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人在洞穴底部,抬头一看,之前那个裂缝在头上形如闪电,显然他垂直摔落了五百公尺。

在要猛烈撞上大地的前一刹那,他像张开翅膀似的张开外衣做了煞车。

尽管如此,冲击力仍然十分强大,他也免不了骨折并且内脏破裂,但如今已无受伤迹象,这要归功于贵族的血统和左手。

“好奇怪的地方哪。”左手有些疲惫地说了,手掌上浮出两只小眼睛,泛着好奇的光芒打量周遭——说是如此说,但其实只有看着一个方向而已。

这里并不是普通的地底洞穴,D长靴踩着的地面,整齐铺设着像是砖块的石材,虽然其上很有地底气氛地长满了青苔和野草,但这的确是人为加工过的遗迹。

D往右边走,前方有个横向洞穴——洞内远处耸立着石壁,壁上雕刻着怪异的花纹。

在更里面的地方也有好几层坍塌的墙壁连绵不绝,可以在成堆石块上隐约看到形似倒塌柱子的东西。从柱子外型的精巧程度,便可得知这个遗迹、这个文明的高度发展。

“是太古的遗迹呢,大概有三万年了……恐怕在人类时代时,它就已经存在这里了。”

D轻轻一碰墙壁,他碰触的部分像沙子般崩溃瓦解,其他部分也如脆弱的饼干一样变得支离破碎,坍在D的脚边。

“有危险啦,天花板也不牢靠,别过去那里。”

“你想爬出洞?”

“不想。”

D泰然自若地向前行。

左侧的天花板已经塌下,石块与黑土紧贴在地。虽然它在当初是个坚固的建筑,但终究无法抵抗地壳变动。不过天花板本身极高,愈往里面走洞穴愈是宽敞。

虽然是在连从地表裂缝流入的光线,也已毫无作用的黑暗中,但D和左手全无困扰的模样。

“绳子、滑轮、移动用的起重机是吧……这里好像是工厂唷。”

听到左手的声音,D停下脚步。

“而且还在运作。”

“什么?!”

低沉兽吟回应了左手的惊讶,在斜横过前方,状似管线的环状物体上,竟然亮着两簇绿光——那是眼睛。

当那生物跳过来的刹那,D的刀身一闪,接着被一分为二的肉块滚落地面。

“从手感来看应该是人造生命,大概是工厂的看门狗吧。”

“其他的——没有了,走吧。”

接着只走了不到十公尺,就有巨大物体横躺在驻足的D面前。

“这个……和刚才很像呢。”

黑暗中响起了左手感触良多的声音。

坐落在宽大台座上的东西,似乎只是刚用骨架包裹好动力部分而已。

“好像是未完成品——不对。”

D为左手的话点了个头。

“是完成品。”

此时有股不应该出现的气息接近他后背,没有转身,D左手一闪,白木针在空中射中了那生物。

身体被射穿后摔到地面上的东西,是身体有如小型鬼怪、长着翅膀的人造生命。

“胸口有装着电眼,被发现了哟。”左手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地说着。“我们在这洞底施展不开来,要煮要烤都随对方的意。恩,不知他们会用什么手段呢?”

D跃至台座上,坐入物体内侧。

他问:“几秒?”

“差不多三十秒……二十九……二十八……”

这是距离敌人攻击的时间。

※※※※

在像是引擎的箱子上,固定着石制的操纵椅。它之所以显得有些庞大,是因为包含了坐垫和靠背的缘故。

控制似乎是由底部伸出的铁制操纵杆负责,不知是铁质素材本身性质的关系,还是施加过特殊处理,上面没有半点生锈。

D拉动一枝操纵杆,动力部的石制齿轮相互咬合,爆出火花。

“二十一……二十……十九……十八……”

引擎箱内部产生了微笑爆炸,间隔短暂地爆震三次后又停下。

D推回杆子,再拉一次。

这次启动了,爆震变成了漫长不简短的隆隆声,车体震动。

“十四……十三……十二——哎呀!”

左手的眼睛倏地瞄向上方。

“那声音应该是飞弹——再快点!九……八……”

D的手抓住第二枝操纵杆。

“七……六……”

在横向洞穴的入口,有闪光膨胀涌入。伴随闪光的冲击波吞噬、粉碎一切,同时汹涌逼近,柱子墙壁如同暗影般渗入光内后消失无踪。

杀来的冲击光被朦胧不清的外壳弹开。光波仿佛感到遗憾似的在车体周遭破坏肆虐、盘旋翻腾;然而外壳也冒起了白烟。

“还没完全启动,撑不住第二发的!快点强化!”

那声音好像已经了解了这交通工具的操纵方法。

来得及吗?

又过了整整两秒——第二发飞弹在洞穴底部爆炸。

※※※※

当拉衮出发前往山城后,佩姬(萨凡)开始行动了,目标是拉衮没有带她参观的南侧建筑。

从离开拉衮房间抵达那里为止,她遇到了数名男女。

一察觉对方的气息,她的身体就像壁虎一样垂直爬上墙壁,贴在天花板上。

令人惊讶的是,这完全没有用到两手两脚。她简直就像拥有长着吸盘的隐形手脚一样,窜过从天花板下面经过的男人女人头上,就这样直接前进。

连目标的大门,她也是用从吊在天花板上,头下脚上的姿势打开的。

没有上锁。这里全部都是空房或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

当她最后终于找腻了,茫然呆站的时候,突然有人问道:“你在做什么?”

她惊讶地转身。惊讶的原因并非因为那声音的主人是个天真小女孩,而是对无法察觉到这种女孩靠近的自己感到讶异。

因古洛墨的化妆而变成别人,似乎会让本来的感觉或运动神经,在某种程度上顺应化身对象的程度。

充满杀意向小女孩望去的眼神,在发现一件事后,改为温柔地凝视着她。

那女孩是梅。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她望着小女孩好奇的脸庞说:“没有做什么啦。大姐姐是迷路了,因为人家是第一次来这里。”

“你是在娼馆工作的人吗?”梅毫不介意地问。对生活在边境的人而言,娼馆或色情业绝对没有什么不好。

“对呀。”

“那你根本弄错地方了啦,是在那一边唷。”梅指出方向。

“可是,刚才我在这附近看到了一个人影喔,是个超英俊的男人。因为他实在太美丽了,所以我忍不住过来找他啦。”

“啊啊,那是——”梅正要说出那名字,又闭上嘴。

“是你认识的人吗?”佩姬轻声问道。问话语气完全是温柔开朗的乡下姑娘语气。

恐怕作为模特儿的杀人淫妇在平常就是这副模样。梅一下子就被骗了。

“不是,我不认识。”但她摇头的方式却是在说“我认识。”

佩姬露出有如天使的微笑。

“这样啊,那没关系。我再试着找看看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他真的在吗?”这次换梅问了。

打从昨日中午过后不久,在水车工坊内和D分手,被拉衮雇佣的战士偷偷带来这里以后,她只有看过D跟妲琪一次而已。妲琪如今在地底隔离所里面睡觉;而D在前往福蓝多卿的城堡之后至今仍未回来。

那两人怎么样了?而比起这个挂念,还有一个是让梅担心得连觉也睡不好的顾虑。

那就是休威。在旅行途中下落不明的弟弟到底去哪了?梅下意识地知道找出他的唯有D而已,但却连能找出弟弟的D也——

她不安得难以忍受而离开了房间。

因为她被禁止外出,所以打算一看到人就躲起来。正当她这样四处乱晃的时候,发现了佩姬。梅之所以出声搭话,是因为觉得这个少女的模样好象比自己还有寂寞、更需要人帮忙。即使不看外表,梅恐怕也不知道她(他)是当初把自己卖给拉衮的其中一人。

“恩恩,没有错。”

听到对方如此断言,梅突然无法控制地想见到D。

“在哪里看到的?”

“在这附近——虽然好象是这样,可是又找不到呢。”

“可能……”

“恩?”

“没有,没什么。那我走了。”

“等一下呀,你叫什么名字?”

“梅。”

“我叫作佩姬——希望能再跟你见面哟。”

朝向挥着手、露出微笑的苹果色小脸蛋,佩姬也挥手回应她。然而当小女孩的身影一弯过走廊转角消失后,佩姬便再度爬过墙壁贴到天花板上,开始静静跟踪梅。

梅停下的地方,是佩姬业已搜索过的走廊尽头,那里有堵封死的墙壁。

少女快步前进,走进了墙壁里。那墙是一种光学幻象。

“原来是这样啊。”为自己没去加以确认的粗心苦笑了一下后,佩姬也从天花板上穿过墙壁。

“噢!”佩姬忍不住出声,因为墙后的空间极为狭小,只能勉强塞进去三个人而已。

在真正是通道尽头的墙上,嵌着像是电梯门的门板,梅就站在那前面。

有什么东西在下面,不对,是有某个人在下面。十之八九是那个叫作妲琪的女孩。光是找到梅,拉衮的谋反企图就已经很明显了。要是知道了他还藏着另一个人的话,这样葛里欧禄大人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好。

佩姬眼放凶光,背后喀啦喀啦地接连响起折动隐形指节的声音。

电梯的门打了开来,梅对在自己头上蓄势待发,有着乡下姑娘外型的死亡浑然不觉。梅踏出了一步。

佩姬正要跃下——又突然停住。因为有脚步声从背后的走廊接近。

在她迟疑不决的一瞬间,梅已经迅速进入电梯,门关了起来。

一个咋舌后,佩姬又回去走廊的天花板上。因为她打算看看碍事者的样子,再依情况是不是要宰了对方出气。

站在那里的,是个奇妙的男人。

他头上密密严严地包裹着灰色头巾,颈部以下穿着同样颜色的长袍,绑在腰部的腰带是唯一一个比较不同的地方。

长袍胸口处突出着一截不知是卷起皮革还是卷起纸张的东西。在萨凡看来,那东西表面上有着像是地图的花纹。

战栗感贯穿她全身。

——这个家伙……在小时侯的图画书上见过啊!

记忆因恐惧而鲜明再现,惨剧的画面被呈现在两页书页上。

头巾人高举着右手,左手举起过肩指向后方;贵族在他脚下单膝跪地,呈上感谢的祷词。在那人背后窗户里的,是黄金群峰以及宫殿。贵族所乞求的、头巾人所晓谕的,正是通往那里的一条雪白道路。

那个头巾人的名字叫作——

而他高高举起的少年少女的首级,以及倒在地面的两具染血无头尸体,所代表的意味则是……

——这个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即使是萨凡,也变得像只被拍死在墙上的虫子一样无法动弹。头巾人抬头望向她。

“不准动那女孩。”他用仿佛物体摩擦碾轧的声音说着。“否则,你的前途将由我决定。”接着头巾人离开。

流下的汗水和后面的台词,表明了好不容易才能继续挂在天花板上的萨凡,根本没有丝毫可以跟踪那人气力。

“究竟——是哪个家伙叫出了……那个人?是谁竟然叫出了〔指路人〕……”

※※※※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的说,却找不到要找的人,那家伙压根就不在嘛。”

在隐约有些暗蓝的天空下,马蹄声与牢骚声一直没有中断。

当骑士看到长在陡坡一边上的灌木丛时,两种声音忽然停住,变成了“噢?!”的高兴惊叫。

黑土中埋着一块酷似盘子的平坦石块,上面黑幽

幽地躺着一名俊美绝伦的年轻人。

有些黑污沾在他那用〔白面〕形容也不为过的脸部肌肤上,紧闭的双眼、鼻子、嘴唇——一切五官都美丽得无法言喻。

修长柔顺的睫毛随风轻颤,鼻梁的高挺美感宛如是天上工匠造出。只要女人看了一眼他微微露出雪白牙齿的红唇,恐怕没有一个不会想被他吸血——就连男人也一样。然而,那股美丽却是危险的,美丽且邪异,阴寒冷冰同时又颓然萧索。

甚至感到了性欲的古洛墨当场无法动弹,这是因为这名静静不动的年轻人所酝酿出的某种气氛,宛如冰刃似的抵在他背上。

可是战栗恐惧在一转眼间,就被流淌在这名杀人者血液里的怪异艺术欲望所取代,他把手伸向绑在马背上的化妆道具。

“这种美丽!这家伙就是D了啊!化妆男爵的时候虽然失败了,可是这次一定会成功的!让我的——让本古洛墨大爷的化妆成功!”

接着他下马,静悄悄地走近依然昏迷不醒的D。

※※※※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小时,带着D的古洛墨抵达了福蓝多山城的大门前。

夜暗正在不停称霸世界,万物逐渐化为苍茫晦暗。距离贵族苏醒不到三十分钟。

大门上的电眼看到D的脸后立刻准许他们进入,因为那上面明显地施有古洛墨的亲手化妆。

在满地乱跑、盘旋空中、手中刀枪闪闪生光的人造生命包围下,两人往山寨深处前进,随后被带到之前的地下墓室。

在棺柩前,古洛墨行了一礼,“小的带D过来了。”

“为什么?”一个声音问道。

这个与禁忌沉眠之地相得益彰的口吻,让古洛墨浑身僵硬。

“为什么——您这么问?”

“觊觎我性命的猎人——应该当场收拾掉才对,我是在问你为什么将他带来。”

“那是——”

“蠢材!”

棺柩某处射出紫色闪电,贯穿古洛墨胸口。

第二击在空中射中了业已蹬地跳起的D,但刀身将那电光斩为两段。当D在棺柩旁着地的同时——棺柩本身竟然也已被直劈成两半了!

然而,只有D察觉到了,察觉到在棺柩被砍开的前一刹那,从棺柩处跳开了五公尺远,落在地上的铠甲武士身影。

“葛烈德公爵是吧。”

“又见面了啊。”

浑身紫电缭绕,铠甲里的人笑了起来。

“福蓝多卿不在唷。看出你会过来后,福蓝多卿回去城堡里,如今大概已经移动到寝室里了。只要他一躲起来,就绝对无法找到他的。”

葛烈德的话之正确程度,已由人类V.S贵族的历史证明了。

即使是在将人类视作比蝼蚁更低贱、贵族自傲不已的全盛时代里,也人类挖开贵族的墓地,在他们心脏上打下木桩。

这种让大多数贵族觉得不足挂齿的罕见暴行,在进入贵族的种族衰退期后,频率便骤然暴增,贵族们也变得为了让坟墓躲过低下野蛮人的注意与破坏,而费尽心血。

位在地底的庞大墓地乃是传统。蓊郁森林里、巍峨高山中、冻结湖的湖底等等,各式各样的场所被加以改造改造,或是被埋入了改造过的棺柩。就连距离地面遥远无比的平流层活动工作站里,也设置了诸多墓地。

尊重古老风俗的贵族,使用三次元幻象、错觉区、迷宫等等,阻止执拗的破坏坟墓行动。电子机械、化学兵器、生物兵器——贵族科学技术的精华,在一段时期里,确实都被消耗在这上面了。

或许是针对统治时代的反动,人类的搜查和探索极尽固执,但仍旧有好几个在清单上的贵族墓穴以始终无法找到而收场。面对甚至能够利用异次元空间的贵族之杀手锏,人类终究还是无法获胜;恐怕福蓝多也娴熟支配空间技巧。

墓室被染为苍蓝。朝D乱射而来的闪电烙出黑影,刹那间令地底世界看来宛如剪影的国度,但那抹电蓝只是一闪即逝的色彩。

D一口气前冲,刀身让闪电化为火花,被电光直接击中的黑衣爆出火焰。

葛烈德“口去!”地叫了一声,跳了起来。

他在空中双手合握,让闪窜全身的雷电集中到指尖。一千亿伏特——无论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安然无事地接下这一击。紫蓝色调澎湃汹涌地包围了D。

万物碧蓝生辉,在甚至可以用〔静谧〕形容的电光中,黑色的俊美身影如幻梦般隐约浮现。

身影的浓度增加——电光急速黯淡,不,是被吸收了。被吸入D举起的左手中,吸入出现在那里的小嘴巴里。

可能是灌注所有能量的一击没有效果的缘故,葛烈德全无要躲开D那再度跃起、迎头斩下的刀身之意。下一瞬间,葛烈德公爵从头顶到下颚末端,被划出了一道红线,他翻滚了一圈后往地上——往福蓝多卿的棺柩摔去。

※※※※

比葛烈德迟上一瞬间着地后,D注视倒卧在地的两名手下败将。

然而他自己的黑衣也已烧得破破烂烂,还有火焰在燃烧;刀身也熔化变形了一大半,不像能收回鞘里的样子。他气势十足地凝立不动,但那惨烈的模样任谁也不会觉得有值得讶异之处。

“混帐——被骗了啊……”古洛墨的呻吟声飘了过来。“真没想到……那时竟然还醒着……对我来说,真是个大失败……啊……”

尽管D从化为火焰地狱的地底古代遗迹中,千钧一发地脱身了,但为了消除自昨夜以来的疲劳也必须休息,而在那时被古洛墨给看到了。

因为D身上沾满泥土与血迹,所以古洛墨判断他晕倒了。直到古洛墨抱着化妆道具接近他为止都还没有事,但古洛墨想要先涂上口红而伸出去的手,却突然被抓住了。

接下来的事自然不用多说,古洛墨被D命令替他化上没有影响的妆,被迫带他混入城堡。不过古洛墨自己并不是很在乎福蓝多,这事也有影响就是了。

“混帐……真想再一次……尽情地……展现手艺啊……展现本古洛墨大爷的化妆手艺……哪……”

瘫软在地的痛苦叫喊里,夹杂着呼喊D的声音。

D望向葛烈德公爵那边。

“D……帮我……拿掉面罩……我看不见……”

“哎呀!”沙哑话声响起。

从破碎铠甲中露出的面容,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她剪短的金发在幽暗中隐隐生光,宛如白蜡的脸上已然有着浓厚的死相。

“你……好像不多话……就静静听我说吧……”女人干裂的嘴唇吐出了话语和鲜血。“我是秀恩.葛烈德……公爵是丈夫的称号哪……在两百年前的西部贵族夜宴里……被福蓝多绑架……之后一直做他的……护卫……”

“你丈夫怎么了?”

听到D的问题,女人微微一笑。

“……你问了呢……他来救我……被福蓝多灭亡……了……如今总算……可以去……丈夫那里了。”

女人的手轻轻举起,抓住D的脚踝。不知为何,D没有动。

“……喂……我……的脸干净吗?……该不会……被那个人笑吧?”

“没问题的。”

“骗人……都是血吧……这样一说……在这几百年里……都一直没有化妆呢……反正也没有人会看……要是至少……有注意一下就好……”

D弯下腰松开女人的手,走近古洛墨。

“……你说过想化最后一次妆对吧。过来。”

如此说完,他一手抓起古洛墨拉到秀恩旁边。这也的确像是这名年轻人的作风,做法极其直接。

古洛墨在地上坐起上半身后,看了对方一眼。“好……交给我吧。”

他的两眼闪闪发光。“交给我吧……会帮你化个……最棒的死妆……喔……可是相对的……你不可以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因为只要有一条……肌肉失控了……化妆就会没效……的关系呀……我也……没有……修补的时间了。这是最后一次呈现……忍耐……一下吧。”

打开腰间的工具包后,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在秀恩脸上挥动双手。

化妆者、被化妆者双方都是濒死之人,正被临死前的痛苦所折磨。然而在充满血腥味的黑暗世界中,仿佛只剩下这件工作、专注活动着双手的男人,以及用安稳表情躺着的女人,看来有如超越了人世事物的神圣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又或者可能只是过了一下子而已。

“好了,结束了。这是最高的杰作喔!”古洛墨的声音响起。

他取出手镜放到秀恩脸庞前。

微弱呼气模糊了镜子表面,但却无法掩盖镜中人的光彩夺目。

“这是……我……”

秀恩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又睁开眼睛看了D。

“谢谢……和你……很像呢。”

接着她断了气,同时古洛墨也向前倒下再也不动。迎接了两名新居民后,墓室又归于寂静。

“福蓝多卿在哪呢——非得再花一番工夫才成啊。”

仿佛没听见沙哑声音似的,D用手轻触帽檐。这或许是告别的问候。

然后,他静静转身背过死者的过度离去。

※※※※

比起从礼拜堂窗户外流出的光线,包围着棺柩的幽蓝雾霭,更明显地告知了另一种时间的到来。

夜晚——贵族的时间即将到来。

葛里欧禄叹了口气后跪在地上。男爵马上就要苏醒,迎接男爵苏醒乃是葛里欧禄的每日工作,至少,在过去是。在巴龙.博拉珠的孩提时代与少年时代,老人乃是最优秀的仆人、教师以及导师。

那个聪明伶俐的少年,拥有不逊于都城贵族的气质和高贵心灵。曾经不知多么疼爱那个少年,那个说要参加因山崩死去的村人们的葬礼,却又不被放行的少年。

可是,老人之所以那样热中于少年贵族的教育,是因为总是有那个人在旁的缘故。

如今,在迎来了人生的夕阳后,葛里欧禄才能清楚地体认到这点。

在因击剑而满头大汗的巴龙旁边,那个人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金黄秀发在月光下柔美摇曳,一绺两绺的发丝,仿佛对雪白粉颈爱怜不已似的绕附其上。

他曾想过,要是那看顾着自己孩子的满足眼神,能看向自己该有多好;尽管那只是空虚的自我满足,却也让他胸膛发热。

因为那个人只能生活于月光下之故,所以他诅咒白昼的阳光,控制自己直到黄昏为止才外出。他也曾一面照料巴龙,一面偷偷尝到远眺拨弹竖琴的那个人的感动,那是到了今天也依旧能让他心满意足睡去的回忆。

如今,同样的时刻回来了,尽管他又再度于巴龙的棺柩前照看着,但这世界已经变化得太多了。究竟是为了什么?让自己年老残破的身体冒险至此,又衰老以致如此?

在要送上祈祷的话语之前,他意识到礼拜堂的门打开了。

能一下子突破房子里装设的各种防范入侵装置来到这里的男人,他只知道一个而已。不,其实还有另一个。

“——是D吗?”吉安.德.葛里欧禄问道。

没有回答。黑暗的浓度似乎增加了。

“你在意巴龙公子是吗?公子也是和你有着相同遭遇的人啊。”

“福蓝多的墓在哪?”钢铁声音流响夜暗之中。

“那个我不知道,就连我也无法得知啊。”葛里欧禄浮出苦笑转过身来。“你来的目的是那个吗?稍等一下,男爵大人马上就要醒了。那等同于福蓝多卿的苏醒哪。就算男爵大人有所顾忌,我也会帮你说话的——D啊,杀死福蓝多大人吧。”

“改变心意了?”这沙哑话声不是对D也不是对葛里欧禄而发。

“然后,请把在地底湖深处、漂流在永恒痛苦的水中那一位,移到我所准备的垫褥里,请把那一位移过来——看吧。”

不等D回答,葛里欧禄右手的拐杖朝脚下一挥。

大理石的地面晃荡如镜,从那里浮映出的景象,乃是满满的鲜红水液。

“这是和血相同成分的溶液。要稍微缓解那一位的痛苦,就只能浸泡在这里面了。我在这毫宅地下所制造的红色湖泊,如今正等着那一位。”

老学者一只手紧握成拳,另一手挥动拐杖。拐杖击打地板第一下时,湖泊的影像便消失;击打第二下时,黑色龟裂如蜘蛛网般裂窜于地。

“不可让巴龙公子弑杀父亲。D啊,你去动手杀死福蓝多大人吧。为了这件事,我会尽一切全力帮你的。”

“我想知道的是福蓝多卿的棺柩所在——仅此而已。”

葛里欧禄的眼神中有迷茫的暗影摇荡。

“——我不知道。”

“男爵——怎样?”D叫道。他是在对棺柩发问。

太阳如今还留在天上。接着棺柩回答了。

“我知道。那个家伙的一切我全知道哪。”

“男爵大人——啊啊,在太阳下山前您的五感便已苏醒了是吗?您果然是那位大人所期待之人——”

“葛里欧禄,闭嘴。”

“是!”

犹如遭到电击一样,老学者趴跪在地。

“或许那就是一切的元凶——D啊,尽管我不知道在我到达这里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但关于福蓝多卿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接了委托。”D说。

“是谁?福蓝多卿的牺牲者吗?”

没有回答。他没说委托者是梅,也没说要拯救的牺牲者是妲琪。因为在完成猎人的工作前,那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葛里欧禄。”男爵的声音立刻问道。

“在下虽不知委托者是谁……但玷污了福蓝多大人之口的,乃是名叫妲琪的女孩。”

凝动血液的沉默降临。打破这沉默的,是在贵族之时间里最先响起的声音——告知夜晚世界降临的铰链咿轧声。

棺盖缓缓打开。如幽灵般起身、站起的人影,名字是巴龙.博拉珠。

“D啊——先等一晚吧。”苍蓝贵族以夜晚的声音说道。“以我的名誉发誓,我会杀死父亲——福蓝多.博拉珠,以此弥补妲琪之事。”

“坟墓在哪?”D问。这也是夜晚的声音。

“那不能跟你说。而且就算我告诉你,你大概也不清楚,那只有博拉珠一族能隐约得知——D你过去妲琪那里吧。”

“……”

“别小看了名为福蓝多.博蓝珠的男人,别把他想成和普通的贵族一样,说不定他已经往牺牲者那里去了。我会去寻找另一个可能性,不,无论如何,福蓝多.博拉珠都必须由我亲自动手。”

凝视着曾同行过的苍蓝身影一阵后,D转身离去。

“感谢你。”

“只有一晚。”从黑暗的彼方传来了对男爵话语的严冷回应。因为之后即将展开的。就是这样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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