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已经当了师长的孙德彪果然给我找了个女人,同样也答应过给我找老婆的上官雄已经当了军长了,我很难见得到他,也不知他还记得不记得当时说过的话。

那个女人十分年轻,长得也算标致,我却没有要她。

孙德彪十分恼怒:“麻子,这样的女人配不上你?”

我摇了摇头,不说话。

孙德彪说:“你是不是看不上她,你说,我再去给你找别的女人,你要愿意,我找一个排的女人站在你面前给你挑!”

我笑了:“师长,你以为是在骡马市场挑牲口呀!”

孙德彪阴沉着脸说:“那你说,这是咋回事?”

我没有办法,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我真实的想法是回湘江边上的雷公湾去找冯家父女,然后在那里扎根,再也不跑了。孙德彪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原来还有这一段,看来我还是不了解你啊,你小子心里埋藏了太多的秘密!你去找他们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给我回来!如果找到他们,你把他们都带回来,婚礼我给你办,如果找不到了,你也要给我赶紧回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流落江湖!”

我有些为难:“这——”

孙德彪瞪起了眼睛:“别给我支支吾吾,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不见你回来,就以逃兵论处!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抓回来枪毙的!听清楚没有?”

……

我回到了雷公湾,发现物是人非了。冯三同父女家的房子,那我曾经栖身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断墙残垣,长满了荒草。湘江水却还在流淌,发出千古不变的呜咽。我恍如隔世,心里也长满了荒草。我面对着湘江,野狼般嚎叫。不知道冯三同听到没有,也不知道冯秋兰听到没有,更不知道张宗福他们听到没有。我去古岭头的江边凭吊完张宗福他们后,开始穿山越岭寻找冯家父女,可我没有找到他们。看两个月的时间快到了,才怀着怅惘的心情匆匆赶回部队。

我这一生,好歹也出过国。没有找到冯家父女,本来我想离开部队,回长岭镇打铁去的,可听说要入朝打仗,就是我想走,孙德彪也不会让我走的。他对我说:“麻子,军人的价值就是打仗,难道你不想打仗?这回打的是美国佬,你想在美国佬面前当逃兵吗?不能吧!我答应你,等没有仗打了,我就放你,你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不拦你!”就这样,我就跟着他去了朝鲜。

谁都知道着名的上甘岭战役,那时我是老虎团三营二连的一个排长。老虎团一排的排长牺牲了,孙德彪就把我从师部警卫连下到了老虎团。当时我们老虎团奉命去支援上甘岭的兄弟部队。团长在动员大会上说,这个仗事关重大,就是影响整个朝鲜战争的停战问题。打好了这一仗就可以很快停战,打不好战争就要拖下去!我们只能打好这一仗!就是剩下一个人,我们也要陪美国佬打下去!上官军长说了,所以人都要上,连队打光了,机关也要上!哪个连队把山头打下来,又能坚守24小时的,全连集体记功!

老虎团和兄弟部队的一个团,参加争夺某高地的北山阵地。

大战前,我总是不太爱说话。我也不会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只是要保存自己的体力,说话太多,也是很消耗体力的。那时我们每个人都要带20枚手榴弹,400发子弹,两根爆破筒或两枚反坦克手雷,还有枪和粮食,加起来有百把斤。我们排有个小个子四川兵,叫王中海。我看他一副瘦弱的样子,就忍不住对他说:“小王,这百来斤的东西你背得动吗?”他咬了咬牙,把那一百多斤东西背在了身上。我又说:“光背起来不行,还要跑的哟!”他二话不说,赌气地跑了几步。我说:“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他瞥了我一眼:“你们就知道瞧不起人!别人是志愿军,我也是,别人背得动,我也同样背得动。”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在我眼里,其实他还是个孩子。我对他说:“打仗时,你要跟在我后面,不要跑丢了!”

我们呆在坑道里,等待进攻的命令。

那天晚上,连长命令我,带几个战士到前沿去熟悉地形。王中海非要跟我去,被我摁住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我和副排长肖战国带了几个战士,朝前沿摸去。清冷的月光下,我们在山坡上穿插。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哪里飞过来一颗子弹,击中了肖战国的后脑,紧接着,密集的子弹朝我们压过来。我带着战士们回到坑道里,清点了人数,发现除了肖战国外,还有一个战士也丢在山坡上了。肖战国的死,让我十分难过,他总是拿出他女儿和妻子的照片给我看,问我女儿长得像谁,我要是说长得不像他,他就会用拳头砸我的肩膀,大个子的他力气自然很大,就是我这样的人,被他砸一拳,肩膀也会一阵发麻。

又一个晚上,我还是带几个战士出去熟悉地形。王中海还是要求跟我去,我看了看他,觉得他人小灵活,就带上了他,但是我要求他躲在我后面。我们不知不觉就摸到了敌人的坑道边上,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们看到一个小坑道里,有几个南韩士兵在里面睡觉,我想起了肖战国,心里就有气,我带着战士们就把这几个南韩士兵给敲掉了。王中海一个人就打死了两个南韩士兵,令我对这个小个子兵刮目相看。别的坑道里敌人发现了我们,就朝我们开火,要不是我们跑得快,我们都可能像肖战国那样牺牲。我们撤回了自己的坑道,这样也把我们本来十分隐蔽的坑道暴露在了敌人的眼里。敌人就封锁了我们的坑道,我们只要在坑道口一露头,子弹就会蝗虫般飞过来。我们躲在坑道里,不敢出去,他们也不敢冲进来,就这样僵持着。

这样过了两天两夜,我们喝光了所有的水。没有水,压缩饼干也难于下咽,不吃不喝的,哪有力气打仗呀,这样下去,等我们接到进攻的命令后,也只能瘫倒在坑道里。我看到坑道里30多和战士,他们的嘴唇因为焦渴冒出了白生生的泡泡。他们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我就是水。我想说些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想,什么时候才能向北山阵地发起攻击呀!就在这时,我看到王中海解开了裤子前门的扣子,掏出了他的命根子,往军用水壶里撒尿。撒完后,他就把水壶里的尿往干渴的嘴巴里倒了一点,他皱了皱眉头。一个战士问他:“好喝吗?”他笑了笑:“好喝,真好喝!”说完,又喝了一大口。大家就纷纷效仿他,喝起了尿。大家就相互问道:“好喝吗?”又笑着相互回答:“好喝,好喝着咧!”

他们喝尿后,又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仿佛在问我:“排长,你咋不喝尿?”我强忍着焦渴说:“我不渴,你们别那样看着我!”其实我是怕把我那截命根子拿出来撒尿,让他们知道我是个废人!我那可怜的自尊在和焦渴激烈地搏斗着。最后,我放弃了自尊,掏出了那半截命根子,像王中海他们那样往军用水壶里撒尿。战士们看着我,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解释说:“这是在红军长征前的那场战斗中打断的。”战士们什么也没有说,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解释是那么的多余,况且,在那残酷的岁月里,丢掉生命都成了家常便饭,打掉一截命根子算得了什么呢?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尊严!尿的滋味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一股臊臭味,又咸又涩。

数日,我们没有水喝,最后连尿也喝光了。那是很残酷的事情,不知谁抓住了一只老鼠,把老鼠尿和血也挤出来分着喝,每人连打湿一点嘴唇也不够。我们希望有更多的老鼠出现,也许老鼠也害怕我们这些残忍的家伙,都躲藏起来,怎么也不敢露头了。在这个时候,我不能让士气低落,就放弃了战前少说话的原则,不停地给他们鼓气,说些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越说,我个喉咙就越干,冒着烈火。

还是王中海,在我实在讲不下去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苹果,他笑着说:“大家看看,我给大家变出了什么!”大家看到他手中的那个小苹果,一个个眼睛发出了亮光。这小子哪来的苹果?原来那天,朝鲜人民军来慰问,带了些苹果来,一人发了一个,牺牲的肖战国自己没有吃,把他的那个苹果给了王中海,王中海也没有吃,一直留着,到现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拿出了这个宝贵的苹果。那个苹果在大家的手中轮流转着,每个人都象征性地咬一点点,然后就传给下面的人,苹果从三十多个人的手中转了一圈,连半个都没有咬掉……

北山阵地争夺战,和松毛岭,古岭头,鸡公山,大王庄那些战斗一样惨烈,同样深刻在我记忆之中,就在我到了耄耋之年,我也还能够记得一些生动的细节。战斗打响后,我带着三十多个战士向北山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们排是尖刀排,承担了打头阵突击的艰巨任务。我将三十多个战士分成了三个战斗小组,分头向北山阵地扑去。

我们冒死往上冲,敌人的手榴弹如雨般落下,我们也不停地往敌人的阵地上扔手榴弹,爆炸的声浪一波连着一波,密集的子弹如急风骤雨。我们这个战斗小组的战士牺牲了不少。王中海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不时提醒他:“小王,小心敌人的手榴弹!”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也许真的听不见我的话,我的耳朵里只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子弹的呼啸声。突然,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倒,我的四周有十多颗手榴弹爆炸。我站起来,回头看了看王中海,发现王中海就站在我刚才的位置上,刚才是他把我一把推开的,我不知道这小个子兵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发现他的左眼被炸瞎了,另外一只眼睛也鲜血模糊,鲜血从那个眼窟窿里直往外冒,那眼球吊在外面,还连着筋。我大喊着:“小王——”

这时,一个战士朝他爬了过去。

那是他的班长薛兴旺。

薛兴旺的腿被炸断了,还剩一层皮连着,血像洪水一样往外冒。

王中海也朝他爬过去。他们凑在一起,相互问着对方的伤势。王中海摸到了薛兴旺的断腿,赶紧拿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给他包扎上,暂时止住了血。薛兴旺说:“小王,你的眼睛——”

我带着另外两名战士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和敌人血战,我实在分不开身顾及他们。

王中海从旁边一个牺牲的战友的身上摸到了一个急救包,把那只掉出来的眼珠子塞回眼窟窿里,自己包扎起来。薛兴旺焦急地说:“小王,你看我现在怎么办?”王中海说:“班长,我先把你背下去,然后再上来给你报仇!”王中海低声吼道:“不行!我就是剩下一口气,也要和美国佬拼到底!”王中海想了想说:“班长,这样好不好,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你的眼睛好用,我背着你往前冲,你看到敌人就给我狠狠地打他狗日的!”薛兴旺说:“好,就这么办!”

那时,我和那两个战士朝一个山头上猛攻。不一会,我身边的那两个战士也牺牲了。这时,我看到王中海吼叫着,背着薛兴旺朝山头上冲去,薛兴旺也吼叫着,端着转盘枪,疯狂地朝山头上射击,那情景使我也变得更加疯狂了,也吼叫着朝山头上冲过去。

山头上已经不见了敌人,活着的撤到不远处的阵地上去了,死去的敌人再也不可能爬起来抵抗我们了。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阵地上,连长和几个战士也还在浴血奋战,我估计,我们连死得差不多了。我们排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除了我完好无损,一个腿打断了,另外一个也变成了瞎子。山头上是一片焦土,散发出硝烟和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连以前挖好的壕沟都炸平了,山头上是厚厚的一层虚土,风一吹,尘土飞扬,根本就找不到掩体的地方。王中海对我说:“排长,我们把敌人的尸体垒起来吧!”这是好主意,我们就把敌人的尸体拖在一起,垒起了半人高的尸墙,我们就依靠这堵尸墙,抵挡敌人的反扑。

王中海和我把所有手榴弹的盖子都拧开了,放在薛兴旺的旁边,他不能走动,连爬也困难,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抓到手榴弹,朝疯狂反扑的敌人扔过去。敌人从各个方向朝北山阵地反扑,我手中的转盘枪的子弹一次次地打光,王中海他们也一次次地打光弹药。王中海手中没有什么可打的,没什么可扔了了,就爬出去,在阵地上摸索能够打的武器,摸到手榴弹就扔手榴弹,摸到爆破筒就朝敌人扔爆破筒。我的眼睛可以准确地看到那些东西,也能走动,就拣了很多武器交给薛兴旺。

薛兴旺突然指着连长他们坚守的阵地,对我说:“排长,你看,连长那里快守不住了,好多敌人啊!你赶快过去支援他们吧,我们在这里死守,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就不会让敌人轻易地占领这个阵地!”王中海听了薛兴旺的话,也说:“排长,你快去吧!我们一定能够守住这个阵地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又难过又窝火!我不能把他们扔在这里!可连长那边又危在旦夕。薛兴旺大声说:“排长,你快过去呀,再不过去就晚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抓起几个手榴弹,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端

着转盘枪,吼叫着朝连长的阵地冲杀过去。

我走后的情形是后来还活着的王中海对我讲的。薛兴旺只能坐在那里不能动,打光了弹药也没有办法去找。王中海还是爬来爬去在地上到处乱摸。他那一只被鲜血糊住的眼睛还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敌人在动,只是大概辨别个方向乱打一气。王中海在找弹药时,听到了一声爆炸,等他爬回去,喊薛兴旺却没有人答应他了,摸也摸不到薛兴旺了,那堵尸墙也倒了,他知道薛兴旺已经和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了。这时的王中海已经没有力气了,站也站不起来了,他背靠在一面坡上,大口地喘息。弹药也只剩下摸到的两个弹盘。他往转盘枪上卡上了一个,压在腿下,只等敌人上来拼了!渐渐地,王中海听到了拉杂的脚步声,敌人哇啦哇啦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敌人围了过来,越靠越近,王中海仿佛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他心想,再靠近点,再靠近点,靠得越近越好。他的枪压在大腿下面,心想等他们越聚越多了,就可以一次消灭他们多点,反正一死,怎么也得够本!那些敌人其实把他当成死人了,有个敌人还过来踢了他一脚,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个敌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后就和他的那些同伙坐在了一起,有人还点燃了香烟。王中海心想,狗日的,还真当我是死人呀,我不死,就要你们死。他把枪从大腿底下抽出来就开了火,他在愤怒的枪声中听到敌人哇哇乱叫,打完枪后,阵地平静下来,他也觉得头晕沉沉的,昏睡过去……

那一仗,我们连打得只剩下了五个人,王中海是其中的一个。战斗结束后,我们来到了那个山头,找到了昏迷中的王中海。连长和我都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从死人堆里神奇地抬起了头,说了声:“我在呢!”说完又把头埋下去,继续昏迷。连长对我说:“麻子,你力气大,赶紧把他背下去吧!”我背起了他,没想到那么瘦小的人竟然那么的沉,也许是我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吧,我的双腿发软,我咬紧牙关,无论怎么样,也要把这个小兄弟尽快送去治疗。我背着王中海下山时,他竟然在我的背上又打又咬的,他一定是打疯了,昏迷中还做梦打美国佬呢!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要闭上眼睛沉睡,就会梦见很多战友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密密麻麻的,看不到边,他们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只剩半个头颅,有的肚子或者胸膛上有个大窟窿……他们哀号着,伸出手来抓我,我听见他们的哀号,浑身不停地抽搐。他们仿佛在对我说:“排长,把我烧了吧,让我的灵魂飘回故乡——”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口里喃喃地说:“烧了,烧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不能说出我梦中的情景,那是我内心的事情,和别人无关。有一天,我对连长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烧了!”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

争夺北山阵地那一仗打完后,上官雄在和孙德彪通话时,问起了我的情况,上官雄说,我这个兄弟命大,也命苦!孙德彪听了他的话,说,麻子好样的,打完仗回国后,咱们一定要给他张罗一个媳妇呀!后来孙德彪在开庆功会时碰到我,把这他们说的话告诉我,我只是笑笑,能不能回国还是个问题呢,想不了那么远。后来战争进入了冷战对峙的状态,我们部队换防到一个叫清川的地方,接管了清川前线的防务。

我们连负责清川河北岸两公里长的防线。

我经常在埋伏在清川河北岸的草从或者壕沟里,和对岸敌军阵地上美国佬的狙击手较量。想起那段时光,真是很提气的,虽然没有炮火硝烟,却也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朝鲜给我留下的最大的记忆就是成堆的尸体和被炮火烧焦的土地,另外就是寒冷,那刺骨的冷多年后想起来,还令我牙关打颤,仿佛自己就是躺在冰块上的尸体,没有一丝热气。

就是在那些呵气成冰的寒冷日子,我手中的枪射出的子弹也变得冰冷,它在穿透美国佬的狙击手眉心后,那个倒霉蛋也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尤如一块死寂的冰。

那是个阴霾的早晨。冷得河面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我在灰沉沉的天色中,猫着腰钻出了坑道,轻手轻脚地穿过长长的交通壕沟。我不能让河对岸敌人的狙击手看到我出来,甚至不能有一点声响,牛逼的狙击手可以通过细微的声音判断你的方位,然后,他的枪口就会一直跟着你,你只要露出一个小小的破绽,那枪口吐出的子弹就会钻进你的头颅,让你的肉体永远回不了故乡。

我来到了交通的尽头,像只猎狗般跃起,跳进了一个弹坑。这个小山坡上有许多弹坑,这都是美国佬飞机上投下的炸弹造成的,现在却成了我藏身的好地方。每个弹坑前面,我都堆了几个沙袋,在沙袋中间留下了对方不容易觉察的缝隙,我的没有瞄准镜的莫辛―纳甘步枪的枪口就是藏着这些缝隙中,我也用这些缝隙观察敌人阵地上的情况。

就在我跳下弹坑前的一刹那间,我听见了枪声,一束机枪子弹打过来,在我的大衣上穿了几个弹洞,幸亏没有打中我的肉体,我心有余悸,这是我的运气,看来对方早有准备,而且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老手。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敲掉了十几个敌人的狙击手了,莫非今天他们请来了高手。我想,今天早上一定要消灭他!我从沙袋的缝隙中向河对岸敌人的阵地观察。清川河不宽,也就是几十米,敌人的阵地和我方的阵地间隔不会超过一百米。敌人的阵地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那个龟孙子藏在哪里?

我正在纳闷,“突突突——”又一串子弹飞射过来,打在沙袋间的缝隙上,要不是躲得快,我的眼睛会被打成一个黑不隆冬的窟窿。我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家伙连沙袋间的缝隙也能够看得见,而且枪法这么准,的确不是一般的人物。我的背靠在弹坑的壁上,不敢再露头,而是在考虑怎么把这个老狐狸引出来,干掉他。

天气冷得出奇,我都怀疑是不是美国佬在空气中散发了什么制冷的化学武器,使天气变得如此冻人,我使劲地搓了搓仿佛要冻僵的手,让自己的手指灵活起来。

过了一会,我再次把枪口放在了沙袋间的缝隙中,但是没有伸出去。就这样,也被那老狐狸发现了,又一束子弹打过来,好在我没有把脸贴在那缝隙上,但是我感觉到子弹从缝隙中穿过来的声音,那颗子弹就那样贴着我的头皮擦了过去,我军帽的上方还留下了子弹擦过去的痕迹。

我把自己的军帽摘了下来,悄悄地伸出手,把军帽放在了沙袋旁边的泥土上面。然后我躲到了另外一边,绕到弹坑的后面,迅速地窜进另外一个弹坑里,弹坑和弹坑之间都是打通的。我在另外一个弹坑沙袋的缝隙中用枪对准了对岸。我想,只要对方以为那军帽是我的头,他一定会开枪的,只要我看到了对方子弹射出的位置,我就有办法消灭这个老狐狸。结果,对岸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一定识破了我的诡计,想想也是的,在高手过招中,我那个诡计的确是个小儿科,换了我,也不会轻易上当的。我有点臊,脸上滚烫滚烫的。对方一定还静心地观察着,琢磨我究竟藏在哪个弹坑里。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我本来想早早地出来,敲掉一个敌人的狙击手后回坑道里去吃早饭的,没有想到碰到了一个难对付的家伙,想到早饭,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咕咕地叫开了。干他娘的,如此下去,不要说早饭了,就是午饭和晚饭都成问题!这对我这个神枪手来说,是一种耻辱!我不能这样下去了,豁出老命也要把这个龟孙子干掉!

我又回到了前面的那个弹坑。

我突然一跃而起,给对方造成一个假象,我要跳回交通壕沟里去。一刹那间,几十发机枪子弹追着我扫射过来。我的身体往后一仰,佯装中弹倒回了弹坑里。在倒回弹坑的那个瞬间,我瞄到了对手藏身的位置。

美军狙击手停止了射击。我赶紧窜到另外的一个弹坑里。透过沙袋间的缝隙,观察着对岸的动静。我想,那龟孙子一定以为把我击毙了,在观察他的战果呢。我看到对岸谷地上的两块大石头中间的狙击枪,那是一挺装备了瞄准镜专门用来狙击的M2重机枪。我把枪口伸了出去,我想,狗日的,这下你跑不脱了吧!让你尝尝老子击发的子弹的滋味,我要将这颗钢铁制造的花生米送进你的脑袋里!就在我要开枪的时候,那个龟孙子也从瞄准镜中看到了我从沙袋缝隙中伸出的枪口,M2机枪瞬间喷出一道火舌,朝我这里喷射过来,我撤了枪,扑倒在弹坑里。

我咬着牙,骂了声:“干他娘的,你狠!”

这个龟孙子比我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也许对手也是这样想的,他手中的机枪不时朝我这边扫射,我躲到任何一个弹坑里,都会被他发现,我根本就不可能从沙袋的缝隙中伸出枪,将他击毙。这是真正的高手过招,你死我活的较量。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必须将他一枪击毙,不能给他打第二枪的机会。

我再次把枪伸进了沙袋的缝隙中,人却躲在旁边,对手的枪声刚刚响起来,我就迅速地撤回枪,猛吸了一口气,一跃而起,跳到了弹坑上面,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眼中,我要让对手死个明白,我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国军人!我以最快的速度一气呵成完成了据枪、瞄准,随即果断扣动扳机,射出了那愤怒的一枪,子弹穿过寒冷的空气,击中了他的脑门!对手也迅速地瞄准击发,可他慢了一步,他的子弹从我的耳朵边飞了过去,那凄厉的声音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在那三个月多里,我就击毙了200多个美军狙击手,据说很多狙击手都是慕名从美军各个部队抽掉过来和我较量的,他们没有用他们尖锐的子弹使我变成一具尸体,建立他们的功勋,却把自己的尸体留在了我冰冷的记忆里。那的确是十分提气的事情,可我不会忘记在那个寒冷的夜里,倒在河面冰块上的那个年轻的美国大兵,我甚至为他动了对我而言很难得的恻隐之心。

说来是不可置信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不是经常萦绕在我潜意识里惊恐的噩梦。我梦见月光下冰冻的河面上,有一个人抱着枪在缓慢地行走,月光把他修长的身影投在冰面上……我醒过来后就抱着我的莫辛―纳甘步枪走出了坑道,把头伸出了壕沟。

那个晚上的确有月光,那是一个天空纯净明亮的普通冬夜,这样的冬夜,寒冷更是痛彻心肺,如此的月夜,没有一点美感,如同白昼一样恐怖,因为只要有点影子出现,就有可能遭到无情的射杀。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人,他就在结冰的河面上轻轻地滑行,我可以看清他怀里抱着的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他的确像我梦中的那个人一样身材修长,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了冰面上。他要干什么?是不是过来杀人?是的,他在向我这边移动,他没有发现我,要是发现我了,我也许就死在了他的枪下。他的胆子如此之大令我吃惊。我不会等他发现我后再用枪瞄准他。可是,当子弹从我的枪口射出去后,我突然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就像一个无辜的人被打死。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在战争时期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但是我的确那样产生了那样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不能公开的,它是我心中的秘密。

那修长的身体沉闷地倒在了冰面上,很快就和冰面冻结在一起。我想如果此时对方的人出来把他的尸体抢回去,我一定不会开枪。可是,我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人出来顾及他的尸体。冰冷如银的月光就一直覆盖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他的裹尸布。直到天亮,直到冰冷的没有一丝热气的阳光替代了月光,他还是静静地躺在冰面上,侧向我这边的脸和冰面死死地冻结在一起。阳光下,他露在上面的半边脸惨白而又年轻,那应该是一张英俊的脸,也许他昨天晚上出来之前还刮过胡子,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无法想象那眼神是不是像我杀人时那样充满了仇恨,是不是也像我现在注视他一样充满了怜悯?或者还有我眼中从来没有过的清澈和童真。那是死在我枪口下的最后一个美国士兵。

在那个月光明亮的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晚上,我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冻结在朝鲜的三千里江山,包括我的战友,也包括我的敌人。战争破坏着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谁是罪魁祸首?

放下吧,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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