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9年春假前一天的晚上,洪钧又接到了希拉的电话。希拉说她加入了基督教会,希望洪钧能作为“家人代表”参加她的“洗礼”。而且那是一次免费的“宗教旅游”,地点在俄亥俄州。洪钧对宗教不感兴趣,但是他到美国后还没有出过远门,而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花钱又正值春假,于是他欣然同意。

那天下午,洪钧和希拉与二三十位讲着他听不懂的中国话的同胞共乘一辆大客车离开了芝加哥。一路上,他尽情欣赏窗外的景色——广袤的田野和零星的农舍与高楼林立的城市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他对美国那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有了更为深切的感受。

晚上七点左右,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托莱多市郊的一家汽车旅馆。据说这家旅馆的老板也是教会成员。

第二天上午是“全体大会”,会场就是旅馆的大餐厅。来自北美各地的两三百名华人教徒坐在一排排椅子上,前面还有个主席台。洪钧觉得那形式不像什么宗教活动,倒像一次学术研讨会或演讲会。开会之前,每人发了几张歌篇,都是“圣经歌曲”。然后便有一个主持人来向大家报告本次活动的食宿经费,并让大家在休息时把捐款放到门口的捐款箱内。由于主讲人还没到,主持人便教唱“圣经歌曲”,然后便互相“拉歌”——女教徒唱一遍,男教徒唱一遍,纽约的教徒唱一遍,多伦多的教徒唱一遍。那气氛非常活跃,简直就像个联欢会。

两位主讲人终于来了。他们都在五十岁左右,讲话很随便,全没有讲经布道那种装腔作势的口吻,也没有肩负神圣使命的庄严神态。

第一个人讲的主题是为什么要信基督。此人颇有口才,讲起话来口若悬河,而且逻辑性很强。他引用了很多“圣经语言”,不过其中心思想就是——人若不信基督,生活就总是“空虚又空虚”。例如,你刚获得硕士学位时很高兴,但很快就感到“空虚又空虚”了;你又读博士,拿到学位后也高兴了一阵子,但很快又感到“空虚又空虚”了。挣钱也是一样。你挣了10万块很高兴,但很快就觉得“空虚又空虚”;你又去挣,挣到100万块甚至1000万块,但你仍会觉得“空虚又空虚”。因此,你只有相信基督,时刻遵循基督的教诲并等待基督的降临,你才会体验到人生的幸福。

第二位的讲演风格与第一位截然不同,他很讲“理论联系实际”。他讲的主题是如何理解《圣经》中的几段话。按他的解释,信基督就是要“享受基督”,就是要从“主”那里得到物质的满足和精神的欢乐,用最通俗的话讲就是要“吃基督”!这种解释显然深受教徒们的欢迎,因为有不少人在高呼“阿门”!这位主讲人很有说单口相声的天才。他在讲演中穿插了不少笑话和小故事,不时博得满场笑声。而且他自己在讲到精彩处时,便邀问大家:“阿门不阿门啊?”于是众人高呼“阿门”,会场气氛轰轰烈烈!

主讲人讲完之后是大家即席发言,交流学习《圣经》的经验和体会。众人发言十分踊跃,但无非是讲述自己如何认真学习《圣经》,如何自我反省等等。有一位教徒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亲耳听到基督声音的体验,于是群情振奋,高呼“阿门”!

洪钧心想,此人说的若是实话,那真该让精神病医生去检查一下,他是否已经走火入魔形成“幻听”了!

接下来的发言更是千篇一律。人们都用最简单的语言向基督表示感谢和爱心,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纷纷站起来带领大家“高呼口号”!有的人由于激动或不习惯当众讲话,站起来后便有些语无伦次。但众人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只要有人讲话,便尽情高呼“阿门”。那会场的气氛真是如火如荼!

坐在会场上,洪钧既有新奇感又有似曾相识感。宗教活动采取这种活泼的形式虽是其始料未及,但这些场面却使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文化大革命”中的“革命歌曲大家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和“向毛主席表忠心”。联想起这两天看到的饭前祈祷和早晚祈祷,他感觉很像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期间革命群众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早请示和晚汇报”。虽然他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早已耳熟能详。此时此刻,他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历史的巧合还是人为的借鉴。他只能感叹人类之间那无所不在的“共性”!

午饭后,洪钧在院子里遇到了希拉,他说下午不想听“经验交流”,想去外边的农场看看。这周围都是空旷的农田,但不远处有几栋房子像是个农场。希拉也觉得“呼口号”很枯燥,便欣然同意了。

那果然是一个家庭农场,由一栋相当漂亮的住房和几栋高大的仓房组成。在一栋仓房前面,他们看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和一个小伙子正在修理一辆胶轮拖拉机,便上前问好并讲明来意。那位老汉听说他们是中国来的,非常高兴,热情地带着他们参观饲料库和养猪场,并介绍农场的情况。那个年轻人是老汉的儿子,已经成家,不住在这里。他们共同经营这面积约300英亩的农场,还养了几百头猪。大多数工作都由他们俩自己干,只有在农忙季节才雇用短工。

参观之后,老汉热情地邀请洪钧二人到他家做客。他家住一栋平房,约有七八个房间,平时只有老两口住。室内铺着地毯,家具也很漂亮,很现代化,客厅里还摆着一架钢琴。老汉说自己是个没有文化的人,儿子也没上大学,但他对生活很满意,唯一担心的就是收获的粮食和出栏的猪卖不出去。老太太很热情地招待客人,但很少插言,总是微笑着听丈夫说话。这似乎与城里人有所不同。老汉还告诉客人,美国已经没有那种农民聚居的“村庄”,农村地区都是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农场”。临别时,老汉极认真地脱下工作服与洪钧和希拉合影留念,并说他希望美中人民的友谊不断发展。

离开农场之后,洪钧和希拉沿着乡村公路往回走。

红色的夕阳给广阔的田野罩上一层静谧祥和的色彩,远处那高速公路上移动的车辆似乎也放慢了速度。在美国这种节奏紧张、竞争激烈的生活环境中,此情此景真是难得的享受。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并最终停下来,并排站在路边。望着西边的天地,他们都没有说话,似乎是怕语言破坏这美好的氛围。

过了很长时间,希拉才轻声问洪钧:“乔恩,你相信上帝么?”

“不信。你呢?”

“我也不信。”

“那你为什么入基督教呢?”

“因为我想‘吃基督’啊!”

“看来你赞成第二位主讲人的观点。”

“其实我觉得第一个人讲得更有道理。他说,人不应该有太多的欲求,因为许多欲求是无法满足的,于是就容易走火入魔;但是人也不能毫无欲求,因为没有欲求的人会觉得很空虚,生活乏味,无苦无乐。在世俗社会中,人们经常要遭受欲求和空虚的折磨,在两种苦难之间徘徊,要么在欲火中烘烤,要么在空虚中煎熬。只有相信上帝,人才能摆脱欲火的焚烧,同时又不会陷入冰冷的空虚。仔细想想,他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呀!”

“你这不等于接受了基督教的观点吗?”

“这不一样,我是被共产党教育出来的唯物主义者,不可能再相信上帝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加入教会的动机也是很‘唯物’的啊。”

“你的话总是挺深奥的。”

“其实一点儿也不深奥。我告诉你,对咱们这些中国留学生来说,要想在美国这个社会中找到立足之地,有三条可以选择的道路:第一条是刻苦学习和努力工作;第二条是政治投机或贸易投机;第三条是巧联姻缘或加入教会。对我来说,第一条路太辛苦;第二条路太卑鄙;只有第三条路最可取。但是,巧联姻缘需要机遇,而加入教会既可以改善生活,又可以开拓机遇,所以我就决定当个基督徒了!”

“你就不怕上帝来惩罚你?”

“信则有,不信则无嘛!我根本就不相信上帝,他又怎么能惩罚我呢!乔恩,你干吗这样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其实,我并不比一般的人更坏,只不过我不像很多人那样把他们肮脏的内心世界掩藏起来,却装出一副高尚的样子。我喜欢坦率,我憎恨那些伪君子!我记得有一位俄国作家曾经说过一段非常精彩的话——‘假如这能使我们每一个人把他自己所有的秘密念头都讲述出来,把他所不敢说出来的和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人家的,把他连对最要好的朋友都不肯说的,有时连对他自己都实在不肯承认的东西,都毫不迟疑地公开出来,那这世界会臭气冲天,使我们全都窒息致死哩!’你笑什么,乔恩?你不同意他的观点?也许,你觉得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高尚的东西。或者,你认为爱情就是一种非常高尚的东西。那你就错了!爱情不过是生活中一段小插曲,不过是把人们联结起来的一种方式。恋爱的双方,谁不是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呢?你看,我多么坦率!即使我俩现在的样子有点儿像姐弟恋,我也没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淑女!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真庆幸自己还没有爱上你!”

“咯咯咯!我真高兴你也学会了坦诚!这样我们又是一丘之貉了!不过,也许你以后会因为没有爱上我而后悔的!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后悔没有能够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哦。”

“香肠做的链子锁不住狗!”

“你说什么?”

“人无法向驴子证明它是驴子!”

“咯咯咯!乔恩,我喜欢你的幽默哦!咯咯咯!”希拉笑得弯下了腰。

夕阳被天边的一片灰云遮住了,但却把灰云的边缘映照得五彩缤纷。

洪钧和希拉向汽车旅馆走去。一路上,他俩有说有笑,似乎刚才根本没有进行过那一番涉及灵魂的对话。当他们回到旅馆时,教徒们已经开始晚饭前的祈祷了。

第二天上午,新教徒的“洗礼”在旅馆的室内游泳池举行。希拉穿着浅蓝色的很像睡衣睡裤的套服。见到洪钧后,她快步走过来,紧紧拉着洪钧的手。她似乎很激动,也很紧张,身体都在颤抖,但她什么也没说。

仪式开始了。希拉在庄重的乐曲声中缓缓地走进游泳池,直到水没到她胸部时才停住脚步。两位站在水中的男教徒按照池边主持人的指令,将希拉的头向后仰按在水中,再迅速扶起——这就意味着基督已赋予她新的生命。于是,池边的教徒们高呼口号,高喊“阿门”。

洪钧悄悄地走了出去。

一个多月之后,西北大学法学院在芝加哥市区东边密歇根湖畔的海军码头大礼堂举行了那一年的毕业典礼。

法学院的师生以及来自美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毕业生亲友共聚一堂。毕业典礼庄重又热烈,特别是当那二百多名毕业生被依次宣名登台时,台下的亲友便站起来欢呼鼓掌。

毕业典礼之后,一辆辆大客车把师生及宾客拉回法学院。

法学院那由长廊连为一体的三栋大楼里飘着气球和彩带,犹如一个盛大的节日。法学院准备了自助餐。师生和亲友们端着盘子和杯子,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走着。谈笑声和欢呼声四处飘荡。平时穿着极其随便的学生们也都一改装束——男生们个个西装革履;女生们人人花枝招展。

希拉穿了一件玫瑰色的旗袍,把她那苗条的身段勾勒得极富魅力。这独特的服饰也使她大出风头!大概她喝了不少酒,原本白皙的脸上透着红晕,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显得楚楚动人。她很忙,洪钧费了很大力气才在一楼大厅的楼梯旁找到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

洪钧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希拉,祝贺你拿到了法学硕士学位!”

希拉和洪钧碰过杯,象征性地喝了口酒,用左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前胸,似乎是在驱逐体内的疲惫或压力。“谢谢你!虽然一个硕士算不了什么,但毕竟是完成了出国留学的任务。我这两年受的罪,也算是有了回报。要说呢,我应该很高兴。可不知为什么,我今天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儿像参加婚礼,又有点儿像刑满释放。真的很奇怪!”

“你结婚了吗?”

“你很想知道么?”

“随便问问。”

“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我……真想知道。”洪钧的脸有些微红。

希拉莞尔一笑:“对我来说,只有‘金榜题名时’,还没有‘洞房花烛夜’哦。你满意啦?”

洪钧的脸更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竟然把刚才在他心底闪过的一个问题说了出来——“你进过监狱?”

“你这叫什么话!”希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没什么,就是刚才……听你说刑满释放,我就想……你别生气。”洪钧有些语无伦次。

“哦,我不会生气的。”希拉的脸上又浮起了迷人的微笑。

洪钧连忙换了个话题:“你找到工作了吗?”

差不多了。”希拉显然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洪钧没话找话:“希拉,你今天真美!”

“谢谢!你后悔啦?”

“后悔什么?”

“你忘啦?我说过你会因为没有爱上我而后悔的!人生中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而你又轻易放过了。希望你下次能够把握住生活中的机会哦,干杯!”

干杯之后,希拉被一个同学叫走了。

洪钧茫然若失地望着希拉的背影,站了许久,才漫步向连接法学院老楼和新楼的长廊走去。他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那个被老楼和新楼包围起来的花园。花园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手掌形状的铜质雕塑,一些身穿毕业服的学生正在那里照相。还有一些学生围坐在草坪上,饮酒谈笑。

洪钧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这样渴望爱情。他闭上了眼睛,但是希拉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眼睛,掏出钱包,从夹层取出一张照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上那个正含笑望着他的姑娘,在心中说道:肖雪,假如你跟我一起来美国留学,那该多好啊!分手三年多了,你的生活怎么样?你结婚了吗?你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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