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莉亚付了出租车费,走进柏林崭新的、灯火辉煌的勃兰登堡国际机场。

他们给她订的是法国航空公司的机票,这趟航班将带着她于当天下午抵达纽约,但她的动作总是很快,干什么事都雷厉风行。其实她心里有些慌。这样想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可以把票换了,早点到肯尼迪机场。汉莎航空公司正好有一班这样的飞机。她可以快几个小时,那样会更高效。

尽管换票意味着要等两个小时,但她还是换了票。再说了,换票之后,她将少经过一家机场。本来要罚两百欧元的,但因为她要换头等舱,罚款也就不罚了。没关系。也没必要让谁知道她换票了,反正那边没有人去接她。

她排队,过金属探测器,被人上上下下地搜身,全身扫描,一遍又一遍地听广播里要求她扔掉所有的液体。她出示护照,检查自己的行李,服从一切规定和要求,到达登机口时,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早呢。

她的头发、服饰和妆容并不全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都是以极快的速度完成的,但她对自己的总体形象还算满意。

“别人怎么穿,你就怎么穿,达莉亚,”他们这样指导她。“穿舒服点,还要——”她觉得最后这句有点可笑——“记得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整个上午就像一场加长版的休克治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觉得无法适应。只是在换了票之后,她才稍微觉得心里有了底。

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她开始到处溜达,从礼品店逛到报摊。她盯着一排排的块状糖、纪念品和具有德国色彩的T恤衫。她并不是真的在看东西,只是想把脸转到一侧,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她一直在找藏身之所,她想。

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个孩子,太容易被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哄骗,事情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有时候会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心不在焉,对本来非常明显的线索却视而不见。在她出发前,有人打电话叫她去一个地方和医生见面。那人命令她坐出租车走了大半个罗马城,到了那里之后,医生在她的肩膀上刮了一下,然后在上面滴了一小滴疫苗。那叫预防接种,那个护士说道。这个女人干了20多年的护理工作,给人接种还是第一次。一个年纪更大的护士在一旁帮她。“你很快要去旅行吗?”她问。

“我要去巴西,去见我的未婚夫。”她毫不犹豫地说道。那两个女人大笑起来。她离开时,她们告诉她结痂后不能抓,也不能把痂揭掉。肩膀那里以后会留下疤痕,就像那些老电影里的演员一样。说到这里,那个年纪更大的护士又笑起来。

当时她还一切正常,到了下午就感觉怪怪的。她想,这就是他们说的预防接种带来的反应吧。她当时甚至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她要出去,而且已经计划好了晚上的活动。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一切在突然之间发生了。现在,她……害怕了。她当然害怕。她为自己的这种恐惧感到羞耻。她试图置之不理。她下决心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一边缓缓地深吸了几口气,一边浏览着报摊上的报纸和杂志,以寻找线索——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是现在出发呢?

她为什么要在这个特定的日子里登上这趟飞机?现在是9月末,没有什么特别的周年纪念日要庆祝。也没发生什么滔天罪行,暗杀行动,或者武力政变,一定要在今天报复的。快要发生混乱的政府全世界到处都是,很多地方,军队已经开到了大街上。

那……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她今天一定要走?

她弄不明白。她回到登机口,这里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的,它仿佛一座孤岛,她正好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她从包里拿出Ipod Nano,戴上耳机,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周围的世界似乎只有风声,此外一片寂静。跟其他人一样,在漫长的一天开始之际,她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位疲倦的旅客。

她大概睡着了。她说不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那么虚假。没有一个建筑让她有真实的感觉,太空殖民地就是对这些建筑最好的描述。在她头顶上方的电视里,一辆赛车开出跑道,在轮胎堆成的防撞墙上撞得四分五裂。广播里正在用四种语言播送通知。登机的时候到了,因为她是头等舱,她可以在前面登机,她找到了飞机右边的4A座位。

汉莎航空的7416航班跟市场推广部承诺的一模一样。达莉亚并不娇弱,但她知道如果用一条汉莎公司的毛毯把自己裹起来,把座椅完全放倒之后躺下,戴上一副消除噪音的耳机,枕在胀鼓鼓的抗菌枕头上,她会像一只睡着的猫那样舒服惬意。

她系上安全带,将头贴在座椅的头枕上,视线在座位周围那些不明用途的控制键上游荡。她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东西上。警察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过道里呢?她突然紧张起来。她无法将视线从地板上移开。她埋头看着脚指甲和地毯,不敢与周围落座的乘客有眼神上的交流。

播放安全须知的时候,她盯着那张写着安全须知细则的卡片,好像它很重要似的。飞机货舱里传来让人局促不安的撞击声。起初冰冷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她试图屏住呼吸,可她做不到。她将又黏又湿的手掌贴在脸上。

舱门终于关上了。

飞机缓缓地从登机门滑开。飞行员在播送通知。她大汗淋漓。有一瞬间,她想呕吐,于是赶紧看看前面排位后面是否有纸袋。乘务员在走道里巡视了最后一趟之后,也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系上了安全带。

她把发烫的面颊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硬化路面和人造草皮。引擎开始轰鸣,巨大的飞机在跑道上疾驰。她现在已经下不去了。她系着安全带,就像个囚犯似的,随着飞机一路颠簸。接着,飞行员仿佛一下子鼓起了勇气,飞机向前、向上冲去,它打破了自然规律,挣脱了地球引力,进入德国的领空。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名打扮入时的妇女,她打开汉莎公司的杂志,从杂志上方看了达莉亚一眼,笑了笑,算是认可了她们都有着褐色的皮肤。达莉亚点点头,用手做扇子扇了扇。那个女人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他们会给我们送香槟来。没事的。”她的声音轻快活泼,发元音的时候卷着舌头。达莉亚觉得,仅她的那对耳环就值一万欧元。

“谢谢。”她回答道。那个女人笑笑,又低下头去看杂志。

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一边翻阅杂志,一边评头论足,显示着自己的品位。她默默地看着。

她发现,几分钟之后,先前的不适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吗?她的呼吸顺畅了。正如那个女人所料,香槟来了,是个长着黑发的德国小伙子送来的。

汉莎航空的7416航班早上起飞,机上有372名乘客。从柏林起飞的这趟飞机是直飞,所以价格非常昂贵,头等舱的价格则更贵。虽然很快就要供应午餐了,但那个小伙子还是给了她一条毛毯,以防她想先睡一会或者觉得空调太冷。那个小伙子长相英俊,也十分殷勤。或许是刚做上这份工作,像她一样,有点笨手笨脚的。他试图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在走道里干活时总是面带微笑。

飞机升空之后,什么都好了,什么都顺了。这一点你可以从乘务员在走道上来来回回供应饮料时那疲倦和松懈的步态上看出来。德国小伙子给她们送来香槟的时候,那个女人抬起头,端起她的香槟。“干杯,”她说道。“干杯。”达莉亚喃喃地说道。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香槟很凉,很提神。太好了,正是她所需要的。

飞机动力强劲,几乎是在垂直爬升。现在,她们靠近了平流层,感觉舒服多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你期望的那种空中旅行——波澜不惊。她又喝了一口冒泡的香槟,然后放松下来,可只过了片刻工夫,机翼下方就传来一连串的震动,飞机也开始颠簸。

在她前面的屏幕上是一架飞机的影绘动画,表现的是一条黄色的弧线横跨一片叶绿色的欧洲。如今,火山已经平静了,飞机现在已经飞到了挪威上空,接近海岸。她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汉莎7416航班将飞越一片广阔的深蓝色的区域,这片区域中值得一看的只有格陵兰岛……

涡流就像达莉亚的惊慌,来了又走了。但有时候,沉寂更为可怕。

她应该坐在飞机的后半部,像个难民或者战士一样。呃,她一直是个难民,但现在她首先是名士兵。是的,她是一名参战的士兵。此时她正参加一场静悄悄的战斗,虽然她有些紧张。呃,好吧……这点还是要承认的。她骗自己说紧张就是因为坐飞机,而且,在飞行时速为500英里的过程中遇到了颠簸。

她叫达莉亚·荷西·韦尔米利奥小姐,但这也是假的。

她本应该不引人注目,可她现在正用手扇着风,喝着香槟,和坐在对面的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一起大笑。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选择电视屏幕上的那些电影。她们一边闲谈,一边在各自的屏幕菜单上点着。虽然大部分电影她都看过,但那里总是有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她的视线落在关于勒·柯布西耶的纪录片上,但她不想看。至少现在不想看。

跟那个女人聊天,成为她旅途中的伴侣不是表现得更为正常吗?如果她的策略是让大家看不见她,那么最好的战术不是按常理行事吗?那样看起来会很自然。

那个漂亮的女人原来是僧伽罗人,出生于果阿,但在斯里兰卡长大,多年前嫁给了一名德国人。“旅行是件痛苦的事情,”那个女人说道,“只有坐头等舱还可以忍受。我们都是奴隶。我们追逐金钱,满世界地追逐金钱。噗!”她用一只手对着并不存在的钱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

“你经常坐飞机吗?”达莉亚问道。

“没有。不经常。一年只坐几次。每次航空公司都说全都更新了,什么都是新的,应该更好。”那个女人在伦敦生活了30年,英语很流利。“可实际上还是一样的,我现在都讨厌他们这一套了。他们削减开支,每天都变得越来越危险——噢,对不起。”达莉亚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女人从过道那边伸出手,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手指触碰到她的上衣时很温柔。这一碰会要了她的命。

对于达莉亚表现出来的紧张情绪,她们都笑了起来。几分钟之后,她们俩都不说话了。达莉亚握着香槟杯,蜷缩在毯子里。她只是还没准备好,她想。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动画飞机消失在宽阔的蓝色之中。

她看了一部供飞机上放映的影片,是好莱坞拍的,设计精心周密,适合世界上所有主要的市场。这种电影她看过上百遍了,虽然眼前的片中有细小的改动,但故事情节跟她之前看的都一样。虽然充满了暴力,但没有人流血。没有粗话,甚至连你在校园里听见的那些粗话都没有。影片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但里面的每个人都很漂亮。虽然与现实相关,但一句未提以色列,也没提车臣或者阿尔及利亚。电影里从来没有关于阿尔及利亚的任何东西,也不涉及那里的难民营。没有关于苏丹、索马里的话。电影里真的没有什么和它们相关的。印度尼西亚呢?约旦、黎巴嫩呢?不妨当它们不存在吧,她想。它们没有了。人间蒸发了。他们首先将你从他们的文化中抹去,然后再从他们的地图上抹去,最后你就这么被彻底地抹去了。这难道不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吗?这难道不是他们总在夸耀的事情吗?我们要踏平你们这个狗屎国家。

她听人这么说过。

她仔仔细细学习过“圣战”的定义:挣扎、奋斗。他们想杀你的时候,你要奋起反抗。那是个人意识的发展和提升,是人性。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那个漂亮的小伙子送来了她的早餐。德国人的早餐很有名,有鸡蛋、土豆、香肠、橙汁、几块甜瓜,还有一小包脆面包和一小杯酸奶。咖啡是从一只造型优雅的银质杯子里倒出来的。她边吃边看电影。片中的两位明星试图搞清楚他们是否爱得足够深。整个故事情节就是这样。她觉得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静静地笑着,静静地吃着,听着片中滑稽可笑的对话。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模仿”这个词,想到了面具之后的面具。这是休克,精神性休克。很受刺激,人们总这样说——“你被一些事情搞得心烦意乱,很受刺激。”有时候,这种刺激会延续至你生命的尽头。但是现在,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一部真主周密计划、编辑和预选的电影。环视偌大的客机,她心里越来越有把握。她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一只球在一块钉板上滚动着,滑向它最终的那个洞口,这个终点是清楚无误的,就像真主清楚无误地知道她会把这些炒蛋吃完一样,这一切很久之前就定下来了。这就是她的生命法则。

电影中的那个男主角让她隐约想起了泰德,这或许是她的一个遗憾。就在她放任自己的思绪,回想起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她意识到自己最有感触的还是……什么呢?少年情怀,浪漫情史。她想,那才是最为快乐开心的事情。教长会说这种快乐是绝对错误的。男人和女人造出来不是找乐子的,而是用来反映真主的创造力。干活、生孩子,只是为了进一步完成真主的计划。在这一计划中没有快乐的位置。什么寻欢作乐啊、打情骂俏啊、风流韵事啊,都是基于两性吸引,而这种吸引是不正当的。她对此很清楚。

可他是那么招人喜欢。

电影停了下来,插播了一条通知。飞行员播了两遍,一遍用德语,一遍用德国腔的英语。为了躲开气流,飞机正在爬升。

是开始工作的时候了。她走到小厨房里,头等舱的乘务员正在那里煮咖啡。她说要喝水,乘务员递给她一只塑料杯。她装出一副帮忙的样子,自己倒了水。水是从一只冰冷的塑料瓶里倒出来的。她用手在准备饮料的手推车顶部摸了一遍,靠在柜台边找餐巾纸,最后摸了乘务员的肩膀以示感谢。接着,她走进空荡荡的盥洗间,每件东西都摸了一遍。她用手指梳着头发,盯着镜中的自己。

她眼里没有泪水。她的额头宽阔,没有皱纹,鼻子小巧笔直,但主要还是她乌黑、闪亮的眼睛吸引人。她转身半周,从肩膀上方看着自己。的确,只要带上那种笑容,她就能让自己光彩夺目。她的眼睛仿佛在发光。小小的嘴巴,丰满的嘴唇。那是一张让人欲仙欲死的脸蛋,他们会这样说——她心想。

她装作活动筋骨的样子,在汉莎7416航班上从头到尾走了一遍。为了保持平衡,她的手从一个椅背扶到另一个椅背上。这个是为你,阿米尔;这个是为你,拉伊德;这个为母亲和我自己失去的童年,这个为住在我那座房子里以及那条街的所有的人……还有住在帐篷里的人。为了他们挨过去的饥饿时光,为了所有被杀或者将要被杀的人。

她来到飞机尾部的另一个洗手间,把每件东西都摸了一遍。她冲了马桶之后,又拿起卷筒纸巾,但她并没有用纸。她摸了水龙头,摸了开关。她俯下身,在门把手上哈了一口气,然后才开门出去,走进飞机尾部的厨房,要了一杯水。

空中乘务员大多都没有注意她,而是继续用带有口音的德语小声地聊着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们都跟她截然不同。她们是金发幽灵,对保持苗条的身材高度敏感。她不懂德国话,但她现在处于一种新的状态,一种感到越来越刺激的状态,因此,她能充分想象到她们的谈话内容是什么。航空这个行业再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了。由于公司太多,竞争激烈,员工的工资太低。安全标准在逐渐降低,工会也失去了影响力。女孩子们只要遇到合适的男人,就会从这个行业逃出去。

一名乘务员转过身来,达莉亚碰了碰她的肩膀,把杯子给她。她从另外一个乘务员身边挤出来,转过拐角,小心翼翼地扶着椅背向前走,踏上了返回头等舱的“长途之旅”。

达莉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见那位时髦的邻居醒了,鼻子上架着一副雅致的金丝眼镜,正在看书。“飞行时间很长啊。”她说道。

“是啊,很长。”

“到处走走很好。”

“是的,确实。我坐得不舒服了。”达莉亚夸张地伸着懒腰,说道。

“肌肉都抽筋了。”

“是的,一点没错。”

“我丈夫有时候在空军工作,为了执行任务,得飞很长时间。太恐怖了。他们有规定,必须四处走动,这样腿上的血液才不会淤积在一起,但在那些小飞机上不太可能做得到。”

“我也这么觉得。”达莉亚盯着那个女人看了片刻。“那本杂志好看吗?”

那个女人做了个鬼脸。“还行吧。都差不多。”说着,耸了耸肩。她或许是觉得被人看见读这种没有实质内容的东西而不好意思吧。

达莉亚用手捂住嘴巴,好像要忍住哈欠似的,同时伸了个懒腰。“有家人来接你吗?”那个女人问道。她问这个问题时有些迟疑,好像问这么亲密的问题有所顾忌似的。

“没有。我出差。”

“真的吗?”

“真的。我在写一篇文章,关于旅游的。”

“噢,真的嘛。你是作家。”

“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嗯,你一定会圆满完成的。那太刺激了。旅行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在你年轻的时候。”

“我知道。我很幸运。”

“再加上还有人给你出钱!”那个女人大笑起来。笑声甜美,很有感染力。

过道对面有个裹着毯子的人翻了个身。那个女人又继续看书,达莉亚则回头去看电视。那名英雄和天真无邪的少女分手了。反派人物个个都丑陋无比,都是性爱狂魔,皮肤黝黑,胡子拉碴。又是一部好莱坞的宣传片而已。

柏林。昨晚才发生的事情,却恍如隔世,达莉亚心想。

她从阿里那儿接到指令,要她向自己所在的杂志社告假一段时间,去柏林参加一次工作面试。Klic!是在罗马出版的一本周刊,她是个“特约实习生”。这说不上是什么工作,只不过是公司让一个日后可能对他们有利的人开始其记者生涯而已。据她了解,很多女孩子、男孩子都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你只需要保持适度的魅力,会使用数码相机,能凑出两百字的名人的绯闻就行了。她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暑假被这家杂志聘用,这意味着她要向她刚刚认识的利奥纳多说再见了。

但这又确实是一份工作,是她在职业生涯上迈出的第一步。她正在往上爬,因为这虽然是命令,但她也很享受。

工作并不难,甚至不是什么真正的工作。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玩。她见过罗伯托·贝尼尼,玛莉亚卡拉·波高诺(这太难得了,因为玛莉亚卡拉说她和达莉亚可能是双胞胎姐妹),足球运动员弗朗西斯科·托蒂(他摆好一个时髦的姿势供她拍照),卡米拉·费兰蒂(贝卢斯科尼给意大利广播电视公司的头打电话,替她在一部电视剧里找了个角色,让她名声大噪)。干这份活最要命的就是要站在某些高档俱乐部外面,因为那里不让记者进去。按照计划,她的实习期圣诞节之后就结束,她已经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这时,她接到了这个指令,她的表哥阿里给她买了张飞柏林的机票。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遇到电影中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一张粉红色的留言条而已。请致电人事部经理,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她只需要准时抵达机场即可。她是昨天下午到柏林的。在丽晶酒店她的房间里有一张便条。上面没有签名。公司名叫赛诺,这次面试通过的人员将进入他们的公关部。他们在凯宾斯基酒店有个套房,要求她晚上9点赶到那里。

她立即就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她试图表现得跟柏林当地人一样。这里天气凉爽,风很大,菩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炎热的夏天快结束了。她在市中心走着。她没有走库达姆大街,而是朝里德里希大街走去,消失在哈克市场周边迷宫似的街道里。

她觉得德国跟其他地方一样。她坐在城市快速列车上,看见了各种肤色的人种、各种颜色的衣服。有身上裹着长布条的女人,也有头上戴着头巾的女人,她们都避开彼此的目光。有刚刚起床的艺术家,也有刚刚看完医生回来的退休夫妇。有脸色灰白、正在努力适应柏林墙推倒之后生活的人,也有坐在角落的学生、懒鬼和失意者。总是能见到一些游客,他们时刻不忘戴着防水太阳帽,背着数码相机,每个口袋里都插着地图,看上去体态臃肿。

德语简直让她发疯,她只能听懂几个词。在这特殊的一天里,最重要的新闻是一宗金融丑闻。走在繁忙的大街上,到处可见中年政客和能源大亨随意交谈的照片。这些人干了些什么,她看不懂,但从这些用长焦镜头拍摄的照片上来看,他们似乎没干什么好事。

她走进一家网吧,要了一杯意式浓咖啡,准备花两欧元上网半小时,希望能找到一点她突然被启用的线索。可是除了最近发生的环境危机和资本主义经济的持续恶化之外,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思考着选择凯宾斯基酒店的原因。这是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店,当然就不会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她曾想象过嘎吱嘎吱走在移民聚居的棚户区和人接头的情形。或许是真的要她参加求职面试?他们可能觉得她需要更多的掩护吧。

她在街边吃了一点小吃。她会准时出现的。她穿得像平时在Klic!上班一样,既时髦又有品位。短裙,紧身衣。靴子虽然有些磨损,但看上去十分结实。她上身穿一件短夹克,头戴一顶与夹克的颜色十分协调的价值不菲的血红色帽子。

到了前台,他们将她领到赛诺公司预订下来进行面试的套间。她敲了敲门,一个她之前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开了门。那人很瘦,黄皮肤,耳朵上有个银色耳机,大概是在听什么人说话。总之,他没有看她的眼睛。还有一种可能——因为她穿的那身紧身衣太诱人了。

“你有手机吗?”他伸出手,她没有给他,而是把背包放在一把椅子上,把夹克搭在了背包上。

那个年轻人向离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你要喝茶的话,那儿有。”他指着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说,然后出了房间,沿着一条不长的过道走了。她对面有一扇窗户,从那里可以看见大屠杀纪念馆。有几个孤独的犹太人在迷宫似的大楼里进进出出,沉浸在人类同类相残的悲痛之中。

片刻之后,那个年轻人又回来了。“这边请。”他说道。

卧室里的那个人她不认识。有50多岁了吧,她在心里猜测。那人脑袋顶部有些灰发,鬓角的头发已经白了,耳朵边的头发经过了精心修剪。她想,这就是她要见的人了。

“你好,达莉亚,”那人说。“认识你很荣幸。”

“你好。”她等着,看他会不会和她握手。可他没有。

“请坐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你的表哥告诉我,你仍然要为事业献身?”

“是的,”她回答道。“我很坚定。”

“我们改变了策略。”他跟她说话的时候,视线越过她盯着房间里的电视机,那里正在播放一部狮子与水牛的纪录片。

“你很聪明,我相信你很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时间安排得过来,如果这事不是那么重要,我们是可以让你写封告别信的。可遗憾的是……”刹那间,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脸上皱纹密布,两眼盯着地板,一声不吭。自从儿子被害以后母亲一直茫然不知所措。丈夫去了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

“没关系,他们知道我爱他们。”

“这我相信。”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达莉亚,没有人强迫你,但我们的朋友曾经告诉我,你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言出必行。你是自愿的,对吗?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对吗?”

“是的。”

“你年轻,又漂亮,哪个男人娶了你,都会得意洋洋。你完全可以去过那种完整的生活。”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很好。太好了。”他点点头。他用灰色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嗯……我们现在这么办。我们要设法让效力更持久,所以使用病菌,而不是炸弹。”

“病菌?”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是一声叹息。他把目光投向电视机。他是在看时间吗?“达莉亚,有些事你不知道会更好一些,明白吗?”

“明白。明白,当然明白。”她有点尴尬地回答。“用什么方式对我来说不重要。”她说。实际上,她只想过用炸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想象过用别的方式。从来没有。

“这是我们特别研制的病菌。达莉亚,以前有一种病,大家都认为今天没有这种病了。为了预防这种病,过去大家都要注射疫苗……我小时候也注射过,但是现在,很多年没注射疫苗了。这种病叫天花,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让她坐出租车穿过大半个罗马城了。在她的记忆中,“天花”和“叶绿素”没有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科学术语而已,跟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

“天花分为不同的种类。最早的一种,其死亡率为30%。目前仅存的天花的样本只在政府的秘密实验室里才有,要获得一个样本代价非常大。得到样本之后,我们得对它进行修改,将它制造成一种武器,一种为我们使用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向后靠在床头板上,调整了一下垫在后腰处的枕头。“只要我们有设备,做起来很容易。”他耸耸肩。

“现在呢,这种病毒就像……”他又朝电视机那里看。“……就像运动员服用的类固醇激素一样,是我们可以为之自豪的技术上的创举。你也可以为之感到自豪。”他告诉她。

她点点头。“很好。”

他伸出手,好像要拍她的肩似的,但在最后一秒停了下来。“采取这个方法……总是会引起严重后果。毕竟,传播瘟疫,传播这种可能会反过来伤害你自己人的东西总是下下策。否则,早就有人使用这个方法了,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是的。”

“但是,现在时机到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那个人停下来,等待着,似乎缓不过气来了。他病了吗?

“达莉亚,你即将成为这个病毒的携带者。你就是一支箭,直接射进魔鬼心脏的利箭。”他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胸脯。

她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就已经手持注射器,蹲到了她的身边。他用棉签在她肩部擦了擦,然后给她打了一针。一点不疼。

“没有这个你肯定会死掉,那样的话你就没用了。当然,这一切都未经试验。毕竟,我们不是医药公司。”那个年长的人开这个小玩笑时,脸上带着微笑。“我能保证的是,你的死亡速度会减缓。你可能会多活几个星期,也可能会一直活着,做孩子的奶奶或者婆婆。”他说。开这个玩笑时他没有笑。大概是看着她可怜,她心想。

这之后事情就简单了。去隔壁的房间,里面有行李和你的新衣服。把身上穿的衣服全都脱下来,放进垃圾袋里。桌上有只瓶子,里面装着病毒,看上去就像一瓶止咳药。去卫生间,用这种病毒洗手。把下水道堵上,这样病毒就不会流失。用你的手指梳头,这样病毒持续的时间会长一些。如果你要把手擦干,就在自己的皮肤上擦。把空瓶子扔在卫生间的废纸篓里。你的行李里有浴帽和手套,以后你洗澡的时候要用。穿上床上的衣服。准备工作应该就完成了。

“如果碰到了问题,就告诉尤塞夫,”那个年长一些的人说。“你准备好后,就带你去酒店。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饿了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早上,去前台取回你的各种证件。费用已经支付,你不必操心。出租车会带你去机场。你只需要按照你的行程走就行,几天之内不要洗手,尽量到处摸。你的身份是记者和旅游作家。这一切你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吗?”

“是的。”

“指令会通过电子邮件以草稿的形式传给你,明白吗?”

“明白。”

“你非常勇敢。”那个人说。他穿着一件蓝色衬衫,衬衫里面是件白色T恤衫。床上摊着报纸,报纸用两部手机压着。在房间的另一边有张写字桌,桌上有只打开的手提箱。

她在隔壁房间严格按照那个人的话做了——把身上的衣服脱了,甚至连内衣裤也脱了,像个听话的孩子。他们给她挑选的衣服都很传统——长裤、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女孩穿的那种白衬衣。鞋底很舒适,适合走路。

在一尘不染的卫生间里,她用塞子把水池塞住,从瓶子里往手上倒了一些病毒液,那东西有点像稀油,没有任何气味。她看着手中的这摊毒液,把手指伸进去,搅动起来。

天花。

这种疾病叫什么对她来说真的无所谓,只要他们能买到,把它变成一种武器,叫什么都行。可以叫伤寒,可以叫瘟疫,也可以叫埃博拉病毒。

镜子里是一张死神的面孔。她揉搓着,直到双手变干,然后又往手里倒了一摊,把手伸进头发里,在头皮上揉搓着。她就像个虚荣心极强的女人,把这样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显然,她花的时间太长了,因为尤塞夫来敲门了。

“等一等……”她喊道,匆匆把剩下的液体涂在了脸上、脖子上和前臂上。

她打开门时,尤塞夫正站在门口。她让他站在那儿等她抹完口红。他看着镜子中的她,身体几乎在颤抖。她涂完口红,又抿了抿嘴,然后把手伸进包里,掏出香水,往身上喷了一点香水。

“不要浪费香水。”他板着脸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尤塞夫也是自愿牺牲的人员之一。她突然想去吻他,可他那么严肃,要是吻他的话,很可能会让他心脏病发作,于是,她只是笑了笑。现在,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准备好了。”她说道。

空中乘务员叫醒了她,递给她一条热毛巾。她装模作样地用毛巾在眼睛上擦着。屏幕上的那个小飞机还在那块绿色的东西上方,但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第二餐饭有免费的酒。餐食有几种选择:一是供素食者食用的意大利面,二是鱼,三是必不可少的牛排。

机舱外是一片由缥缈的白云组成的铁灰色海洋。在数千英尺高度的飞机下方有一艘巨型油轮,看上去就像水中的一道小裂缝。

一切都在快速地进行着。饭几乎一送来就要收拾餐具了。在飞机后部的某个地方,一名婴儿老是哭个没完没了。机舱的广播里响了几次铃声之后,播音员要求大家把小桌板收起来,把座位调整到标准高度。

“我最讨厌这个时候。”那个僧伽罗妇女面带微笑地看着她。随着飞机的下降,汉莎7416航班似乎飞得更快了。机舱内的空气变得凝重。庞大的飞机左右摇晃着,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很沉重。

她感到耳朵在压力的作用下很胀,鼻梁上一阵剧痛。她咽了一下口水,张开嘴巴,试图打通鼻窦。窗外的远处是一条海岸线,蜿蜒的海湾边有一条起伏的公路。飞机斜着身子,转了一个弯,她看到了这座城市。这是她的第一瞥。

庞大的客机一阵颤栗。机身抖动起来,仿佛一头巨大的动物接近畜舍时突然兴奋起来一样。真主与你同在,她曾接受这样的教导。她是一支箭。直射恶魔心脏的利箭。

在她下面,千百万人正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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