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觉得在房间内好像听到了静悄悄的脚步声。生活于边境者,偶尔都会有这样的瞬间来访。

脚步声行经走廊,从极远处走来。啊,如今到了房门外面。

没有敲门声。不可能会是拉衮。

这种不惊动一丝一毫,夜晚寂静的走路方式,只有夜之一族才办得到。

没有问是谁,梅紧盯着门——紧盯着黄金门把。

她根本不知道门把到底有没有转动。门打开了。

尽管那人穿着雪白礼服,但梅却觉得对她有种飘渺难以琢磨的感觉。梅找到了原因。

因为她没有影子。显然月光不够充足。

“你好吗?”蜜丝卡问道。

“恩恩。”梅抚了一下胸口。“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了学者的家里吗?”

“没有,在这里比较好。我祖父以前让拉衮保管了一个东西,我试着把它打开了。”

“哦,听起来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坏掉吧?”

“没有,保存得很好。只是个小香炉。”

“太好了呢,蜜丝卡,真是太好了。”少女拍着手。“因为像那种东西很容易就坏掉了呢。太好了,你爷爷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梅的笑容真心诚恳。蜜丝卡挪开视线,继续说道:“香炉里面装着地图,表明出失去双亲和一切的我的去处。”

“哇!”梅睁大了眼睛。“竟然会有这种事啊——那么你要去哪里呢?”

“还不知道,有人会带我去,现在他在另一边等我。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也去?——不要!”

女贵族露出惊讶表情,望向大力摇头的少女。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大堆想要看的东西,也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

“可是我听说你的的父母已经死了。”

“是啊,可是像那样的人还有很多呀。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只要是比我大的人,大概都会比我先死的。虽然像我爸爸妈妈那样死得太早让我觉得很难过,可是那也没办法呀,我们只要连他们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就可以了。如果我是妈妈的话,在要死的时候一定会这样想的。”

隔了一会,蜜丝卡问:“以你的年纪来说,生活不辛苦吗?”她是语气似乎在期待回答。

“辛苦是当然的啊。”梅有点受不了似的回答道。“爸爸妈妈都死了,又是这种年纪,怎么可能不辛苦。就算有什么好事的话,也只是偶尔有一下子而已呢。”

“既然那样,为什么……”

“因为偶尔会有好事啊。”

蜜丝卡沉默不语。因为幼小少女的回答,让身为贵族的她完全无法理解。

“世界上虽然不全都是好事,可是也没有全是坏事。谁都是这样的。我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就连贵族的你应该也会有痛苦的时候吧,那里面的大多数都会有办法撑过去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回事嘛。再过了三十年的话,我一定会变得能怀念地回忆那些难过的事,我想成为那样的人。就连你和男爵的事,我也一定会怀念地回想,然后告诉别人的唷。”

接着梅定定望着蜜丝卡微笑了起来,那是由衷的微笑。

“不过,真好呢,竟然有那么棒的地方。因为你比我们辛苦嘛。虽然我不去,可是谢谢你邀我。走吧——我去帮你送行。”

“不,先留在这吧。”蜜丝卡双手按到少女肩上,然后说道:“——要送行一个人是不够的。”

“咦?”

梅有些寂寞地望着正要离去的雪白倩影。

剧烈的敲门声让雪白身影往一旁退开。

“姐姐——是我啊,姐姐!”这声音大声得像是在吵架。

梅跳了起来。

“休威——是休威?!”

她如脱兔般奔了过去,打开房门。

他背后站着拉衮的巨大身躯,像是在保护他,那男孩无疑地正是休威。

两人紧紧相拥。

拉衮默默俯瞰嚎啕大哭的姐弟俩好一会。

“我回来时马的蹄铁松脱了,他是在我去附近的农家借其他马的时候接来的。农家主人昨天深夜经过桑顿路仓库前面时,发现绑在那里的马背上堆了一个袋子,袋子正在乱动。打开一看,发现是这个小家伙。听他说是被坏人抓来之后,就连忙带他逃走了。虽然连马一起带着跑掉是不太好,但细节就别管了。不过,农夫本来也好像打算明天就带他去保安官或是我这里。”

简略说明完后,拉衮希罕地露出温和笑容。

“今晚全是自家人呢。D应该也马上就回来了。”如此说晚后他便离开了。

这时,有另一个身影站到了拉着手的两人背后。

“两个人的话,就可以送行了呢。”蜜丝卡说道,双眸绽放光芒。两人没有回头望见那光芒,只能用〔幸运〕来形容。

离开梅的房间后,拉衮往蜜丝卡的房间走去。昨晚发生的事情在他脑海里鲜明重现。

从前,蜜丝卡的祖父打算与福蓝多卿会面,那时他被人类的刺客盯上,而拉衮在福蓝多的要求下担任过保镖。

蜜丝卡的祖父觉得他十分可靠,便托付给他一个古老金属香炉。留下〔万一要有人拿着身为自己一族的证明,来向他索取香炉时,便要立刻交出,并尽一切可能给予援助〕的交代和大片贵金属后就离开了。

接下东西的蜜丝卡,要求给予一间房间点燃香炉,还要拉衮陪同。

拉衮停下脚步,整理呼吸。

点燃香炉后,从那里升起的黑烟并不可怕。当他发现那烟没有扩散,反而停在人型大小的范围内,似乎在起什么未知的化学反应时,他也没有害怕。即使那烟变成了裹着灰色头巾、身穿长袍的人,他还是不怕。

他开始毛骨悚然了起来,是直到那人用人类语言说出“我是〔指路人〕。”的那一刹那。

指路人——就是那个所有人都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的人吗?啊啊,要是D——或者福蓝多卿在这就好了。

之后的事他完全不想想起,然而却又记得一清二楚。耳朵、脑袋、眼睛统统记得。

“带我去〔彼方〕。”

对蜜丝卡的要求,那人如此回答:“需要两名十二岁以下的孩童。”

这就是战栗的原因,是让大名鼎鼎的菲榭.拉衮如今必须停下脚步,拼命压下体内涌现的恐惧的原因。

需要孩童——这绝非稀罕之事,直至一百年前,每个村庄都会盛行过这种事;然而〔指路人〕另当别论。

那个家伙会对孩子们做什么呢……啊啊,为什么要看过和那些家伙相关的书籍呢?为什么我要一起待在那现场……得让她停止才行,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让她和指路人立下契约。

过了数分钟他才回过神来,好不容易抵达蜜丝卡的房间,但他不禁寒毛直竖。

没人在。

“糟糕!已经去了?!”

※※※※

水面广衾辽阔,无论看到这里的人是谁,恐怕都会相信这是无边无际的空间。这水面在视觉上、精神上都会予人这种苍茫浩渺的感觉。

水面上滑过一艘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舟。

站在舟内正中央的是苍蓝色的男爵;在他背后身穿长袍、操纵小舟的乃是吉安.德.葛里欧禄。

两人经由连葛里欧禄都不知道的秘道进入了城内。在与父亲再度战斗前,男爵想去的地方是这里。

小舟停下,因为葛里欧禄关掉了引擎。

“是这?”

“是的。”

恭敬地低下头后,葛里欧禄就变得呆若木鸡,因为此时飘到了水面上的女性,一心只想要让男爵看到她而已。

“巴龙,”老学者堵起耳朵,巴龙对摇曳在水中的白丽身影,静静低发出感慨。“如今回来了。”他说着。“虽说如此,却是第二次回来了。”

“我知道的。”水中女子看来宛如幻影。“当你被你父亲所败,从水道被冲走时,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吗?你以为我会什么都没有做吗?”

“……”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而且任由你被冲走。”

“那是为什么?”

“你的生命不会像〔流水〕那样地陨落这件事,生下你的我比谁都清楚。只要在水中,便能躲过因阳光而来的灭亡,既然如此,我想不如就这样让你被冲离比较好。现在,纵使我知道对二度归来的你说什么都是无用,但我还是要说:巴龙,我的儿子——请你默默地离开城堡吧,你的战斗不会获得任何东西的。”

“我很清楚,母亲大人。”

一开始,男爵就不是为了获得什么而战,而是儿子要杀死父亲。不知那是被虐待、被放逐的儿子之复仇?还是要为被流放到地底湖的母亲雪恨?

若是两者兼有,那实在太过悲惨,以贵族的话来形容,相当于最严重的侮辱——那就是〔和人类太像了〕。

“巴龙。”

男爵母亲的语气含有某种感情,那语气就像在说——接下来妈妈要单独告诉你一个秘密,请你仔细地听。

“你父亲憎恨你,是因为本该总领一族的你,变成了其他存在的关系。你父亲没有拒绝那位大人的要求,而是满心喜悦地把你交出去,这点绝对没错。只不过,有个人在你父亲面前让他憎恨你、想要杀死你,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件事。”

男爵闭上双眼,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他试着承受一切,静静地忍耐。因为自己并不是人类。

于是,他静静地问了。

“那个人是葛里欧禄吗?”

“不是。”

“是那位大人对吧?”

“不是。”

“那是——?”

“是我。”

※※※※

没有人搅乱平静,环绕小艇的湖水不起一丝涟漪,男爵如石块般文风不动。所谓的悲剧,大概就是如此。

“怎么可能?”男爵依旧镇定。

“你问问葛里欧禄吧。”水中女子说了。

“是真的吗?葛里欧禄?”

“正是如此。”老学者有气无力地回答了。

开始有涟漪往小艇外泛去,因为男爵全身发软无力。

“奉了令堂——歌迪丽雅小姐命令,想要在您胸口钉下木岑木桩的人,就是在下。若非对象是巴龙公子,应该还清清楚楚残留木桩的伤痕才是。”

“他失手了,我也感到后悔。在听到你的哭叫的刹那,我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曾经由葛里欧禄的手落到如今这种下场,我想也是天谴。”

巴龙.博拉珠——为父亲所疏远、遭母亲杀害过的苍蓝男爵,默默伫立。

“如果你要杀死你父亲的话,在那之前,妈妈也该死。巴龙,我想说的只有这点。”

男爵、男爵母亲、老学者——仿佛三股思绪各自具体成形了似的,三人在淡淡水光中忽隐忽现。

突然,男爵转向右方;葛里欧禄抬起头;女子轻晃。因为三人感受到了极其巨大的气息。

那气息变作如雷声响而来。

“悲剧场面结束了吗?美丽的母子啊。”

是福蓝多.博拉珠的声音。

男爵调动所有神经朝向声音出现地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定位。

“好了,你应该听完妈妈要说的话了。我这不成材的儿子呀,爸爸为了再度和你交手而下来了。从一开始我就在上面看着你进来,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是何心境,但既然觊觎我的性命,就不会让你活着回去。你放心吧,在儿子弑杀父亲之前,父亲会先消灭儿子的。”

小舟突然像枯叶一样摇晃,猛烈冲击波打中水面,湖水为了寻找怒气的排泄口开始汹涌奔腾。

“哈哈哈,看得到我吗?巴龙,我的儿子呀,要是连这个都办不到,就更别想要杀我了——”

哄笑声爆出,又突然止住。

“怎么可能?是从哪来的?!”

仿佛是这惊讶的声音命令了怒涛停下。

青铜小舟幽雅地静止在水面上,有如从一开始便未曾晃动过一般;在这一刹那,小舟右舷——右方的水

面破开,一道仿若魔鸟的黑影跃出。

“——D?!”

美丽身影的左手往不知位在何处的天花板一挥,黑衣飘飞,他一个翻身,以立姿降落水面。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

他没有沉入水中,宛如一只优美的黑色水鸟。竟然稳稳地站在水面上,只是长靴底部微微被浸湿而已!

浓紫身影从高处降下,或许是对D还以颜色,他也在泛起一阵细弱涟漪后站到水面上,紧接着右手一甩,三道橘红火线朝D飞射而去。

火焰包围了接下这招的D的左手,又随即熄灭。那是他方才打出的白木针,被用接近音速的速度回射,与空气摩擦后燃起的火焰。望着火光摇曳的美丽容貌,福蓝多不禁恍惚了起来。

“D,你怎么会在这里?”问话的人是男爵。

“跟踪你。”回答合理而简短。

男爵为自己的天真露出苦笑,说道:“你别插手。”

“如果你赢了的话。”

“会赢的。”

除了战斗以外,男爵以再无其他目的。

两块圆盘飞过小舟舷侧落入舟内。那是D抛过来的东西。

男爵并不知道,那是用在葛里欧禄房内找到的塑料板,裁切而成的东西。D之所以也预备了他的份,大概是料到了男爵造访身在地底母亲的心理,想到这里变成战场的可能性。

那圆板别说是人,甚至是支撑一只老鼠都让人觉得十分勉强,上面连一条固定的绳子也没有;但男爵两脚轻松自在地踏了上去。浮在水上的男人变成三个,他悠悠然地往父亲——福蓝多行去。

“您似乎心情不佳呢,父亲大人?”他问道。“即使是父亲大人,水对贵族来说仍是嫌忌的敌人;不过,对我而言——”

贵族畏惧流水,而巴龙.博拉珠却流淌着无惧流水的血液。

在宽大深紫长袍的上方,宛如恶鬼的面容扭动了嘴唇。

“那就是你身为废物的烙印。我的儿子呀,永远遭受诅咒吧!”

福蓝多将手中的黄金权杖朝男爵脚下一挥。

宽五公尺、长度不明的裂缝出现,有如要吞噬男爵似的张大了裂口。

男爵业已人在空中。

他无视于脚下的巨大深渊,以福蓝多的胸口为目标跳去。

“哦喔?!”

大概是感到意外,福蓝多甚至忘了挥动夺命权杖。

男爵由下一压福蓝夺的右肘,让他麻痹,同时将那手向后反折,男爵并用左臂勒住父亲颈部。手上传来了仿佛拧扭树根的触感。

在淡淡水光中,福蓝多.博拉珠的脸充血变得通红,继而转成暗紫色。

“绞技是吧——好招式。”沙哑话声在D左腰处说道。

不死的贵族若是陷入了窒息死亡的地步,也要花上数分钟才会复活。这对要在他的心脏打入木桩,已是十分充裕的时间。

紧密贴合的两个人影没有分开,只是不停抖动,又过了十秒。

福蓝多抓着男爵是手臂的左手突然垂下,这时让人觉得这出奇制胜的招式可能就要决定胜负。但那只手并非用尽了力气,而是伸到背后握住右手的权杖,接着将它往脚下的水中呼啸射去。

“呜啊!”发出惨叫的,是不知不觉间漂到那里的白色身影。红纱在水中如云扩散。

“歌迪丽雅小姐?!”大叫的人是葛里欧禄。

隔了一瞬后,男爵也叫道:“母亲大人!”

这叫声连同男爵的身体,一起从猛烈弯腰的福蓝多头上被摔过去,画出弧线往水面摔落。

水花四溅。朝着男爵沉入水中的身影,福蓝多大力一挥右手,窄刃短剑握柄末端的鲜红宝石,在他手中闪闪生辉。无论男爵下潜或上浮,都没有闪躲的余裕。

流闪银光与迸射火花同时乍现。

因为D出鞘斩来的一刀,被福蓝多用左肘——用D无法砍断的左肘挡了下来。

“是泰坦合金的手臂唷。”一边展示朦胧银色光泽,他一边大笑道:“比之前的手臂更好,力量也十足。D啊,你的刀已经无效了。”

由于D想再尝试一次,于是第二击又从上方砍落。

左手依然挡下这击,接着往脚下湖水一捞后,福蓝多卿大力握拳。

一道水柱射穿了尚在空中的D之胸口。

那并不是普通的水柱。福蓝多的人工手臂握力足足有五十吨,直径不满一公厘的水流速度,高达了三马赫。

胸口一带化为火红,D沉入水中。

也没去确认D的死亡,福蓝多望向儿子那边。

飘荡水中的雪白女子胸口正插着他的权杖,男爵抓着它,呼喊着:“母亲大人——”

“没用的。刺穿了心脏——就算还有气也活不久了。”

男爵凝视傲立水面、高声大笑的福蓝多。包围苍蓝身影的湖水被染为赤红。

“噢,眼神总算是改变了啊,巴龙。可是,你弄错了,我可是替你杀了想比我早一步杀掉你的女人,感谢我吧。”

“正是如此,福蓝多。”

男爵用手触摸女子的脸颊,他不再叫对方父亲。

“想杀死幼儿时的我的女人就这样死了;如今在这里的,才是我的母亲。感谢你,福蓝多,你是我真正的敌人了。”

“你腰怎么杀死我这个真正的敌人?”福蓝多微微弓身,朝男爵露出白色牙齿。“继承我的血脉却又被其他男人给予力量的背叛者,试着用那力量过来打倒我吧。怎么了?没法站在水上了吗?”

福蓝多右手中的剑刃再度闪闪生光。

剑刃停在空中,他愕然转身。

一手握刀的黑衣身影正自水上妖邪走近。

“又要来碍事了吗,猎人?再来几次也一样——”

瞬间看破了D的一刀是再度画出相同轨道砍来,福蓝多露出苦笑。

又瞪大双眼——

泰坦合金的手臂被砍成两截。

D全身滴着水珠,从嘴角滑下的水线呈现少许红色。

“难道……”

“我砍了同样的地方。”D说道。

福蓝多注视着他散放血光的双眸,头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这名美丽的年轻人,仿佛再享受他的畏惧。

“难道……贵族的血,苏醒了……”

福蓝多本该呆呆站着,却还是反射性地退后一步,千钧一发地躲过了——自顶上砍落的一刀。明明应该躲过了,鲜血却猛地爆出。

黑色疾风朝踉跄的高大身躯奔去。

“住手!D!”

搅乱了连坚钢也能一刀两断之刀轨的,不知是这声叫唤?还是突然出现在这世界的古怪波动。

天变地,地变天。

在令人觉得一定是重力场上下颠倒了的强烈感觉中,D看到了。

看到了映现在浩渺湖水彼方的另一个风景。

看到了站在这世界与那世界的过度区的数个人影——蜜丝卡、梅、休威,以及包裹灰头巾身穿长袍的男人。

※※※※

在蜜丝卡的带路下,梅和休威走过位于公馆地下的一条废弃走廊。

墙壁与天花板上的灰泥脱落剥离,散乱于地。说到光源的话,只有在蜜丝卡手中烛台上点着的蜡烛火焰而已。这段路看来宛如亡灵走在破落的闹鬼城堡里。

尽管如此,休威和梅都十分开朗,因为他们又能和蜜丝卡在一起了。人类与贵族的对立——这个堪称永恒困境的矛盾,被两个柔软心灵以一同度过的数日作为武器,轻而易举地克服了。

“哇~~原来蜜丝卡要去那么棒的地方啊。”

没看向发出怪声的休威,蜜丝卡默默继续走着。在少年从姐姐那听来的说明里,接下来蜜丝卡将要前往位于远方的某个贵族乐园,自己二人则是要帮她送行。

“能在那里过着幸福生活可真好呢,啊啊,真羡慕——可是有点寂寞呢。”

“寂寞?”雪白丽容突然望向他。“为什么?”

“因为要跟蜜丝卡分开了啊!”少年有些生气似的说道。“我们不是一起经历过好几天危险旅行的同伴吗?当然不能把你当作普通的同车乘客,只有〔哦,再见。〕这种反应啊!”

“我——可是贵族。”

“那种事情我知道啦!”少年一个咳嗽,眼神中隐约渗入某种情绪。“你是贵族,可是没有吸我们的血,而且我们反而觉得你帮了我们。”

“帮了?——我帮了你们?”

“恩恩,因为我是男生,当然要比较辛苦、做比较危险的事。姐姐也是一样。因为我们是在这残酷的世界一路活过来的嘛,两个人的屁股上都还留着刀伤的疤痕呢。可是蜜丝卡是贵族的女生,穿着那么白的漂亮衣裳,连手也白嫩嫩的,大概没有拿过比汤匙跟叉子更重的东西吧。在像你这样的公主和我们一起遇到同样危险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一定要坚强才可以,就是这样。”

“衣裳?公主?——我可是贵族喔。”

蜜丝卡混乱了起来。她特地再三提到贵族的原因,是为了强调她的能力比人类更优秀。

白天姑且不论,一旦黑夜降临,夜视能力、能拔起巨树的力量、宛如飞鸟的跳跃力及飞翔力、能一口气奔跑一百公里的持久力,还有只要一个瞪视就能让各种猎物无法动弹的催眠术等等,人类都远远比不上贵族。然而,这个人类的少年,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

“不管贵族也好什么也好,你都是女生。既然女孩子都在努力了,我当然也不应该没精打彩的呀。”

休威用“拜托你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的表情看了蜜丝卡。

只是在这次旅程中,他自己先是被沼泽地的怪龙攻击,又被魔术师掳走,落入布死雅手中后,又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被装到袋子里过了好几天。被农夫发现时,已经因为饥饿干渴快要衰弱死去。

但在那之后过了一天,得到充分饮食和休养以后,他就恢复成原来的休威了,这只能说是由于年轻的体力和天生开朗之故。对这名少年而言,人类与贵族的区别是不存在的。

正因为如此才感到寂寞,对要和蜜丝卡——要和贵族分手感到寂寞。

“喂,蜜丝卡,”梅出声唤她。“我也觉得寂寞呢。”

蜜丝卡无言。

但那沉默随即结束,因为敞开的大厅入口,在三人面前黑漆漆地张开了嘴巴,里面有灯影摇晃。

位于荒漠大厅中央的高大烛台上点着蜡烛,旁边立着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他的右手背在背后。

“那个就是指路人——真怪。”休威说出像小孩会有的肆无忌惮的意见。梅只是歪着头。

“过来。”蜜丝卡推了两人后背,引他们到了灰头巾人面前。

可能梅果然还是感到不舒服,她用警戒的眼神仰望他;休威“你好。”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

“要从这种地方出发吗?到底要去哪里啊?——好痛?!”休威按着右耳跳了起来。“搞、搞什么鬼啊,你这个混蛋?!”

对那张动怒的小脸不看一眼,指路人眺望着之前拿在右手里的山刀刀刃,舔了附着在那的少年鲜血。

“恶!这家伙在搞什么啊?”

“的确是十二岁以下孩童的血。”指路人点点头。“这一个也是吗?”

在梅突然仰望她的目光中,“是的。”蜜丝卡的如花容颜肯定道。

“好吧,已经订了契约,事到如今也不能变更了。”

蕴涵于声音中的异界妖气,让姐弟俩总算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蜜丝卡——那个契约是什么东西?”

听到梅的问题,指路人答道:“那是无处可归的贵族把我叫了出来。”

在这世上无处可归的贵族,打从历史开始时便已经存在。贵族之间没有理由必然保持友好关系;相反地,倒是日日夜夜征战杀伐的日子要长了许多。

就像往昔,在太古时被称作〔中世纪〕的时代里,使用美丽蔷薇作为刀枪纹章的另一种贵族,替那个时代带来了死亡与毁灭的狂潮,却又昂首阔步于乱世里一样,不死的贵族因其不死,所以更造就出了毫无意义的无尽惨战。

只要有战争便会产生胜者与败者,这点在他们的世界里也相同。就如同中世纪的胜者缺乏仁慈观念一样,现代的贵族们对败者的追杀与歼灭也极尽残酷之能事。

逃亡的贵族们有的亡命至邻国求救,有的逃躲到远离人烟的深山幽谷、地洞洞窟,或是深海都市里。

如今残存于边境各地的山中废墟、地底遗迹,都是那些地方的残余。而徘徊在那些地方附近的杀人机器,则是搜索者派出的破坏机械中的残存者。

会吞噬渔夫的巨大旋涡,全长足有一百公尺的大怪鱼(KRAKEN),都是由攻击者和防守者的技术结晶所诞生的战斗兵器。

纵使如此,被追杀的贵族在地上仍然多不胜数。清楚自己已无容身之处的他们,宿命性地开始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地方,谋求救赎的归宿。

据说,古代的魔法书与最尖端量子力学和神秘工学的成果结合,历时数千年的时间再加上数千万人的灭亡,最后,他们成功开启了通往异界的一丝细缝——在那里找到了逃亡者的理想过度。

理想乡(香格里拉)——那就像人们对它的印象一样,没有任何具体情况的描述,只不过是在无依无靠的逃亡贵族心中点亮的美丽幻想。

在据称是从抵达该处的贵族,寄给留在这边残酷世界的亲朋好友的信件里,如今也有好几件极尽破烂的成品被展示在古代博物馆中。

在现在它纯粹只是个传说——关于这个据说所有知道抵达该处方法之人,皆已死绝的理想乡,却唯一有一个真实的战栗记忆,充塞在贵族心中。那就是〔指路人〕的故事。

以灰头巾遮蔽脸部,身穿同色长袍的他们,相传是因为古代的秘密仪式才突然出现,他们会对寻求道路的贵族指示出前往理想的道路,但在这个时候,必须缔结一个可怕契约。也就是寻求理想乡的人们,会被要求必须献上幼小孩童的生命。

有人认为这事本身在自古以来的风俗中并不罕见,因此打算妥协。然而与指路人订立契约之可怕,并不在此处。

在连萨凡和拉衮都心生恐惧的一幅画、一张图象里——里面所描述的孩童首级被指路人的手高高举起,但不知为何,尽管那首级已被砍下,却还活生生地哭泣。

“过来吧。”指路人招了招手。

姐弟俩反射性地退后。他们的背部却被按住,那是蜜丝卡的手。

“蜜丝卡?!”

“你做什么?!”

宛如死亡羽翼的语气让两人大吼大叫的声音沉默了起来。

“那女人缔结了〔契约〕,获得我指路的代价,是要给我你们的生命与灵魂——而且只要订约之后,就无法逃避。若是违背契约,连对立约者也会降下世上绝无仅有的惩罚。”

“这不是真的吧,大姐姐?!”

“蜜丝卡,你帮帮忙啊!”

若在平时,经过特技锻炼的双脚早已让两人跳逃到空中;但他们的双脚如今仿佛生了根似的,紧紧贴在地上,这是由于蜜丝卡抓住他们脖子的力道之故,也是由于指路人的妖气之故。

指路人的手触摸两人颈部。感觉全身力量从那里流失后,姐姐与弟弟当场瘫软坐倒。

他朝着他们的颈子——首先是梅——用山刀割了一圈浅浅靴痕,接着当休威的也割完后,指路人后退一步。

“看吧!”他指了位在背后,状似佛堂的大厅中央。

“啊啊?!”在发出惊呼声的蜜丝卡眼中,在那里看见了夜晚的海洋。

雪白浪尖撩乱错落,这不知是哪个世界的光景,天空中有四个闪闪生辉的月亮。

大厅忽然消失。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幻影,这点连已经丧失一切力气和感觉,瘫倒在地的梅跟休威都知道。

在他们耳边作响的海潮声是真的,掠过月光下的振翅飞鸟也是真的。这种辽阔的距离令人完全无法掌握,却又因此让人知道它是真实的。

“呜!”两人同时呻吟,因为颈部的血圈一起喷洒出了鲜血,开始濡湿他们全身,令人惨不忍睹。不仅如此,仿佛伤口被撒盐——不,是像伤口涂上酸液的巨痛奔窜全身。

“现在即将砍下你们的头。”指路人高举刀山宣告道。“不过,那样并不会解脱,因为你们的头,在未来永远会被死亡的痛苦所折磨,即使这世界毁灭了也一样;相对地——看吧。”

蜜丝卡理解最后那声叫唤的意味。

在夜浪碎散的海洋彼方,开始朦胧渗出光华。

那是陆地。

不久后,光华将会变成都市——蜜丝卡如此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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