手无策的纷扰,他都有办法祭出五花八门的手段消弭化解。暗地里承接这种怪异万千的差事,其实才是他的副业。

这是一门奇妙的生意。由于处理的净是些借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纷扰或难题,因此靠寻常的布局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有时必须采取些不法手段方能奏效。虽然他从未亲自下手,但碰上逼不得已,有时甚至还得取人性命。

即使如此,就百介所知,又市所设的局从来没为社稷造成不良的影响。只要凭着小股潜那三寸不烂的舌灿莲花、和光怪陆离的妖异戏码,一切均能获得圆满的解决,可见此人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在未曾猜透这些局中玄机的人眼里,一切均看似妖界魔怪所为,就连对他的手段略有知悉的百介,也常被蒙在鼓里。

每回纷扰虽圆满解决,却屡屡换来妖怪现形。

由此看来,又市的确称得上是个使唤妖怪的妖术师。

而且屡屡凭着机智手段锄强扶弱,除暴安良。

不过,又市也并非受人情义愤所驱策的义贼。这小股潜精心筹划这些戏码,绝非为了济世救人的大义名分,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挣点儿银两糊个口。

治平与德次郎两人既是又市的旧识,也是他的同党。

治平曾是个拉拢人加入匪帮的绢客,同时也是乔装易容的高手;不仅精通各种诈术,还深谙驯兽绝技。丽德次郎耍起障眼幻街亦是身手不凡,据说在故乡!——男鹿,还被喻为高明法师。另外,还有一位名曰阿银的山猫回,她也是个以常理难以测度的女人。

总而言之,论身手——这群人绝非泛泛之辈,但毕竟均为无宿人。

只是这区区几个无刀无枪、身无分文、而且连身分都没有的小人物,有时竟然也能将大名玩弄于指掌之间。

还真是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百介在前年因某个因缘际会,结识了这群金光党。

接下来在相处之间,和他们的关系也就变得益形密切,甚至在不知不觉间,还开始充当起了他们的帮手。

不过,百介并非无宿人,亦非咎人。

虽为商家所扶养,但原本为武家之后。

而且,还是江户某首屈一指的大店家的隐居少爷。

因此百介其实是个家世优渥的正当百姓,与这伙人本非同类。

故他和又市一伙人之间,其实有这一道永难跨越的鸿沟。

只不过,百介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和世间人等打交道。

百介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应凭身分论断,亦不可以金钱衡量。在过去几年里,由于数度随又市一伙行动而结识了许多人,教百介益发肯定家产、出身和一个人的本质绝无多少关系。就这点而言,百介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小人物。

至少,百介这辈子从未卖力工作过。虽立志成为一个剧作家,但至今仍是籍籍无名。之所以走遍全国搜集奇闻怪谈,虽是为一偿有朝一日出版一册百物语之大志,但再怎么看,都不过是个仰仗优渥家境游手好闲的窝囊废。

——窝囊废。

这就是百介给予自己的评价。

因此,不论对方是何等身分,即使是专干些为世间所不齿的勾当的恶棍,也不会光凭着点就予以鄙视。不,毋宁说百介对这等小恶棍——即使深知对方所身处的世界不容自己立足——甚至心怀强烈的幢憬与共鸣。

因此只要他们有所请托,百介便乐意效劳。

甚至不惜为此艇而走险。

但,他并不在乎危险——

百介虽是个窝囊废,但同时也乐意为满足好奇心而冒险犯难。

毕竟他是个甘愿放弃大店家老板的头街,只为寻求奇闻异事四处游走的狂徒。对这些巧妙地拨弄人心、随心所欲地假妖魔之名兴风作浪的家伙会产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

每则怪谈的背后,均潜藏这伙人的影子。

反之,有正当身分的百介,对又市一伙人而言想必也有不小的利用价值。虽然一旦有个局外人与事,就必须换个截然不同的方式布局。有好一阵子,百介总是不自觉地在他们的戏码中插上一脚,在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永远是浑然不觉。

虽是浑然不觉,但一个局外人却也能起相当程度的作用。

每一回,百介都以为自己是依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行动,到头来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被这群金光党随心所欲地玩弄于指掌之间。

说明白点,自己不过是教他们给利用了。

但百介丝毫不认为自己其实是为人所利用。或许在这群金光党眼里,百介不过是个道具——相信这伙人应是如此认为,但百介本身并不作如是想。

对百介而言,这伙人每回都不忘点醒自己乃正当百姓、和他们生息的环境不同,因此即使这伙人是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为他们所利用。

虽然看来绝非善类,但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起初对拉拢百介与事均至为慎重。对两人而言,百介与其说是个同党,毋宁说是个客人,因此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亦即倘若有任何闪失,也不至于使百介遭殃及的待遇。

虽然这或许不过是这群金光党深知——让局外人介入得冒风险,而采取的滑头决策罢了。

总而言之,百介深深为又市和治平的人品所动,选择步上这条路,几乎可说有一半是出于自愿。或许,这至少能让他感觉自己虽是个窝囊废,但在某些时候至少还能有点用处。

他也觉得打从和又市一伙人打交道后,自己变了不少。

这并非指他被视为游手好闲之辈的境遇有所改变。毕竟这些作为也没为他挣来多少认可,甚至可说随这年岁渐长,自己的立场反而变得更糟。但即使如此,百介还是认为此起结识这伙人以前,自己的见识还真增长了不少。

“不知又市先生怎么了呢?”

百介以几近自言自语的语气问道。

此时,一行人已经行过八王子,江户已是近在眼前。

百介的亲哥哥,也就是身任八王子同心的军八郎就住在八王子。原本想去打声招呼,但想身边还跟了这么两个人,只好打消这念头。

“瞧他急成那副德行。还表示要搭船赶路,又不是要回江户来,急得像什么似的。”

“那家伙可是和町奉行一样忙哩。”

德次郎回答道:

“一办完差事,马上向那饲马长者借了一匹数一数二的骏马,快马加鞭地上了路。活样个前去禀报匠头切腹消息的赤穗传令似的。”

这趟旅途没有又市同行,个性截然不同的三人根本没什么共通的话题,自然就把又市当话题聊了起来。

“阿又的胆子也太小啦——”

治平把话给接了下去:

“想必这小股潜从前曾因错失了什么先机而吃过大亏罢。从此就老是认为办起任何事都得刻不容缓,他这习性我老早就习惯啦。”

“又市先生也会失败?”百介问道。

“哪个人刚出道时不是生手?”治平语气粗鲁地回答道:

“那家伙当年还乳臭未干的,就在脑门上扎了个发髻,一副淘气鬼装成老成的模样,真要笑死人了。”

“我可无法想像一个修行和尚扎发髻会是副什么模样——”

德次郎问道:

“那是他还在京都时的事吗?”

“不,那时的他我也没见过。那家伙离开京都至少也有十五年了,当上御行则是出了京都很久以后的事。”

“是么?”这放下师惊讶地说道。百介则兴味津津地想把话给继续听下去。这小股潜的往事,可是没多少机会听到的。

意即,当时的他还没开始干撒符的生意?对情况开始有些了解的德次郎问道:

“——阿又开始闯出名号,不就是靠稻荷坂那桩差事?当年还闷居两国的我,记得就是在那时听闻着小股潜的事迹的。老头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一……不……”

“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罢,”治平回答。

“你可记得真清楚呀。”

“因为当时我正好才刚金盆洗手呀。”

虽然回答得如此爽快,但治平脱离盗贼生涯的经纬,背后其实也有个悲惨至极的故事。因此,这句话听得百介是百感交集。

“那桩差事可成了迫使阿又脱离京都同党的契机呀。唉,毕竟对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件事百介也曾听闻。

当时又市对付的,是个支配江户黑暗世界的狠角色——真可说是个如假包换的妖怪。

“对阿又来说,那绝对是背水一战罢。毕竟对手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为了避免殃及同伙,他只得事先与大家划清界线。唉,不过当时和他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他才有胆如此放手一搏罢。”

“这大人物可就是——小右卫门先生?”

御灯小右卫门——

百介在前年岁暮初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从此以后,这名字就不时在百介耳边响起,教他想忘也忘不掉。他是山猫回阿银的养父,一个黑暗世界的大头目,同时还是个隐居土佐山中的太古豪族的后裔。

“是呀。”

治平这下才瞄了百介一眼,并说道:

“这小右卫门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也不知当时是为了什么,就这么和刚出道的阿又结上了伙。应付的是个大人物,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让这小股潜就这么一战成名。只是……”

治平不由得歪起了嘴。

当时,又市赢了。

但同时,他也输了。

“这件

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罢。稻荷坂那妖怪的首级原本已经被送上了狱门,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

意即,又市并没有打倒这个强敌。后来这桩恩怨就这么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获得解决。

“阿又这家伙生性谨慎,明明已用尽千方百计,还有小右卫门这种大人物鼎力相助,到头来却只换来如此结果。想必一定教他很不甘心罢。”

治平嗤之以鼻笑道:

“后来阿又就开始当起了御行。那身白衣、那只偈箱,都不过是从一个死在路旁的御行身上剥下来的,竟然还装模作样地开始印起了纸符来。”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

“或许是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为恶的稻荷坂身边,伺机报一箭之仇,也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罢。”

原来如此,德次郎再次诧异地问道:

“不过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罢。御行通常仅在冬季出现,但阿又一年到头都穿这那身行头四处游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欢上了那身原本只是拿来当一时伪装的行头?”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说道:

“不管是被人找碴还是被盯上,阿又那家伙可都不会乖乖就范的。当时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还赚得差强人意。但那时候……”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样的事?”

“这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家伙当时似乎就是牵扯上了什么事,从此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那身死人装束。”

“一辈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事?

治平超前了百介一步,转身面向山路说道:

“那家伙说,自己是被死神给缠上了。”

“死神?”

“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德次郎说道:

“——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岁神、穷神……神明的确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没听说过了。原来竟然还有名字这么骇人的神呀。”

“有谁听说过呀,”治平骂道:

“那家伙不过是说说罢了。一个小股潜的话哪能相信?反正那张嘴再怎么胡言也不必负责。”

“佛家教诲中倒是有个死魔。”

“噢,不愧是考物的先生,果真是博学多闻,和干盗贼的老头果然不一样呀。”听到百介这么一说,德次郎马上语带戏虐地说道:

“而且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那么,百介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神呢?”

“噢,小弟也是仅有耳闻,详情并不清楚。佛家将死亡比喻为恶魔,亦即妨碍修行的烦恼魔、阴魔、五行魔、五蕴魔——四种妖魔,而取四魔之谐音,也有人称之为死魔。”

原来如此,德次郎摇头说道。

“你这耍算盘的在感叹个什么劲呀。先生也真是的,你这番话听起来头头是道,但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神明呀。”

治平笑骂道。

“一点儿也没错,这死魔的确不是什么神明。佛家若要将之奉为神佛,的确是有失允当,但道家倒是真有决定世人寿命或死期的神明,只是并不叫死神。总而言之,若真要说死神是什么?噢,大概比较接近缢鬼之流罢。”

“缢鬼——这下这东西到底是神还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

“此鬼原本传自唐土,性质应是与冤魂较为接近,是一种诱人寻死的妖魔。某些曾有过血光之灾的地方,不是会一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或者曾有人自缢的树上,不是常会有人上吊?”

“这种事倒是时有听闻,”德次郎回答道: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有些树的枝干,原本就生得比较适合人上吊罢。”

“这也不无可能,”百介回答:

“因此缢鬼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可说是一种渴望寻死的坏念头罢。”

治平纳闷地扭曲这脸,德次郎则是再度问道:

“渴望寻死?听来还真是不祥呀。那么,先生,就是这种东西在煽动人寻死的么?”

“是的。俗话说妖孽招祸,心怀恶念断气者,其气将于其命丧之处凝聚不散。而心怀同样念头者,就容易与这股气相呼应。”

“这就是物以类聚罢……”

“正是如此。死神会将人诱入邪气凝聚之处,而受引诱者则会选择死亡。”

“何谓恶念?”治平问道。

“应该就是邪恶的念头罢。唐土之民认为自缢身亡者均有此恶念,为了能再次投胎转世,便须引来生者诱其自缢,缢鬼乃因此得名。”

“就是引诱人以同样的手法丧命么?”

治平不悦地说道。

“是的。似乎不这么做,这些冤魂就无法转世。这种事就称为缢鬼求代。”

“既然这么想复生,当初又何必求死?”

说得也是,治平这么一说,德次郎也附会道。

“这也有道理。不过已死冤魂引诱生者以相同手法寻死的例子并不罕见。例如小弟近日最感兴趣的……”

“七人御前么?”

治平突然停下了脚步。

“难道……这也属于这种东西?”

百介也停了下来,点了个头。

——七人御前。

过去一年来不论走到哪儿,百介都频频耳闻着古怪的妖怪名字。这名字听来并非一般的妖怪,而且百介总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听到与这妖魔相关的传闻。

——和听到御灯小右卫门之名的情况可谓如出一辙。

这下百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七人御前的传说主要在土佐一带流传。

不过,这妖魔的名字却总是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出现。例如传说七人御前在若狭外围的小藩——北林藩出没,并且还大举肆虐,至今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了。

而御灯小右卫门亦为土佐出身。

而且,小右卫门目前还在北林藩领内结庐定居。

——这难道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呀。

“这七人御前——虽然传说中的描述亦是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个人只要遇上便得丧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于水难,因此亦不脱死神的范畴。”

“自己溺死了还得招人溺死——”

治平略事调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说道:

“还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忆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与百介同行的阿银,同样从百介口中听到七人御前的传闻,也曾和治平一样感叹这妖怪死心眼。

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罢?

阿银当时曾这么说过。

离开土佐后,百介就没再见过阿银。

——至今已经快半年了罢。

倒是在临别前,阿银曾表示自己将前往北林藩。至于详情,百介当然是无权过问,因此正确情况并不清楚,但想必是去见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小右卫门罢。这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工匠,而阿银则是个傀儡师,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请他修缮一些损坏的傀儡头。

——七人御前。

希望她别碰上那妖怪才好,虽然或许是多余的,百介不由得为她感到忧心。北林的七人御前十分残暴,遇上者不仅均遭惨杀,据说不是被千刀万剐就是被剥皮枭首。

——如此看来。

北林的七人御前应是死于某种残酷灾祸的亡魂罢。

若依此类邪魔好以和自己相同的死法扑杀生者的传说推论,的确应是如此。

——不过。

百介对此传闻的真伪颇为质疑。

“只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说,那么治平先生方才所言的确有理——”

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皱纹满布的脸孔一眼。

就百介看来,这伙人对幽灵、冤魂,狐狸、妖怪都是毫无畏惧,因为压根儿就不相信此类东西的存在。又市平日虽是满嘴神佛,但打从心底就毫无信仰。治平曾提及这小股潜昔日曾以护符擤鼻涕、以经文拭脏手,甚至还曾铸融佛像变卖。即使不及治平所形容的一半坏,也已是极为不敬,如今虽是一身佛僧打扮,但此本性却丝毫未改。百介认为不信神佛者,对邪鬼冤魂当然是毫无畏惧。

治平歪起了嘴角。

“什么意思?”

“若认为此世绝无亡魂妖怪,那么就无从将这类事件的责任归咎于亡者。毕竟都没妖魔作怪了,依然有人丧命不是?”

没错,老人简短地回答道,接着再度迈出了步伐。

百介赶到他的前头,继续说道:

“若是如此,那么心中抱持相同恶念者之说,或许就教人质疑了。方才的邪气凝聚处之说,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鬼魅魍魉为恶之地,并非每个置身此处者均会萌生寻死之念。但对一心求死者来说,这种地方可就会成为特别的场所了。”

“在想死的家伙眼中,这种地方看起来较适合寻死么?”

“应该是罢。因此,一心求死的人倘若到了曾有人自戕或杀伐的地方,或许立刻能感受到那股邪气。”

原来如此呀,德次郎说道:

“意即——欲寻死者,心中互有死神?”

“应该不是如此罢。”

“唉,难解的道理我是没辄,但百介先生这番话倒是不难懂。只不过,若要如此解释,不就代表阿又他昔日也曾有心寻死?这说来还真教人难以置信呀。”

或许真是如此,治平以几乎教人听不见的低声说道。

噢?德次郎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或许真是如此。当时阿又他满脑子净是些坏念头,或许真的曾萌生过寻死之念也说不定。”

“阿又先生也曾如此?”

一如德次郎,百介对此也感到难以理解。

在他眼中,又市总是给人一种超然的感觉。

不论碰上什么事均不为所动,似乎也没有任何事会教他害怕。

总让人感觉他已然超乎生死,几已臻至仙人之境。

至少在百介眼中,这小股潜是这么一个人物。

但这下——治平却表示又市不仅胆怯,甚至曾有过寻死的念头。

这教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我和阿又是在武州的深山里认识的。当时才刚金盆洗手的我选择在那儿藏身。噢,也并不是在躲避什么,而是对人世倍感倦怠,但想死却又死不了,因此梦想过起遗世隐居的日子。就在那时候,阿又出现了。”

治平望向百介继续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正好是小右卫门从江户销声匿迹那阵子。有天,阿又那家伙就像个傻瓜似的,伫立在那栋荒废已久的空屋门前。”

百介完全无法想像意志消沉的又市会是个什么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栋空屋似乎就是那家伙的老家。”

什么?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德次郎惊叹道。

就连百介也是同样想法。

“喂!老头,你该不是说阿又他也有个娘罢?”

娘是没有,老人冷冷地回答道:

“那家伙既没爹也没娘,一家人在他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就离散了。因此,那家伙前前后后也就只回过老家那么一次。打从我脱离了打打杀杀的鬼日子,到当时已经干了五年的庄稼活儿,几乎已经成了半个庄稼汉,但一见到那家伙……”

这下治平的表情开始严峻起来。

他大概准备说——这下自己的本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罢。

百介竖耳倾听,但治平却没再把这段话说下去,只说:

“当时那家伙一脸暗然,看来是混得很不好。当时他只说了一句——大家都难逃一死。”

“大家都难逃一死?”

“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治平重复了一遍。

“大家是指?”

“他的意思是——凡是和他有牵扯的人均难逃一死。虽然我没问是死了哪些人?但想必是那小股潜的诡计没能抢得先机,害死了一些原本不该死的人罢。看来那家伙如此执着于抢先对手一步,就是吃了那次亏使然罢。”

胆小如鼠——

或许真是如此。

百介不由得想起了又市的背影。

“当时又市还真是让人担心呀。看这家伙一副随时要上吊的模样,还真是教我好一阵子放不下心。”

“治平大人可真是个善人呀。”

德次郎乘机数

落道。

“给我闭嘴,你这个要算盘的。当时我那块地小得可怜,若是死了人岂不难收拾?你哪懂得这尸体埋起来有多麻烦,烂起来有多臭气冲天?”

“瞧你这坏脾气的臭老头,竟然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德次郎开心地笑这说道:

“唉,算啦。不过你这个事触呀,当时阿又若真的上吊,你这老头理应会帮他一把才是呀。而你们俩也就因此结缘——想必这种事再怎么逼,你都不敢说出来才是罢?一个只懂得助人上吊的狠心老头,竟然救了命不该绝却险些上吊的小股潜一命,听来还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呀!想必就连猫狗昕了,都要笑破肚皮罢。”

少胡说,治平语带厌恶地说道:

“这种害人之心我可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救了这种恶棍一命,哪怕我心地再善良,死了都得下地狱罢。不,说不定阎罗王都要教我给吓呆了呢。总之……”

这下治平终于露出了笑容。

“——那家伙果真厉害。当时阿又原本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突然却又出现在我栖身的小屋门前,这实将我给吓个正着,还以为是哪个死人上门来找我偿命哩。”

“原本以为他是个亡魂么?”

“是呀。原本以为他老早死在某处了,看到我生得慈眉善目,就飘呀飘地找上门来;当时还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倒楣哩。怪都得怪那家伙,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白寿衣。只不过,他当时的模样还真是不大对劲。”

“怎么倘不对劲法?”

“似乎参透了些什么。”

“是悟了什么道?”

“一个大骗徒哪可能悟什么道?”

“骗徒悟不了道么?”

“当然悟不了。当时那家伙已经和现在一样,装出一脸不讨喜的神情,就这么贼头贼脑地站在我家门口。而且,你猜猜当时阿又说了些什么?”

“哪猜得到?”

“那臭小子竟然说有桩差事得找我帮个忙哩。”

“差事?”

“是呀。还说在山中耕田,未免太埋没我这首屈一指的掮客了。那家伙竟然连我的长相、出身都摸得一清二楚哩。”

“难不成你的易容术教他给识破了?”德次郎说道。“喂,我的易容术哪可能出什么纰漏?”治平怒声骂道:

“论易容,我可是老经验了。就连昔日同伙的匪帮,几乎都没一个看见过我的真面目哩。被人识破这种事儿,可是连一次都没发生过。而且,当时那身庄稼汉打扮并非伪装,我当时可是真心务农。未料竟然——”

“还是教他给看穿了。唉,这家伙果然有一手呀。”

德次郎这下一脸严肃地应和道。

“请问——”

百介问道:

“当时又市先生是否已经摆脱了寻死的心意——也就是死神的魔掌?”

“应该是罢——”治平再度停下脚步说道:

“当时曾听到那家伙自言自语道——反正活也是孤零零的,死也是孤零零的,那么死活又有什么分别?”

“突然看歼了么?这岂不代表那家伙真是悟道了?”

德次郎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蝉鸣。

“噢,这下天气可要变热了。若不在正午前进入朱引内,咱们可要被烤焦了。”

治平加快了脚步。“好久没上江户了呀。”德次郎说道。

至于百介——

则依旧在想像这又市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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