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九点刚过,秋生就接到了阿媚的电话。他正在整理行李准备退房。

“阿秋吗?胨先生没有来事务所,不知道怎么了?我打电话去他家,也没有人接。”

她带着哭腔说。陈先生之前从来没有过不事先联络就不来办公室的情况。

“你不用担心,他可能在哪里吃饭。”

秋生虽然这么回答,但还是感到不安。昨天晚上,陈先生说好要去秋生的公寓查看情况,却没有打电话给他。

“我马上就去他家,你留在公司吧。”

“拜托你。”阿媚的声音发抖。

退房时,他要求柜台:“帮我保管一下这些行李,我会在今天傍晚之前来拿。”他把笔记本电脑、装了昨天晚上整理的数据的信封和小费一起交给柜台。

陈先生的家位于从铜锣湾搭地铁五个车站的太古。秋生曾经送烂醉如泥的陈先生回家。那次不知道陈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半夜去秋生家里时,舌头已经打结了。当时,诚人刚好来香港玩,他们好不容易从意识不清的陈先生嘴里问出家里的地址,把他塞进出租车,一起送他回家。

陈先生的公寓和秋生一样,都是商住大楼。秋生在饭店前拦了出租车,不出三十分钟就到了。他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没人接。

玄关的大门锁住了。他等了五分钟,一个家庭主妇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走了出来,可能要去买菜吧。秋生趁这个机会走进公寓。

陈先生的家位于五楼边间。走出老旧的电梯,阴暗的走廊上,灯光非常暗。荧光灯闪个不停。不知道哪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秋生按了门铃,完全没有反应,不知道门铃是否坏了。他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应答。等了一会儿,他又敲了敲门。

秋生转动门把,发现门并没有锁。他叫着陈先生的名字打开门,发现窗帘紧闭,房间里很暗。玄关的鞋子排得很整齐,鞋柜上摆着代表吉祥的翡翠。

有一股腥味。

走进玄关后就是饭厅,桌子上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黑色的物体发出恶臭。

秋生走了两三步,忍不住转过头。

陈先生仰躺在桌子上,全身被刀刺得遍体鳞伤。鲜血沿着桌缘滴了下来,地上一片红褐色。陈先生的双眼望着虚空,下腹部被挖了一个大洞,肠子从伤口跑了出来。染成一片鲜红的衬衫上,还整齐地系着领结。

胃里的食物一直往上冲。秋生拼命克制着,退后两三步来到走廊。幸好,上午这个时间没有看到其他住户。他正准备拔路就跑,仅存的一点理智制止了他。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小心地擦着门把,避免留下指纹。房间内或许留下了他的脚印,但他没有勇气再走进屋内。

关上门,他没有搭电梯,从逃生梯下楼后,在巷道的角落用力呕吐起来。酸酸的胃液充满整个口腔。像往常一样,行人纷至沓来。卖水果的推车慢慢经过,做开店准备的男人们响亮地吆喝着,还不时夹杂着婴儿的哭声。

秋生拿出手机,打电话到陈先生的事务所。一个工读生接了电话,说阿媚接到一通电话后,慌忙离开了。秋生打了她的手机,手机关机,无法接通。他越发感到不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大马路上,准备拦出租车去陈先生的事务所,手机响了。他按了通话键。

“工藤先生吗?”黑木问,“我已经来香港了,想和你见个面。”

秋生陷入混乱。为什么黑木在这里?

“你还好吗?是不是看到了恶心的东西?”

“你从哪里打的电话?”秋生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你的公寓。赶快回家吧。”黑木冷笑道。

黑木独自坐在饭桌前,用空罐代替烟灰缸抽着烟。脸上的表情很阴沉。

秋生在公寓前走下出租车时,又打了一通电话到事务所。阿媚仍然没有回去,听说也没有打电话回去。

秋生用几乎快要发疯的脑袋思考着。

谁杀了陈先生?

阿媚去了哪里?

为什么黑木知道自己的家?为什么能够进自己的家门?

他只想到一个理由。

黑木一看到秋生就说:“你动作真快。”他的脸瘦了一圈,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也很深。

看来,他也走投无路了。秋生稍微镇定下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秋生问。

“当然是一开始。”黑木不耐烦地回答,“在和你见面的两三天前,不是有一个客人在香港汇丰银行开户吗?那是陷阱。当时,我们就确认了你的长相,一直跟踪你。和来历不明的人见面,我会不安。”

秋生想起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他没有问任何问题,付了钱就走人了。秋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被跟踪了。

“你和陈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秋生问。

黑木应该不知道丽子今天来香港。秋生对此深信不疑。如果他知道,现在一定在香港国际机场找人,根本没时间在这里悠哉地等秋生。

所以,黑木这次来香港,是因为秋生找到了钱的下落。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阿媚和陈先生。

“你去日本的那一天,我们就和香港人谈妥了,避免你擅自行动。”那天,阿媚等在香港车站。陈先生说,他突然有重要的事,叫阿媚把东西拿给秋生。难道那时候就是去见黑木?

“这里的钥匙也是陈先生给你的吗?”

“你不该轻易相信别人。”黑木笑了起来,“他在和我交涉之前,已经打了一把备用钥匙准备出卖你。他应该嗅到了钱的味道。”

秋生想起去日本之前,在上环的中餐厅,曾经把家里的钥匙交给陈先生。陈先生那时候就去打了备用钥匙?这么说,他为秋生订饭店,也是为了在他家里找他想要的东西。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或许不知道,他做股票亏了一大笔钱,已经周转不灵,走投无路了。刚好听到你的事,觉得应该可以从中捞一笔。正当他万事俱备时,接到了我的电话,他就顺水推舟了。当然,也节省了我不少口舌。”

黑木似乎猜到了秋生内心的疑问说道,语气仍然很不耐烦。

“前天晚上,我接到电话,听说你已经找到钱的下落。所以,我搭昨天一早的班机来香港。”

前天晚上,秋生和阿媚上网搜寻信箱服务公司。那天,陈先生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不,不对。陈先生曾经留下他们两人,独自去买食物回来。一定是在那个时候。

之后,他们在无人的事务所内对饮,听陈先生聊起了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儿。当时,陈先生已经向黑木出卖了秋生。

苦涩从喉咙深处涌起。

昨天下午,看到丽子的月结单后,陈先生说“有一个无法推掉的约会”后出去了。之后,就不曾接到他的电话。

“你昨天见过陈先生吗?”

“对,也听说了你的活跃情况。你真是有两下子。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你是出类拔萃的猎犬。”

“为什么杀了陈先生?”

“这都要怪你。”

黑木又点了一根烟。

“你告诉陈,丽子盗取了5亿日元。但银行里的钱多了一个零,是50亿。于是,他来和我交涉,说和之前谈的不一样,吵着说,他的报酬也要增加十倍。他用莫名其妙的中文大叫着,结果,就被乱刀刺死了。毒品刚好用完了,那家伙终于忍不住了。”

秋生回想起陈先生的凄惨死状,原来是黑木指使那个金发男干的。

“你们不是朋友吗?你做了坏事。”黑木不感兴趣地说,“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我不想再回答你的问题了。”

——黑木为什么在这里?秋生思考着。

秋生只知道丽子帐户所在的银行和寄月结单的地址而已。这些数据陈先生也知道。陈先生应该有时间偷偷记下帐户号码。然而,黑木之所以会在这里,代表陈先生什么都没说。黑木还来不及问,金发男就杀死了他。

如果黑木一无所知,秋生还有交涉的余地。

“你把阿媚怎么了?”秋生问。

“不好意思,先暂时借来保管一下。”黑木耸了耸肩。

“把她还给我。”

“这要看你怎么回答。”

秋生等待黑木开口。

“听说你和丽子见过面。”他的眼神冷得令人感到可怕。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秋生知道自己的脸色惨白。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喜欢管闲事。有人特地打电话给我,说看到你和丽子在新宿抱在一起。”

他缓缓叼起骆驼烟,对着秋生吐出一口紫烟。

“轮到你了,请说吧。”

到底谁知道那天晚上新宿的事?一定是在饭店攻击自己的家伙打电话给黑木。秋生心想。

“50亿日元和我毫无关系,”秋生说,“我也不知道丽子到底有什么打算。”

“然后呢?”黑木始终观察着秋生。

“我会替你把钱找回来。”

黑木嗤之以鼻:“你把我当傻瓜吗?”

然后,他看着秋生,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是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做?”

秋生解释了50亿从JPF的法人账户汇到丽子个人账户的过程。

“我已经拿到了月结单,所以知道账户号码。我手上也有丽子的护照号码和签名,就用这些资料。”

“但是,光靠这些东西无法动用这笔钱,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天方夜谭吗?”

“你杀了真田吗?”秋生没有回答黑木的问话问道。

“我才不做不值钱的事。”黑木笑了,“即使杀了他,钱也不会回来。”

“那就太好了。”秋生看了一眼时钟,“现在还来得及。叫真田搭傍晚的飞机来香港。”

“没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做?”

“重复一次丽子做过的事。”

的确,正如黑木说的,光知道账户号码,根本无法动用这笔钱。然而,秋生找到了些微的可能性。

丽子把秋生协助她申请的JPF这家境外公司里的50亿日元汇到了自己私人的账户,关闭了法人名义的账户。秋生的计划是重新申请这个法人账户,把钱从丽子个人账户重新汇到法人账户。

“银行对顾客的资金汇入第三者账户很慎重,但如果是同一家银行的账户之间的汇款,在安全管理上就不会太严格。丽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申请一个法人帐户,向银行方面联络说‘因为日本税制上的问题,还是用法人名义运用资金’。我想,应该不至于遭到怀疑。”

“申请账户时的签名怎么办?”

“丽子的签名可以请专家伪造。只要真田的签名是真的,应该没有问题。”

在欧美人眼中,汉字完全是另一种语言,就好像日本人根本无法比较阿拉伯文字的笔迹一样。同样的,习惯看英文签名的银行员也很难判断汉字的签名。因此,有些境外银行不接受汉字的签名。

丽子用和护照相同的汉字签名申请帐户。真田因为有在美国金融机构工作的经验,当然使用了欧美式的签名。因为是和之前相同的共同名义的账户,只要真田的签名是真的,银行方面应该不会注意到丽子签名的些微差异。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理,”秋生说,“丽子之前在和她母亲同住的绫濑的公寓金放了一部电话,接听来自银行的联络。那个电话在两个星期前刚解约,号码应该还没有租出去。可以在相同局号的区域内租一间房子,用这个电话号码申请电话。当发出资金转移的指示后,银行会打电话确认。只要安排一个会说英语的女人假装是丽子,银行方面就会相信。反正,对他们来说,日本人说的英语根本大同小异。”黑木思考着秋生的提议:“成功的概率有几成?”

“70%。”秋生回答说,“那家银行在香港设有事务所,可以经由代理公司先向他们说明情况。对银行来说,是存了4,000万美元的贵宾客户,当然不敢拒绝。”

“钱什么时候可以到手?”

“因为不知道丽子设定的密码,所以,无法用电话和传真指示汇款。必须用正式文件邮寄过去,最快也要一个星期。一旦钱汇入法人名义的帐户,只要凭真田的签名,就可以自由转移资金。”

黑木仍然不发一语。

“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方法了。”

黑木拼了老命,也要追回这笔钱。他绝对不可能拒绝这个提案。

“你的条件是什么?”

“如同我们之前的约定,付我5亿日元的报酬。”

“还有呢?”

“希望你让丽子自由。”

一听到这句话,黑木捧腹大笑,笑了一阵子后问:“你是在开玩笑吗?”然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疯了吗?”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

黑木再度陷人沉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他的表情,无法窥视到他的内心。

“我会给你5亿日元,那是我们一开始的约定。”他停顿了一下,“但是,丽子不行,我不是在做慈善事业。”

“我用钱买丽子的自由。”秋生说。

“你付多少?”

“3亿日元?”

“你哪来的钱?”黑木用鼻子哼笑道。

丽子把50亿日元换成美元时的汇率是1美元相当于125日元,现在已经跌至133日元左右。如果将4,000万美元换成日元,等于53亿。秋生如此向黑木解释道。

“那3亿是你的。”

黑木很感兴趣地看着秋生。

“丽子的生命不止3亿。”

“而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已经追回了那笔钱。”

“什么意思?”黑木露出警觉的眼神。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秋生回答说,“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我也会遵守约定。要如何处理这笔钱,是你的自由。”

秋生可以猜到黑木的想法。

黑木无法自由运用丽子盗取的50亿日元。10亿是他的堂口用来作为诱饵的钱,剰下的40亿是其他人投资的,当初曾经签下合约。即使慢慢把这些钱占为己有,只要有盈利,就必须向他的老大缴交回扣。

所以,如果追回这笔钱,却告诉其他人:“钱没有追回来,我会赔偿堂口出的10亿日元。”到时候,再加上菱友不动产那里拿到的5亿,黑木可以稳赚45亿。只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真田就好。正因为他还可以派上这个用场,才会让他活到今天。

“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遵守约定?”

“你只能相信我。”秋生说。这是黑木必须冒的风险。怎么可能在没有任何风险的情况下,就进账将近50亿日元?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好吧,那就试试吧。”说着,黑木笑了起来,“如果你背叛我,你的父母和兄弟就会有麻烦。你老爸是银行的分行经理,你哥哥是金融局的公务员,简直就是梦幻精英家庭嘛!”

秋生惊愕得说不出话。他什么时候调查的?

“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只是学会了你的手法。

“我从你协助申请的账户申请单介绍人栏上找到了你的真名,然后,推测你的年纪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所以,对照了都市银行、证券公司、生命保险和大型投资公司的员工名册。泡沫经济时期,银行的钱多得发臭,新进员工的名册几乎都是彩色印刷,还附有照片。你的样子根本没什么变化嘛。”

然后,他把烟蒂丢进空罐说:“你捡了一条命。如果你窝藏丽子,早就已经小命不保了,就像你那个笨朋友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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