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刚过,秋生就来到事务所,桌子上已经清理干净了。

“你这么早就来啦。”阿媚用抹布擦着桌子说。今天,她穿了一套令人眼睛一亮的粉红色套装,感觉很成熟。“刚才,陈先生打电话来说,他九点会到。”

“我来泡咖啡,你先坐一下。”阿媚说。秋生拿出昨天列出的信箱服务业者名单。这些业者大部分都集中在香港岛的中环、金钟和湾仔附近,九龙半岛应该可以排除尖沙咀以外的地方。丽子没有理由把信箱特地设在交通不便的地方。秋生决定了打电话的优先级。

阿媚拿着咖啡走过来,坐在秋生的旁边,看着那份名单。

这一次,也要请阿媚假装丽子打电话。阿媚曾经在加拿大生活两年,在香港人中,她的英语发音很接近纯正的英国腔,即使假装是日本人,对方也很难察觉。

“听好了,你要假装是从日本打电话,确认是否有信件。如果顺利找到信箱,就问银行方面应该有寄信件去那里,也可以顺便说,上个月的月初,你曾经去那里拿过信件。然后告诉对方,‘我朋友刚好要去香港玩,我请他顺便过去拿’,再留下我的姓名。之后,我会打电话告诉对方,‘我受朋友委托,等一下会去拿信件’。”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阿媚偏着头问。“如果对方说,‘我等一下。’”

“果真如此的话,也只能说‘我现在不在家里,等我回家后,再和你联络’,然后挂上电话。只要知道她的信箱设在哪里,之后就好办事了。”

秫生认为,信箱服务公司不可能这么戒备森严。况且,打国际电话并不便宜。

“好办事?”阿媚问道。

然后,她调皮地笑了起来:“你不能找陈先生商量,因为他可能会去攻击人家。”

他们忍不住笑出来。

“你们到底在笑什么?”

陈先生走进来时,奇怪地看着他们。

阿媚根据名单依次打电话,打到第八家时,终于找到了。对方听到阿媚说出银行的信件后,立刻信以为真,还说:“你一次一次从日本过来拿,也很辛苦。”但还是确认了丽子的生日,可见对方是一家正派经营的公司。

30分钟后,秋生打电话过去。

“我受若林小姐之托,打电话过来。”秋生一开口,接电话的男人立刻说:“我已经接到通知,恭候你的光临。”听声音,对方应该颇为年轻。虽然秋生已经查好地点,但还是假装来香港旅行的,问了对方该怎么走。那家公司位于金钟车站附近,距离这里差不多二十分钟的路程。

那家公司位于太古广场后方的高科技大楼内,办公室里共有五个人,却有超过十个计算机屏幕,办公室里到处都是网络线,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家软件城或是网络公司。秋生回想起这家公司的网站也很有特色。工作人员都一言不发地盯着计算机工作,和陈先生的公司感觉完全不同。

出来接待的是一个名叫比利·杨的二十多岁年轻人。他说,这里并不是单纯的信箱服务公司,当初的创业理念,是成立一家支持新兴企业的公司。电话客服中心设在别处,自动转寄的信件也由那里负责。这里只有委托者本人直接来领取的信件。

“广东话的电话客服中心位于深圳附近,因为那里的人事费用比较便宜。目前正在找地方,希望在澳洲也设立英语的电话客服中心。这里虽然地方小,很难做事,但唯一的好处,就是交通方便。”

比利可能已经睡在办公室好几天了,双眼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

秋生问他,有没有来自日本的委托人。

“好像有哪个网站介绍了我们公司,结果,有很多人来申请。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人都是用假名申请》我们遇到外国客人时,会要求对方提供护照复印件,所以,基本上都拒绝了。由于我们也提供把信件转送到国外的服务,所以,也有人在日本用假名申请了信箱,请我们再把信转到日本。以前,我们曾经接受这种委托,在网络上很受好评,导致人数暴增,现在,我们已经不接受这种客人了。”

比利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丽子也是用这种方式申请的。丽子来香港的理由其实更简单。由于香港这家公司无法提供将信件转寄到非本人名义信箱的服务,她只好亲自到香港领取信用卡。

在1999年,香港掀起了一股新兴企业的热潮,2000年,出现了名为GEM(Global Emerging Markets),专为新兴企业设置的新市场,和东证创业板、日本纳斯达克抗衡。虽然目前大幅滑落,但比利应该也是希望通过自己公司股票上市而一掷千金的年轻创业家之一。所以,他当然不可能冒无谓的法律风险。

比利拿来两封月结单说:

“这里的信件最多只能保存6个月,超过6个月后,如果还没有来领取,我们就会负责销毁。从日本每隔半年就要来香港一次很辛苦,请你建议若林小姐,可以利用我们的国外转寄服务。”

秋生领取两封信件后签了名。一封是丽子使用visk信用卡的网络境外银行寄来的,另一封是秋生协助她申请境外法人的那家加勒比海的银行。这正是他要找的资料。秋生的手有点发抖,但比利似乎没有发现。

“不过,她真漂亮:下次她来香港时,我想邀她一起吃饭……”

秋生回答说,她应该很乐意。比利兴奋得红了脸。在这方面,他显然还是一个小毛头。

回到事务所,已经是中午过后。

秋生把陈先生和阿媚叫到会客室,关上了门。

他把两封信放在桌上。

首先,他打开网络境外银行的月结单。存款余额是5万美元,结算日是在她汇款后不久。

准备打开下一封信的时候,他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怎么了?”陈先生问。

“好可怕。”阿媚脸色苍白地看着秋生。

“你在说什么?借我一下。”

陈先生从秋生手上抢过信封,用力撕开了。他拿出月结单,看到上面的数字,好像石头般僵住了。

“是不是搞错了?”

秋生从陈先生手上接过月结单。账户余额是4,000万美元,换算成日元是50亿。

没有错。终于找到了钱的下落。

“4,000万美元……”

陈先生的声音也发着抖。秋生这才想起,他还没有把正确的金额告诉陈先生。

——终于找到了。

这句话,秋生重复了好几次。

秋生正在上环车站附近的西港城内一家古董咖啡店喝咖啡。

西港城大约是在十年前,将建于20世纪的爱德华式建筑物改成购物中心,有许多卖中国工艺品、饰品和小摆设的商店。这里的中餐厅是很有名的饮茶去处,一到午餐时间,上班族和粉领族在门口大排长龙。一楼的咖啡店重现了20世纪40年代租界时代的感觉,店内放了许多精致的古董。

看到4,000万美元的月结单后,陈先生立刻陷入躁症状态,不停地四处打电话。下午时,他说“今天有一个无法推掉的约会”,便离开了。秋生坐在陈先生的办公室也无所事事,向阿媚打了声招呼后,就来到街上。

上环附近保留着浓厚的老街特色。文武庙是香港最古老的道教庙,任何时候都挤满当地人,许多巨大的涡卷状线香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据说只要把心愿写在红纸上,绑在线香上,就可以心想事成。

从文武庙向东西方向延伸的是荷里活道,也是香港最有名的古董街。不过,这里有很多赝品。北侧的是猫街,是专门卖各种中古商品和玩具等破烂的跳蚤市场。

进入12月后,香港街上仍然可以看到许多人穿着短袖。人夜时,的确已经可以感受到凉意,但香港的湿度较低,算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他在街上晃了一个小时,打电话给阿媚,阿媚说,她三十分钟后就可以下班。于是,他们约在这个咖啡店见面。

陈先生离开事务所时,压低嗓门对秋生说:“你好好想想怎么把那笔钱弄到手。”陈先生兴奋得有点异常,像熊一样在事务所内走来走去,不停地把自己的突发奇想告诉秋生。他强力椎荐找一个女孩子整形成和丽子一模一样,由她去银行领钱这种根本不现实的计划。“只要长相一样,即使签名有点不一样,银行方面应该会相信。”他说这番话时,不时瞥着阿媚。

秋生手上有存了50亿日元的银行账户和丽子的护照复印件,也因此掌握了护照号码、生日和签名。登记的地址是比利那里的信箱。由于没有申请电话转接服务,应该还是登记在丽子母亲的公寓。电话机已经拆掉,号码也已经解约了。即使第三者委托汇款,银行方面也无法向丽子确认。虽然看似有机可乘,但C款金额较大时,银行方面如果无法向本人确认,就不可能执行汇款指示。

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她设定的密码。

由于本人不是直接访问境外银行的窗口,只能靠密码对顾客进行认证。如果不知道密码,甚至无法用电话和传真通知账户余额。

丽子写在账户申请单上的密码是“KASUMI”(满天星)。那是她供奉在她母亲墓前的花的名字。陈先生说,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不妨用这个密码赌一把。

如果丽子使用相同的密码登记,秋生他们就可以掌握那50亿日元资金。然而,秋生认为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丽子计划得这么周详缜密,不可能使用秋生和亨利已经知道的密码。

万一密码错误,银行方面就会产生警戒,丧失第二次机会。

丽子即将来香港办理假护照,必须在此之前找到转移这笔钱的方法。

“你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在想什么?”

抬头一看,发现阿媚已经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夕阳染红的维多利亚港上,天星渡轮缓缓驶向湾仔码头的方向。夏悫公园周围的摩天大楼霓虹灯一一亮了起来。港岛香格里拉酒店五十六楼的酒吧所看到的香港夕阳美景,令人叹为观止。

或许是因为风大的关系,上空的云以惊人的速度飘向西方。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片像珠宝般的璀璨灯海。阿媚陶醉地欣赏着眼前的壮丽景象。

秋生喝着第二杯干马提尼,阿媚喝着霜冻戴吉利。以前,他们经常在这里欣赏完夕阳后,就去夜总会和迪斯科玩。那时候,阿媚还是一个追逐流行的女孩子。如今,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熟了。

“很多事,真的谢谢你。”秋生说。他一直想找机会道谢。这两天以来,他欠阿媚的人情多到无法偿还。

“不要放在心上。”阿媚说,然后,直视秋生。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会做对的事。”

秋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所以,我不打算说什么。”

然后,她垂下双眼片刻。

“但我拜托你一件事。”阿媚说道,她那双褐色眼眸炯炯有神,“你不要再和那笔钱有什么牵扯了,我觉得,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很不幸。”

的确,50亿日元足以令人疯狂。一旦陷入疯狂,就再也无法回到原点。迄今为止,秋生看过好几个例子。

他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向阿媚解释清楚。

“我知道。”秋生说。

“太好了。”阿媚松了一口气地笑了起来。

“陈先生怎么办?他嗜钱如命。”

陈先生异常兴奋的样子的确令人担心。

“我会去和陈先生谈。”

“如果能够谈妥就好了。”阿媚露出不安的眼神看着秋生,“今天,陈先生不是四处打电话吗?还拿着电话到会客室偷偷讲。”

“不会有问题啦。”秋生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有点不安。陈先生想要背地里做什么?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黑木绝对不肯放弃那笔钱,他不可能原谅背叛他的人。

秋生不可能拿了那笔钱全身而退。

12月后,夜晚的彩灯已经充满圣诞气氛。秋生想起和丽子的约定。然而,应该没有机会和她一起欣赏这片夜景了。

他突然发现,阿媚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我好害怕。”

“对不起。”他坦诚地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把阿媚送到金钟的车站,秋生直接走回饭店。入夜之后,街上人潮仍然不减,汽车酬叭声夹杂着叫卖声。他去便利商店买了矿泉水。摩天大楼的霓虹灯后,弯月寂寞地挂在半空。

回到房间,秋生拿出笔记本电脑,简单地记录了至今为止的大致过程。他把数据复制在软盘上,回到商务中心打印出来,和月结单、丽子护照复印件,以及其他数据装进一个大信封后密封。

完成这些作业时,已经超过凌晨一点了。

他在整理数据时,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他从酒柜里拿出一小瓶波本酒,把冰块放进啤酒杯后,变成冰纯酒。他拿着酒杯坐在窗前思考着,仍然想不起来。

他想起阿媚说的话。

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是错了。

凌晨两点,他正准备上床睡觉,手机响了。看到屏幕上显示代表国际电话的“号码保密”,不需要按下通话键,就知道是谁了。这通电话比他预计的更早。

他犹豫了一下。

自己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至于对错,就交由不知在何处的上帝去判断吧。

“我是工藤。”秋生回答后,传来一阵短暂的沉默。

“明天,我会去你那里。”丽子说。

“几点的飞机?”

“中午之前会到。我该怎么做?”

如果搭上午的班机,十一点之前会到达香港国际机场。为了避免匆促,秋生约定下午一点,在中环的香港汇丰银行的五楼贵宾室见面。“如果你先到,只要在门口报上我的名字。”

“需要什么东西?”

“只要名字。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了很久,还是无法决定。”丽子轻声笑了起来,“由你决定吧。”

她对秋生的反应乐在其中。

“那怎么行。”

“不,真的随便你帮我取什么名字。”然后丽子又说,“之后,我要用你帮我取的名字活下去。”

秋生无法了解丽子的真意。她在开玩笑?他想了一下,不想反驳。无论丽子取什么名字,都和自己无关。

“好,我明天之前会想、好。”

“谢谢。”丽子说,“我要付多少钱?”

“这个也明天再说吧。”

“你可别狮子大开口。”听到秋生的回答,丽子笑着说,“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圣诞节彩灯已经开始了吗?”

“对。”

“天黑以后,请你再陪我去太平山一次。之后,我就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不等秋生的回答,丽子就挂了电话。

秋生喝着波本酒,思考着丽子的事。然后,用笔记本电脑连上网络,浏览新闻网站。他将第一个看到的女人名字写在纸上——“泷川沙希”,这个十五岁的中学生获得地方报社举行的小提琴比赛冠军。

喝完剩下的波本酒,关掉房间的灯。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他很快陷人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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