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之前,和瘌痢头去风铃街看了瞎子。今天他在,我有些激动。他坐在街旁边,听人来车往的声音。我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他一定看不见我们。他要是发现我们一直在注意他,不知他会怎么样。瘌痢头说,瞎子瘦了。我倒看不出来他瘦了。瘌痢头是真的瘦了。看完瞎子,我们两人野狗一般在赤板市的大街小巷游荡。天黑了,我才想到回家。

瘌痢头劝我不要回家,最好趁早离开赤板市。我这个时候不想离开,我觉得我还有事情要做。我坚持要回家,瘌痢头叹了口气:“你还是要回去送死?”我拍了拍他的头说:“你也许听错了,她要杀我早就杀了,还会等到今天?”瘌痢头知道说服不了我,他只好淡淡地说:“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你自己小心为好。”我说:“我回家去,那你怎么办?”瘌痢头像个大人似的冷笑了一声:“我自有生存之道,你就不用担心了。”他说完,转身就走。我叫住了他,我把身上的钱全拿了出来,给了他:“你要是饿,就去买点东西吃。对了,你要注意一条狗,会咬人的狗,那天,我就被他咬了一口。”“你被狗咬了?”瘌痢头瞪大了眼睛,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股火苗蹿了起来。我点了点头,我挽起裤管把被狗咬的伤口露给他看,那伤口尽管结疤了,但还是有点红肿。

瘌痢头走后,我才回家。

我在往家走的路上,提防着那只狗会突然从阴暗的街角朝我扑过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张血钞票,还有那张模糊的血脸以及吊在梧桐树上吐出长长舌头的女孩。王胡子的馄饨店会不会像五月花超市那样被一场大火烧掉?

肖爱红在城市的夜色中走进了王记馄饨店。

王胡子放下了剁骨头的刀,他笑哈哈地对肖爱红说:“肖先生,您来了,请坐。请坐。”王胡子颧骨上的两块肉抖动着,笑中有种虚假的成分,肖爱红看在眼里。

肖爱红对他说:“来碗小馄饨吧。”

王胡子叫了声:“好咧!”

因为现在客人多。王胡子没有和肖爱红耍嘴皮子,他有许多活要干。肖爱红边吃着馄饨边想着他的恐怖小说。

他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馄饨店里空空荡荡的,只有王胡子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着烟守株待兔。他的目光在门外的过客身上滑动着。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看见如花似玉的宋汀兰走了进来。宋汀兰面带微笑,那微笑好像一直挂在她的脸上,王胡子见到宋汀兰的微笑就怦然心动了,她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女。他想,只要和她睡上一觉,自己就是死了也甘心了。他招呼着宋汀兰。宋汀兰微笑着坐在那里,她要了一碗小馄饨,慢条斯理地吃着,她虽然微笑着,但眼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王胡子坐在一角。他盯着宋汀兰,眼中燃烧着欲火。他悄悄地站起来,绕到了宋汀兰的身后,他伸出了双手,他想紧紧地把宋汀兰抱住,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干咳。他看见自己的老婆范梅妹出现在眼前……

肖爱红抬头看了看范梅妹,她在不停地包着馄饨,她面无表情。肖爱红想,也许范梅妹心中知道一些秘密,有关于王胡子和顾家的秘密。

肖爱红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通了电话:“好的,你过来吧,我马上回家。”

肖爱红的脸上漾起了一股春风。

我回到了家门口,看到王胡子的馄饨店安然无恙,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或许五月花超市的大火本来就和那张血钞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多心了。正要进入家门,我看见了丁小慧。

丁小慧走到我面前,她关切地问我:“顾晨光,你没事了吧?”

我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见到丁小慧,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我知道这股香味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我想摸摸她的头发,可她说了声什么之后就飘忽而去。我站在那里,看着丁小慧进了肖爱红的家门。肖爱红家里窗户上的窗帘都是紧闭的,我看不清里面的情景。我突然想到肖爱红的老婆胡青云好久没有露面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进了自己的家门。

顾玉莲做好了饭菜,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看着电视边等我回家。如果她等到新闻联播结束,我还是没有回来,她就不会再继续等下去了。她看见了我,眼中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我觉得她今天和往常不一样,显得十分精神,白发梳得纹丝不乱。我想起了瘌痢头的话:她要杀死你!

我看着顾玉莲,我真的不相信她会要我的命。

顾玉莲微笑着说:“孩子,你回来了?我等你一天了,从早上一直等到晚上。”

我不知说什么好,顾玉莲在二十年来,的确为我操尽了心,我活着就是她的负担,这一点也不假。如果没有我,她一个人会过着轻松的日子。

顾玉莲站了起来,她走到我面前:“孩子,我不会怪你的,你不管出去玩多久,都会回家的,是吗?好了,你不用担心了,今天不责备你,吃饭吧。我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肘子。还有油焖大虾、紫菜鸡蛋汤。”

我闻到了那些东西的香味,我吞咽了一口口水。顾玉莲的食物诱惑着我,顾玉莲把我拉到了餐桌旁,让我坐了下来。然后,她给我盛饭。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端起了饭碗,伸出了筷子。我正要夹一块烧得很好的肘子肉,我的目光和顾玉莲的目光相碰在一起。我的心收缩了一下,我收回了筷子。瘌痢头的话又在我脑海萦绕。她说她要毒死你。那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红烧肘子和油焖大虾有毒?或者那紫菜鸡蛋汤里有毒?或者毒就在我手中香喷喷的这碗大米饭里面?

顾玉莲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晨光,你今天怎么啦?”

我慌乱地躲避着她的目光:“没什么,没什么。”

“孩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那你吃饭呀。”

“好的,吃。奶奶,我吃。你也吃呀。”

顾玉莲夹起了一块肉,放进了自己的嘴巴,她的嘴巴蠕动着。我不敢看她的脸,她的脸像是扑了一层粉。白色的粉。我也夹了一块肉,埋头吃了起来。我想,我豁出去了。如果她要毒死我,我是无法逃脱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家里的什么食物有毒。顾玉莲不停地往我碗里头夹菜。她每夹一下菜到我碗里,我的心就颤抖一下。我很难预知吃完这顿饭之后,我会怎么样。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丁小慧应该感谢五月花超市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虽然那场大火的回忆让她好几天都从深夜中惊醒,但是大火给她提供了这悠闲的日子,她可以有时间和肖爱红在一起。肖爱红一直吸引着她。他身上有种让她痴迷的东西。她弄不清楚那是什么,也许是他小说中恐怖的力量。她不敢让父母亲知道自己爱着肖爱红。她总是选择一些时机进入肖爱红的家里。比如今天晚上,她父亲丁大伟在公安局里值夜班。

可是,就在她离开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她迷惑的事情。每次出去和肖爱红幽会,她都要精心地打扮自己,这次也不例外。她先是洗了个澡,把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然后她就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打扮起来。她知道肖爱红不喜欢浓妆,她就化了个淡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丁小慧觉得自己很美,她的脸红了,羞涩的样子。她的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想到肖爱红甜蜜地亲吻自己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迷醉。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笑声,年轻女人的笑声,她好像在梦中听到过这样的笑声,可现在不是在做梦。笑声好像是从她身后传来的,她情不自禁地回过了头。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当她重新把脸对着镜子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她分明看到镜子里有一张模糊的脸。那张模糊的脸一刹那间就消失了。丁小慧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胸脯,害怕自己的心跳出来。她稍微平静了一会儿,然后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看肖爱红的小说看多了产生的幻觉。”说完她又笑了,她决定不把这事告诉肖爱红,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笑话她的。在她出门后,她又听到了那笑声,她迷惑了。

丁小慧来到肖爱红的家门口,她按了按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丁小慧发现肖爱红的脸有些泛红。

丁小慧想,难道他见到我也会害臊?

她进入肖爱红的客厅后,笑着问肖爱红:“你的脸怎么红了?”

肖爱红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把话题岔开了,他温柔地问她:“你想喝点什么?”

丁小慧也不想再问了,她轻轻地说:“随便吧,我喝什么都可以的。”

肖爱红说:“红酒怎么样?”

丁小慧点了点头。

肖爱红给丁小慧倒了杯红酒。他的目光在她的胸脯上闪电般掠过,丁小慧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的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说:“我过来时,碰到了顾晨光。”

“那个傻子?”肖爱红坐在了丁小慧的对面,他和丁小慧保持着一段距离。他说这话时有些轻描淡写。

“是的,我看他神色不对。”丁小慧说,“我有些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

“他的确是一个让人担心的人。小慧,我总想,他会不会在某一个夜里和顾老太太一起死去,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们死了,他们的肉体在那栋楼里腐烂掉了也没有人知道?”肖爱红的口气有点冷,目光却闪着某种光芒。

丁小慧看着肖爱红:“会这样吗?”

肖爱红笑了笑:“说不准。”

丁小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她在家里从来不喝酒的,她甚至闻到父亲丁大伟的酒气就会恶心,可她今天在肖爱红家里觉得这红酒喝起来蛮舒服。丁小慧的目光里酝酿着一种酒意,一种渴望。她是个内心敏感的人,她知道肖爱红喜欢自己,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得到。他要不是个有妇之夫,她早就对他发动进攻了。凭什么非要男人主动?

肖爱红的目光和顾晨光以及王胡子的不一样。顾晨光的目光有些痴呆,王胡子的目光充满了淫欲,肖爱红的目光里有种水气,弥漫着,让她欲罢不能。

肖爱红这时站了起来,他靠着丁小慧坐了下来。

丁小慧怦然心动,他难道听得到我内心里说的话?

肖爱红拉起了她的手,他抚摸着丁小慧的手说:“小慧,你的皮肤真好,饱满而有弹性,细腻而又柔软。”

丁小慧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泥潭,巨大的泥潭。她不能自拔。她想抽出手来,但她没有力气了。肖爱红的抚摸得寸进尺,从她的手一直到胸脯。又从她的胸脯到她的腰际……肖爱红剥掉了丁小慧的衣裙。丁小慧的胴体完全地展示在他的面前,犹如一条白鱼。

肖爱红怔怔地看着丁小慧的肌肤时他喃喃地说:“太美了,太美了……”

丁小慧在一种水气中呼吸急促起来,她内心有只豹子在冲撞着。她伸出手拉住了肖爱红。肖爱红扑了上去,他亲吻着了小慧的肌肤,双手捏着丁小慧的丰乳。他说:“小慧,你的皮肤真好,真好。比胡青云的好……”

丁小慧突然一阵眩晕,胡青云,胡青云是谁?

肖爱红很快就进入了丁小慧。不一会儿,丁小慧就呻吟起来。丁小慧的脑海一片空茫,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起伏着震荡着。她已经迷失了自我。

顾玉莲穿着那件红色的旗袍,我觉得有些异常。她进入我的房间时,我正在想着窗外会不会突然落下一场大雨。我已经在这个楼里闻到了腐朽的气味,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发烂。顾玉莲像个影子一样。她今天显得飘忽。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站立在我床前的顾玉莲。

“你为什么不去看电视?”我问她,问得很奇怪。

顾玉莲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你希望我去看电视吗?”

我点了点头。我有很多问题要考虑。我现在对一切都无头无绪的。许多发生的或者还未发生的事情在困扰着我,我也希望顾玉莲站在我面前。她应该回到楼下的客厅里去看她的电视,或者回她的房间里去沉睡。

顾玉莲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脸:“孩子,你应该原谅我,我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是为了你好。你现在也许恨我,但你以后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你父母亲是死了,死于十七年前的一次煤气中毒。他们的死,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孩子,你应该原谅我。”

我木然地看着顾玉莲,我要原谅她什么?或者恨她什么?

顾玉莲说完就转身走了。

她今天下楼梯的声音很轻。

我从床头底下摸出了那把钥匙,我是不是应该进入那个房间里去?不,在顾玉莲没有沉睡之前,我不会打开那个房间。我有种渴望,我渴望再从那窗户中掉下去,我渴望了解更多的东西。我相信我穿越那个黑洞之后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在这个夜晚,我还有种担心,那

就是担心王胡子的馄饨店会不会着火。隐隐约约的,我感觉到那张血钞票在这个深夜里飘动着,那模糊的血脸也在深夜里飘动着,还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有许多火苗伴随着血钞票和血脸在牡丹街上蹿来蹿去,我似乎可以听见血钞票上血液流动的声音在窗外的大街上回荡。这个夜晚异常的沉闷。我希望雨下下来。这个夜晚要是下场雨,那么就可以阻止那张血钞票,阻止那些在牡丹街上蹿来蹿去的火苗。

我突然觉得肚子有些痛。

难道顾玉莲真的像瘌痢头说的那样在饭菜里下了毒?我的神经一下绷紧了。如果顾玉莲真的那样做了,我会死吗?死是怎么样的?刺激吗?快乐吗?我变得烦躁。我没有听到楼下电视的声音。我不知道顾玉莲在楼下干什么,她不会是在等着我死吧?

我的脑袋里十分混乱。

肚子的疼痛消失后,我还没有死。我又一次对瘌痢头产生了怀疑。如果说瘌痢头的话是骗我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挑拨我和顾玉莲的关系对他有什么好处?我睁着双眼,想着许多许多问题。深夜了,我还没有睡着,我的尿又憋得难受起来。

我在橘红色的光中走下了楼,我下楼的脚步很轻。顾玉莲已经不在客厅里看电视了,她卧室的门关着。她也许沉睡过去了。

我尿完尿,走到了顾玉莲房间的门口,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我在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听了会儿就放弃了,我本想证实一下瘌痢头的话的。我上了楼。我决定进那个房间里去。我不想在梦境中进入一个房间,我要在我清醒的时候进入那个房间。

我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我开了灯。

房间里的摆设和往常一样。

我来到窗户前,拉开了窗帘,我没有发现那张血钞票,它也许还在王胡子的抽屉里。我拉上了窗帘,我看着墙上的挂钟。我有种冲动,我想让那钟的指针重新走动起来,我不想让它永远停留在十二点整。我端来了一张椅子,我站在椅子上,双手伸向了那个挂钟。我刚接触到挂钟,双手就触电般的闪开了。这个挂钟有种巨大的排斥力,把我的手给震开了。

我看了看上面蒙着厚厚灰尘的挂钟,心里有点不舒服。

我又把手伸了过去。这一次,没感觉到什么阻力,就顺利地取下了挂钟。我把它翻过来,我要拧紧它的发条,让它重新走起来。我有些怀疑这个挂钟是不是坏的。事实证明它是好的。经过我的努力,它又“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我把挂钟挂回了原处。

我从椅子上下来,把椅子搬回了原处。

我满意地看着恢复了正常工作的挂钟,觉得这阴森森的房间里有了一种生气。我相信,我父母亲没有死之前,那个挂钟就和现在一样工作着。

干完了这件事,我想起了那个木箱,床底下的木箱,在我的梦中咯吱作响的木箱。我要拉出床底下的木箱,那个油着红漆的木箱。我要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趴在了地上,我的手伸了进去。床底下好像有冷风吹出来。我的手一下子冰凉,我似乎又听到了木箱咯吱的响声。我的手抓住了那个木箱,我拖了一下,很沉。我使了使劲,我一只手是拖不动它的,我得想个法子,否则我没有办法把它拖出来。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在房间里东张西望。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香气。我知道,这香气是从床上双人枕头下的玫瑰花上散发出来的。那朵枯萎的玫瑰花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散发出香气来迷惑我的灵魂。

灯突然灭了,我被黑暗笼住了。我的呼吸困难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女人的哭声从黑暗的深处传来,缥缈而又清晰。我的全身颤抖起来,我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一声连着一声的尖叫。

我不知道我的尖叫声顾玉莲听到没有。我不知道我在尖叫的时候,老鼠们四处奔逃的尖叫声是不是出现了,和我的尖叫声融合在一起。

直到我失去知觉,顾玉莲也没有出现。

肖爱红看着躺在一旁的丁小慧。

他的手放在丁小慧的背上,抚摸着丁小慧的皮肤。他又一次说:“多好的皮肤呀。”肖爱红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他们做完爱后,好像退潮的海滩,有点平静,他们都像海滩上留下的泡沫。丁小慧说:“你真的爱我吗?”

肖爱红还是抚摸着她细腻的皮肤说:“真的。”

丁小慧想问他胡青云到哪里去了,但她没问。她不在乎那个女人存在与否。她和自己没有关系。丁小慧想,自己只要能经常和肖爱红在一起就可以了,她不在乎什么名分和婚姻的关系。她不认为那一纸婚书能承诺和保证什么。

丁小慧爬起来,用胳膊勾住肖爱红的脖子,轻轻吻了一下肖爱红的嘴唇。肖爱红的嘴唇有些烫人。

她轻轻地说:“我爱你!”

肖爱红搂住了她的腰肢:“如果我们永远这样有多好。”

丁小慧说:“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和你在一起。”

肖爱红说:“可一切是那么容易消逝,包括生命。”

丁小慧说:“哪怕活着一天,我也爱你一天。可是——”

肖爱红用鼻子碰了碰丁小慧的鼻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我妻子胡青云?”

丁小慧点了点头。

肖爱红笑了:“其实,她离开我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她去了美国。她的姑妈在美国,你也知道。我现在住的这栋楼,就是她姑妈留给她的。她姑妈死了,她就去美国继承遗产了。她要我和她一起出去,我没答应她。我出国能有什么用?我的读者在中国,我的根也在中国。她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唉,不说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丁小慧紧紧地搂住了肖爱红的脖子,肖爱红感觉到有一条蛇缠住了自己的脖子,让他想起墙上挂的斯蒂芬·金手中的那条蛇。他有些透不过气来,空气沉闷极了。肖爱红也死死抱住了丁小慧,他心里喊了一声:“青云——”

丁小慧自然没听到他内心的那声呼唤,丁小慧想,此时,就是和肖爱红死在一起,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尖叫的声音。

好像是一个人在黑夜的荒野被追杀时发出的尖叫,他们听到尖叫声后就相应松开了手。

“是顾晨光的声音。那个傻子,他又怎么啦?”肖爱红说。

“不知道。”丁小慧怔在那里,她好像在分辨尖叫声的方位。

尖叫声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他们穿好了衣服后,肖爱红把丁小慧领到了他的书房,肖爱红的书房里有股印度香的味道。他写作时,要点燃印度香。印度香的功能是消毒提神。肖爱红在这个夜里拉开了窗帘,对面楼上的那个房间一片漆黑。肖爱红指了指那个房间说:“顾晨光的尖叫声好像是从那个房间里发出来的,就是他父母亲住过的那个房间。”

“他会不会有什么事?”丁小慧说。她说话的声音很轻。

肖爱红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搂住了她:“别害怕,有我呢。”

丁小慧说:“你还是把窗帘拉上吧。”

肖爱红拉上了窗帘,他抱住了丁小慧。丁小慧这时说:“我想回家。”

肖爱红说:“好吧,我送你。”

肖爱红刚把丁小慧送出门,他们就看到了对面王胡子馄饨店的大火。王记馄饨店的大火烧红了肖爱红的双眼。他看着那大火,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任何的行动,他像是在观看一场电影。丁小慧倒是惊叫了一声:“天哪——”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消防车的警报声,还有从王胡子馄饨店的大火中传来的嘈杂的声音。他们还看到王胡子在拼命地张罗着救火,他的老婆范梅妹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哭泣。这场大火对王胡子夫妻俩来说,是一场灾难。

我进入了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我是个溺水的人,我的尖叫声不会吸引任何人来救我,连从小把我养育大的顾玉莲也没有来救我。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最亲的人,但现在,她是最让我恐惧的人。她不但不会来救我,还有可能像瘌痢头说的那样要杀了我。

我窒息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双手在黑暗中飞舞。我什么也抓不住,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黑暗中死一般寂静,挂钟的滴答声也被寂静吞没了。我的没顶之灾难道真的是中了顾玉莲在饭菜里下的毒?可她也吃了那些饭菜。难怪她穿上了那么鲜艳的旗袍,就是为了要和我同归于尽吗?

就在我觉得将要死去时,我看到了一股橘红色的光,那缥缈的歌声从橘红色的光中传来,我跟随着歌声朝橘红色的光飘去。我的呼吸渐渐地平和起来,我惊讶地看见了一个情景。

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宋汀兰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我知道那孩子就是我。孩子的目光有些锐利,在宋汀兰和她对面站着的老女人身上爬来爬去。那个老女人就是顾玉莲。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白掉。我看到宋汀兰和顾玉莲在争吵着什么,我听不到声音,我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她们吵得很厉害,如果宋汀兰手上没有抱着孩子,我很难预料她们会不会扭打在一起。宋汀兰吵了一会儿后,就退让了,显然,她很生气。她气呼呼地抱着孩子上楼去了。我看见顾玉莲站在那里,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样子。她的眼中充满了怨毒的光芒。她喃喃地说了声什么,然后朝厨房里走去。我跟在了她的身后。厨房里的炉子上熬着中药,我看见顾玉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她打开了纸包。那是一些白色的粉末。她往门口看了看,然后就往药罐里倒进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我看到这个情景,怵然心惊。我想去制止顾玉莲,但我是空气一般的东西。

我无法阻止她。我没有一点力量。顾玉莲往碗里倒了中药,然后朝楼上端去,我心里焦急万分。我不能让宋汀兰喝下那碗中药。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好像有人在哭泣,是的,有人在哭泣。

是谁在黑暗中哭泣?

是我母亲宋汀兰抑或是别的女人。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我是黑暗中的一个溺水的人,沉重的水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甚至想尖叫都叫不出声来,我想,这种感觉也许就是死亡的前奏。我没有力气了,我静静地待在黑暗中,我等待死亡的来临。我要在我死前的一瞬间,看清死神的面孔,我不希望死神像传说中的那样狰狞可怕,我希望他是美丽的。

……

我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顾玉莲还是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她平静地坐在床沿上,干枯的双手合在一起。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很祥和,不像我见到的那样充满怨恨和扭曲。她看了看我,微笑着说:“孩子,你醒了?你吓死我了,你说了一个晚上的胡话。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孩子,你在胡思乱想呀。”

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她的。

我没有忘记她和我母亲宋汀兰吵架的情景,我更不会忘记她往药罐里放白色粉末的情景。她放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我多少相信了瘌痢头所说的话。我不相信那是在梦中,那好像是真实场景的重现,为什么我要进入那个房间或者掉下窗户后,才能够进入一些真实的场景中?这是个谜。我不会把我所见到的东西告诉顾玉莲,我对她终于有了本能的提防。她昨天晚上没有在饭菜里下毒,并不证明她在往后的日子里不会对我下毒。

我已经活在了危险之中。

顾玉莲见我不说话,又接着说:“今天凌晨,王胡子馄饨店被火烧了——”

“啊——”我睁大了眼睛。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又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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