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间部分手后,差不多已经十点多了。秋生想起昨天的留言,在饭店内打电话到恩田的事务所。那个叫真纪的懒散工读生接了电话,一听到秋生报上姓名,立刻轻松地打招呼说:“啊,你好——”

“昨天的情况怎么样?”

恩田一开口就问道。秋生简单扼要地说明了目前掌握的情况。

若林康子是丽子的母亲,母女两人住在只有公共厕所的贫民公寓。十几年前,在丽子读高中时,发生了某个事件,迫使母女两人离开了公寓,但一直到最近,仍然持续付房租。公寓的门没有锁,走进去检查之后,发现已经有人把电话拿走了。但他没有提及壁橱拉门上溅到的血迹。

“那个叫若林康子的女人已经死了。”恩田说。

“死了?”

“对。若林丽子登记的人力派遣公司要求登记者参加社会保险。最近,劳动基准监督局很啰嗦,所以,大公司都这么做。我要求对方调查她的社会保险纪录,发现丽子小姐曾经把若林康子作为抚养家属,用社会保险支付医疗费。从那里追踪到她之前住的医院,我打电话一问,发现她一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了。”

“死因呢?”

“不知道。医院方面极其冷淡,似乎不想回答有关病人的问题。”

“知不知道医院的名字?”

“纪录上显示有两个地方。第一个是牧丘医院,然后是赤田医院。两家都是精神病院。”

秋生记下了两家医院的联络电话。

“她是在赤田医院去世的,我打电话过去问,对方的态度真是太可怕了。”

恩田说着,叹了一口气。

“另外,也查到了你要找的若林丽子的出入境纪录。今年夏天和最近,她都去了香港。”

“什么时候?”

“差不多两个星期前。目前还没有查到回国纪录。”

秋生第一次听到丽子再度飞去香港这件事,不过,也因此了解黑木为什么会出现在香港。其实,黑木的目的并不是来找自己。

“我会继续调查。”恩田说完,挂上了电话。在一天之内已经调查了这么多的情况,证明他的确很能干。

秋生从记事本中拿出黑木的名片。如果黑木去香港是为了找丽子,现在,说不定已经找到丽子,一切都已经搞定了。果真如此的话,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工夫。

要不要打电话确认?如果黑木已经找到丽子,就根本不再需要秋生,之前谈妥的5亿日元报酬的事也飞了,只能夹着尾巴回香港。

秋生拿起电话,正打算按下号码,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据恩田的调查,丽子两个星期前飞到香港。黑木是在三天前才来找秋生。对照刚才和间部的谈话,丽子把50亿日元汇入自己的账户后,立刻飞到香港。黑木他们发疯似的寻找丽子的下落,应该立刻掌握了她出国的情报。即使他们无法进入出入境管理局的数据库,任何人出国时,必须出示护照,一定要用真名购买机票,只要打电话到每家旅行社询问,很快就可以查出来。

由此看来,黑木他们在找秋生之前,已经在香港停留了超过一个星期。丽子的老家已经人去楼空,他们虽然追到香港,却无法拿捏她的下落,无奈之下,只能联络秋生。

丽子持续支付已经没有人住的贫民公寓房祖超过十年。事件发生后,她又拿走了可以成为证据的电话。如果一开始就计划得这么周详,显然不可能轻易被人逮到。

即使打电话给黑木,也不可能问他:“你有没有找到丽子小姐?”自己必须掌握王牌后,才能和他交涉。

秋生决定等进一步调查后,再和黑木联络。于是,他按下另一个号码。

从赤坂见附搭营团地铁来到北千住,再改搭东武伊势线来到竹豕时,已经将近一点了。穿过北侧的住宅区,走了五分钟左右,右侧立刻出现一道高高的灰色围墙。那里就是牧丘精神病院。

秋生先打电话到若林康子因病去世的赤田医院,假装是她女儿丽子的未婚夫,询问相关情况。接电话的职员毫不掩饰不耐烦的语气,当秋生想要了解康子的病名和死因时,对方一味坚持“主治医师不在,所以不知道”,“不知道主治医师的名字”,“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无法主动打电话和你联络”,“无法响应不是家属的人的问题”,“医院不接受一般访客”。很显然,对方担心会惹上医疗诉讼。秋生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打电话到康子去赤田医院前所住的牧丘医院。这家医院的态度十分亲切,调阅当时的病历后,说主治医生已经调到其他医院了,但有一位临床心理医生和康子很熟,并帮秋生转接了电话。

心理医生是一个名叫吉冈光代的中年女人。或许是抽太多烟了,她的声音有点沙哑。秋生才刚说:“我想请教有关若林康子……”光代就轻轻地“啊”了一声,喃喃地说:“听说她过世了。真可怜。”秋生谎称自己是丽子的未婚夫,丽子突然失踪了。她“啊哟”大叫一声。她似乎认识丽子。秋生顿时想到,她可能真的看过丽子的未婚夫真田,但随即觉得不可能。丽子不可能把自己的“提款机”真田带到母亲所住的精神病院。

秋生说,自己正在找丽子的下落,所以想了解她的过去。光代一开始有点犹豫,但她真的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最后答应可以在午休时间见面一个小时。

水泥围墙的角落有一个狭小的入口。由于位于围墙和建筑物背面之间,所以访客无法看到医院内部的情况。柜台鸦雀无声,虽然是非假日的下午,这里却空无一人。秋生第一次到精神病院,但除了这份奇妙的安静以外,感觉和一般医院没什么两样,反而吓了一跳。

候诊室整理得很干净,杂志架上放着漫画杂志和女性周刊杂志。柜台旁就是休息室,几个穿着白衣的护士忙进忙出。其中一人看到了秋生,便对他说:“不好意思,下午的门诊从两点开始。”

秋生说,他是来找临床心理医生吉冈光代。护士愣了一下,说了声“请稍候”,随即消失在休息室内。也许是除了病人和病人家属以外,很少有人造访这里吧。护士回来后,指了指候诊室包着塑料膜的沙发说:“吉冈小姐马上就过来了,你在那里稍坐一下。”

秋生呆坐了五分钟,一个中年女人快步小跑过来。她圆圆的脸上露出笑容,如果身上没有穿白衣,会以为她是附近的家庭主妇。

“工藤先生吗?我是吉冈,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秋生马上感谢她拨冗见面。吉冈即使看到秋生,也没有任何反应。由此推测,她的确没有见过真田。

光代把秋生带到二楼的会客室,问了一声:“我可以抽烟吗?”随即从白衣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七星烟,点了一支。

秋生在电话中告诉她说,自己在美国住了十年。这么一来,即使不太了解相关情况,也不会启人疑窦。他编了一个故事说,和丽子在旅途中相识,靠电话和书信交往,三个月前订了婚。当他回来日本做结婚的准备时,丽子突然失踪了。虽然是一派胡言乱语,光代却信以为真。想必她的心地很善良,但秋生认为并非仅此而已。光代应该认识丽子。而且,她认为丽子很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

“以前,从来没有听她谈起家人的事。也许我不应该说要趁这次结婚前,拜访她父母。”

秋生叹了一口气,光代说:“真可怜。”她似乎很同情秋生。

“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丽子小姐和她母亲的事?”

秋生低头拜托。光代沉默片刻,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就像决堤般滔滔不绝起来。也许因为精神病院是一个孤独的职场,光代也想找人聊天。

光代说,两年前,若林康子在疗养的医院自杀未遂,之后,发现有精神异常,便转院到牧丘医院。她在这里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于是就住院治疗。

“她原本很漂亮……”

光代把还剩下超过半根的香烟熄灭后,点上了见面后的第三根烟。门外不时传来护士们快步走过的动静,除此以外,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秋天长长的太阳从窗户洒了进来,放着钢管桌和钢管椅的简单房间看起来更凄凉。

“康子小姐其实不算是自杀未遂,而是自己毁容,被送进了医院。”

光代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开始娓娓道来。

“这种疾病经常会有自残行为,尤其是女病患,经常会有毁容行为。不过,我从来没看过这么严重的,该怎么说,让人不敢看第二眼……”

据说康子的伤痕惨不忍睹。据光代不经意的透露,康子挖掉自己的鼻子,剪开嘴唇,还用类似螺丝刀的东西刺进左眼。

“来我们医院时,已经完成了外伤治疗,如果不阻止她,她会把自己的脸弄得不成人形,所以,只能把她关在保护室,让她服用大量的精神安定剂。一个月后,她女儿突然来医院……”

医院方面昕说康子没有亲人,所以为她申请了生活救济。

“她不是大美女吗?顿时成为医院上下的话题人物。”

当时,光代负责看护康子,所以,也由她出面接待丽子。

“我向她说明了病情,并告诉她,这种疾病很难治好,但最近研发出很有效的药物。该怎么说,她好像没有太大的兴趣,或者说是有点像灵魂出窍,总之,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对她说,既然康子有亲人,就不能再接受生活救济。她说她知道了,之后,也确实支付了医药费。最后,好像换成了社会保险。”

“丽子小姐没有和她母亲一起生活吗?”

“康子小姐好像因为体弱多病,长期住院。她女儿说,好像这十年来,母女都没有见面。但这里的病人通常亲属关系都有问题,这种情况并不早见。康子小姐的女儿愿意来医院看她,就已经很幸福了。大部分人即使接到我们的电话,也会说什么‘不认识这种人’,或是‘我会付钱,一辈子都不要让他出院’之类的。”

说到这里,光代重重叹了一口气。烟灰缸上的香烟已经快要烧到滤嘴了。光代看到后,心浮气躁地熄灭了,又另外点了一根。

“她母亲的情况怎么样?”

“精神分裂症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医院只能让病人服用精神安定剂和精神作用性物质,抑制病人的兴奋。光是这样,前后就大有差别。

“康子小姐的自残冲动很强烈,必须使用相当大量的精神作用性物质,才能让她平静下来。但这么一来,她的意识就陷入混沌,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无论对她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大部分时候都这样。”

“丽子小姐来探过病吗?”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热心探病的家属。虽然时间很不固定,但每天都来。我们医院对来探病的家属大开方便之门,所以,特别为她延长到八点。她一直坐在她母亲身旁。”

“她住在什么病房?”

“康子小姐的自残行为可以用药物控制,但她会在半夜大叫,不能和其他人住同一间病房。所以,只好安排她住地下室的单人房,正式名称叫保护室,说得直接一点,就像是独居房。之后,丽子小姐说,她愿意支付差额的病床费,就正式转到单人病房了。那个病房一天要1万日元,一个月30万。她支付了将近半年,所以,医院里有人在背后说:‘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不把母亲带回去照顾?’”

“总之,她那么漂亮,无论医生、职员还是病人,都被她迷倒了,所以,说这种话的人多少也是有一点嫉妒啦。不过,她毫不在意这些事。”

“丽子小姐来医院时的感觉怎么样?”

“这个嘛……”光代犹豫了一下,“总之,她都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母亲,即使我说,‘你对她说说话,她会比较高兴’,她仍然没有说话。有时候,她中午来,一直默默地坐到傍晚。几个月后,医院里开始议论纷纷,说她是不是也有问题。

“其实,这里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有些来探病的家属其实比病人的情况更加严重。遇到这种情况时,如果当事人没有接受治疗的意愿……”

光代压低嗓门说道。

“转院的理由呢?是丽子小姐提出的吗?”

光代没有回答,说她去泡茶,便站了起来。当她拿着茶壶和茶杯回来时,喃喃地说:

“人心真的很不可思议。”

秋生没有说什么,默默等待光代继续说下去。

“精神分裂症并没有确切有效的治疗方法,只是大脑神经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需要用药物加以抑制。如果正常人服用这么大量药物,一下子就会昏倒。即使如此,仍然无法抑制他们的兴奋,抑制他们的行为。相反,当药效发挥作用时,意识处于朦胧状态,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做什么事。即使服用了连大象都会昏倒的强烈药物,病人也会突然意识清醒。”

光代把茶递给秋生,正准备再度拿烟,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把玩着打火机。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眼尾很深的皱纹强调了她的年纪。

“康子小姐因为服药的关系,整天都在昏睡,或是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前方。有一天,我在整理东西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回头一看,康子小姐用清澈的眼神注视着我。当然,她的左眼瞎了,只剩下右眼而已。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清澈的眼睛。我忍不住跑过去和她打招呼,她用很清晰的声音对我说‘让我死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告诉她,‘你女儿不是很棒吗?’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突然流下大滴的泪水。看到那一幕,我竟然觉得‘啊,她信任我’。至今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这么说,你或许会很惊讶,但从事这份工作,有时候会遇到这种瞬间。精神分裂症的病人,该怎么说,拥有一种特别的能力。他们很容易受伤,而且,可以看透人心,所以,更容易受到伤害……”

光代突然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谈怪论?”秋生摇摇头,回答说,没这回事。

“当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被看透,听到‘你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这种话时的感觉,你能够理解吗?”

“不知道。”秋生回答说。光代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秋生。

“但她的双眼很快又像平时一样,蒙上一层薄膜。不到一分钟之后,意识再度陷入昏沉。”

“你有没有告诉丽子这件事?”

“没有,因为我觉得太残酷了……”

光代沉默片刻。

“不久之后,丽子小姐就不再来探视。康子小姐的病情也差不多从那个时候开始恶化,我们医院已经无能为力,所以,就打电话联络她,说她母亲需要转院,她只说了一句‘交给你们处理吧’……”

“你们无能为力?”

“精神病院大致分为三大类。

“一种是大医院的神经科和街上挂着诊所招牌的私人医院。这是那些因为压力而失眠,或是有轻度忧郁症状的人会去的地方。这种类型的问题,如今已经可以用药物减轻,大部分病人都可以回归社会。

“另一种是以收容精神分裂症病人为主的医院。症状比较轻的轻度患者住在有开放病房的医院,症状已经固定的病人则要住进我们这种封闭病房的医院。如果是初期的精神分裂症,出院概率会比较高。当然,也有人进进出出好几次。

“最后一种,就是这两种医院都无法收容的病患所住的医院。”

“无法收容?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光代似乎难以启齿的含糊起来。

“精神病医院通常很喜欢精神分裂症的病人。病人只有一开始会反抗,只要用药物抑制他们的兴奋,接下来就像小孩子或是婴儿,即使护士的人数不够充裕,也不需要花太多的精力。现在也已经开发了很有效的抗忧都症药,除了有自杀危险的情况以外,根本不需要住院。

“大家不喜欢的是那些酒精中毒和安非他命中毒的病人,这些人通常身上有文身。会对病人和护士动粗的,通常都是这种人。另外,还有性格异常的人。这不是疾病,无论怎么治疗,都无法治好他们。我们医院通常也不会收容这种人。

“最伤脑筋的就是那些很费工夫的病人。当他们无法照顾自己的三餐和排泄,像我们原本就人手不够的医院根本束手无策。如果是老年人,国家有补助,所以,老人医院会接收。”

听光代说,有专门的医院会收容这些病人。业界都用暗语称之为“人体仓库”。他们将已经没有治愈可能性,一般医院都无能为力的病人进行隔离、保管和处理。一般社会大众不了解这种医院的内情,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所谓的必要之恶。赤田医院就是一家“人体仓库”,康子最后就是转院到那里。在这种医院内,如果病人不吃饭,他们就置之不理。由于服用了药性很强的精神作用性物质,病人既不感到肚子饿,也不会感到痛苦,只会慢慢衰弱死去。

秋生听了这番话,终于了解赤田医院的应对态度。他们一定会觉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说转进那种医院,不出半年就会过世。康子小姐也刚好在半年左右去世。”

可能光代实在太难过了,忍不住又点了一支烟。从开始聊天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五根了。

“你接到通知了吗?”

“对,丽子小姐写了一封信给我。”

“其实,我觉得康子小姐的病情急转直下,很可能是因为丽子小姐突然不再来探病了,所以,我打了一通很失礼的电话。”

“当时,她怎么说?”

“就说了一些不好我实在很不好意所以,我说我想听到了她母亲的话,也许,丽子相信她母亲的意识会清醒,一直在等待。不过,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

不同于昨天,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往窗外一看,一片蔚蓝的天空中,只有几条飞机云。相较之下,狭小的房间内充满了香烟的烟味,令人感到窒息。

光代把变短的香烟拧熄后说:“不好意思,让你听我啰嗦这么久。”秋生连忙说“没这回事”,彬彬有礼地向她道谢后,询问是否可以参观一下康子之前住的病房。光代想了一下说:“基本上,外人不可以进入病房。”但她还是从白衣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站了起来。“你第一次来精神病院吗?”光代问。

“对。”秋生回答。

“那我们先去看集体病房。”光代率先走了出去,“我们医院基本上都是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大家都很安静,很敏感,请你不要做出会吓到他们的动作。”

光代把钥匙插进写着“男子封闭病房”的铁门,门一打开,里面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

差不多有50米宽的宽敞走廊笔直地延伸,右侧是装了铁窗的窗户。

“她说,‘反正已经结束了’。我觉得太冷淡了,听的话。没想到,她很客气地写了一封感谢信给我,嗯,就打了一通电话。她说,守夜和葬礼都结束了,去扫墓,她就告诉我地点。”

光代吐出一口烟,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最近,我才慢慢猜想,也许丽子也和我一样,嗯,左侧是铺着榻榻米的病房。与其说是医院,更像是修学旅行时住的旅馆的大房间。”

穿着各式各样睡衣的病人慢慢走在走廊上。仔细一看,他们的走路方式都有规律,很小心地注意不碰触到对方。铁窗内,有病人不知厌倦地看着窗外。这时,前方五米处,有一名病人开始转圈圈。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干涉别人的世界。

有几个人看到光代和秋生,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光代问:“你好吗?”一个身穿三件式西装,看起来像是推销员的男人向他们打招呼,秋生以为他是医务人员,后来才知道他其实也是病人。这个医院的服装自由,在一大群睡衣的身影中,也有穿军服和礼服的病人。左侧病房内,被子很整齐地堆在墙边,病人们有的正襟危坐,有的躺着,用各自喜欢的方式打发时间。彼此之间完全没有交谈,也没有任何声音。有几个人戴着耳机,正在听随身听。有的病人随着音乐摇晃着身体,仔细一看,才发现耳机的插头根本没插好。每间病房内至少住了超过十名病人,但这个奇妙的空间简直就像深海海底,笼罩在一片静默中。

几个在走廊上散步的病人紧跟在秋生身后。

“好难得。通常他们看到陌生人,都会自动避开。看来,他们很喜欢你。”光代笑着说。

秋生自己也感到纳闷,即使那几个病人紧贴着他,近到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他也不会觉得不高兴。秋生不喜欢和别人接触,长时间搭拥挤的电车时,甚至会想要呕吐。

秋生在走廊中央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着。跟在他身后的五六个病人也学秋生的样子,把头转了过去。

打开走廊尽头的门,里面就是男子单人病房。这里看起来和一般的医院几乎没什么两样。有单人房、双人房和四人房三种不同的类型,几乎所有病房的门都敞开着,放着床和一张小桌子,但并没有看到病人的身影。

“单人病房的病人症状都比较轻,在经济上也比较宽裕,所以,大家精神都很好。白天的时候,他们会去食堂和游戏室,和其他病人一起玩。”

光代解释说。

“前面是女子单人病房,可不可以请你在这里看一下就好?像你这种年轻帅哥一出现,大家就会激动,到时候就惨了。”

光代表情严肃地说完后,用钥匙串打开了门。那里也有和之前相同结构的病房,但有几个女人站在走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外面。

“若林小姐就住在第一间病房。”

听她这么说,秋生张望了一下,发现简单的房间内只有铁床和桌子而已。丽子每天来这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毁容的母亲。秋生努力想象那幅画面,但并没有成功。毫无疑问,出现在那里的是秋生完全陌生的女人。

一个靠在墙上的女人满脸纳闷地看着秋生。女人很漂亮,但脸上有好几道可怕的伤痕。这张脸好熟悉,而且有一双勾魂的美丽眼眸。

走在通往大厅的楼梯上,光代说:“刚才站在走廊上的漂亮女人,以前是一个名模。和帅气的丈夫结婚后,过着人人称羡的生活。但一生下孩子后,她开始虐待婴儿。”

秋生这才想起,他以前曾经在杂志的彩页上看过那个女人。

“她小时候,曾经遭到父亲的猥亵。当她生下孩子后,这份记忆突然苏醒过来。为了惩罚肮脏的自己,她把自己的脸弄成这个样子……或许你会吓一跳,但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

秋生无言以对。

走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听到了“啊——啊——”好像海豹叫的声音,下面应该就是保护室。沿途几乎没有看到看护或是护士的身影。

这么少的医务人员的确无法照顾棘手的病人。而且,根本无法和病人之间沟通,难怪光代会因为压力导致严重的香烟中毒。只不过二十分钟而已,她的手指已经微微发抖。

临别时,光代说:“如果你找到丽子小姐,请好好照顾她。我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说,罹患了心理疾病的人,需要有人在一旁支持。”

秋生离开医院,在竹冢车站等电车。光代肯定在一开始就识破了自己的谎言。光代带他去参观的精神病房,是一个纯洁和沉默所支配的世界。在那样的环境下,秋生的谎言太丑陋了。

他不禁想起了光代的话:“有些来探病的家属其实比病人的情况更加严重。”

那是指丽子吗?她也孤独地站在疯狂的边缘吗?

电车在秋天淡淡的阳光照射下,缓缓驶进车站。

“请你拯救丽子。”光代说。

秋生觉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搭营团地铁来到秋叶原后,改搭中央线到了武藏境,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就来到了西武多摩川线的多摩车站。牧丘医院的吉冈光代告诉秋生,若林康子的坟墓就在多摩陵园中。

非假日的傍晚,多摩车站空空荡荡。有几个附近美国学校和东京外语大学的学生站在月台上。车站前只有便利超市、居酒屋和洗衣店几家店铺而已。平交道的钟声“铛铛”地响起,警告电车即将进站。

经过两旁都是提供扫墓者休息的休息站和石材店的小路,五分钟左右,就来到陵园入口的办公室。

11月的墓园有点冷清。乌鸦在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中盘旋,可能是来偷供品的。只要稍微偏离车道,就完全没有半个人影,凉风呼呼地拂过秋生的脸颊。

若林康子的墓位于陵园东方的外侧。走近一看,发现许多墓碑都别具匠心,“若林家之墓”用的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谷石。绕到背面一看,上面刻着“昭和五十六年九月,若林义郎;平成十二年十一月,若林康子”。如果说,义郎是丽子的父亲,就代表在丽子11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墓前有一束花瓣几乎已经掉落,渐渐枯萎的满天星。秋生摸了摸花束,猜想应该放了一个星期。

丽子回到日本了。

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在这个坟墓放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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