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上,一个男人坐在证人席上,只见他身材高大,被岁月刻下道道皱纹的那张脸上,呈现出苍白的颜色。“啊,先生,可怕,真的非常可怕!我一生中都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情形。”他一边用力地拧着宽边帽檐,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怎么个可怕法,警长?你再仔细说说。”检察官问道。

“血,到处都是血,地上、床上,甚至连墙上都……太吓人了。”

这时,只见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男人打了个寒战,他缓了一口气后,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对着他的律师小声说道:“血,是的……我想起来了。”

“什么?你想起来了?是所有的一切吗?”他的辩护律师转过头询问。

被告席上的那个男人继续说道:“不错,他刚才提到了血,让我对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回忆起来了。”

“法官先生,很抱歉!我请求法庭能允许我的委托人暂时休息一下,因为,因为他现在身体不舒服。”被告的律师猛地站起来说。

法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木槌落下。“既然是这样,那么好吧,暂时休庭十五分钟。”

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律师急忙把他的委托人带到法庭旁的一间小屋,当关上门后,他急切地询问:“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不是在骗人?这么说你真是得了健忘症?”

“我说的都是实话,绝对没有骗人!”

“太好了!那你就说吧,不过,可不要对我撒谎啊……”

“怎么会呢?我真的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唉,要是我真能把这些都忘了那该多好!”这个名叫克利夫·丹多伊的男人,开始慢慢地顺着思绪,讲述了他所回想起的事情。

克利夫·丹多伊第一次见到凯蒂,是在得克萨斯州中北部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温暖的日子。这里的气候很有意思,三月份的春天似乎很暖和,有时可能还会非常热,但是,北方冷空气也会随时光顾,竟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让气温猛降三十几度。

这一天,天气晴好,克利夫·丹多伊避开了主要的公路,沿着一条石子路向前走着。他细高的身材,长着一对湛蓝的眼睛,一头金黄的头发,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他的装备也很简单,背着一个背包,右边的肩膀上挂着一个帆布盒,里面装着一把吉他,身上的咔叽布衬衫没有系扣,敞开着。虽然他自认为是一个吟游诗人,是一个到处漂泊,无拘无束的精灵,然而沿途遇到的许多人看他这身打扮,却都以为他是农场打短工的。

的确,他刚刚路过一个农舍时,也进去问过:“请问,你们这里需要帮工吗?”那家女主人婉言谢绝的同时,还慷慨地向他提供了一顿午餐:冷炸鸡、冷饼干和一块桃子馅饼。他已经走了大半天,肚子也真有点儿饿了,但他打定主意再坚持走上一程,于是带上女主人馈赠的食物又继续上路了。当肚子咕咕叫得实在厉害的时候,他才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吃了起来。吃完饭后,他又习惯地拿出烟斗抽烟,随着倦意越来越浓,他昏昏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醒来时,看到北方地平线有大片大片的云层涌来,渐渐遮住了阳光的照射。

克利夫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因为他清楚这种天气变化意味着什么——寒冷的北风即将袭来。整个冬天他都是在大峡谷度过的,由于那里很温暖,所以不需要冬天的衣服。前几天,他突然产生想外出旅行的念头,于是就离开了大峡谷,向北走来。他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天气,因此穿戴单薄,根本无法抵御寒冷的北风。

克利夫赶快站了起来,收拾好行装,他明白,到了夜晚这里的气温会更低,在夜幕降临之前他必须要找到住处,否则就会被冻死。但他放眼望去,四周除了林木就是山丘,根本看不到一户人家。

“不行,即便如此我也要走!”他又上了路。这时,天空的云层变得越来越厚,阵阵北风刮过,身上冷飕飕的,但克利夫的脚步始终没有停止。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后,他拐过一个小山丘,远远地看到了一栋房子。“可算有落脚之处了!”克利夫的心情顿时兴奋起来。

他离房子越来越近了,已经清楚地看到,这栋房子很陈旧,不仅外围墙皮有不少地方都脱落了,而且大门和窗户也露出了里面的木质,外面的漆面斑驳,显然好久没有用油漆过了。在房子的前面有一条门廊,靠东边还有一个贮水池,大约离房后五十码的地方是一个新谷仓,谷仓前面停着一辆新的拖拉机。他不禁又抬头看看,在房子和谷仓之间拉着电线,至少说明这里是通电的。他后来才知道,那栋房子是莱德伯特的,是一栋百年老屋。怪不得陈旧不堪!

他来到房子的前门刚想敲,但以往的经验又让他止住了手,他想:“我如果这个时候敲门的话,房子里的人一定会认为是小贩子来兜售了,他们一般是不会理睬的。”于是他改变主意,绕到了后门,看清楚这是一间厨房门,就上前敲了敲,没有动静,等了一会儿,他又敲了敲。

“吱”的一声门打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只见她身材娇小苗条,眼睛乌黑,一头长长的金发垂在身后,大概是厨房里热气的缘故,使她的脸红扑扑的,虽然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衣服,但依然遮挡不住她全身的优美曲线。

“请问,你有什么事?”她撩开额头上一缕潮湿的头发,轻轻地问道。

“我,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需要帮工的人手吗?”

“哦,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件事你得问我的丈夫托伊才行。”

就在克利夫思索着是否要找她的丈夫的时候,只听到这个女人又补充道:“就在上个星期吧,我们才刚刚让一个人离开这里。”说完,只见她羞怯地笑了一下。在克利夫看来,她的笑原本应该是甜美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笑却显得很勉强,似乎她很长时间都没有笑过了。

“那么,我到哪儿才能找到你的丈夫呢?是在田里吗?”

这时,她突然打了个冷战,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嗯,他,他是在那儿,可具体在哪里我说不准。”她的这一微小动作让克利夫看在眼里。

这时,太阳已经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阵阵冷风裹着寒意吹进了房子,正如克利夫所料,北方的寒冷空气果然来了。

克利夫第一次看到的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凯蒂·莱德伯特。

“外面太冷了,你还是到厨房里面来等着吧。”凯蒂随即退回屋里,克利夫也跟在她的身后来到厨房。他发现,这里虽然拾掇得非常干净,但各种用具却显得原始落后。比如,屋角那台旧冰箱,是唯一的电器,但是它工作起来就像个自动留声机,机身微微晃动,嗡嗡作响;做饭的炉灶灶口很大,是烧木柴的。这时炉灶上正在烧水,弄得地板上有点湿,估计刚才克利夫敲门时,她正在擦地板,所以她开门时脸红扑扑的;还有,厨房里没有水龙头,只有个压力井,用水都要靠手动压上来。

“我猜想你也许饿了,想吃点什么?”凯蒂问道。

“啊,夫人,不瞒你说,我真的有点儿饿了。”虽然克利夫前不久刚吃过农舍女主人提供的午餐,但他从来不拒绝食物,因为忍饥挨饿是他生活中经常的事。他望着餐桌上的胡桃馅饼和那杯冷牛奶,心里想:“她做的胡桃馅饼一定很可口。”

屋子里除了旧冰箱的嗡嗡声和灶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外,再无别的声响。克利夫一向习惯于沉默,而凯蒂也是个很少主动开口说话的人,所以他们俩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这种情形也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有什么不舒服。这时,克利夫又习惯地点着烟斗,边抽烟边想着心事,而凯蒂则重新系上围裙,继续在灶台上忙碌着。不经意间,克利夫听到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抬起头来看,只见她正在凝视着窗外。这时,外面已是北风怒吼,把树木吹得左摇右晃,把屋子吹得呜呜乱叫。“是他,托伊回来了。”凯蒂转身对克利夫说道。

眼前的托伊·莱德伯特与克利夫先前所想象的完全不同。这个男人矮小而消瘦,个头比他的妻子还矮一英寸。他的脸色苍白,并不像常年在田间劳作的人那样,被太阳晒得像熟透了的红高粱。从外表看,他的年纪要比凯蒂大二十岁的样子。

跨进房门的托伊·莱德伯特表情很温和,他头戴一顶棒球帽,正用一双棕色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克利夫。

“托伊,我们一直在等你,丹多伊先生是打算来做帮工的。”当妻子说明了克利夫的来意后,托伊很温和地对凯蒂说:“是的,我想我还会雇人的,凯蒂。”

“我知道,托伊,我还以为你……”说话间,她的双手不禁颤抖了一下。“你以为什么?”然后,他不等凯蒂回答,转过头对克利夫说:“你会使用斧头吗?我需要雇这样一个人。”

“用过,我用过。”克利夫忙不迭地说道。

“这就好了。你也知道,每年一到这个季节,田地里的活就没多少了,可是我正在清理河边三十亩地的树木,为秋收作准备。既然你使用过斧头,如果你愿意砍树的话,我可以雇你一直到秋收,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一直到冬天,你在我这里都有活干,你看好吗?”

“好的,我们就这样定了吧。”

在得到克利夫肯定的回答后,矮小的托伊点了点头。“在我这里干活吃住都不成问题,你可以住在过道那边的一间空房子里,至于吃饭,你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吃好了。”说完,他又朝着凯蒂喊道:“喂,凯蒂,晚饭快做好了吧?”

“快好了。”正在灶台上忙碌的凯蒂含混地说。克利夫发现,在凯蒂身上似乎总有一种恐惧,虽然刚才和他说话时还表现得不明显,但自她丈夫进门的那一刻,她就被笼罩在紧张之中了,以至于从言语和行动中都能看出来。

“克利夫先生,你也会弹唱?”当她看到克利夫拎起背包和吉他盒时,轻轻地说。

“弹唱得不好,只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克利夫微微一笑。凯蒂似乎想报以微笑,但他们对话时托伊就站在旁边看着,所以她没有微笑,也没有再说话。

克利夫拎着自己的背包和吉他盒来到过道旁的那间空屋子里,白天的劳顿让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大约是半夜时分,他醒来了,外面的寒冷北风已经不吹了,这栋百年的古老房子显得异常安静,甚至静得有些吓人。

突然,隐约传来一声哭叫声,开始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当他翻转身准备再次入睡时,又好像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

第二天早上,克利夫和托伊一起吃早餐。凯蒂不愧是一个出色的厨师,她准备的早餐是一沓煎饼和几片厚厚的熏肉。吃饭的时候,托伊始终低着头,几乎不说话,而凯蒂则是围着桌子和炉灶之间转来转去,侍候着他们。虽然克利夫也想请她坐下来一起吃饭,但毕竟这是在托伊家里,这样做不行。当然,克利夫也知道这是一种习惯,而并非托伊的残酷,凯蒂要在他们走后才能吃饭。不过,为了表达他对凯蒂辛劳的谢意,在离开饭桌时他说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可口的早餐,谢谢你,莱德伯特太太。”

听了这话,凯蒂既没有脸红,也没有不好意思地将头扭过去,而是双眼紧紧地盯着克利夫,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当她发现克利夫是满脸诚意在说这句话时,她的双手不禁颤抖了一下,并将脸扭了过去。

此时托伊正在注视着他们,嘴唇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克利夫为了免得凯蒂尴尬,也连忙转过身,从兜里掏他的烟斗。

那天的天气很好,可以说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克利夫拿着两把锋利的斧头,跟随托伊来到河边一个S形的地方,他往旁边看去,只见狭窄的河道里翻滚着湍急的水花。“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清理这里的橡树和灌木丛。记住,一定要砍伐干净,不然秋收就麻烦了。”托伊简捷地安排了活计。

此前克利夫尽管使用过斧头,那也不过是劈劈木柴而已,如今要清理橡树和灌木丛,却不是简单的事情,有时累得气喘吁吁,也砍伐不净几棵树。好在熟能生巧,他花费了好几个小时,总算掌握了工作的节奏。他就这样铆劲儿干着,临近中午时,炎热和汗水已经让他把身上的衬衣都脱掉了。

“该吃午饭了!”远处传来凯蒂的呼喊声。凯蒂带着热饭一步步地向他走来,目光凝视着他那气喘吁吁的胸口上的光滑皮肤而后又迅速移开。

“谢谢你,凯蒂。”克利夫直起腰,接过午饭。

“饭要稍微凉一下。”她笑了笑,然后就一溜小跑地离开了。看着远去的凯蒂,克利夫耸耸肩,然后席地而坐开始吃午饭。

日复一日,随着在托伊家帮工日子的增多,克利夫对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感到越来越不解。比如说,他们两人白天几乎很少说话,至少他没有听到过,估计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再比如说,他们晚上在客厅里闲坐时,通常是托伊在翻看农场杂志或设备价目表,而凯蒂则是在

默默地缝补衣服。他们家没有收音机,就更别说电视机了,总之无论待多长时间,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克利夫出发时曾带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他看到托伊家里没有任何声响,于是就在第三天晚上把收音机带进了客厅。他发现,当凯蒂听到音乐声时,立刻惊异地抬起头,并露出了期待的微笑,然而,当她一看到沙发上的丈夫托伊时,脸上的微笑瞬间就又消失了,依旧低下头来,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克利夫曾固执地想:“我连同这个收音机在客厅里待上一个小时,看看你托伊有什么反应。”结果很令他失望,因为在足足一个小时里,托伊竟然一言不发,也没有将头从杂志上抬起来。显然,他根本不喜欢收音机。

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克利夫就再也没有进过客厅,而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娱自乐,或者是听听音乐,或者是边弹吉他,边轻轻地唱歌。

克利夫还记得,在那个特别的晚上后的第二天早晨,他曾设法和凯蒂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对她说:“我昨天晚上看出了你的表情,那么你白天想不想听我的收音机呢?如果愿意,我可以现在就放给你听。”“不,不,谢谢你的好意,丹多伊先生,我没有时间听,因为我每天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过凯蒂说这话时,克利夫已经分明从她脸上看到最初露出的渴望和迅速又消失的神情变化。

克利夫以前也曾给一些农场主打过工,看到他们家里都有一台收音机,用来收听天气预报和谷物价格。“托伊家为什么没有呢?为什么他对收音机那么排斥呢?”这让克利夫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后来他发现,托伊的拖拉机上竟然也有一台收音机,并用来收听他所需要的信息,这更增加了克利夫的疑惑。论农业机械装备,托伊家的毫不逊色,他的农场里拥有最新的设备,包括两台新的拖拉机和耕种机、播种机、干草打包机等等。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家里不仅没有任何新的家用电器,就连家具也非常破旧,凯蒂打扫卫生时用的是扫帚、拖把和抹布,而一辆跑了十年之久的旧货车,就是他们唯一的运输工具了。

“或许是托伊出于宗教的原因而不喜欢家用电器?”克利夫也曾这样暗暗地想过。不过刚过了几天,就证明他的这种猜测是错误的,因为在克利夫来帮工的第一个星期天,托伊和妻子并没有上教堂去做礼拜。吃完早饭后,凯蒂照例收拾屋子,而托伊则又去了田里,与往日所不同的只是托伊说了一句话:“今天是星期天,丹多伊你不用工作了。”克利夫这时真想说:“太好啦,谢谢!”但他终于还是把这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对于这样的家庭气氛他很不喜欢,因为让人感到很压抑。如果是在往常,这种环境只能让他勉强干满第一个星期,然后就会自动离去。但这次不同,他虽然不喜欢,却还是选择继续留下来,尽管他对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明镜儿似的,尽管他对自己这种做法感到很生气,甚至非常愤怒,但他还是没有离开的念头。

“我真的爱上了凯蒂?这太荒唐了!我是不是发疯了?”他不停地在内心问着自己。的确,这些天凯蒂没有给过他任何鼓励或者暗示,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应该知道他的内心。

时间一晃就到了六月份,这时的天气更加暖和了。每天晚上,克利夫都坐在门廊里弹吉他和唱歌。随着琴声和歌声的飘荡,他希望凯蒂在默默倾听,甚至还希望托伊出来阻止。相信凯蒂是听到了,但托伊却什么也没有说,这让他感到既兴奋又有些惋惜。

过了一星期后,克利夫依然每晚坐在门廊里弹唱,这时凯蒂已经不再躲在屋里,而是走出房门,坐在门廊里,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仔细地倾听了,直到门廊熄了灯。至于托伊,他还是遵循多年的老习惯,总是每天晚上六点钟就睡觉,这时他早就上床了。

“为什么托伊每天早早地上床,而留下我单独和他年轻的妻子在一起呢?”克利夫感到困惑和不解,但他想静静观察一下,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最初的几天晚上,凯蒂只是坐在那里听,一句话也不说。有一天晚上,克利夫弹奏过几段乐曲后,停止了琴弦的拨动,只见他仰起头,出神地凝视着天空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四周静静的,偶尔有微风拂面。这时,凯蒂轻声地说:“克利夫,我想听悲伤的歌,请再为我弹奏一首吧。”“克利夫?”这是克利夫第一次听她这么称呼他,他的心情十分激动,转过脸来看着她。“啊,凯蒂!你刚才是在叫我吗?”他刚要站起身来靠近一点儿,然而凯蒂却双手颤抖地离开了这里,消失在那间黑洞洞的屋里。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已经到了夏天。克利夫在炽热的阳光下挥动着斧头,橡树和灌木丛在他的奋力砍杀下纷纷倒下,就像被机枪射击倒下的士兵一样。在他身后清理出的土地上,托伊种的一大片苜蓿在阳光下天天见长,估计这三十亩苜蓿很快就可以收割了。

这天晚上,克利夫又像往常一样在门廊弹奏歌唱,然而凯蒂却再也没有出来倾听,不仅如此,她不再叫他“克利夫”了,而总是客客气气地称他为“丹多伊先生”。凯蒂的这种变化让克利夫感到很郁闷,可是他又无法诉说。

“我还是离开这里吧,别,还是继续留下来吧。”反复的思想斗争,结果还是让“留下来”占了上风,以至于连他都骂自己是个大傻瓜。

这一天的天气很炎热,他在河边焚烧矮树丛,全身都是汗水,灰烬落满了手和脸。已经中午了,可凯蒂还没有及时给他送饭来。望着清凉诱人的河水,再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他真想扎个猛子到水里去。其实,他每天晚上收工回去之前,都要在河里游一会儿泳,一来可以洗去满身的尘土;二来畅游一番也能放松一下疲劳。

终于,他禁不住清凉河水的诱惑,迅速脱掉鞋袜,一头扎进水中。“反正凯蒂还没有送饭来,即便弄湿了裤子也没有关系,一会儿上岸在太阳底下晒几分钟就干了。”想到这里,他在水中游得更加尽兴了。过了一会儿,他浮上水面,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原来是凯蒂站在河边。她的笑声真甜美,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

“喂,你在水里的样子真有趣,看上去就像个嬉水的小孩子。”凯蒂兴奋地挥动着手说。

“凯蒂,你穿着衣服也下来和我一块儿嬉水吧!我保证,你的衣服在回家前是会被太阳晒干的。”克利夫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但他觉得那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不吐不快,而且时机也把握得绝妙。

听到克利夫的喊话,凯蒂将手中的饭盒毫不犹豫地放下,然后迅速脱掉鞋袜,同样以优美的姿势扎进水中,看得出凯特的水性非常好。

他们两人在水里像孩子一样嬉戏打闹,尤其是凯蒂,她又笑又叫,使劲打水,一会儿潜入,一会儿浮出,好不尽兴。克利夫相信,在那一刻,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游了好一阵,他们才爬上了滑溜溜的河岸。凯蒂的湿衣服紧紧地包裹在身上,尽管显得乱七八糟,但那高高隆起的胸部,修长的大腿,愈发显露出那优美的曲线。她的长发像海藻一样堆在头上,晶莹的水珠顺着面颊啪嗒啪嗒地落下。她看见克利夫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不禁羞涩地低下了头,双手挽弄着湿漉漉的发梢。

克利夫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女人。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拉住她的手,呼吸急促地说道:“我爱你,凯蒂,凯蒂!你应该知道我的心!”说着,就试图用宽大的双臂将她抱住。她顺从地拥入他的怀中,全身软软的,闭上眼睛扬起嘴巴寻找着……克利夫已经闻到了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

突然,她拼命挣脱开,大叫:“快放开我!不,不!我不想再看到可怕的死亡!”

“凯蒂,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他被她这一突然举动惊呆了,盯着她不解地问。

她略微平静一下,转过脸来说:“在你来之前,有一个男人……他……”“这我知道,你不是说那个人被你丈夫解雇了吗?”她继续小声说道:“不,我认为他是被托伊杀了!”

“什么?杀了?”听到这句话,克利夫愣了。他扭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拧过来,只见她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吗?托伊为什么要这么干?”

“就是托伊发现我们在一起笑了。克利夫,我发誓没有别的!”

“我相信你,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发现乔尔不见了,就去问托伊,他告诉我说乔尔半夜离开了。”

“不见人未必就是被杀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了呢?”

“因为他装东西的箱子还留在这里。”

“也可能是你丈夫吓坏了他,他走得匆忙来不及拿箱子。可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托伊杀了他呢?”

她浑身颤抖着。“因为……反正我说的不会错!”

克利夫将手搭在凯蒂的肩上,缓缓地说:“听我说,凯蒂,这只是一个女人的推理。”

“可怜的乔尔,他是一个流浪汉,没有一个亲人,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人去怀念他。”凯蒂喃喃地说。

克利夫又轻轻地将凯蒂揽进怀中,说:“凯蒂,说实在的,可能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所以我不喜欢托伊·莱德伯特,但即便如此,对他会杀人这一点我也不敢相信。”

凯蒂摆脱了克利夫的双臂,愤愤地说:“他非常卑鄙残忍!你不了解他。”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呢?”克利夫不解地问道。

“唉,怎么跟你说呢?”凯蒂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

原来,凯蒂也是一个身世可怜的姑娘。她的父母死于四年前的一场车祸,那时她才十七岁,高中还没有毕业,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能把托伊这个富裕农场主的求婚当做一条出路。托伊给人的印象文雅、整洁、节俭,似乎是一个善良温柔的男人,但凯蒂并不爱他,她爱的是小说和电影中才有的那种美好和浪漫的东西,然而困苦的境况不容她选择,面对托伊的热烈求婚,她只好允诺了。但是结婚四年来,她才看清,托伊的节俭其实是吝啬,他外表的温柔却包裹着一颗冷酷残忍的心。比方说,他们住的地方离镇子七英里,托伊每年两次开车带她去镇里,只允许她买几件衣服,他把多余的钱都花在购买农用设备上。尤其让凯蒂无法忍受的是,他最近又变得异常嫉妒,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克利夫暂时还无法完全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这种让人容易陷入歧途的古老而可疑的故事太多了。

“假如托伊他真像你说的那样,有一点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想办法离开他呢?逃走总可以吧?”

“是的,我也曾想到过逃走,可是我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他恶狠狠地说,无论我逃到哪里他都会找到我,杀了我的。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看来凯蒂真的被托伊给吓坏了。

“凯蒂,你别害怕。我想知道,你真的爱我吗?”

望着克利夫那火辣辣的目光,凯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我……”她抬起头来盯着他,那眼神里分明充满了期待,不过她的视线突然又游离了。“这是错误的,我不,求你不要再问了,克利夫!”

克利夫轻轻地握住她那颤抖的手。“听我说,凯蒂,你不爱他,却跟他结婚,这是更严重的错误,况且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坚定地说道:“明天我就去找莱德伯特,当面向他说明我们的事,之后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令克利夫想不到的是,她的双手,甚至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千万不要,他会杀了你的,克利夫!”

望着如此惊恐的凯蒂,克利夫内心充满了怜爱,也更坚定了他要保护这个女人的决心。他温柔地说:“别紧张,凯蒂,我也是个流浪汉,以前没有定居的理由,但是现在遇到了你,我有了。”

听到克利夫这样说,凯蒂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显然这正是她想听到的话。她再次拥到他的怀中,但依然在不停地颤抖,克利夫知道她还是害怕着托伊。“好了,穿上鞋吧,我们该走了。”她默默地听从了,然后他们手拉着手朝家里走去。

当他们来到院子时,克利夫没有听到拖拉机的马达声,因为那天托伊从早晨就开始将干草打包,可能是还没有回来吧。然而,当他们走进里屋时,却发现托伊正从厨房里走出来。

一见到托伊,凯蒂顿时脸色苍白,就像一只吓坏了的小鸟一样。“别怕,凯蒂。”克利夫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安抚着。

“莱德伯特,我想告诉你,我和凯蒂相爱了……”

“嗯?”他的眼睛变得像大理石一样光滑而清冷,克利夫知道凯蒂为什么那样害怕他了。“是吗?就像你平时唱的那些情歌一样?”托伊温和地说。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在今天下午,要一起离开。”

“哦,

原来是这样。”

克利夫让凯蒂站在自己的身后,他面对托伊,随时准备反击他的进攻,如果一对一地格斗,他相信自己能够打败对方。

“凯蒂,你过来。”托伊没有理睬克利夫。“凯蒂,我是你的丈夫,你是属于我的,就像这农场包括屋里的一切都属于我的一样。无论是谁试图从我的手中抢走任何东西都办不到,我一定会杀死他的。”托伊依然温和地说。

克利夫瞧了凯蒂一眼,对她说:“别怕,他只是想吓唬吓唬我们。”然后,他又将目光转向托伊,继续说道:“莱德伯特,你无论怎样威胁和恐吓,都无法阻止我们,你最好还是放了凯蒂!”

“凯蒂,我们都结婚四年了,你该知道我从来都是说话是算数的。”托伊还是不看克利夫。

站在一旁的凯蒂眼中充满恐惧,双手颤动,她将一只手伸到嘴边,紧紧地咬着手指关节,看得出她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她盯着克利夫,呜咽着说:“我很抱歉……克利夫,我,我不能!”说完,她双手掩面,跌跌撞撞地向屋里跑去。克利夫欲言又止,而托伊的脸上则没有胜利的表情,依然保持着温和与平静,就像刚才在与邻居谈论着天气。

“歌手,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希望我今天晚上回来之前你已经离开了。看在你帮工辛劳的分上,我多付给你一个月的薪水,你该为此而歌唱啊!”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克利夫瞧着他的背影,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他想起凯蒂,立即跑进屋里,凯蒂躲在卧室里死活不肯出来。

“凯蒂,我是克利夫,你出来吧!”无论他在门外怎样央求、哄骗甚至威胁她,她都反复说着同样的话:“我不想见你,请你走开,走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人始终这样僵持着。

“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和我一起离开。”克利夫默默地想着,他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

这里再也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他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把东西装进背包,独自离开了。

他沿着路边行走,隐约可以听到河那边拖拉机的轰隆声,他知道,那是托伊在将干草打成包。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他边走边不停地思索着。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后,他的脑子逐渐清醒起来,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哎呀,凯蒂之所以不跟我走,一定是担心我的安全,可这样一来,她不就陷入危险之中了吗?”他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懊悔自己没有早看清这一点。“不行,我一定要回去,说什么也要带她走,就是抱也要把她抱走!”想到这儿,克利夫转身快步向回走去。

就这样一折一返,当他再次看到那栋房子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一步步地接近房子,耳边又传来田里拖拉机的声音。

他发现房子的后门开着。“凯蒂,我是克利夫,快出来!”但凯蒂不在厨房。他又拐弯朝屋里走去。“凯蒂,凯蒂!”依然没有人回应。

最后,他在里屋的卧室里发现了她,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凯蒂斜躺在床上,身体几乎被猎枪子弹炸成了两半,床上、地上沾满了血……克利夫不敢再看了,他踉踉跄跄地冲到外面,胃里像倒海翻江一样,只想往外呕。

“突……突突……”田里拖拉机的轰鸣声仿佛在撕扯着他的神经。“一定是托伊杀了她!”他明白,托伊使了一手“借刀杀人”计,他今天晚上回来时,会假装发现凯蒂死了,然后虚张声势地报警,将杀人罪归于逃走的雇工,也就是自己。

克利夫跌跌撞撞地朝着田里的方向走去,不过他慢慢地就恢复了正常。“凯蒂明明不跟自己走了,可托伊为什么还要杀害她呢?”

离拖拉机越来越近了。他看见托伊驾驶着拖拉机正拖着一辆干草打包机准备掉头。托伊显然也看到了克利夫,于是就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关闭拖拉机的马达,干草打包机还在继续转动着。

“是你啊,歌手,你怎么又回来了?”托伊平静地说。

“莱德伯特,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她都不想离开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残忍地杀了她?”克利夫拼足力气大声地喊道。拖拉机的马达声和打包机的轰鸣声太大了,如果他的声音小了实在听不清。

托伊咧嘴一笑说:“不,她想要离开。当我回到屋里时,看到她收拾完东西正准备要走。”望着克利夫几乎变青的脸色,他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她说了,她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所以直到确信你已经离开了,她才要自己走。”

听了这话,克利夫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涌到了脑门,他狂怒了,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抓住了托伊的衣襟,把他从拖拉机的驾驶座上狠狠地拽了下来……

“这么说是你杀了他?”他的律师问。

“对,就是我杀了这个该死的混蛋!”克利夫说。

“可是他的尸体呢?警长四处都找遍了,一直都没有发现尸体。我作为你的辩护律师,应该知道相关的情况。克利夫,你现在是因为杀害凯蒂而受审,如果不是你的话,就要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警长猜测莱德伯特也是你杀的,并把他埋到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告诉我,在哪里?”

“在干草打包机里,它还在田里吗?”

“不在了,因为第二天拖拉机和干草打包机就被开进了谷库,不过,打好包的干草仍在那里。对了,那天晚上下雨了,结果干草都被淋湿了。”

“下雨?那一定是雨水把血冲掉了。”克利夫说。

“血?”律师仔细地听着。

克利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律师,说:“那天我把他从拖拉机上拽下来后,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就把他打进了正在滚动的干草打包机,尽管他拼命挣扎,但我没有救他。这个家伙喜欢他的机器胜过喜欢凯蒂。让警长到最后两捆干草中去找吧,里面一定有托伊·莱德伯特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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