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3日星期四,夜。

我累惨了,星期一跟星期二的伦敦之行,然后是昨天早上《卫报》网站上的这篇文章,提到“摄政公园谋杀案”——他们如此命名,也提到一个苏格兰场的警探表示他的部门将跟国际刑警组织合作,特别是法国警方正在调查一些类似的案子,认为“有可能是一个在交响音乐界作案的连环杀人犯所为”。我的背脊好像感到一阵寒风,吞了口口水,那时罗琳在我身后,仍然躺在床上,她伸了伸懒腰。

“太可怕了!”我说。

“什么?早上起床吗?”

“不是,瑞秋儿·哈蒙,你知道的,那个大提琴家……”

“嗯,怎样?”

“她被杀害了……”

“什么?太夸张了!”

她裸体起来,站在我肩后读着屏幕。

“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昨天还在伦敦呢!”

“今早我会去见乔治,看能不能多知道一点细节。古典音乐的连环杀手……一定会天下大乱,希望他不会对我有兴趣……”

罗琳没说话,她太震惊了,其实我也是,不过我尽量不要表现得太过火。我的个性比较倾向反应平淡,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得避免表现得太夸张,即使看起来会有点冷淡也无妨。

当天晚一点我出门往奥斯曼大道去的时候,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激动,混合着恐惧跟兴奋,让我的手发抖,也让我产生继续行动的欲望。星期二下午的练习非常精彩,我好像重新充满了电一样……最近的几桩谋杀和结束得漂亮的巡回演出……我的创造力自由奔驰,欲望焚烧,想要马上公开演出、录音。我想要存在。当然我会跟乔治提,让他为我安排一个足以让媒体骚动的大型表演,我会继续练琴,杀人,练琴,杀人……直到抵达完美巅峰。我觉得我可以让观众如痴如醉,有办法让肖邦的《波兰舞曲》热卖到百万张,我已经没有极限。这个案件的初步调查,那些混淆的线索早晚会让警探找到我这条线上,整件事像强力催化剂一样,我得加快脚步,在一切公之于世前杀更多人,做更多演出,也许还会有几年的时间,我会加倍小心。自从纽约之后,我生病的精神状态的确让我降低了警戒,勒瓦尔、德夏奈、贾布马坡提和哈蒙这几桩谋杀没有跟以前一样的精心安排,不过我是不是也该承认,对这些人的谋杀,给了我最大最特别的……乐趣?我可能被捕……不过是为了伟大的理想。以前的谋杀是一种长时间的精神疗程,像是那种需要间隔固定时间服用的药丸,又像是糖尿病患者注射的胰岛素,而这些新的谋杀则像是外科手术,是种极端疗法,所以也比较不顾及细节,毕竟事关生死与艺术,伟大的艺术。

当我到达乔治的办公室时,整个人处于一种恍惚状态,我努力自我控制,听着他对我叙述从一些业界的客户跟朋友那里得到的初步反应,以及每个人尝试想出来的理论。

“据我所知,伦敦的那个警察真是犯了个大错,听说也被上级狠狠训过了。法国警方一点也不希望这件案子外泄,他们更希望能暗中调查,不过你知道吗?听说他们现在已经开始把一些好几年前的案子连在一起,有些音乐家已经去做过笔录了,我本来不知道……但比如加斯帕德·麦切克,还有里昂国家交响乐团的团长维吉妮·普雅斯都跟我说,最近有警探针对阿尔封斯·勒瓦尔的事向他们问话,还说有好几个常跑欧洲各大音乐厅的、知识渊博的乐迷都死了,他们正在尝试解开这个谜题。依我看这真是一团大混乱,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会把这事搞得很大,让大家提防些,也征求证人。巴黎国家交响乐团今天下午练习以后已经预约去听证了,你能想象吗?”

“勒瓦尔?我不知道他是被杀的。”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他死了,不过……好像跟其他受害人扯上关联,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关联,总之可怜的瑞秋儿——我想到你几个月前才跟她合奏过——她的头被敲破了,愿主让她安息,可怜的女孩……”

电话响起,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一会儿,不过乔治夸张的手势把我从冥想里拉出来。“他们要见你,你今天下午有空吗?”

“谁?谁要见我?”

“警方,不会耽搁太久,他们要见我旗下所有的艺术家,是保护措施,我得给大家打电话,等一下(他重新跟警察对话)好……请稍等,我记下来。到总局去吗?我没问题,我会通知其他人……谢泼德警探,或德迪厄警探,我知道了,谢谢,再见。”

“你如果有空的话,今天下午2点到5点间就到警察总局去,找——”

“谢泼德警探。”

“或德迪厄警探。”

“很好,我会去,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要不要先去吃个饭?”

“我很乐意,不过先告诉我,你觉得这次的巡回演出怎么样?”

“听着,我在波尔多跟拉罗歇尔搞砸了,我自己也很清楚,不过我想已经找回缺乏的东西,最后结束得挺好的,不是吗?”

“拉兹洛你也知道,结束那场真是……精彩绝伦。我觉得你已经恢复到以前的最佳状态,像是2005年在罗马,或者去年在布拉格的水准,不过你真的吓死我了……这些都结束了吗?”

“嗯,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好得多,状况极佳,还有多余的精力可以出售。我想演出,我知道你在夏天前没安排什么演出。”

“这是为了让你休息。三个星期后你还有普莱耶音乐厅,5月初还有柏林音乐厅。”

“每次只有一两晚。”

“6月底在澳洲有巡回演出。”

“乔治,我想要更多演出,比这多得多,到处都去,我要改变规模,要变得更有名,录制唱片,我还想尝试《哥德堡变奏曲》……”

“你这个等级不行。没有像你排行这么高的音乐家会在古尔德之后冒这种险——”

“那我就是那个例外!5年后人们就会忘了古尔德版本的变奏曲了,未来只有我的版本。”

“呃……我们去吃饭吧?”

“我还想要……我还不知道在哪里,但是我们得举办大型演奏会,在一个比所有音乐厅都大的地方,足球场、海上平台……绝无仅有的大场面。”

“拉兹洛,听我说,我得考虑考虑,有何不可呢?到现在为止你对这类提议通常有敌意,不过——”

“我会是让古典音乐普及的人,即使是马尼拉贫民窟的人,我都要让他们爱上钢琴,我再也不想只为少数幸运儿演奏,我们必须看得更大更广,你懂吗?乔治,改变规模!”

“好、好,拉兹洛,你冷静一点……你确定一切都好吗?”

“非常好!你是我的经纪人不是吗?你应该要高兴的!高兴!”

“我很高兴啊,拉兹洛,不过你这样不能让我安心,刚好相反。来吧,透透气,你会觉得舒服一点。”

“我……对不起,我有点兴奋过头了,那是因为我有太多计划,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我的职业生涯……”

“你在跟我说什么鬼话啊?”

“我领悟到自己前进得不够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看阿劳……他在成熟时期每年举办100多场演奏会,再看看年轻一辈!有的人一年150多场。而我呢?你能跟我说这10年来平均一年有几场吗?”

“40、50,也许多一点……拉兹洛,重要的不是数目,而且那也是尊重你的意愿。”

“没错,但我变了。你想一年40场音乐会,我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乔治,我的朋友,就交给你了,别摆这张脸,你会赚进大量财富的!”

我们一起去吃饭,我知道刚刚对他有点粗暴,也没办法向他解释今天早上是哪根筋不对了才这样对他,我真的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一个从我黑暗灵魂中幻化出来的拉兹洛第二,取代了原先那个,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同时是这场绑架的牺牲者与旁观者,不过是自愿的。午餐时我总算能控制住自己,我们就未来几个月的安排好好讨论了一下。

下午我们一起到法务警察办公室,警探分开接待我们。我由谢泼德接待,他先为我简述这个案件,并为了让我亲自到场这件事致歉,谢过我之后,再跟我解释他们对于在法国专业音乐人士当中发生类似的案件非常担忧。

“首先,我自己也是个小小的乐迷,对于音乐的知识也足够了解您在说什么,所以如果想跟我讲音乐的话,请不要自我设限。凶手,我们认为是个高个子男人,体能非常好——不过他好像改变目标了。先前几年我们已经注意到12件案件,受害者都是业余人士,最近开始变成职业人士,演奏家、乐评、收藏家,这个转变让我们一方面为您与您的同业的安危担心,另一方面也帮助我们能更精确缩小搜寻范围。我会对您提出我们准备的问卷上的问题,同样的问卷可能会让上百位在法国的音乐家回答。”

“请问吧。”

“谢谢,杜马先生,请问您有没有敌人?”

“据我所知,都没有什么严重性……在我的职业里,一向都有一部分人的成功与失败引起的嫉妒,我会说……我在观众间比在同行间受欢迎。”

“您在周遭的人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令人起疑的举动?”

“没有。”

“您认识瑞秋儿·哈蒙吗?”

“认识,我跟她合奏过。”

“阿尔封斯·勒瓦尔呢?”

“不认识本人,只是从媒体上认识。”

“保罗·德夏奈呢?”

“不认识。”

“皮埃里克·莫阿?克里斯托瓦尔·梅内?弗朗瓦索·吕塞?”

“不认识。”

“那安妮—加勒·德拉克?尚—保罗·乌埃?格雷戈里·维维恩呢?”

“不认识,我真的——”

“等一下,我还有3个名字:拉尔夫·毕罗特、贡特朗·德·拜和弗雷德里克·杜克洛。”

“很抱歉,我真的都不认识,没能帮上忙……”

“杜马先生,您有没有家人?”

“我跟女友以及她的儿子住在一起。”

“很好,他们近期也许会有个警方的例行拜访。您从事什么危险的运动吗?”

“没有……在公众之前表演算吗?”

“您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信息,在某些方面也许可以帮助这个案子的调查?”

“恐怕没有。”

“请问您可以填这个表格,让我们知道您在这三个星期大致的行程吗?方便时再给我们就可以了,我们会把资料输入电脑进行分析。”

“好,我会试着回想……”

“杜马先生,我得警告您您有被攻击的危险,我们猜测凶手可能是个钢琴家,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有一部分人受到攻击的可能性会比较大,您也包括在内,我就不跟您说调查的细节了。不过,若您有任何疑虑,或者有人想要接近您跟您的家人的话,请不要犹豫,打电话给我。谢谢。”

“好的,再见。”

我不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有点被搜捕的规模吓到,我留下了那么多交叉的线索吗?连续两次用钢琴琴弦的确不怎么明智,他们一定调查了刚刚警探提到的那些受害者在被杀之前几个星期参加的音乐会,也查了他们会的乐器,跟其他让他们有交集的信息。谢泼德提到的12个名字里只有10个是我的受害者,我不认识莫阿和德拉克。至于其他的人,我可以凭记忆跟警探细说我是怎么杀死他们的,为了什么理由、确切的日期、时间跟其他一大堆细节。我觉得警方可以在我的54起谋杀里找到10个已经相当了不起,不过也值得警惕,他们是不是已经起疑了?我的行程表恐怕会让他们更疑心。我决定等待时机,也许我是他们名单上的不知道第几个名字,他们对每个人都问了相同的问题,这阵子我还是暂时什么都不写了。

接下来两个星期,等着调查的进展,我得找事情做做,准备月底的音乐会。3月28、29在普莱耶音乐厅演奏奥利维尔·梅西安的《二十圣婴默想》,这是个结构繁复的大部头作品,是真正的挑战。两个小时以上的演奏,180页的乐谱,即使多年前我曾经研究过,可以说是非常熟悉,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公开演奏过,对于这部作品,我在最细微的音色里都有相当精准的音乐影像想要传达、想要更新。我得致力于工作,像个苦力一样练琴,每天数小时,让我的手指熟悉麻烦的段落,在健身房里锻练体力、跑步、多喝水、多冥想、每天上床前要坐禅一小时……我得表现最完美的自己,为这个试炼保持自己的精力,我正在一条绷紧的弦上——警方窥伺着,精神病着,而名声仍然摇摆着——只有一条路可走,毫无选择,我得继续杀人。为了存在而杀,为了给音乐以生命而杀,为了拯救世界也拯救我自

己而杀,没有谋杀就没有救赎。谁是下一个呢?星期六在巴黎杀约瑟夫·阿特曼,当然是在音乐会之前,我可不会让他有机会朝着演奏李斯特《钢琴协奏曲》的亲爱的郎朗,呕出他温热恶心的文章;至于共和国总统……除非情况允许,或者另一个“我”施加的压力变得无法忍受,不然延后是比较聪明的选择。不管是谁,只要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不管用什么方法,我知道若非如此的话,就是我要买单……我走路回家,沿着塞纳河岸行走,思考着需要采取的预防措施,以及让罗琳与亚瑟身处这些混乱之外的最佳方式。我们复活节的假期来得正好,刚好可以把世界的愤怒与张扬隔绝开来,让我们重新聚在一起,我们的爱情故事,以及附带的我和小男孩的友谊都好像已经离我很遥远,无法重新开始了似的。我筛选过的记忆里已经没有幸福时刻的痕迹,只剩下深刻的无聊,以及连带的难以置信的害处……这个想法曾在梦里出现,就在前天,当我独自在伦敦过夜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认识罗琳,就永远不会滑下这个危险的坡道,我怎么能被不可能的爱情幻影迷惑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会相信这个爱情?我的音乐敏感度怎么会被假象蒙蔽?就凭那些廉价感情引发的假性圆满、肉体的餍足以及其他欺骗?哽咽地说着救赎的我,看不到真相,几个月来只会在音乐上让我迟钝、麻痹,掩盖我的才华,我真的盲目到这个地步了吗?这一切又为了什么?证明我是有能力爱人的?最悲惨的是,我离开入选者的国度,落入凡人尘世,放下我最珍贵的,去寻找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的……这段感情让我从命定目标转移,而我也付出代价了,相当惨痛,然而……然而我没办法责怪他们,内心里仍然有一部分的怀念——历史学家会称之为“他心中的人性部分”——对她向我走来的勇气心存感恩。我第一次全心投入她的怀抱,而她也在我失足时试图支持我。我目前仍然想要跟他们继续生活,让生命有机会对我再度献上罗琳,而不失去其他的,埃特尔塔假期会帮助我们的,至少我希望如此。云雾中的一角青天、一道阳光,可以让我们看得更清楚,再度相爱……我已经不知道在写什么了……至少一个月,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没有碰她……她一定也很痛苦……而这一切对我都无关紧要……我对自己的无所谓也毫无感觉……找回宁静,我的宁静,我的音乐,我的奏鸣曲,跟另一个拉兹洛……他……跟我……终于!

回到家的时候刚好碰到亚瑟,他只用黑暗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就上楼回他房间去,连一句招呼都没有。罗琳在厨房里,向我宣布她明天晚上跟一个警探有约,她看起来很暗淡、封闭,我问她理由的时候,她只简单回答:“我累了,心情有点乱,没什么大问题。期待下星期。”

我们在冰冷的气氛中用晚餐,早上的兴奋无影无踪,我再也不想到世界各地演奏,只想躺下,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奏鸣曲在我耳中响起,好像有人在隔壁房间演奏一样,生命中第一遭,我无法忍受这个声音。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受不了了,在深夜里裸体下楼到地下室,去弹了一个小时的大键琴,直到筋疲力尽。为了让那些声音停止,我弹了一大部分库普兰的作品,到第18组曲《滴答振动》才停下来,感到稍稍平静了,然后才回房躺回假装睡着的罗琳的被窝里。

她会不会知情?是不是查了我的电脑?有可能猜到我的秘密吗?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警探们会不会在她仍然爱着我的心中引起怀疑?如果她知情的话,会怎么反应呢?亚瑟又会怎么反应?我必须知道。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沉入梦乡。

星期四一日无事,我一整天都在家里练琴,罗琳交代我到学校去接亚瑟,我就在这时遇到谢泼德警探,他正来我家找罗琳,我颤抖着跟他打招呼。这一定是个陷阱。我绝对不要回家,只要跟亚瑟一起离开。谢泼德笑着跟我打招呼。“您填了那张表格了吗?”

他白痴的笑容让我镇定下来,他们还没查得那么远,只是慢慢做着调查,绝对不可以失去冷静,把表格交还他,不要隐瞒伦敦之行,那只是个巧合……我冷静下来,到了学校跟亚瑟讲了话,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跟在我后面。我问他要不要吃巧克力面包,回家后要不要合奏乐器或玩一盘黑白棋,都没有回应。其实我自己也没什么心情,我的样子一定很假,因为小男孩连头都不转,回到家的时候我在想,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问了他都不确定,也许只是我的想象。警探已经走了,罗琳充满担忧地望着我,我避开她的眼光回去练习《二十圣婴默想》《圣父》《启明星》《圣母》《时间》……快8点时,她走进练习室,回身将门关上,态度严肃地向我走来。

我停下来。

她看着我。

她要开口了。

她知道。

我凝定不动。

“吾爱,来吃饭吧?”

她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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