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和希拉回到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然后下楼办了离店手续。他们开车离开旅店时都有一种虎口逃生的感觉。

街上的车不多。洪钧开车向北,驶入环华盛顿市的495号高速公路向西,然后拐上270号高速公路离开了华盛顿。他们向西北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个加油站停车吃了晚饭。

饭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在弗雷德里克市转入70号高速公路。又跑了近两个小时之后,转入68号高速公路,沿着马里兰州那一条把宾夕法尼亚州和西弗吉尼亚州分隔开的狭窄山谷向西行驶。

这里是蓝岭山脉的北端,山高岭峻,林密谷深。68号高速公路时而爬上山巅,时而穿过深谷。周围是漆黑的世界,只有他们的车灯辟出一小片光明。

希拉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洪钧拼命睁大疲惫的双眼,盯着前方路面那不太清晰的分道线,双手机械地把握着方向盘。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听使唤了——当汽车爬向山顶时,他会下意识地把天空中的点点星光当成前方汽车的尾灯;当汽车冲下山谷时,他又会不知不觉地把路边的丛林看作栋栋房屋。他太困了。有一次,他一恍惚,汽车差点儿冲进路边的树林!他在惊骇之余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开了,便把车开到路边的一个休息区。

车停稳之后,希拉被惊醒了。她睁开睡眼,神态紧张地问洪钧:“车坏了吗?”

“没有!我太困了,歇会儿!”洪钧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

希拉看着洪钧,说:“亲爱的,你太累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歉意也带着温情,“要不你到这边来睡,我开吧?”

“你也够累的。再说了,晚上视野不好,开车很危险。我看这儿挺安全,他们不会追来的。咱们索性睡一觉,等天亮再走吧。”洪钧熄灭了发动机,把车窗玻璃升起来,锁好车门,放倒坐椅靠背,躺了下去。没过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

希拉坐在旁边,但是失去了睡意。她看了看周围那黑黢黢的山林,又看了看在星光下隐约可见的公路。此时万籁俱寂,耳边只有洪钧那均匀的呼吸声。她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似乎总担心有什么危险会突然降临。她四处张望着,然而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仿佛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生命,只有天空中的星星还在不停地眨着眼睛。

忽然,她发现身后的丛林中似乎有亮光在闪动,但她定睛观看时那亮光又无影无踪了。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没过多久就又看到了如同从地平线下面发出的一晃即逝的亮光。一种恐惧感从她的心底油然升起。她想叫醒洪钧,但伸出的手犹豫一下又收了回来。

亮光又出现了,似乎是在远处山冈的后面。又过了一会,那山冈上出现了一对车灯。她松了口气。但是看着树林后面那时隐时现的灯光渐渐逼近,她的心底又生起另一种恐惧。那对车灯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风驰电掣般从旁边驶过,然后又慢慢消逝在前方的山林之中。

希拉扭动了一下身体,仰靠在椅背上。她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便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种声音惊醒,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黑黑的身影正趴在她旁边的车窗上。她惊恐地叫了起来!

洪钧被惊醒了,腾地坐了起来。他刚要问,但已借着晨曦看见车窗外趴着一只一人多高的动物。“熊!”他叫了一声,立即伸手转动钥匙起动了发动机,然后又打开了车灯。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和光亮把狗熊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逃进了树林。

希拉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地说:“刚才可真把我给吓死了!”

“看来你这英雄还是不敌狗熊啊!”洪钧笑道。

“人家都要吓死了,你还取笑!”希拉撅起了嘴。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洪钧探过头去,轻轻亲吻了希拉的嘴唇。

“你的大胡子真讨厌。说真的,我很想看看你刮去胡子是个什么样子。”

东方的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清爽的空气中弥漫着树木与花草的芳香。山林里静悄悄的,偶尔传出几声清脆婉转的鸟鸣。

洪钧站在汽车旁边,活动了几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又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非常惬意。回到汽车里,他调整好座椅靠背,看了看似乎正在想着心事的希拉,把汽车开上了公路。

清晨的山区公路上几乎没有车辆。洪钧的右脚不断地把油门向下压去,车速很快就达到了80英里。他知道自己是在超速驾驶,但他要趁着路上车少时多跑些路,以便能在天黑前赶回芝加哥。同时,他也确信警察不会这么早就跑到大山里来巡逻。

行前他们已在地图上看好一条捷径——68号高速公路上有一条40号公路可向西北直插他们要走的79号高速公路而不必向南绕道西弗吉尼亚的费尔蒙特。

当一轮红日刚刚从东方升起时,他们看到40号公路的路标,便下了高速公路,沿着一条平坦但不宽阔的公路向山里驶去。十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一个美丽的山区小镇。

小镇建在山中一块较为平坦的坡地上。一栋栋由红色与白色或黄色组合起来的尖顶小楼星罗棋布地散落在绿树掩映的山坡上,很容易使人产生世外桃源的遐想。镇中心那整洁的街道和两旁那宽大明亮的橱窗又给人以现代城市的印象。朝阳下的晨雾给这小镇罩上一层祥和的色彩。教堂那悠扬的钟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洪钧不由自主地减慢了车速,似乎是怕惊醒这仍在沉睡的小镇。他和希拉都被小镇的情境感染了,默默地透过摇下的车窗欣赏着两旁的景色。

他们来到小镇中心的十字路口时正值红灯,虽然四面无车,洪钧还是停车等待。这不仅因为他要遵守交通规则,而且因为他要决定行车方向——这里没有了40号公路的路标,只有杰克逊大街和华盛顿大街两个街名。绿灯亮了,洪钧决定直行。

汽车驶出小镇之后,公路越来越窄,路旁都是美丽但没有人烟的山林。翻过两座山,他们来到一个山中盆地。虽然这一大片群山环抱的草场美不胜收,但他们无心观赏,因为柏油公路把他们引到一处农舍,再往前则变成了土路。

农舍的主体是两栋红色的房子和两个高大的圆柱形谷仓。房子旁边的围栏里有上百只黄色的肉牛和十几只黑白相间的奶牛。

房前停着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和一辆红色的小卡车。小卡车旁有一位头戴卷沿帽、身穿花格衬衫和背带式工装裤的老汉正在装车。洪钧决定去问路,便把车停到了路边。

洪钧和希拉下车走向那位老汉。打过招呼之后,洪钧说:“请问40号公路在什么地方?”

老汉用手指捋了一下修饰得非常整齐的白唇须,反问道:“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洪钧说:“我们要去芝加哥。”

老汉笑道:“那你们到山里来干什么?沿着高速公路跑就可以了!”

希拉说:“我们在地图上看到40号公路是一条近路,而且听说这山里的风光很美,所以就进来了。没想到却迷了路!”

“我没听说过40号公路。你们要找的是不是杰克逊大街?”

洪钧知道美国的公路一般都有名和号。本地人习惯用公路名,外地人习惯用公路号。他回车里取来地图,但地图上只有号没有名。

老汉看了看地图,说:“这40号公路好像离这里还很远呢!来吧!既然是上帝把你们送到了我的家,那就请你们到我家一起吃早饭吧!”老汉说完之后,也没等洪钧他们表态,便转身向房门走去,并大声叫道:“凯茜,告诉你个好消息——两个客人和我们一起吃早饭!”打开房门后,他转过身来对洪钧和希拉说:“来吧,请!”

洪钧和希拉只好跟着老汉走了进去。

进屋后,他们穿过门厅和起居室,来到宽敞明亮的餐厅。餐厅里放着一张长方形的硬木餐桌,桌上铺着洁白的台布,中央摆着一盆鲜花。老汉坐到餐桌的里端,让洪钧和希拉坐在他左侧的桌边,说:“我叫理查德·伊斯门,你们就叫我迪克吧。可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我的客人呢!”

洪钧和希拉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并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伊斯门先生说:“我刚才就猜到了你们是中国人而不是日本人,否则我也就不会请你们进我的家门了。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家。小时候我爸爸就告诉我,只要在脚下挖个洞,就能一直挖到中国!后来我真的去了中国。不过我可不是从地底下钻过去的,而是从天上飞过去的。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在空军服役。你瞧,我比你们还先到中国呢!哈哈哈!”

这时,一位相貌慈祥、身体健壮的老女人从厨房走进来,手里端着盘子和刀叉。伊斯门先生说:“这是我太太,凯瑟琳。这位是乔恩,这位是希拉,来自地球那一边的客人!”

洪钧和希拉起身与伊斯门太太打过招呼,然后希拉主动跟着伊斯门太太去厨房帮忙。

伊斯门先生对洪钧说:“你别看凯茜现在壮得像头母牛,她年轻时的身段美极啦!我告诉你,乔恩,你可不能让你太太吃得太多,也不能睡得太多,要不然她也会变成凯茜的样子!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们还没有结婚。”洪钧忙说。

“啊哈!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不一样。不结婚,也不叫‘太太’,叫‘伴儿’。对吧?这世道真是变了。过去男人和女人上床,是为了结婚,现在男人和女人性交,是为了不用结婚!真是莫名其妙!”

洪钧微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伊斯门太太和希拉把麦片、牛奶、烤肉条、面包、黄油、果酱等食品放到餐桌上,伊斯门太太坐在伊斯门先生右手的桌边,希拉又坐回洪钧的身边。吃饭时,伊斯门先生问他太太知不知道40号公路,他太太也说不知道。饭后,伊斯门太太去厨房打了几个电话,终于问清楚杰克逊大街也叫40号公路。

洪钧和希拉的心中充满感激之情。希拉去车里取来一块绣着大熊猫的真丝头巾,送给伊斯门太太。老婆子非常高兴,回屋去取来了一件奇特的礼物——这是一个用树枝弯成的有点像羽毛球拍的东西,椭圆的环中横七竖八地系满了不太粗的牛筋,中央还拴着一块粗糙的半透明的“宝石”。

伊斯门太太对希拉说:“这是我亲手做的,名叫‘捕梦网’。你回家后把它挂在你卧室的窗户上。这样你睡梦中不好的东西就会离开你,而美好的东西就会变成你生活中的现实!希拉,我衷心地祝你幸福!”

希拉接过了“捕梦网”,然后按美国人的习惯与两位主人拥抱吻别。

伊斯门先生说他要往镇上送牛奶,可以顺路送他们一程。洪钧开车跟着伊斯门先生返回小镇。快到镇中心的十字路口时,伊斯门先生靠边停车并示意洪钧在路口右转弯。洪钧和希拉向他挥手致谢,开车走了。

此时的小镇已经从睡梦中醒来,街上有了来往的车辆,也有了并不像城里人那样匆忙的行人。洪钧不无感慨地说:“这地方真好!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如果让我选择居住地,我肯定选在这儿!”

希拉也说:“是啊,这儿的人比纽约人可爱多了!”

他们出了小镇之后不久,终于又看到了40号公路的标志。他们的心里踏实了,继续西行。

洪钧开车又跑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看见尤宁敦的路标,但是前面出现了修路信号,他顿时高兴起来,说:“真不容易,终于见到人了!”

由于修路施工把挺长一段公路的路面占去一半,把双行道变成了单行道,所以在这段路两端各站着一名手拿对讲机的工人,指挥两边的车辆轮流进入单行线。当洪钧开车通过这段路来到另一端时,他把车停在那位指挥工人的身边,降下车窗玻璃问道:“你能告诉我这里离尤宁敦还有多远吗?”

“什么?尤宁敦?那还远着呐!”工人想了想又说,“你再开大约30分钟,遇到一个路口往左拐,那是上68号高速公路的。上了68号之后,你往西走,然后再找去尤宁敦的路标,或者再找人问问。”

洪钧糊涂了。不过,按照那个工人的指点,他开车回到68号高速公路。根据他的直觉,他们早上离开68号高速公路之后先到北面的大山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向南回到68号。虽然跑了大半天,但实际上往西没走多远。在加油站,他终于得到了答案,原来那40号公路与68号高速公路是分分合合,凡是山里有城镇的地方,40号公路就会出去绕一圈,因此又称为“观光路”。

洪钧自我解嘲道:“进山兜了一圈儿,不虚此行!”

希拉说:“照你这么‘不虚此行’,咱们就得等到圣诞节才能回到芝加哥啦!”

洪钧没有说话,而是轻声唱了起来:

来吧,孩子!

你不想回到那个老地方——

甜蜜的家乡芝加哥吗?

一加一是二;

二加二是四。

来吧,孩子!

不要让我迟到……

这里是阿巴拉契亚高原,山势虽高但较为平缓,所以公路多修在山岭之上。这里的天气变化颇为奇幻。有一次,他们看见前方乌云密布,似有大雨倾盆,但行至近前,却只见稀稀疏疏的几个大雨点。车行于山顶之上,两边的山谷里弥漫着白色的雾气,令人别有一番惊险的体验。忽然间,天上的乌云被风吹开一道缝,一缕阳光泻下来,给这雾海洒上一片金光。

洪钧和希拉都情不自禁地赞叹大自然的神奇与美妙!他们知道已经不能按原计划赶回芝加哥了。不过,他们心甘情愿,因为他们并不急于结束这段美好的旅行。

下午五点多钟,他们在俄亥俄州首府哥伦布市东边十几英里处找到一家名叫“雷诺克斯”的汽车旅馆。办好住宿手续之后,他们开车出去在一家“不下车”快餐店买了汉堡包、薯条和饮料。这种快餐店是专为开车人设计的。你开车来到店后的价目牌前,即有见不着面的服务员在扩音器里问你买什么;你坐在车里报出要买的食品后,开车转到另一侧的第一个窗口付款,然后再到第二个窗口去拿你的食品。在整个过程中,你根本不用离开驾驶室。如果你要买的食品暂时取不了而且后面有汽车排队,服务员会客气地请你把车开到旁边的停车场稍候,然后他们会把食品准备好,给你送到车中。

回到旅馆吃完晚饭之后,洪钧与希拉分别洗了澡。他们都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似乎这两天的劳累与紧张都被那温暖的水流带走了。

这个缠绵的身子,他们相拥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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