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6日星期六下午4点,纽约华尔道夫饭店。

音乐会7点开始,礼车马上就要来接我们,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我像在一片云海里飘浮,然而却一点也不担忧。我没有上台前的怯场跟紧张,音乐包围了我,昨天一整天跟今天早上我都在练琴,用酒店特别在套房里为我摆设的钢琴做了一些练习。我最喜欢的练习之一,我称之为“蛞蝓”,完全没有演绎,用慢速弹奏曲子,像在揉黏土一样按下每个音,在心中则无比精细地把我想要表达的表情念出来。我的手指以这个方式最后一次把每首奏鸣曲的触感回忆一次,在心中将每一首曲子的音乐影像描绘出来。这场音乐会将是我的经典表演,在我仍然年轻的职业生涯中会标出一个转折点。如同每位大师在某个时期一样,在这个时期里,钢琴家已经摆脱想要取悦观众的欲望,也从初遇成功的飘飘然当中清醒过来了,他开始自由发挥天才,为音乐服务,圆熟的技巧不过是一个细节、一个工具。我将在好几千人面前演奏,这些观众是灵魂的聚合,将来渴饮艺术之泉,让他们喝吧,千万别让他们口渴,他们将满足地离开,而我则享有盛名。我想到古尔德跟鲁宾斯坦之间那个超现实的对话,巴赫专家对比他大了整整50岁的肖邦专家解释说他放弃开演奏会,是想要专心于唱片灌录,因为观众只会妨碍他的表现;而另一方则表示在现场演奏会当中,这上百个随他支配的灵魂带给他强烈的感觉。虽然我跟古尔德立场相同,认为只有当我们对一首曲子有新的认识跟个人演绎的时候,才有权利演奏它,但我也如同鲁宾斯坦一样,浸润在观众的聆听当中。

将近10年以来第一次,我将完全正确地独奏,不再把错误放进来,那个时代已然结束,我痊愈了。

罗琳将直接到卡内基厅跟我会合,她的飞机应该已抵达,希望她有时间在开演前到后台来看我。乔治在酒店大厅等我,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出发,他比我紧张多了。刚才他用自己的那把钥匙悄声进到我的房间,那时我正全心做我的音乐冥想,我俯身向乐器,闭着眼睛,一边敲着和弦一边哼着,没听到他走近。他大概无声地坐下,看了我一阵子,当我发现他在的时候,他坐在一张沙发里,脸色惨白,看起来很茫然,我叫了他,他很快回过神来。

“乔治!你在呀?”我说着,非常惊讶,“你跟一只猫一样,我什么都没听到。”

“真是可怕的专注力……我不想打扰你,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跟你说一下最后的准备事项。”

“请说。”

“今天晚上已经满座,2830个预约,这是照惯例詹宁斯寄来的名单。”

“不需要,以后就算了。”

“什么意思,算了?你不……”

“乔治,名单就算了,我不要了,我已经不怕恐怖行动了。”

“你吓了我一大跳,太好了!”

“接下来呢?”

“音乐会之后会有一场鸡尾酒会,重要人士方面,需要见一下纽约市长、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跟警政局长;音乐家方面,有纽约爱乐的指挥,女高音芭芭拉·韩翠克丝正好在纽约;工作方面,有几个银行的老板,詹宁斯会帮你介绍。啊,我忘了还有几个二线演员,不过你没有非见他们不可的必要;艺术家杰夫·昆斯、名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跟一个我忘了记下名字的篮球明星。”

“很好,我会做最低限度的配合,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休息,你帮罗琳订了车没?”

“订了,黛博拉负责的,礼车会去肯尼迪机场接她,把她带到这里换衣服,然后带她到会场。”

“很好。”

“乐评方面,你会有难缠的约瑟夫·阿特曼,一个矮家伙,但是整个西方都害怕他尖锐的笔,还有珍妮弗·杰森、基恩·宋吉跟其他乐评人。”

“好,我们会给他们写作的材料。”

“明天早上离开前,9点在这里有《纽约时报》的访问,记者是彼得·利特伍德,你去年在费城和他碰过面。”

“嗯,我记得,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下一季的新邀请,南美洲的巡回演出,不过我明天在飞机上会跟你讲。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谢谢,我们5点在大厅见。”

卡内基音乐厅,6点30分,我的化妆室里。

我在舞台上待了一小时,做最后的调整,试琴;让人移动钢琴的位置;跟工作人员试灯光;弹了奏鸣曲前面几小节,用来调节效果跟掌握起奏。

我想到亲爱的母亲在33年前就在同一个舞台上,以韩德尔的《竖琴协奏曲》、卡尔·菲利浦·艾曼纽尔·巴赫的《奏鸣曲》,以及德彪西为竖琴与弦乐作的舞曲吸引了美国观众。我对她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恐怕还因为伤心过度的父亲的叙述而有误差,当年带她离开大苹果的飞机坠海时,她只有35岁,而我5岁,她的影像从此之后就萦绕在我的心中。她已经变成完美的母亲,也是全世界唯一的女人,她为我指引道路,把我生命中所有可能的女性形象全部摒除。父亲在绝望的时刻常说,他实在应该代替她而死的,是他要求母亲尽快回来,让她搭上音乐会隔天的第一班飞机,她连媒体激动的乐评都看不到,因为那场意外,这些乐评把她捧上了天。

走上临着空旷表演厅的舞台,向一排排座位扫了一遍,我好像看见了20世纪70年代那些观众的鬼魂,那些看过她演奏的观众,我的思绪追随着他们起飞。我看到她了,她容光焕发,穿着晚礼服,站在乐团之间,对着观众的喝彩行礼。

我眼角带泪地走了几步,走回打开的平台钢琴,这个精巧的机器为艺术家所用……用12000个零件来弹奏88个音符,这些音符又由10只手指支配,框架上有20吨的张力,云杉、椴树、冷杉、乌木、合金……可以感觉到乐器的反应,我像坐在赛车上的选手一样坐到指挥台,闭上眼睛,随兴弹出即兴乐曲,结束的时候好像听到厅中传来掌声。我像从深深睡眠中醒来一样张开眼睛,我看到他们了,我的前辈们,所有伟大的以及没那么伟大的钢琴家,坐满了大厅,他们穿着音乐会礼服,全体起立,看着我,像是影片结束时的定格影像。我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看了一眼坐在第三排的乔治跟詹宁斯先生,两个人似乎在讨论票房收入,我回到化妆室,离音乐会开场只剩下半小时,已经能听到观众入场的声音了,那闹哄哄的声音,像海潮一样慢慢地、坚决地涨起。一个化妆师来帮我扑点粉,罗琳才刚到就执意来向我预祝好运,我吻了她,我知道她会跟乔治一起坐在哪个包厢里,内心已经决定要把伟大的路德维希的奏鸣曲献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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