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记得那是1948年冬天的事情,那仗打得惨烈呀,昏天黑地。成片成片的尸体让我恶心,那些死人的魂魄都能飘回故乡吗?我不知道。在小日本投降的那阵,我想我该脱掉八路军军装,放下手中的武器,踏上漫长的道路,回湘江边上的雷公湾去寻找冯三同父女,如果冯三同还活着,我就给他养老送终,如果冯秋兰没有再婚,我就娶她为妻,和她白头偕老。那是我当时最淳朴的想法。我以为赶走日本鬼子后,天下就太平了,没有想到,战火又重新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上重新燃起,我还得继续战斗,我没有理由退缩,尽管我是多么的厌恶战争,多么不情愿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多么不希望做噩梦。血腥味从我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弥漫这个残酷的世界。

那个地方叫双堆集。解放军把黄维兵团的主力包围在了双堆集。解放军攻下了双堆集外围的大王庄。大王庄阵地坚固,地堡连着地地堡,壕沟连着壕沟,是双堆集的屏障,黄维见大王庄被解放军攻占,心痛得要死,下了死命令,要求十八军夺回大王庄。十八军派上了最精锐的部队,也是号称“老虎团”三十三团,向大王庄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大王庄在无数的炮弹的轰炸下变成了一片废墟。

上官雄接到了命令,增援死守大王庄的兄弟部队,务必要守住大王庄,不能让敌军夺回大王庄。上官雄命令孙德彪带着老虎团和直属营一起顶上去,孙德彪说,直属营留下,我们团上就可以了!上官雄吼道:“少废话,执行命令!”孙德标拗不过上官雄,只好带着老虎团和直属营顶了上去。孙德彪临行前,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叮嘱上官雄的警卫员洪大武:“小洪,你一定要给我记住,如果上官旅长要上,你一定要按住他!”洪大武说:“你放心吧,孙团长,我在上官旅长就在!”

被逼疯了的敌三十三团,竟然再度杀进了大王庄。三十三团在抗日战场,也是狠角色,是一支令日本鬼子胆寒的部队,所以,他们的“老虎团”称号也不是浪得虚名。打鬼子凶狠的三十三团,打中国人同样也如狼似虎。他们在坦克的掩护下冲进了大王庄,和兄弟部队的一个营短兵相接,那个营的三连拼得一个不剩,营长哭喊道:“可惜我的三连呀!”他的眼睛都在淌血,而不是眼泪!

我们顶上去,直接就和敌军展开了肉搏!刺刀对刺刀,枪对枪绞杀在一起。我挥着鬼头刀,挑着凶狠的练,砍翻了一个又继续练!三十三团的兵真他娘的狠哪,他们打到最后一个人也毫不畏惧,喊叫着冲上来和你拼杀!我们打退了他们的一次进攻后,光我们连已经死伤大半。

三十三团又一次发动了攻击。

还是坦克在前面开道,他们冲进了村庄。

营长王胜利说:“弟兄们,给我打!”

顿时枪声大作。

子弹打光了,我们就扔手榴弹。

敌人纷纷倒下,我身边的战友也一个接一个地牺牲。

手榴弹扔光了,王胜利就吼叫着带领我们和敌人拼刺刀。我砍得双手都发麻了,一个敌军喊叫着朝我冲过来,一刺刀捅在了我的大腿上,我都没有痛感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挥起鬼头刀,将他的头从脖子上劈了下来,他的脖子上的断面上呼呼的往上喷着鲜血,倒在地上了,血还在喷射,我听到血吱吱地渗进泥土里的声音。

……

敌人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了。

村庄被炸毁的房子里外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些尸体都分不清你我了,混杂在一起。我在尸体堆里找到了营长王胜利的尸体,他的身上有十多个血洞洞,还在往外面冒着黏稠的血浆。

整个大王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是一个人,也要爬起来和敌人血战到底!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听清楚了,是直属营教导员周书清的声音。我朝他爬了过去,他的头上冒着鲜血,我撕了块布条,给他包扎上。他对我说:“麻子,我们直属营全都牺牲了吗?”我点了点头。这时,老虎团孙德彪团长浑身是血,带着几个人朝我们摸过来,他身上的血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我实在搞不清楚了。他对我和手下的几个人说:“你们还能动的人赶快去把所以受伤的人组织起来,和敌人拼到底,大王庄千万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

此时,孙德彪团长已经带领我们和兄弟部队的剩余人员一起打退了敌人十多次的疯狂进攻了。

我们就分头去找人,随便把一些武器弹药收集在一起。

有一个伤员看上去年龄很小,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的左鳃帮子被打烂了,他说不出话里,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枪,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对他说:“忍忍,很快就会过去的,你忍忍!”我看着他痛苦地在我的怀里死去,我想,等打完仗,我一定要把死去的战友的尸体焚烧,让他们的魂魄可以回到故乡。可我这个想法竟然没有实现。

我们组织起来的伤员竟然只有三十多人。

我们依靠着断墙和一些可以藏身的地方准备迎接敌人的再次疯狂进攻。

孙德彪团长流下了眼泪,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说:“这他妈的打的什么仗呀,我们几个营的人马就剩下这些伤病员了!”

说完,他对我说:“麻子,你看看敌人有没有什么动静!”

此时的大王庄一片死寂。

我对孙团长说:“孙团长,还没有动静!”

他又对我说:“麻子,你去把那挺机枪给我搬过来!”

我把那挺机枪刚刚搬过来,炮火又朝村庄里轰过来,炮弹在死人堆里炸响,血肉横飞,我的脸上头上溅满了肉沫沫。我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肉沫沫,敌人又叫嚣着朝村庄里扑过来!孙德彪说:“狗日的三十三团,还真他妈的能打呀!怎么打不完的呀,还有那么多人!狗日的,来吧,只要有我孙德彪在,你们就休想夺回大王庄!”

说着,他就抱起机枪,朝靠近的黑压压的一片敌军扫射。

子弹呼啸着朝我们飞过来。我身边的一个战友的头被一梭子子弹打掉了半个,脑浆子喷了我一脸,我疯狂了,抡起鬼头刀就冲了出去,和迎面冲过来的敌人绞杀在一起。

我的喉咙里冒着火,我已经喊不出声,只是机械地拼杀。我看到孙团长扔掉了手中的机枪,抓起一支步枪,也和敌人拼起了刺刀。敌我双方都杀红了眼,都不愿意放弃,这是你死我活的拼杀哪!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我们这三十几个伤员面对数倍于我的敌人,能够拼杀多久?眼看全部拼光了,上官雄带着警卫排和旅机关的人员数十个人杀将过来。

孙德彪边和敌人拼杀,边向上官雄靠近。他对洪大武怒吼:“洪大武,你他妈的怎么不摁住旅长,如果旅长有什么闪失,我活劈了你!”洪大武在上官雄的旁边和敌人拼杀,根本就没有理会孙德彪的话。孙德彪对我大声说:“麻子,你过去,和洪大武一起保护好旅长!”

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我还是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上官雄的旁边,挡住了冲过来的几个敌人。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听上官雄说:“土狗,我们终于在一起并肩杀敌了哇!”他挥舞着鬼头刀,还是像当年那么神勇,此时的上官雄不是那个变得书生气了的旅长上官雄,还是当年在松毛岭和我一起奋勇杀敌的上官雄。

这时,几个敌军怪叫着围住了洪大武,上官雄冲过去企图给洪大武解围,他还没有靠近洪大武,洪大武就被前后的两把刺刀刺中,一把刺刀刺在了他的胸膛上,一把刺刀插进了他的腰间,他倒在了淌着鲜血的地上。几个敌人又把上官雄团团围住,上官雄左劈右砍,一口气劈翻了两个敌人。他后面的一个敌人趁机挺着刺刀朝他的后心捅过去,我一看不好,冲过去挡住了那一刺刀,刺刀插进了我的胸膛,我实在没有力气了,眼睛一黑扑倒在地上的尸体上,我的呼吸被浓得发黏的血腥味堵住了……

我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艰难地爬行,胡天黑地哇!洞穴里被血水泡烂的尸体阻挡着我的去路,我何时才能爬到洞口,看到光明。洞穴深处传来阴森森的声音:“麻子,你已经死了,不要再往外爬了,怎么爬也没有用的,你和我一样,已经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和我说话的人是谁?是上官明?是张宗福?是杨森?是宋其贵?……可我怎么看不到他们,我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够看到他们,他们会在地狱里等我!我瘫倒在血水里,腥臭的血水呛进了我的鼻子嘴巴,进入了我的气管和喉咙,直达我的肺叶和胃,我狂烈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我的胸口疼痛极了,好像有人在用刀子挖我的心。我仿佛听到有人进入洞穴的声音。他们是谁?我用力把头从血水里抬起来,说:“你们是谁?”他们仿佛听不到我的声音,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在腥臭的血水味中辨别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是野草和阳光以及江水混杂在一起的清甜味儿,难道是秋兰,难道是冯三同老爹?只有秋兰身上才有那样的气味,我忘不了,就是下地狱了也忘不了。我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无论我怎么喊,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感觉他们就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无视我的存在,我企图伸出手,在黑暗中抓住他们,可怎么也抓不住。他们渐渐远去,他们每远离我一步,我的心就颤抖一下,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洞穴的尽头后,我就变得绝望了!我在黑暗的洞穴里野狼般嚎叫,我凄厉的嚎叫声在穿越漫长的岁月……

朦胧中,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他醒了,他醒了!上官,麻子醒了!”

这是谁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女人的声音很甜美,甜美得发腻,这不是秋兰的声音,不是!我在一种焦渴疼痛的状态中渐渐有了知觉,我睁开了眼。我竟然第一眼看到的是章文晴的脸,那是一张激动得不知是喜还是悲的脸,那明亮秀美的眼睛里淌下了清亮的泪水,在她白皙的脸上冲出两条清亮的小河。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一直都躲着我鄙视我的女人。我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兄弟上官雄的手。我的手微微颤抖,我感觉到了我兄弟上官雄的体温。

“我在哪里?”我说。

“野战军医院。”上官雄答。

“你没事吧?”

“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洪大武呢?”

“他没有你的运气好,牺牲了!”

“他是一条汉子!”

“是个好同志!他死前还经常在我面前说,要和你比试枪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孙团长呢?”

“他和你一样,受了重伤,在另外一个病房里躺着呢,他应该没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给你收着呢,我还记着胡三德师傅的话,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和上官雄说话时,我一直闭着眼睛。上官雄后来感觉到了什么,他扭头对流泪的章文晴说:“文晴,土狗没事了,你先出去吧,看能不能弄点鸡汤什么的,给土狗补充点营养。”

章文晴也十分知趣,听了上官雄的话后就走了。走时,还和我说了一句话:“麻子,你好好养伤。”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睁开了眼睛,和上官雄对视着。他的眼睛里流动着复杂的波光,有负疚,有感激,有温情,有焦虑……就是没有居高临下的威严,这是我的目光能够和他的眼睛对视的最起码的基础。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还在温暖着我。我们就那样默默地对视着,良久。

不久,上官雄带着部队南下了。他走时没有来和我告别,只是让他的新警卫员给我送来了一箱猪肉罐头和我的那把鬼头刀,我知道,那一定是双堆集战事中缴获的战利品。大王庄那一仗,我浑身上下受了十多处伤,最厉害的就是我替上官雄挨的那一刺刀,如果那插进我胸膛的刺刀偏离了心脏半公分,我当场就去见阎王了。

我们一个大病房里住着十几个伤病员,臭气熏天。我们这些伤病员都来自各个部队,其他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当上官雄的警卫员把那一箱猪肉罐头搬进来放在我病床边上时,那些伤病员的目光就黏在了罐头箱子上面。那时候的物质十分奇缺,我们重伤员喝的都是稀得可以见底的小米粥,不要说罐头了。

他们开始了窃窃私语。

“这个满脸麻子的老兵是什么人呀,还有人给他送猪肉罐头,奶奶的,来头不小呀,一送就送一箱!”

“是呀,他怎么能搞特殊化,我们营长躺在病床上也没有人送罐头!”

“靠,不要说营长了,三号病房躺着的那个老虎团的团长也没这个待遇呀!见鬼了!”

“这个家伙可能是来看他的那个当官的大舅子吧!”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

侧过脸,沙哑着嗓子朝那伤病员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大舅子!”

我吼完就剧烈咳嗽起来,伤口被扯得无比疼痛,血一个劲地往脑门子里冒。这时,走进来一个矮个子大眼睛的小护士,她威风凛凛声音洪亮地说:“你们吵什么吵,是不是吃得太饱了!”那些伤病员见到他就像耗子见到了猫,一个个老实下来,这个小护士叫朱秀玲,她虽然个子矮小,脾气可大了,而且有让伤病员们服帖的一套,这些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兵油子也怕他三分。

张秀玲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也是的,自己的伤明明那么重,还吼叫什么呀!你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伤愈出院,还是老实点静养吧!那么多刺刀捅进你身体你都受得了,病友们说你几句就受不了了!”

说实在话,我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娘们!

好男不和女斗,我闭上了眼睛,尽量的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要让自己的伤尽快好起来,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难以忍受医院的味道!

朱秀玲的目光落在了那箱猪肉罐头上面:“哟,还真搞特殊化呀,怪不得脾气那么大!”

我无语,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那些伤病员听了朱秀玲的话后,一个个鬼鬼地窃笑起来,那种笑让我听起来是那么的猥琐。我压抑着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会如此之大。在战场上,这些人都是我同一战壕里的弟兄!朱秀玲说完,就走出了病房。疼痛和莫名其妙的愤怒让我的脸扭曲,也许大家见我如此痛苦状,也就不说什么了,病房寂静下来。

送饭的人来后,我留下了两罐猪肉罐头,其他全部让他拿走了,我说把罐头全部打开,烩一锅菜,晚饭时分给大家吃了吧,留在这里也是祸害。我这个举动,让同病房的伤病员目瞪口呆。

他们也对我刮目相看,没有再说我什么,而且对我也关心起来。

他们总想从我嘴巴里得到些什么,可我沉默寡言,根本就不想说话,让他们毫无办法。我越是沉默寡言,他们就越对我感兴趣,仿佛我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在我后来离开越战军医院,他们送我时,目光里还在我身上探索着什么,那种没有满足的好奇心似乎要跟着我一起走。

孙德彪团长因为他的职务,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他的伤比我好得快,我还没有能够下地,他就已经可以到医院外面的院子里散步了。他刚刚下床,就嚷嚷着问护士:“李麻子住那个病房?”护士反问他:“首长,那个李麻子呀?”他比划着说:“就是那个满脸麻子,右耳缺了半个的李麻子呀!”护士说:“首长,他不叫李麻子,他在医院里登记的名字叫李土狗!”孙德彪不耐烦了:“什么李土狗的李麻子的,都一样,只要他在就行了,赶快告诉我,麻子在哪个病房?”护士这才说:“在六号病房。”孙德彪嘟囔道:“早不告诉我得了,还绕那么一大圈弯子!”他嘟囔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我的病房里。

护士朱秀玲正在给我屁股上打针。

孙德彪走进病房就大声说:“麻子,你在这里啊,我可想死你了!你没事吧,我还等着你小子来看我呢!哈哈,还是我先来看你了!”

朱秀玲的眼睛盯着我的屁股,嘴巴却不饶人:“谁在那里大喊大叫呀,叫驴似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孙德彪气得吹胡子瞪眼:“小丫头片子,反了你!”

朱秀玲打完针转过身,瞪起那双大眼睛,双手叉腰:“你说谁是小丫头片子!”

孙德彪厉声说:“就说你呢!臭丫头片子!”

朱秀玲丝毫不示弱:“你是大叫驴!”

孙德彪什么时候被人如此顶撞过呀,他气得举起了手中的拐杖:“老子揍你!”

朱秀玲还真不是个善茬,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说:“打呀,往这里打呀,一个打老爷们的,欺负个女人算什么英雄,你要是真英雄,把气撒在国民党反动派头上呀!在我面前逞什么能!你有种就打呀,把我打死得了!”

孙德彪气德浑身发抖,手中举起的拐杖也在抖动,就是落不下去。孙德彪说:“你,你,你——”

要不是那个胖护士长赶过来把朱秀玲轰走,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朱秀玲气呼呼地走了之后,胖护士长赔着笑脸对孙德彪说:“首长,你消消气,这丫头不懂事,我处分她!”

孙德彪大声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无法无天了!要不是看她是个小丫头片子,我一枪蹦了她!你回去要好好教育她,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受了伤还要在医院里受这等鸟气,谁他妈的受得了哇!得让你们院长好好整顿整顿,这样下去,伤病员能有好心情吗,没有好心情哪能安心养伤,伤好不了,怎么归队参加战斗!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胖护士点头哈腰:“首长批评得对,我一定好好批评教育她,让她在全院作检查,我一定向院领导反映,搞好整顿工作。首长,你消消气呀,气坏了身体我们担当不起呀!首长,你不是希望早日上战场吗,所以不能生气的哟,您不是说了嘛,心情好伤才好得快,您应该快快乐乐的才是!”

孙德彪被胖护士说得没有了脾气,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去吧,没事了!”

胖护士笑着走出了病房的门。

孙德彪走到我面前,笑着问我:“麻子,你怎么样了?”

我说:“没什么大问题了,慢养吧!”

孙德彪感叹道:“麻子,你小子命大呀,换了别人,九条命都没有了!我从来不会看错人的,自打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个英雄!你知道吗,要不是上官旅长,你也没命了。打完仗后,是他把你从死人堆里翻出来,背到野战医院的,你当时都没气了,医生也说你死了,没法抢救了。上官旅长用枪指着医生的脑门,吼叫啊,说如果不把你救活,就一枪蹦了那医生。那阵式,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结果,你小子突然就有气了,你救了那医生的一条命呀!如果你当时要是真死了,我敢打包票,上官旅长会一枪蹦了那个医生的!把那可怜的医生吓得不轻呀!你小子就是命大,和我一样,命大!”

他在说话的时候,能够下床走动的伤病员都走过来,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话,不能走动的人,也在病床上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话,就连那两个一直哼哼唧唧的重伤员,也停止了呻吟。

我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大家都摇头。

我说:“他就是咱们旅大名鼎鼎的老虎团团长孙德彪哇!”

大家嗷嗷叫起来,使劲地鼓起了掌。

这个时候,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两盒罐头,递给孙德彪说:“孙团长,这是上官旅长给您的。”

在野战医院住院的那段时光,是我多年来最清闲的时光。除了身体的疼痛,衣食无忧,还可以和孙德彪团长在一起,听他讲很多故事,偶尔还偷偷喝点小酒,过过瘾。孙德彪喝完酒之后,就眼泪汪汪的心痛他那么多在大王庄战死的兄弟,挨个地说那些兄弟们的好处,说他们的英雄故事,也说他们的弱点和干过的坏事。

我喝酒后就特别的想念冯秋兰。

躺在病床上,心里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火苗,欲望的火苗。

很奇怪的,自从我的命根子被打掉后,我就不敢往女人身上想,尽管偶尔也会产生是男人都有的那种欲望,但都被我自卑和悲愤的情绪掐灭了。我男人的欲望会在野战医院死灰复燃,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我就是个废人了,和被骟掉的公猪一样,生理和心理上都是无药可救了!

那个晚上,我在病床上想着冯秋兰,她是和我最亲近的女人,尽管她离我是那么的远,不可企及,生死两茫茫。我想着她身体上散发出的味道,想着她哀怨和渴望的眼神,想着她在风中奔跑时凸显出的饱满胸脯……我浑身烈火焚烧,奔涌的情潮在我体内无情地冲撞,我感觉到下身还剩下的那半截命根子也有了反应,焦渴,心里猫抓般难受,莫名的冲动……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啦!为什么我会这样,难道孙德彪在酒里下了什么药,我眼前虚幻出冯秋兰脱光了的身体,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我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有什么奇妙之处,可我竟然邪恶地在想象中剥光了冯秋兰的衣服,她的身体就是一团白光,迷人的散发出迷幻香味的白光,它将我吸引,让我犯罪……我的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在欲望的深渊里不能自拔,我想嚎叫,野狼般嚎叫!但是我的喉咙被一团棉花般柔软的东西堵住了,我喊不出来呀,我整个身体在膨胀,在疼痛,在燃烧,我将要爆裂,爆裂成碎片……

我伸出手,朝那团白光伸出了手,我触摸到了柔软而有温暖的肉体,我紧紧地握住了它,我心里喊着冯秋兰的名字,她是我最亲的女人,在我灵魂中离我最近的人,我没有羞耻的感觉,自卑感也烟消云散,我要抓住她,她是我心底最亲的女人,只有她才是我的土地……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声女人的尖叫让我回到了现实之中。

那是护士朱秀玲嘴巴里发出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朱秀玲的手,她的另外一只手使劲地掰着我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我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了。她吓坏了,不见了往常那种盛气凌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尖叫着,病房里的人全给她的尖叫声吵醒了,那个胖护士长也带着值班的护士们冲进了病房。

我怎么会抓住朱秀玲的手,我分明抓住的是冯秋兰。

我的脑海一片迷茫,体内的那团火渐渐地熄灭。

我松开了手,用迷离的目光看着眼泪汪汪的朱秀玲。

朱秀玲不停地揉着被我捏红的手腕,哭着对胖护士长他们说:“护士长,你看,你看,他疯了,把我的手腕掐断了,你看,都肿了,不能动了!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脑袋嗡嗡作响,觉得自己很丢人,想找一个洞钻下去,我怎么会握住朱秀玲的手呢?我难道真的疯了?

胖护士长说:“秀玲,你好好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秀玲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刚才,我到病房里来查房,看到他没有盖好被子,脸色通红,还说着我听不懂的胡话,以为他发烧了,给他盖好被子后,就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烧,结果,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太狠了,抓得那么紧,我痛死了,手腕一定断了!你们要不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胖护士长息事宁人:“好了好了,没什么事的,麻子也不是故意要掐你的,他可能在做梦和敌人拼杀呢,就抓住了你的手,把你当敌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回去吧,让同志们好好休息。看把麻子紧张的,你要理解他,他心里不会那么快忘记那场使他受伤的战斗的。”

听了胖护士长的话,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可我心里还是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且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自己被戳穿。

朱秀玲不依不饶:“我看他是成心耍流氓!”

这话说出口,事情就要闹大了,胖护士长赶紧把她推出门外:“你别胡说!人家可是战斗英雄!”

朱秀玲抹了抹眼睛说:“战斗英雄就不会耍流氓了吗!”

胖护士长还没有说话,她们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会!我了解麻子,他不是那号人,我就是拿着枪逼他去耍流氓,他也不会!”

她们看到孙德彪站在他们面前。

一个黄昏,孙德彪把我带到野战医院外面的一条小河边,我们面对着夕阳坐在草地上。孙德彪朝我古怪地笑了笑。我摘了根野草,放在嘴巴里嚼了嚼,我嚼出了苦涩的甜味。

他说:“你是牛呀,嚼起草根来了。”

我说:“灾荒年,什么没有吃过,有草吃就不错了!”

孙德彪说:“废话!对了,麻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告诉我。”

我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事?”

孙德彪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叫朱秀玲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孙德彪笑笑:“我问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叫朱秀玲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想,孙团长一定是和我开玩笑,平常他就喜欢和我说些打趣的话。我笑笑说:“看上又怎么样了?”

孙德彪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嘛,否则你这样一个铁板一块的人怎么会去抓那小丫头片子的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话看来一点都不假。”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和我开玩笑的,他竟然当真了。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他就对站在一旁的警卫员说:“去,把朱秀玲给我叫来!”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跑步而去。

我急了:“孙团长,你要干什么?”

孙德彪笑笑:“一会你就知道了。”

朱秀玲跟在警卫员后面走到我们面前时,夕阳刚刚沉落西山。

警卫员对孙德彪说:“报告团长,我把朱护士请来了!”

孙德彪挥了挥手:“到一边站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警卫员就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朱秀玲有点畏惧孙德彪,可她还是大咧咧地对孙德彪说:“首长,你叫我来有啥事。”

孙德彪说:“废话,没事能叫你来吗?”

朱秀玲显得局促不安:“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我还要回去值班呢,一会护士长见我不在,又要批评我了。”

孙德彪说:“有我呢,你怕我们,她敢批评你,我批评她!也不看看我是在做什么好事。朱护士,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想给你保个媒。”

朱秀玲一听这话,脸色通红:“首长,你可甭和我开玩笑,我已经有对象了。”

孙德彪说:“你不老实,我调查过了的,你根本就没有对象,你蒙别人可以,蒙我孙德彪,可没有那么容易。我给你保媒,是不会错的,你跟着他,他一定会对你好的,这可是个实心眼的人,一身好武艺,枪法准的无人可比,又是战斗英雄,这样的男人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我听孙德彪这么一说,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想插句话也插不上。我想孙德彪这个玩笑是开大了,我怎么可能和朱秀玲,这哪跟哪呀,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

朱秀玲看了看我,她不是傻瓜,一定知道孙德彪说的那人就是我了。她用手指了指我说:“首长,你说的就是他吧?”

孙德彪笑呵呵地说:“没错,没错,就是他,就是他!你看怎么样?”

朱秀玲突然变了脸色,冷冷地说:“首长,请问,你是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孙德彪故作严肃地说:“我当然要听真话,我平生最恨说假话的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朱秀玲冷冷地说:“首长,我敬佩他是个战斗英雄,可我不喜欢这个人。我看到他满脸的麻子就吃不下饭,还有那半个耳朵,让我看了害怕。还有,还有,他这样一个阉人,我能和他结婚吗?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让我跳火坑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我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大脑,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凉而又僵硬。

孙德彪睁大双眼,吃惊地说:“你说什么,阉人?”

朱秀玲的确是个胆大得没心没肺的姑娘:“那还用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不可能吧,我们全院的医生和护士,有哪个不知道,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和护士又不是死人,难道不会说话!”

我听了这话,浑身的新老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我不怕挨枪子,也不怕被刺刀捅,更不怕死,可朱秀玲的话把我击垮了,我比死都还难受,我在薄明的暮色中野狼般凄厉地嚎叫!

孙德彪突然暴怒了,他大声把警卫员喊过来,二话不说从警卫员的枪套里掏出了盒子枪,用枪指着朱秀玲,吼道:“你他妈的还是人嘛,你不嫁就不嫁,老子没有逼你,你怎么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这个臭娘们,老子一枪蹦了你!”

朱秀玲吓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我看要出人命了,赶紧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紧孙德彪,对朱秀玲大吼:“你他娘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朱秀玲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跌跌撞撞飞奔而去。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我不抱紧孙德彪,他真的会开枪把朱秀玲打死的!

这事捅到上面去了,孙德彪为此挨了个处分。孙德彪觉得特别对不起我,他知道我受到了伤害。他偷偷地找了一个平常和他关系不错的医生,给我做了个检查,那医生对我说:“你可以结婚的,也可以生孩子,只不过短了点,但是不影响你做男人!”医生的话对我是个安慰,那仅仅是个安慰,我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在内心埋下了痛苦的种子。孙德彪说:“麻子,好兄弟,等全国解放了,我给你找个好姑娘!”

朱秀玲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她被调到洗衣房去工作了,我们很难得才能碰到她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会低下头,快步走过。我伤没有完全好,就跟着痊愈的孙德彪离开了野战军医院。我走的那天,朱秀玲竟然在离医院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等我们。我们骑马经过她身边时,让马放慢了脚步,身材娇小的朱秀玲仰起脸,忧郁的大眼中噙着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麻子,对不起!”我们策马而去,我偶尔回了回头,看她还站在那棵树下,她的脸已经模糊,在惨白的阳光中虚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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