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0日星期天,火车上。

杀人……终于……午餐永无止境,罗琳星期六很晚才从学校回来,亚瑟浪费我的时间……我借口说有个约,然后要排练到晚上,1点15分左右离开屋子,坐上出租车往里昂车站去。

我搭上了1点54分的高铁,3点57分时到达里昂巴迪区车站,再搭出租车往塞勒斯登岸边。阿尔封斯·勒瓦尔住在离索恩河不远处,普拉路头的一栋老房子里,卢米埃兄弟曾经在这栋房子里设下第一个工作室。

寒冷的气候里走在河岸上,我听到心中秘密的指令,表示我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23号钢琴奏鸣曲:热情》里沉郁纠结的乐章被即兴乐曲所取代,我领悟到内心的音乐又回来了,却像是被压抑、被削减了一样,但我振奋起来,几乎是欢愉的,加快脚步度过了拜访乐评人之前的半个小时。我走到水边,把树枝往水里丢,眼光随着树枝在水上漂游,树枝很快被往下的水流淹没消失,让尸体消失的方便所在,我这么想着,那些对索恩河着迷的杀手们,应该在我之前就发现了……不过今晚的节目里并不包括淹死和抛尸到水里,我的时间不多,在晚上7点的火车前只有几个小时,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只用几天就把目标的资料收集好了,并且把变数压到最少,订出执行计划来:他在6点30左右要去塞勒斯登剧场听一个年轻钢琴家的独奏会,剧场离他家很近,我打赌之前他一定待在家里,并且打算走路去剧场。这个尖酸的家伙,自己也是个二流的音乐家。众所周知他一个人住在祖传的房子里,有时会在家里接待一些艺术家,做场特别的评论会,他开创这个风气,称之为“私人乐评”。在一场私人音乐会里,有点像个品酒专家一样地品尝钢琴家,并且将他们放在一个他个人的评分系统里,运气差的人很有可能从这个挫败者小丑那里得到恶评,但是越来越多音乐家或经纪人开始玩这个游戏,很多钢琴家,而且还不是默默无名的,都接受了这种极不公道的排名。只因为音乐厅的老板们发现观众的满意度、卖座情况跟这个评分有某种关连,连我在内的很多钢琴家都对这种江湖郎中式的评分感到愤怒,这个制度几乎塑造了钢琴演绎的固定格式,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也无法避免被评分。他会亲自参加音乐会然后打分数,自从里昂那场表演以后我的分数掉了许多,这就不必提了,在50到100的勒瓦尔指数里,我只有75分,对我的才华跟国际名声而言,真是个侮辱。在法国,这个分数很有可能开始对我产生负面影响。

我打算5点左右去按他家的门铃,他一定认得出我。我会借口临时起意拜访,顺便向他解释一下上次音乐会的事,他会有点疑心,不过我亲自登门造访带来的虚荣以及专业音乐讨论的机会,应该可以说服他让我进门,然后就看我如何运用手边的资源了。我感到内心燃起愤怒与兴奋,这件事里有不少变数……他有可能不是单独一个人,也有可能接到电话,然后对那头说起我的拜访……我必须做好随时改变剧本的准备,从一开始我就该好好表达,显得诚心诚意,但为了谋杀又要保持内心的恨意,这个角色不好演,我是个敏感的掠食者,因为有用才杀人,但是这次……今晚……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就像存在于罗琳之前跟罗琳之后,同样的也有纽约之前与纽约之后,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也许变弱了,也许消沉了,不过我相信再度开始之后,谋杀给我的能量足以帮我恢复演奏水准,让我超越自我,全身全心投入音乐,而杀人的欲望使我亢奋,我要毁了这个人渣。异想天开故意犯错的游戏已结束,他真的伤害了我,我,拉兹洛·杜马,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很高的代价。我思考着:对他这种人来说,怎样算是很高的代价?被他自己写的烂文章窒息而死?淹死在一个装满粪便的浴缸里?还是被他曾经贬低的所有艺术家分尸?

时间到了,我站起来,从手提包里拿出帽子戴上,围起围巾,然后往普拉路一号走去,望一眼信箱就知道该往哪个楼层去。我站在他家门口,把旧衣服收好,打开大衣扣子,按铃。

一个男人来开门,的确是他本人,穿着衬衫跟拖鞋,他瞪了我一会儿。

“嗯?有什么事?”他说。

“拉兹洛·杜马。”

“哎呀,不可能!大师?您的拜访真让我感到荣幸,请问是什么原因呢?我——”

“勒瓦尔先生,很抱歉这样打扰你,”我说,“如果不方便的话请直说。我这个周末刚好到里昂来拜访亲戚,离下个约会还有一小时要打发,刚好想到去年12月的音乐会,就想找您聊聊。”

“啊,好的,请进!我真是太荣幸了……真的……我希望您不要对我的立场以及上次在期刊上发表的分数太生气。您知道的,这只是非常个人的看法,而您……您的声誉已经可以让您免于——”

“亲爱的先生,别说这个了。我对您的尝试以及您独立的意见真的非常佩服,您是钢琴家的罗伯特·帕克。”

“谢谢,我很高兴您没有生气。请坐,要不要喝点什么呢?”

“谢谢,我不想浪费您太多时间,如果您有20分钟的话,我们可以就我想跟您讨论的议题交换一下意见。”

他去拿了两个杯子,我则趁机观察环境。我所在的客厅有两扇面河的大窗,可以看到远处的圣约翰区,一架中型普雷耶平台钢琴是打开的,谱架上有《门德尔松》的琴谱,从开向旁边小厅的两扇门之间,可以望见里头凌乱的书桌,他的恨意起草的地点。两张摆着抱枕的沙发对我张开臂膀,我坐下来,他很快就回来了,眼中有一丝狡黠,递给我一杯果汁。

“多谢,您确定我不会打扰到您吗?也许您还有客人,我不想——”

“别担心,我一个人,而在一场音乐会之前我刚好有一个小时空闲。我不会说接待艺术家对我来说是很稀有的事……”

“我知道,而且您知道吗?我的经纪人跟我也——”

“不过您这种等级的钢琴家,那肯定是第一遭!”

“我的经纪人乔治·伊密兹昂跟我本身都考虑请您为我做个私人乐评。”

他露出大大的微笑,喝了口饮料,试图掩藏情绪。

“的确,我想您的才华可以寻求一种更……纯粹的方式来表达,我认为没有观众在场的话,无偿的演奏,没有录音也没有目击者,有时能让我们冒更多的险,让自己身处险境,更能让艺术家发挥最大的潜能。”

他残忍地微笑,我感到内心想要终结的欲望上升,让这个蹩脚的家伙闭嘴,用刀把他那张脸划花,把他的头埋到他的……“我听说您最近去了美国?”

“嗯……没错。”我垂下视线,“真是糟糕的演出。前一天我中毒了,很蠢……”

“嗯、嗯,当然当然,我知道。我的朋友约瑟夫·阿特曼就这个主题寄了一封信给我。”

“啊……《纽约时报》的乐评……”

“他很严厉,他的个性如此。我不该跟您说这个的,他是我的同行,不过他有时真的太夸张了……您知道,他以前也是钢琴家,那是内心的挫折……”

“我明白,有人曾跟我说过。”

“亲爱的杜马先生,如果您愿意办私人鉴赏会的话,我真的太高兴了,您要不要现在就约定时间呢?”

“我已经跟经纪人提过了,他下星期会跟您联络。不过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很想知道,您对郎朗在秋天录制的贝多芬协奏曲有何看法?”

“啊……跟巴黎交响乐团的,”他有点吃惊,“我在《音叉》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

“非常出色,所以我才一定要请教您。您有乐谱吗?”

“我想我有,让我找找看,您可以先坐到钢琴前,我只要两分钟。”

他脚步轻快地往书桌走去,对我的要求感到非常兴奋,我从手提袋里拿了工具之后悄声跟在他后面,躲在小厅的门边,我听到他在喃喃自语,翻东翻西,突然他大叫:“找到了,我就来!”

他从我面前走过,跨过门后就停下来,瞪着没有钢琴家的钢琴。“大师?”他有点吃惊。

我准备好原先放在大衣口袋里的绞绳,那是用一条钢琴琴弦穿入一个皮制带子里做成的,两端各有一段20厘米左右的钢管,是我在大键琴工作室里自制的刑具,已经用过5次,大部分是用来杀人,有时也用来让受害人昏厥。

音乐伴随着我朝他扑去,我用力将他按到地上,一边把绞绳往他的脖子绕,他的脸朝着木地板,我骑在他背上,很快地用绞绞绳绕了十几圈,堵住他的呼吸,他挣扎了一下子,然后就昏了过去。他跌下去的地方有地毯,声音并不大,我一点也不担心邻居。我站起来,拉着脚把他拖到书桌旁,书桌是用实心橡木做成的厚实家具,类似所谓的公证人办公桌,桌脚弯曲,棱角明显,有4个沉重的抽屉。我一边监视着他一边在他的资料里翻找,看到他正在写的文章,一份指南的手稿,“钢琴家勒瓦尔指数”,看标题就知道在讲什么,还有跟我一些同行或者竞争者的往来信件,他们都同意参加这个恶毒的游戏,几份标了注解的乐谱散乱地摆着,一台电脑正在轰轰作响。两支古老的沾水笔为这一切做装饰,一个红色和黑色的墨水瓶上有个架子,挂着几支笔,美丽的鹅毛上装着金属笔尖。我转身面对勒瓦尔,他正一边呻吟一边醒来,双手放在疼痛的脖子上,我再度掐住他直到他昏厥,然后在房间里寻找布置犯罪现场缺乏的材料。这场赌注很大,他必须了解自己为何得死,对我而言这桩谋杀代表着重新签下一度中断的契约,让自我重生,惠及我的艺术也惠及观众。我很冷静,也很有条理,被一种崭新的亢奋抓住,在以往的谋杀中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亢奋,不需要借由内心漫长的谩骂来煽动怒火,不再需要为行动做心理准备,在杀戮时间开始时也完全不感到恶心或害怕。我有一种再度遵循正路的坚定信念,感到需要再往前走,有种实现的快感,跟成功的欲望……我找到欠缺的东西,开始动手。

“勒瓦尔先生,永别了。”

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回书桌,把我的道具收回来,到入口处的洗手间洗净,朝阿尔封斯·勒瓦尔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离开这里。他浸在自己的血里,死透了。我把门关上,缩在帽子跟围到鼻子上的围巾下,在夜色中远离,走到贝拉古广场,搭上出租车往巴迪区车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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