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只有用百年来钢琴名家史上绝无仅有的惨剧来形容。我个人在40年的职业经验里也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东西,钢琴家临时不舒服取消表演或请代奏者这种事并不罕见,有时候演奏家也会犯错,自我调整后努力掩盖过错。我甚至看过在一个独奏会里,可怜的钢琴家被一个没教养的观众的手机铃声干扰,结果连连犯错、失误,虽然尝试重新来过,还是不成功,最后以逃离舞台收场。

但是,我们的明日之星拉兹洛前天晚上在卡内基厅所做的,根本就匪夷所思,而且在他接下来的职业生涯中恐怕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我这个经纪人的职责就是收拾善后,花时间跟媒体周旋,向音乐厅主管致歉,生出一张医生证明来,或是其他什么的……我得发挥最大的想象力来让世人忘记这件事,碧姬已经通知我春天有两份合约被解约了,分别是首尔跟莫斯科。我还没有跟拉兹洛提,反正也不可能跟他讲,在回程的飞机上我曾经努力过,但他带着沮丧的神情完全封闭在一道沉默之墙后,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即使在他还没成名时,我们合作过程里的低潮期里,他还在寻找方向,有时也会产生怀疑,会晃荡好几个小时,无预警地失踪,关在自己建立起来的阴暗角落里,有时也会极端挑剔……不过他还是必须接受失败,要了解,我们必须讨论,或是去看心理医生……让他结束这件事,重新开始。我对他的新女友寄予厚望,虽然我得承认,自从他们认识之后,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拉兹洛了……明天早上开始我就致力于这个艰巨的任务。他会跟平常一样来公司,我会跟他关在办公室里,告诉他所有真相,他有时间消化恶评跟媒体里的文章,而且得尽快再度登台演出。2月底大巡回演出之前没有任何重要的演出,不过我可以想办法,小型慈善音乐会、录音或是教堂……总是找得到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空下好几个星期不在公众场合表演,就像地铁驾驶看到有人卧轨之后,马上得重新开始驾驶,学习超越震惊一样。我们不能让拉兹洛珍贵的天才跟神技就这样糟蹋掉了,那将是多大的损失啊……这可不只针对我的情况!

当时我真是冷汗涔涔,刚开始明明一切都很顺利,除上台之前不寻常的平静外,他完全没有平时的怯场跟紧张,而我因为对这个音乐会所押的赌注太过清楚,在一旁焦虑得绞手指。不管是在媒体上、纯粹的音乐领域上或个人职业生涯上,这场在美国的第一场音乐会都是重头戏。美国人通常对想要来抢市场的外国艺术家不太好奇,他们在所有领域中都相信自己国内的人才就足够了……他想给贝多芬一个现代风的演绎法,把听觉转换成视觉,作品101,《第28号奏鸣曲》让人联想到爵士乐,特别是在作品111,第32号里……他母亲的故事……我可以想象他最近几个星期以来累积的压力,里昂的演奏失败更是雪上加霜……不过,如同我刚刚提过的,第28号开始得挺好,顺着他的想象展开。我站在后台,看到一切都照预期的发展,于是我到詹宁斯帮我们订的私人包厢跟罗琳会合,感觉得到她很高兴能到场给拉兹洛加油,一切都精心安排过。我为她选了这个包厢,就是要让拉兹洛可以不时抬起头来看到她,我看到他对着罗琳微笑一两次,直到他如同所有观众一样也被音符的魔力攫住,我专注于音乐跟乐器,忘了演奏者,突然间,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错误干扰聆听,也许因为我参与了大部分的排练,对这首曲子熟得不能再熟,所以特别敏感,才能听出来。不过那个走调真的超出一般在舞台上演奏的容许错误范围以外,虽然我对这个谱子的细节不熟,却感觉好像他的左手和弦完全错误,差了半个音程,在一个黑键的音符时值上也出错,这类错误简直无法想象,在一个快速的乐句里不该存在,这还不是个特别复杂或艰难的段落,只是个简单的和弦,居然出这种差错!他肯定是故意的……我用眼光在观众当中搜寻,从座位往下看,很明显我不是唯一发现错误的人,一阵耳语如同海浪一样在观众当中传递着,那些没听出来的观众也好奇起来。我紧张地望向拉兹洛,罗琳也担心地从包厢的围栏上倾身向前,但是他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演奏,脸色凝重,眼神望向远方,一点也不慌乱,而且说实话,他根本就不关心,完全沉浸在他的演绎里面。我开始胡乱臆测,他到底发现了没?还是他在假装冷静?最后,他停了一下,安静地看了一眼满脸同情的罗琳之后又重新开始,几分钟后在一个棘手的乐章里,大家又重新被他的魅力蛊惑,他一向都可以把这个乐章弹得很完美,但他的右手却突然放慢,跳过三四个音符,在下一个小节中间才赶上节奏,这次没有弹错,但是落掉的音是如此明显,我确定他是故意的。这次一部分的观众显然发现了反常,但是耳朵并没有听出不对劲,也许正在赞叹他重新找回的神奇技巧。我则开始惊慌,离开包厢回到后台跟音乐厅厅长会合,他正在舞台一侧观察着拉兹洛,双臂交叉,非常不满。

“也许是神经质?大师这几天不舒服吗?”他在我耳边悄声问。

“没这回事,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也开始用不太灵光的英语讲悄悄话,一边擦着额头。

“奏鸣曲结束后我们有机会跟他说一声,他应该会往后台来吧?”

“嗯……通常是这样,一切都会很顺利,请不要担心。”

“伊密兹昂先生,我希望如此,拉兹洛·杜马也许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但是15分钟内就犯了两个错误,实在是……”

“奏鸣曲结束了,您听,大家都在鼓掌。情况没那么严重,相信我,我真的很抱歉,他过来时我会试着跟他沟通,您可不可以请医生过来呢?万一他需要镇静剂的话。”

“嗯……好。”

他走开了,我等着拉兹洛,掌声结束后我仍然独自待在后台,我实在搞不懂……他在每首奏鸣曲之间都要回后台来喝杯水、喘口气的……对我来说简直像是永恒的两分钟过去了,直到第29号奏鸣曲的前几个音符响起,有名的《汉默克拉维亚》。我害怕得全身冻结,即便我拼命挥手给他打信号,他仍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詹宁斯陪着一个医生过来。

“糟糕,我们来晚了,他怎么样?您跟他说上话了吗?他说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他需不需要什么药?”

我没说话,满脸歉意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他闭嘴,他怀疑地靠近我。

“乔治,您跟我说……拉兹洛有没有回后台来?”

“嗯……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听听这段,观众要被他吸引了。”

的确,快板毫无问题,我开始正常呼吸,但是这10分钟的喘息代价非常高,诙谐曲开始,速度却太慢了,应该在3分钟内结束的却居然弹了5分钟,这个演绎上的误差实在离这首奏鸣曲的本质太远,即使是想法再开放的乐迷都会被冒犯。我不在观众席上,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眼光、疑问跟期待。拉兹洛连眼皮也没抬就直接进入慢板,这次的速度则太快了,好像想要补救上个乐章浪费掉的时间一样,我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好坐下来。

我知道这种弹奏法不可能是拉兹洛想要的演绎,我听过他排练,他也跟我说过他要怎么做,当慢板从15分钟被缩成10分钟后,我想大概会听到观众的嘘声,但是由于礼貌、基于尊重,或者根本是因为不清楚这个乐章应该是慢板的,观众无声无息,以前年轻的时候曾经也是钢琴家的詹宁斯咬紧牙关,对我悄声说:

“这会是场灾难……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得退费的话……再怎么说这首过后就是中场了。他不能逃,您一定要跟他谈一谈,不然的话我自己会去跟他说,这么搞真的一点也不……专业!”

“罗伯特,冷静一点。”

“我先通知您,下半场我会坐在观众席,在茱莉亚音乐学院的校长跟我们的市长之间,市长虽然不是什么艺术家,但是我也不特别有意愿在他面前出丑,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除了闭嘴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耐心等候这首奏鸣曲结束,每秒都担心会有新的状况发生,我的心跳如擂鼓,好像在犯什么我也不明白的罪时被抓个正着,这份悬疑真是太难以忍受。我知道有个新的失误将要出现,但是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误终于没有出现,反而演绎得特别出色,无疑一扫音乐会开始时在观众心中造成的疑虑,虽然掌声有点软趴趴的,但也还算响亮。音乐厅厅长用一条绣了名字缩写的手帕擦着太阳穴,朝我丢来一个怜悯的眼神,当拉兹洛起身谢幕,然后往我们走过来时,他就溜走了。拉兹洛快步走过,对我微笑,然后走向他的化妆间,我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等着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再跟他讲,他走到门口时转身对着我。“你可以去帮我叫罗琳来吗?”他要求,“我需要她。”

“拉兹洛,现在不行,我必须跟你谈谈。”

他瞪着我,看起来很吃惊,“嗯,怎么了?”

“进去谈,好吗?”

他坐下来,拿毛巾擦脸的时候我替他倒了杯水,我刚要开口他就先说了。

“我的表现如何?”

我说不出话来。

“乔治?你怎么看?很大胆,不过……观众接受了,不是吗?”

他疯了、瞎了、聋了?到这种程度,我简直不敢相信。

“可惜我们没有录音。”他接着又说。

我鼓起勇气,“拉兹洛,恐怕那会更糟。你从来没有弹得这么离谱过,音符错误跟速度错误,不是在可接受范围极限内的奇想,你怎么做得出来?你生病了?也许不舒服?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

“乔治,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是在开玩笑的话,现在时机不太好,我——”

“拉兹洛,你仔细听我说。我一直都支持你,也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但是这次你真的接近灾难边缘了,你必须振作起来,听到没有?现在、马上!不然的话——”

“怎样?不然的话怎样!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然的话还是借口不舒服把音乐会取消,退费给观众为妙。”

“你疯了!帮我叫罗琳来!”

“好吧,你等着看吧,我去找她。”

我狂怒甩门走出来,其实我吓坏了,他在对我说谎吗?

罗琳在工作人员入口等我,眼神严肃,神情黑暗。

“情况怎么样?”她问我。

“他说他不懂,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以为一切都很顺利,他要见你。”

“我去见他。”她走进去。

我跟着她走进走廊,问她大厅里的气氛如何。

“还好,他不发疯的时候弹得很棒,不过很明显有人完全搞不清楚,演奏中我看到两三个观众中途离席……恐怕乐评不会放过他的。”

“我现在担心不了那些了,进去吧。我让你们独处,他回舞台之前你得跟我说说情况,万一不行的话就取消演出,我们可以退费,这个还负担得起。”

“乔治,这要让他来决定。”

她进去了,我在外面心焦等待,咬着我右手仅剩的指甲。我受不了了,决定到吧台去绕一圈,感受一下气氛,听听谈话,估计一下损失的严重性。我稍稍安心地回到后台,刚好听到下半场开演的铃声,我跟罗琳擦身而过。

“他要上场,我跟他说了,他相信我。”

“那……就这样?”

“乔治,他没发觉,虽然难以相信,不过……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弹得很好……我不晓得要怎么跟你说,现在他很沮丧,不过他要奋战,他会扳回局势的,他向我保证。”

“但是他要怎么做?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发疯?还是停演比较保险……”

“乔治,太晚了,已经要开始了,而且是他来做决定的。”

“嗯……不对……我也不确定。”

“到包厢里来吧,他如果看到我们两个都在观众席里,会比较安心。”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反正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乔治,信任他,音乐会还没结束呢!”

“我一想到之后的鸡尾酒会就……”

最糟的情况也不一定会发生,拉兹洛弹得尚可,既无闪光也没有亮点,但是没有听得出来的错误,像个音乐系学生一样,没有个人演绎,可惜这种无色彩的演奏也完全没有表现力……真是最糟的噩梦……在《第32号奏鸣曲》里,他花那么多时间练习,想要加诸在听觉上的音乐影像——如同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一样,有个古尔德之前与之后,他也希望在贝多芬的奏鸣曲里创造出拉兹洛·杜马的之前与之后?结果这个影像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显然他了解到上半场的失控之后,决定先确保技巧上的无误,掌控演奏,但是话说回来,他的外在表现看在我眼里却更加让人害怕,而且无法理解。他的脸部紧绷,布满了皱纹跟恐怖的表情,有时还

一边弹一边半站起来,好像瞪着第一排观众一样往前走。当他好像在观众当中认出敌人的时候,脸上则挂起嘲弄的微笑,他的眼睛骨碌碌乱转,神情看起来如此可悲以致罗琳都哭了出来。只剩坐得太远看不清楚的观众才会对那个晚上下半场上演的悲剧毫无所知,《第30号奏鸣曲》结束后只有不到半数的观众鼓掌,到了《第31号》则只剩下四分之一,不到音乐会尾声,整个大厅就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观众已经离席。当他终于弹出最后一个音符时观众则没有任何反应,没人敢拍手,也没有嘘声。观众安静地离座,只想赶快逃离这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耻辱,而更恐怖的是拉兹洛站了起来,往正在清空的大厅扫了一眼,然后突然大笑起来,一边自己拍着手,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才停止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举动。

大家都被吓坏了,取得詹宁斯跟罗琳的同意后,我们首先决定让医院派救护车来。拉兹洛处在一种全身僵硬、濒临崩溃的状态,必须火速治疗。当看到穿着白袍的医生走近时,他平静地站起来,跟众人打招呼准备离开。我拦下他,试着跟他讲理,但是他微笑着,看起来神情恍惚,抓着罗琳的手打算离开音乐厅,护士无奈地把镇静剂给我,我放到口袋里打算回到饭店时再用,他们上了出租车,而我则留下来处理细节,本来预定的鸡尾酒会当然是取消了,詹宁斯来到我身边拍我的肩膀。

“真是夸张啊,可怜的老兄,还好……观众没有嘘他,也没要求退费,不过您该清楚我不准备再邀请他来了,我得担起售后服务的责任!那些大头肯定不乐意,我没有要求赔偿,您就该庆幸了。我才不管你们什么欧洲的天才,我也不在乎什么古典音乐的历史中心在你们欧洲,我只是买下表演,再把它卖出去,我付现,而且我要的是成果,我们美国不需要你们。”

罗琳、拉兹洛跟我在回巴黎的飞机上,我思考着这个不幸的根源……我看着他们累瘫了,睡着了,心想会不会是幸福让他失去了神圣的火焰,如果他发现了这个事实会不会崩溃,我还是希望能乐观一点……《纽约时报》上由约瑟夫·阿特曼执笔的乐评一点也无法让我安心,事实上可能因为星期天早上的访问被取消而激怒了报社,结果放手让乐评完全自由发挥,他则乐得大开杀戒……这篇乐评极有可能以某种形式在欧洲被提及,我得打几个电话阻止炸弹引爆,解释说拉兹洛正处于一个精神低潮期,美国人太过夸张事实了,那篇乐评的“爱国风”题目“杜马先生,我们不喜欢这种法国风!”刚好可以帮我说服国内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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