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伯平用双手拄着那根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金属手杖,欣赏着自己亲手为女儿装饰的房间。离婚两年了,女儿从不到他这里来。他给女儿打电话,女儿的态度也十分冷淡。他知道女儿恨自己,因为在离婚这件事上女儿坚决地站在母亲一边。他有时也觉得自己对不起曾经“帮助他进步”的妻子,但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学,或者说他可以找到使自己摆脱良心谴责的理由。他认为,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中,人们不会同情弱者。而且生活中的强者只需要勇气和毅力,不需要良心!这些年来,他在事业上相当成功。虽然他不是什么高官,但是他手中有雄厚的资金,而这些钱就等于巨大的权力!他精心营造了一个虽不属于他却听命于他的独立王国,并在此基础上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可以使他在社会中昂首阔步的关系网。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危机感——一旦退休或被解职,那么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就都会转入他人的名下!那些听他指挥的下属,那些任他支配的金钱,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甚至连那辆“四环”轿车,就都会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剩下来的大概只有这套三室一厅的住房。虽然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只要有这么一套住房便“此生足矣”,但是他陆伯平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啊!

他这半生交往过不少女人。他认为两性之间的情爱是不能长久的。他更不相信人世间有什么“永恒的爱情”。他曾经在ktv包间中发表过酒后高论——“爱得死去活来,这我信。年轻人一时冲动嘛!但要说爱到地老天荒,那纯粹是痴人说梦!别信那些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故事。那都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作家们为了赚钱瞎编的!你看人家鲁迅先生说得多坦率,爱情是需要时常更新的!这才是真话!”正因为如此,他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就时常“更新爱情”。

他这个人喜欢理论,因为理论可以表现他的智慧和高明,可以使周围的人折服于他的脚下。他知道有人背地里叫他“路不平”,他并不生气,有时还借题发挥:我是个瘸子,但我这不是天生的残疾,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留下的残疾!我这个“路不平”跟一般的瘸子说的可不一样,他们是埋怨路不平不好走,我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敢为朋友两肋插刀!

关于人生,他也有自己的理论。他常说,人吧,生容易,活也容易,但是生活就不容易了。他还有一句在朋友圈中广为流传的名言——人生就是死亡的倒计时!他认为,一个人从降生开始,就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而且,这倒计时有快有慢,时快时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下子“归零”了。因此,人生要只争朝夕,无论你追求什么。

有时,他也渴望温馨安宁的家庭和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他认为,在人际关系中只有基于血缘的情感是不可改变的。因此,他在这套房子里给女儿留了一间,而且当他在电话里听女儿说要搬来住时才有了那种难得的激动。他知道女儿一定是有求于他才会做出这种姿态,但是他心甘情愿。

陆伯平满意地退出女儿的房间,来到旁边的健身房。他相信“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所以很注意锻炼身体。虽然他的相貌有些书生气,但身体很强健。他的左腿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受了轻伤,并给他带来一枚二级军功章。但是他的腿脚仍很灵活。他的舞姿就很有些专业水平,而且他特别喜欢跳“吉特巴”。他说只有腿部受过伤的人才能跳出这种标准的水兵舞。不过,他有时又故意让人看出他有些跛足,而且他那根手杖也在时刻提醒着别人:老子曾经为了你们而出入枪林弹雨,别不知情!

陆伯平练出一身汗,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坐在大客厅的真皮沙发上看着电视。

门铃终于响了,他急忙起身去开门。

陆婷站在防盗门外,甜甜地叫了声:“爸爸!”

“快进来,婷婷。爸爸都等你老半天了!”

“爸爸,您这儿可真是戒备森严啊!”

“其实这防盗门也管不了多大用。大家都装,我也就跟着装了。对了,我给你预备了一套门钥匙,就在你的床头柜上。来,婷婷,先看看你的房间,满意不?”

陆婷跟着父亲看了一圈,说:“爸爸,您这儿装修得真有档次!我看得够五星级了吧?”

“婷婷,这也是你的家呀!爸爸装修好这套房子之后就一直等着你回家来住!对了,我已经在餐厅订了饭,他们一会儿就给送来。今天是婷婷回家,咱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爸爸,您先别着急。让我在这儿住得有个条件哦!”

“什么条件?只要爸爸能办到,就一定满足你!”

“其实很简单。您得答应我可以把男朋友带来。作为交换,我也保证不干涉您的私生活。不管您把什么女人带回家,我都保证跟她和平共处。这就算咱们签订的‘平等条约’,行吗?”

听了女儿的话,陆伯平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尴尬。他开始想说点什么,但是看着女儿那坚决的目光,他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女儿的脾气。“婷婷,有男朋友啦?”

“就算是吧!”陆婷的脸颊有些微红。

“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您得先答应我的条件嘛。”

“爸爸这不是答应了嘛!”

“那不行!您得明确地说,不管我的男朋友是谁,您都允许他来,绝不干涉!”

“那他要是只大老虎呢?”

“那是我的事嘛!”

“你妈不同意你跟他交往?”

“您说还是不说呀?”陆婷向门口走去。

陆伯平忽然觉得女儿的性格很像自己。他在多次与对手的谈判中也是靠着这种坚强的意志让对方就范的。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不管婷婷的男朋友是不是大老虎,他都可以来,我绝不干涉。行了吧?”

“谢谢老爸喽!”

门铃响了,一位餐厅服务员提着两个大圆食盒走进来,然后将菜一样一样整齐地摆在门厅的餐桌上。服务员刚走,陆婷就有些急不可待地跑到餐桌边,说:“哇!这么丰盛的晚餐!我可真是饥肠辘辘了!”

“婷婷,先洗手!”陆伯平心情很好,他从厨房拿来碗筷,又取来两个酒杯,对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女儿说:“婷婷,你喝一点儿葡萄酒吗?”

“爸爸,您有没有洋酒,让咱也来点儿!”

“你爱喝洋酒?”陆伯平皱起了眉头。

“没喝过。但老听别人说,想见识见识呀。”

“你倒挺敢想!”

“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陆伯平在心里赞同女儿的话。他走到酒柜旁,打开柜门。

陆婷见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贴着外文标签的酒,叫道:“哇!这么多!都是您买的吗?”

“都是朋友送的!你想尝哪瓶?自己挑吧!”

陆婷挑了一瓶商标上画着一个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马且手持标枪的勇士的酒。

陆伯平笑道:“人头马——我女儿还挺有眼力!”

陆伯平打开酒瓶,在两个酒杯里各倒了一些,然后与陆婷对面坐下,端起酒杯说:“来!庆祝我们婷婷回家,干杯!”

“庆祝我和老爸在坦诚与理解的气氛中达成了平等互利条约,干杯!”陆婷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头咽下去之后,撇着嘴说:“这酒真难喝呀!还不如葡萄酒呢!”

“哈哈!你这是自找苦吃!”

“爸爸,有人说,生活就像一杯苦酒,虽然不好喝,但是能醉人。是么?”

“可以这么说。不过,生活是多方面的,你得慢慢体验。就像这酒,你得慢慢咂摸,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对了,你还没给我介绍你那只大老虎呢!他是干什么的?”

“他呀,其实您也认识。猜猜!”

“我也认识?是……你们医院那个姓冯的大夫?”

“您净胡说!人家早结婚了!”

“那就是原来你们班的那个……胖乎乎的男孩儿。对么?”

“张骥呀,瞧他那傻样!”

“那我就猜不着了。”

“我告诉您吧,是夏哲!”

“夏哲?你怎么能跟他交朋友?”

“他怎么啦?您以前不是老夸他,又聪明,又能干,准保有出息嘛!”

“可他现在犯了法,很可能要判刑的!不行,不行!你不能跟他交朋友!他要是在监狱里蹲个十年八年的,你怎么办?”

“我等他嘛!再说了,我不信他会干犯法的事儿,一定是有人陷害他!爸爸,他是我的男朋友,您可一定得帮帮他呀!”

陆伯平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又放回桌子上。“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这两年,夏哲的变化很大。他可不是你原来的那个小哲哥哥啦!我听说,他这两年和我们公司的一个女报单员关系很好。他没跟你说过?”

“我不管他以前跟谁好,只要他从今往后跟我好就行!”

“可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就像这洋酒,价钱不错,看着也不错,可并不好喝。你还年轻,交朋友一定要慎重!”

“爸爸,我真觉得是有人在陷害他呀!”

“谁会陷害他呢?”

“很可能就是那个梁高!夏哲说梁高一直对他很嫉妒,老跟他过不去!”

“哈哈哈!”

“爸爸,您笑什么?”

“我笑你的话!梁高和夏哲是券商与股民的关系,有什么可嫉妒的?没影儿的事儿!”

“可夏哲发了,梁高不会嫉妒吗?”

“你别瞎猜了!不过,我可以去查查!放心吧,我的宝贝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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