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胡子的馄饨店是被火烧了。

我走出门时,天上下着雨。顾玉莲在我身后关切地说:“孩子,打上伞。”我没理她,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雨天从来不打伞。我穿过了街道,来到了王记馄饨店前。馄饨店经历过大火的洗礼,惨不忍睹。要不是消防队来得快,及时扑灭了大火,那会烧得一干二净。被烧得黑糊糊的馄饨店里空无一人。听说范梅妹烧成了重伤。人们把她救出来时,她手里还死死地抱着一个钱匣子。起火的时候王胡子不在现场,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张血钞票是不是还在那范梅妹抱着的钱匣子里?王胡子的馄饨店起火是不是和血钞票有关?和那模糊的血脸有关?也和吊在树上的女孩有关?

雨下得很大,雨水流在我身上,冰凉冰凉的。馄饨店起火时,一定没有如此的大雨。雨一下大,从下水道盖子那儿又开始往外冒水了。我站在下水道盖子旁,盯着下水道盖子,我在想着这下水道为什么会堵。我听到下水道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哭,也好像有人在说话,说我听不懂的话。

如果我没有那么多问题,也许我会快乐些。

反过来说,如果我没有那么多问题,我会更不快乐。

我站在雨中。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没有人在这个时候陪我一起思考问题,帮助我拨去心中的重重迷雾。我心爱的丁小慧不可能陪我,我对她的思念她一点也不清楚。她清楚又怎么样?她不属于我。瘌痢头此时在哪里?他要是出现,我还可以和他说说话,他是我在赤板市唯一的朋友。行踪不定的瘌痢头对我而言,其实也是一个谜,我无法解开的谜。

“顾晨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那声音传过来。声音有些沙哑,但十分有力量。

我扭头一看,是丁大伟。

我对丁大伟从小就有种恐惧感,特别是他穿制服的时候。他今天就穿着制服。高大的丁大伟站在雨中,他也没打伞。他的腰间鼓起来一块东西,我明白那是手枪。雨水在丁大伟的帽子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我怔愣了片刻,然后转身便跑。

我往家里跑去。

丁大伟站在那里说:“这傻瓜跑什么呀。”

我跑到家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丁大伟进了馄饨店。

王胡子临出门前看着熟睡的范梅妹,冷笑了一声,然后就下了阁楼。他下到店里,打开了煤气,然后就出了门,消失在夜色之中。范梅妹在睡梦中闻到了浓郁的煤气味,她醒过来,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然后就听到一声爆炸,一团火燃烧起来……

这也许就是一场大火最初的情景。可是没有人听到爆炸的声音,肖爱红同样也没有听到。他和丁小慧偷情完事后,送她出门时就看到了那燃烧的大火。随后,他们就听到了人声和救火车的声音,他和丁小慧快速地分开。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是一起走出家门的。肖爱红在丁小慧离开后就回到了家里,关上了门,他没有加入到救火的人群中,也没有留在门外看热闹。

肖爱红想象着那馄饨店的大火是王胡子一手策划的。他原本是想用煤气毒死范梅妹,没想到却引发了一场大火。王胡子杀人的手段应该和十七年前一样,使用煤气。这样似乎闻不到血腥味,找不到杀人的动机,很容易归结为一次意外事故。十七年前顾帆远夫妇的死就是一次意外的煤气中毒事故,没有人说那是一次谋杀。所以,王胡子也就成了一条漏网之鱼。肖爱红想着想着,眼中闪动着火苗,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十分的合理。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解开了一道重大的难题。他来到了书房里,在电脑里打下了几行字,然后,他顺手拿起了那把手术刀。他把手术刀放到了自己的眼前,微笑地欣赏着它的刀锋,他仿佛听到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让他迷醉。

那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它散发出寒光。

这把手术刀是他的一个当外科医生的好朋友送给他的,他还和那个好朋友学过解剖尸体。

他喜欢这种刀具。

这种刀具在解剖尸体时所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声音十分的刺激,就像他写字的声音,能把一个个谜团解开的声音。

他把玩着雪亮的手术刀。他的脸上有一丝笑容,这种笑容在他抚摸丁小慧光洁柔滑的肌肤时出现过。

王胡子为什么要杀范梅妹?

他干掉自己妻子的动机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肖爱红想不出那个女人是谁。当初王胡子杀掉顾帆远夫妇的杀人动机他还没弄清楚呢,现在,王胡子又要杀自己的老婆。肖爱红想,如果不起火,范梅妹也许就真的无声无息地死了,那样就遂了王胡子的心愿,馄饨店也完好如初。但结果是一场大火烧了馄饨店,范梅妹也因为大火而获救。

肖爱红用手术刀在自己手背上的皮肤上轻轻地刮着,他觉得有种奇妙的痒。他想,这样用刀在丁小慧的皮肤上刮动,她会不会有种奇妙的快感?他的眼中跳跃着兴奋的火苗。

我流下了鼻涕。

我回到家里就开始流鼻涕。

顾玉莲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旗袍,她的胸口还戴着一朵纸扎的白花。这种白花我在郭阿姨的追悼会上见过。当时有人给了我一朵白纸花,让我戴在胸前,参加郭阿姨追悼会的每个人胸口都戴着这种白纸花。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见过顾玉莲穿着黑色的旗袍,胸口戴着一朵白纸花。我不知道谁死了,或者谁要死了。我不敢和顾玉莲的目光对视,尽管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还是那种慈爱。

我怀疑那种慈爱是假的。

顾玉莲知道我在流鼻涕。她在我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后,就端了碗姜汤到我的房间里来给我喝。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放在我的手上:“孩子,喝了它吧,你一定是出门淋雨感冒了。喝完后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发发汗就好了。不行的话,我就给你熬点中药。”

“我不喝中药。”我大声说。我从来没有大声地拒绝过顾玉莲的中药。

“好,好。不喝中药。那你把这碗姜汤喝了。”顾玉莲哄着我,她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干枯的手在我的脸上摸了一下,我觉得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看着顾玉莲,心里十分的迷惑。她是不是要对我下手了?她会不会在姜汤里放上那白色的粉末?我的手有些颤抖。我真想松开手,让这碗姜汤掉在楼板上洒掉。

“喝吧,孩子。喝了就好了。”顾玉莲哄着我。在她眼中,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突然说:“奶奶,我想放凉一点再喝,太烫了。”

顾玉莲看了看我:“姜汤就是要趁热喝的,凉了就没效果了。这样吧,你放凉一点就赶紧喝了,我先出门去买点东西。你今天最好不要出门去了,在家躺着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心头一阵惊喜。她走得越快越好,我怕她看我喝完姜汤才离开我的房间。我连忙说:“好的,好的。”

顾玉莲走了,她走到门口时,还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沉。

我听见她下楼梯的声音消失后,马上把姜汤的碗放在床头柜上,去把房门关上,并且反锁上了。我怕她又重新上楼来,看着我喝完姜汤才离开。

我打开了窗户。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姜汤从窗户那儿倒了下去。

“顾晨光,你在干什么?”

我对面那楼上的窗户上露出一张脸,那是丁小慧的脸。她笑着问我。

我看到丁小慧,听到她柔软的声音,内心就有种冲动。我想闻到她身上阳光般的味道,我的小腹部有股火苗蹿起来,我多么希望能跳跃过去,把丁小慧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陶醉在她阳光的味道中。可丁小慧是那么的遥远。

我对她笑笑:“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她又笑着问我:“顾晨光,你昨天晚上叫什么呀?”

我不解地反问她:“我叫了吗?”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我听到了你叫,十分大声的尖叫,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她满脸狐疑,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馄饨店里没有别人,只有宋汀兰一个人在吃馄饨,宋汀兰吃馄饨的样子十分优雅,她吃得很慢,没有一点声响。王胡子在关着店门,该到打烊的时候了。范梅妹不在,她不知道去哪里了。王胡子边关店门边说:“汀兰,你别着急,慢慢吃,没有关系的。”他边说话边看着对面亮着灯的顾玉莲家的楼。那里有琴声传来。王胡子把门关上了,他把街上的灯光以及顾玉莲家小楼里飘来的琴声阻隔在了外面。宋汀兰还在一个人吃着馄饨,王胡子坐在一个角落,欣赏着美妇宋汀兰的吃相。王胡子吞着口水,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他站起来,绕到宋汀兰的身后,他轻轻地靠近宋汀兰。宋汀兰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还是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王记馄饨的味道实在是好极了,她要慢慢地品味。王胡子又吞下了一口口水,他吞这口口水时的声音很大,宋汀兰微微地回了一下头,王胡子就猛地抱住了她,色胆包天的王胡子口里喃喃地说:“汀兰,汀兰,我想你,想死你了……”宋汀兰用嘴巴在紧紧箍住自己胸脯的王胡子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王胡子惨叫了一声,松开了抱着宋汀兰的手。宋汀兰趁机跑到了门前,打开那扇关上的小门,夺路而逃。王胡子看着离去的宋汀兰,眼中冒着怒火,他吐出了两个字:“婊子!”宋汀兰吃的那碗馄饨还剩一半。王胡子抓起那个碗,往地上砸了下去,然后蹲下来,抱着自己的头呜呜地哭起来:“为什么漂亮女人都是别人的!”这时范梅妹出现了。她对着王胡子冷笑了一声说:“你就认命吧!”王胡子嚎叫着站起来,抓起了范梅妹的头发扯来扯去:“你们都是婊子,婊子!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肖爱红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情景。

他知道宋汀兰是个美人,尽管他没有见过她。他听王胡子说过宋汀兰在煤气中毒死亡前,经常很晚回来,在她回家之前,要在王胡子的馄饨店里吃上一碗馄饨后才回家。他还听王胡子说,在那些夜里,顾玉莲的楼里老是传来钢琴的声音。宋汀兰有一段时间老是在顾帆远不在家的时候和顾玉莲吵架。王胡子不知道他们吵什么,宋汀兰在他的馄饨店里吃馄饨时,王胡子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她却没露一点口风。肖爱红不知道王胡子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他是认定的,王胡子确实对宋汀兰产生过非分之想。

因为王胡子在向肖爱红讲宋汀兰时,老是赞叹宋汀兰的美丽,还咂巴着嘴,吞着口水。如果说肖爱红猜想的那种情景是真实的,那么,王胡子不但对宋汀兰仇恨杀了他们夫妻,而且对范梅妹的杀心也由来已久,那么,他为什么不连老太太顾玉莲和顾晨光也一块弄死呢?这里面或许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一老一少不在家,这给王胡子提供了更好的进入顾家的机会;另外一个原因是,王胡子应该也是个有想法的人,他知道宋汀兰和顾玉莲婆媳关系不和,就是有人怀疑谋杀,也不会怀疑到他王胡子身上,而会对顾玉莲产生怀疑。

肖爱红浑身的寒毛竖了起来。

王胡子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个狡诈的杀人凶手。

他在牡丹街的存在,对牡丹街的居民是个潜在的威胁,此时,他想的不是自己将要创作的恐怖小说了,而是要将一个杀人凶手绳之以法,他有些后怕。他妻子胡青云还在时,他经常和她去馄饨店吃馄饨。胡青云也是个美人,她也喜欢吃王胡子家的馄饨,她认为王胡子家的馄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馄饨。肖爱红不知道王胡子有没有对胡青云起过色心,他的确有些后怕。他想到了丁大伟,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和丁大伟说说,王胡子对丁小慧会不会起色心呢?只要他对谁起了色心,谁就有潜在的危险。

就在这时,肖爱红听到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他接了电话,听到了丁小慧的声音。听到丁小慧的声音,他的内心就有种愉悦,他的脸上又漾起了笑意。他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拿着手术刀。他用手术刀轻轻地在自己的脸上刮着。

丁小慧说:“爱红,你有没有睡一会儿?”

肖爱经说:“睡了,放心吧。”

“一定要休息好。昨天晚上你可一夜没有睡觉。”

“知道了,小慧,你也要注意休息。”

“爱红,刚才我看到顾晨光了。我问他昨天晚上为什么尖叫,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他做了个噩梦。”

“不对,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尖叫过。”

“哦。”

“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我总感觉到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我想想。”

放下电话后,肖爱红放下了手术刀。他拿起一个小本本,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傻子顾晨光和王胡子一定有什么关系。

肖爱红写下这行字时他好像听到了尖叫声。

他给丁大伟拨了一个电话:“老丁,我是肖爱红呀……对。有点事想和你聊聊……哦,你也正好有事找我?现在没时间?要抽时间……那么晚上吧,稍晚点,我等你下班,好的……那就晚上老地方见。不见不散!”

我躺在床上,小腹下面的一团火燃烧着。我舔着丁小慧的内裤,想象着丁小慧正在和我交欢……一团火熄灭了,终于熄灭了。我犹如一条死狗,我此时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没有想,这一刻是宁静的,幸福的,只有如此的字静才是巨大的幸福。因此,宁静是永远的,所有的声音都会消失。

瞎子不知道有没有悟出这一道理?

他要是悟出这个道理,会不会还坐在街旁听来往车辆和人流的声音?

是顾玉莲打破了我的宁静。

她回来了,我听到了她上楼的声音。

她的脚步声十分有节奏,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神经。

有很多车辆在这个雨季像她的脚步声一样向我临近,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顾玉莲上楼的目的就是要进入我的房间。她是要看我有没有喝完那碗姜汤死去吗?我心里颤抖着。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一个和你最亲近的人要毒死你,然后来检查你究竟死了没有。我慌乱地拉上刚才脱下的裤子,把丁小慧的内裤藏起来,然后就躺在床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具真正的死尸。我想,当初,我父亲顾帆远和母亲宋汀兰是不是这样躺着死去的?

果然,顾玉莲来到了我的房门前,她在推我房间的门。

门是反锁着的,她怎么能推开呢?

她开始敲门:“晨光,晨光——”

我没有答应她,她也许听不到我的回答就会以为我死了,被她毒死了。

她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晨光,晨光,你开门,你在里面干什么?”

我听着顾玉莲焦虑的话,突然有点同情这个老女人了。

我起了床,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了。

顾玉莲的额头上冒着汗珠,她睁着惊恐的眼睛:“大白天你反锁什么门?你吓死我了。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没干什么。”

“你喝了姜汤吗?”

“喝了。”

“发汗了吗?”

“发了。”

“鼻涕还流吗?”

“不流了。”

顾玉莲走进了我的房间。她左顾右盼,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她的鼻子吸了吸:“什么味道?那么腥。”

我的脸红了。那应该是我精液的味道。

顾玉莲叹了一口气,她也许知道这种腥味是什么了。她说:“是应该给你找个媳妇了。你是大男人了。要是你郭阿姨不死,她一定会给你找一份工作的,她也会给你找个媳妇的。她是我的好朋友,最知心的朋友,可她死了,说走就走了。人死如灯灭呀,我这些日子,为你的事情东奔西跑,求爷爷告奶奶的,可就是没有眉目。现在找一份工作怎么就那么难呢。孩子,你放心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让你有个好结果的。”

我木然地看着顾玉莲。

我弄不明白她的话是真是假,也许她心里在咬牙切齿地说:“顾晨光,你这个讨债鬼,你怎么没死呀?难道我下的药太少了,没有起作用?”

顾玉莲伸出干枯的手,在我的脸上摸了一下,我微微往后闪了一下,但我没有躲开她的抚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被她摸过的脸有些麻木。

顾玉莲沉默了一会儿说:“晨光,今天是你父母亲的死日。”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我觉得她说出这话的声音蚊虫一样小,嗡嗡嗡的。

顾玉莲愣了一下说:“今天是农历五月十二,也就是你父母亲在十七年前去世的日子。”

这回我听清了,顾玉莲是说我父母亲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离开了美好而又丑恶的人世间。他们要是不离开,我的命运是不是会改变?我或许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幸福地生活,说不定我会和丁小慧恋爱,我也许会娶她为妻。这些都是幻想,现实是冰凉的。我面对着和我一样孤独的老太婆顾玉莲,不知说什么好。

顾玉莲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告诉我,我父母亲的死讯。

她并没有激动,我也没有激动。因为她告诉我已经太晚了,况且,我父母亲的死或者活对我并不是十分的重要。我和他们没有感情可言,唯一维系我们关系的就是那血缘和一缕说不清的东西。但我必须弄清楚很多东西,包括我父母亲真正的死因,因为,这影响着我的生活,影响着我和顾玉莲的关系。

顾玉莲把我领下了楼。

顾玉莲在楼下客厅里的桌子上摆放了一些供品,供品后面是我父亲顾帆远和我母亲宋汀兰的合影。我不能确定这个合影就是我在他们房间里见到的那幅照片,但它们是一模一样的。

顾玉莲把一朵白色的纸花戴在了我的胸前。

她看着照片上的那对年轻男女,神情肃穆,她对着照片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我没听清她说的话。也许她是在祈祷,为我父母亲的亡灵祈祷吧。她这样子我十七年来是第一次见到,在此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天,我很木然。我觉得自己是僵硬的,我其实是在顾玉莲的控制之中,她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顾玉莲喃喃地说完话,就坐在了沙发上,好像很累的样子。她招呼我坐在她的面前。我坐在了她的旁边,我稍微离她有一个座位的距离。要是往常,我会贴着她坐的。今天我没有,我突然想问她:“你往药罐里放的白色粉末是什么东西?”我没有能问出口。我不知道我这话说出口之后,顾玉莲会有什么反应。我现在不能激怒她,我只能提防着她。

顾玉莲看着我说:“你爸爸妈妈是多好的人呀,品貌双全。他们恩恩爱爱的……”

肖爱红路过王记馄饨店时,看到两人在门口说话。他们说话的内容就是为王胡子惋惜,他们不知道王胡子什么时候才能再将馄饨店开起来。肖爱红加快了脚步,街灯昏暗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在一种迷惘的状态中行走。

他收起了伞,进了一家小酒馆。小酒馆的生意并不好,许多桌位都空着。他一进门,还没有放好雨伞就听到有人叫他:“肖作家,来,我在这里。”

他听清了,那是丁大伟。他没想到,丁大伟比他先到,他以为自己要先到在这里等待他的。丁大伟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那是他们经常坐的老位置,坐在那里说话方便。他们在这里除了喝酒就是说话。

肖爱红落了座:“你动作真快!”

丁大伟笑了笑:“你也不看我是干什么的。”

肖爱红也笑了:“我知道,你们警察动作迅猛,办事效率高。不过,你今天来得这么早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提前十分钟到,我以为最起码我要等上二十分钟你才能到。”

丁大伟说:“哈,你今天失算了吧?”

肖爱红说:“失算失算。”

丁大伟朝服务员招了招手:“小姐,上酒菜。”

那服务员清脆地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酒菜就上来了。刚开始,他们按照习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喝完几杯酒之后,他们的话才切入正题。

“肖作家,你在电话里说有事找我,究竟什么事?”

“你不也说有事找我吗?你的是什么事?”

“你先说吧,你说完后,我再告诉你。”

“好吧,我先说。我觉得王胡子有问题,事情还得从十七年前说起……”

“你的意思是说王胡子制造了那次煤气中毒事件?”

“是的。”

“我当时可没想到他,好像当时在那次煤气中毒事件之前,他和范梅妹有过一次很凶的吵闹,双方都动了手,范梅妹还提出来要和他离婚。”

“也许当时范梅妹发现王胡子有什么事了。”

“容我想想……不可能呀。当时我们侦查过的,那的确是一次意外。”

“你敢肯定你们就没有出差错的时候?”

“这我不敢打包票。人无完人。但我总觉得顾帆远夫妇的死和王胡子没有关系。他对宋汀兰有邪念,或者说他和宋汀兰通奸都有可能。但要他杀人,那他还没这胆。”

“你凭什么对王胡子下这个结论?”

“凭我对那家伙的了解。”

“那我说的没有道理了。这次火灾也和王胡子没关系,也是一件意外事故?”

“当然,他不可能杀顾帆远夫妇,也不可能杀自己的老婆范梅妹。至于这次火灾是不是意外事故,我们还没有定论,不是还在调查之中嘛。另外,我正要告诉你一些情况,这事还和你有些关系。”

“什么?和我有关系?是我纵的火?”

“肖作家,你别急,你是文化人,要说你写恐怖小说走火入魔把牡丹街的所有人都想成杀人犯变态狂,这有可能。要你去杀人放火,这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你就这么信任我?”

“是的,我要不信任你,我就不会经常和你一起喝酒,和你掏心窝子说话了。我尊重你是个文化人,我丁大伟也不是那号酒肉朋友,谁的桌都上的人,这点你应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你的人品是众所周知的。好了,别说跑题了。你说说,王胡子馄饨店的大火为什么和我有关系?”

“你容我慢慢说,来,先干一杯。”

“干杯!”

“我调查过,馄饨店起火时,王胡子不在馄饨店里的阁楼上和他老婆一起睡觉。”

“那他去了哪里?”

“他在一家发廊里和一个发廊妹在搞那点事。我说过,王胡子迟早要死在他那根鸡巴上,他要不得个爱滋病什么的那是怪事。火扑灭了,他还没有回家呢。天蒙蒙亮时,他回家一看,呆了。看热闹的人都笑话他,馄饨店烧光了他都不知道,还在胡搞八搞,当时,他抱着头蹲下来干嚎起来。有人对他说:‘王胡子,你还哭,你老婆在医院都快死了,还不去看看。’他站起来擦了擦眼泪问:‘在哪家医院?’那人告诉他是华侨医院。他这才朝医院狂奔而去。”

“这王胡子,他怎么能这样呢!”

“谁知道!我是在医院里见到王胡子的。他在烧伤科的走廊里一见我,就拉住了我的手,好像我是医院的主治大夫:‘老丁呀,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老婆哇!’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你还知道救你老婆?’他好像有点悔恨自己似的,用拳头捶自己的胸脯,我对他说:‘你别这样了,范梅妹呢?’他说:‘还在手术室处理呢。’我又问:‘没生命危险吧?’王胡子说:‘医生说了,没有生命危险,就是手脚严重烧伤。’我没说话,我要等医生处理完范梅妹的烧伤后,去问她一些情况。”

“这范梅妹的命也真苦。”

“碰到王胡子这样的人,命再好的女人也白搭。”

“这话说得也是。”

“我继续说吧。我在医院等了两个多钟头,医生才处理完范梅妹的烧伤。我被允许进了病房,王胡子也要进去,我没让他进去,我让他在门口等着,等我问完话后再说。范梅妹的手脚都被包扎起来了,她的头也被包扎着,奇怪的是她那张脸一点也没有烧伤,还是原来那样子,有许多雀斑。躺在病床上的范梅妹看我进来,她的眼中有种凄惶的神色,我坐在她的床前,安慰她说:‘范梅妹,你安心养伤吧,会好起来的。’范梅妹朝我露了一下笑脸。她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我是来了解情况的。我说:‘范梅妹,你现在能记得起起火时的情景吗?’她点了点头,我又说:‘那你给我讲讲好吗?越详细越好。’她又点了点头,接着就给我讲起了那场火的来龙去脉,她说到一个人,和你有关系的一个人。”

“谁?谁和我有关系?我在牡丹街和谁有关系?”

“你别紧张,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让我先喝一杯酒。”

“好吧。来,喝!你都急死我了,没想到你那么会卖关子。”

“喝!哈哈,你以为就你写小说会卖关子呀!你也太小看人了。”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小看你呢。快说吧,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店门一关,她没和王胡子一起数钱,就洗了洗躺下了。她说,她睡觉睡得死,平常就是炸药在她旁边爆炸也轰她不醒。但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就是入睡不了,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安,这可能是一种预感吧。”

“有这事?”

“是的,但她没有把内心的不安表现出来。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王胡子数完钱后离开,她心里很清楚。他走后,她在黑暗中骂了一声:‘不得好死的王胡子!’是王胡子离开时把灯都关了。她很奇怪王胡子的精神怎么那么足,累了一天了还能出去搞事。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她才迷迷糊糊

地睡去。要是往常,她的身子只要一沾上床,就呼呼睡去了。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今夜她很容易就被吵醒了。她觉着奇怪,以往,王胡子回来她都不清楚。听到那开门的声音,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她在等待王胡子上来的声音。他们馄饨店和一般的店面一样,阁楼上住人,楼下是做生意的店面。过了一会儿,范梅妹没有见到王胡子开灯,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王胡子这该死的在搞什么鬼?她挺来气的,出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回家后还要装神弄鬼,她大声说:‘王胡子,你死在底下干什么?’没有人回答她。她想,这王胡子今天是要干什么!她又大声说:‘王胡子,你是不是真的死了!’还是没有人回答她。过了十来分钟,她觉得不对劲了,她分明听到开门的声音的呀,是不是王胡子出了什么事情?她下了床,拉亮了灯。她走下了小阁楼,馄饨店里什么也没有,那门也没有开,哪里有王胡子的影子!‘见鬼了!’范梅妹骂了一声。怎么会这样呢?她搞不清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幻觉,她的内心十分的不安。她觉着有什么事情要在这个晚上发生。她拉灭了馄饨店里的灯,正要上楼,她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回头一看,呆了!”

“她看到什么了?”

“她说她看到你夫人胡青云脸色苍白,在哭,手里举着一个火把。胡青云把火把朝范梅妹扔了过去。范梅妹惊叫了一声,馄饨店就起火了。范梅妹说,起火之后,胡青云就消失了,她仿佛还听到胡青云的笑声。这个范梅妹的确是个明白人。她没有过多考虑什么,见起了火,马上就给火警拨了电话。拨完电话,她就来到小阁楼上,找到了那个装有钱和存折的小箱子,抱着它不放,直到人把她救出来。”

“这——”

“我也觉得她的话有问题。她一定是产生了什么幻觉。她怎么会看到你夫人胡青云纵火呢?我反复问了她几次,她说她没有看错,我认为她一定是被火给弄糊涂了,就没再问她什么了,等她神志清楚了再说。”

“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不可能的事呀。你夫人不是出国去了吗?就是她不出国,她也不可能去馄饨店放那一把火呀!”

顾玉莲胸前的那朵白纸花刺激着我的眼珠子。

我怎么一看见这东西就不舒服呢?顾玉莲给我讲了许多我父母亲恩爱的事情。她在讲述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那或许是她期望的生活,抑或是我期望的生活。如果我父母真的像顾玉莲说的那么恩爱,那么我母亲宋汀兰和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在河边的梧桐树下又是怎么回事?

显然,顾玉莲又在欺骗我。

那个晚上,我害怕睡着觉。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在我睡着后发生,我不希望再看到那张血钞票,不希望想起那张模糊的血脸,也不希望看到树上吊着的女孩。馄饨店的大火让我觉得那是不祥的东西。可就在这个夜晚,我又经历了从没经历过的事情,有一双无形的手非要把我拉进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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