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号星期六,在家中,一大叠待改的作业前。

作业对我来说是薛西弗斯神话里那块永远滚动的巨石,根本就是对老师的诅咒,也是噩梦,某种一再更新,让人精疲力尽的源头。我痛恨改作业,因为它们无耻的数量,因为它们嘲笑我的方式,高高在上看着我的样子,那个高傲的姿态其实不过是我这个职业的反射而已。学生们写出来的东西或多或少也是我教学的成果,但是大部分读起来都那么不讨人喜欢,那么让人绝望,但是只要当中有一份,仅仅一份就够了,超越所有其他的作业,给我们一种存在的价值感时,又是何等幸福,何等快乐呀!当我感到学生们听懂了、消化了,不仅仅是知识,还有方法跟分析,当他们自己开始遵循历史学家的步骤的时候,当他们的论述明显地来自上课内容的精髓的时候,那种满足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在所有情况下,时间因素都以无情刽子手的姿态存在,提醒我改每份作业无论如何都不能超过20分钟,不管它好或坏,否则就没办法把整叠改完,要不然就是会过度劳累而死或发疯。39个学生乘以20分钟,就是13个小时,下星期一前得找出时间改好,如果把接送亚瑟去运动的时间、买菜购物的时间、吃饭的时间、今晚跟拉兹洛晚餐的时间、星期天一定要的散步时间、打电话给妈妈的时间,还有洗衣服的时间全部加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任务。所以更不可能在改到好作业时花比较长的时间享受阅读,或者是在其实应该花更多时间纠正、解释、耐心重新开始的作业上耗费心血。一份糟糕的作业简直是个无垠的战场,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好好改正,必须做某种让步,要缩减、裁决,越快越好,把时间跟思绪都精简下来,刚好就是我们禁止学生做的……所以改作业对文科教师来说是化圆为方的无解方程式。

自从跟拉兹洛奇迹式的邂逅以后已经快两个月了,我还是一样惊叹莫名。

我,罗琳·拉斯科,34岁,约会的对象是近年来最享盛名的钢琴家:拉兹洛·杜马。

多神奇的命运!这个故事是不是写在命运之书里?还是偶然的产物呢?当我想到那些促成这次相遇的巧合,不可思议的小事件集合在一起,很明显地任何事或任何人都没办法阻止它发生,我们是命中注定的。

我又太过兴奋了,才认识50天,就已经想象我们一生都会在一起。我一下子冲到时速两百,但是我想相信童话故事,他对我太好,那么完完全全,那么有才华又那么敏感……我有机会……我们做爱的时候,他有一种青少年式的温柔,让我的心都融化了……他让我吃惊、让我笑也让我哭,他温柔、专注、甜蜜又有创意,永远无法满足。不过他说是跟我认识以后才变成这样的,还说之前的生命里只有音乐,生活中没有其他的爱情,只有年轻时几段短暂的关系。我很惊讶,也很感动,他爱人跟被爱的方式,那种探索爱情的天真态度让我觉得幸福,而且骄傲,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如此深爱这个伟大艺术家的女人,只要想到此我就充满无声的喜悦。如果我可以给他带来灵感,为他注入演奏所需要的能量,如果我能胜任这个灵感女神的角色,无疑是他一直追寻而从未找到的,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信任我,对我吐露心声,询问我对他的演奏方式以及在音乐会中给人的印象,对于某个乐章的演绎等的观感,这些都是延续我们先前在论坛里有关音乐的对话后惊喜的发展,而这些谈话给我带来无限的喜悦,我只是业余者,居然也能给他建议,一定是他真的爱我,而这个爱情也丰富了他的演奏方式!

我们之间在他家有了第一次,那是我们在圆顶咖啡相遇后刚好一个星期的星期天,也是在湖边散步后的第二天,我到他家去跟他会合。到达他家时我对他仍所知有限,等着发掘他的一切,但是我非常有把握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已经开始了,只差把它写下来而已。在那栋特别的大房子里,对他而言太大了,他引导我认识了他的世界,他的钢琴,他的庭园,他母亲的竖琴。他母亲是70年代的竖琴名家,在房子的地下室里有个极大的工作室跟好几台解体的古老大键琴,都是他在欧洲各国买来的,他在这些老琴身上寻找原装零件,然后自己组成新的琴,组成的琴他会收起来或是送人,或是自己拿来弹奏,直到想要造一台新琴的欲望再度升起。一楼有架很棒的斯坦威琴,摆在一个真正的小型演奏厅里,每次我来,他都会在这里为我弹琴,他练习用的琴在另一个房间里,跟两台大键琴摆在一起,也是很优异的琴。

他活得像个坚守独身主义的人,这是事实。但他对我们之间的故事也有极大的好奇跟饥渴,对亲吻跟爱抚则有着无法满足的胃口,他平常真的把这一面隐藏得很好。

那个星期天参观完房子之后,我们第一次做爱了,他内心的渴望抑制许久,但他一直控制着节奏,也把我们带上天堂,非常强烈,相当有音乐性,也极端有力,比我到那天为止所有的经验都还要美妙,我从头到脚都给了他,从所有毛细孔散发出来,如行板……然后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令人目不暇给,好像我已经认识他好几年。之后的那个星期有另一场音乐会,苏菲跟马丁也都来了,我们一起吃了一顿有点奇怪的晚餐,姐姐不太自在的沉默……她儿子崇拜的傻笑……而我在他们之间挽着我的男人,已经自信满满。我们在他忙碌的时间表跟我的小男孩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常常见面。

跟亚瑟宣布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我感觉得到,这个小宝贝早就明白了,但是他抗拒着这个时刻,他不想听,害怕妈妈对他宣布自己已经有了另一个男人……11月诸圣假期里的一个星期天,我决定对他说这件事。我们在布列塔尼的父母家,前一天晚上我告知他们,他们假装出来的讶异虽然很自然,但还是没骗过我:苏菲早就向他们打过小报告了。

那天早上我穿着睡衣到亚瑟房间里,他已经醒来,坐在床上看书。

“早安,亚瑟!”我边说边把身后的门关上。

“早安,妈妈,你睡得好吗?”

“非常好,挪个位置给我好吗?”

“呃……你要到我床上来吗?”

“嗯,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啊……好吧!来吧,我去上厕所马上回来。”

5分钟以后,我起来看他跑到哪里去,他不见了,然后我在他外公外婆的床上找到他,正在听故事。

早餐之后我又试了一次,问他要不要跟我去散步,结果他借口说正在玩牌拒绝我。他一整天都在躲我,根本找不到机会单独跟他谈话,爸妈不晓得是帮着他还是不知情,只是对我绝望的努力傻笑。晚上洗澡的时候我终于逮到他,他正在澡盆里玩,我走进浴室,反手把门锁起来,拿了把椅子坐在浴缸旁边,他绝望地看着浴室的墙跟窗子,装着要爬起来擦干身体,但是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将他压回浴缸里。

“不行,亚瑟,你现在要听妈妈的话。”

“呃,好,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已经洗完了,外婆叫我穿上睡衣……”

“亚瑟,你根本还没开始洗!”

“啊,对,好吧,妈,请把肥皂递给我。”

“肥皂在这里,亲亲,现在听我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嗯。”他的声音很小。

“你知道的,我前阵子碰面那个朋友,我跟你讲过的……”

“那个音乐家吗?”

“对,我们音乐会看到的那个钢琴家,他叫拉兹洛·杜马。”

“我就知道!”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要结婚了,对不对?”

我大笑起来。

“没有,你去哪儿学的啊!是谁把这些鬼点子塞到你的脑袋瓜里——”

“我自己想的!”

“亚瑟,别生气,我告诉你:拉兹洛人非常好,而且他很喜欢我……”

“那你也很喜欢他吗?”

“嗯,那是——”

“那你们就要结婚了嘛,看吧!”

“亚瑟,我不是要讲这个,因为我很喜欢他,我希望你可以见见他,就是这样。你知道吗?我跟他讲了很多有关你的事,他很想认识你,他还记得在音乐会见过你呢!”

“我也记得他啊,还有我们离他很近的时候,他用突出的大眼睛瞪着我们,他弹得很好,不过我有点怕他……”

“听好,现在我比较了解他了,我跟你保证他人很好,他很有名,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想邀请他。”

“那他就去啊!”

我坚定不动,而且有等着高山绝顶积雪融化的耐心。

“亚瑟,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跟你爸爸以外的男人认识,不过……”

“那当然,爸爸是你的丈夫!”

“以前是,亚瑟。你很清楚我们已经离婚了,也许爸爸现在已经有个新太太了,而我——”

“不要,你乱讲!我要你们重新在一起。”

“亚瑟,不要又重新开始讨论这个话题,如果你不想见拉兹洛的话,就直接跟我说,这样比较快。我跟爸爸是不可能再复合的,我知道这很让人难过,但是没办法,你必须接受,必须了解。”

“我不要见他。”

“好……”

我站起来,心中愤怒沮丧,不过完全不表现出来。

这个失败让我沮丧了好几个星期,不过我跟拉兹洛谈起亚瑟,我感到必须让他存在我们之间,而拉兹洛也好像能理解,他问我有关亚瑟的问题,安慰我,保证他没有不快。

这中间我们两个人到布鲁日去度过了一个甜蜜的双人周末,看遍这个北方威尼斯的运河风光,一切进展都那么迅速,我们两个在一起时是那么快乐,光是想到要分开就无法忍受,于是我们考虑要住在一起,现在只剩下得说服亚瑟……拉兹洛在秋天开了几场演奏会,我有时也会去听,他还到伦敦去跟一个又有名又漂亮的大提琴家一起合奏,让我有点嫉妒。

我认识了他的经纪人乔治,一个有着南部口音的亚美尼亚人,非常亲切,他看起来好像有点担心我和拉兹洛的恋情会给他的王牌带来的影响。

“我亲爱的罗琳,拉兹洛像个大孩子,好好照顾他。他很杰出但是也很脆弱,他的崛起可以说像是变魔术一样,叫他说给你听……几个星期以来他的演奏里有一种新气象……我想这是好事……他在成长!”

我喜欢这个人,拉兹洛对他有绝对的信赖,所以也毫不隐瞒,我们在音乐会结束后一起吃过几次晚餐,近十年来,每逢音乐会他一定到场。

我也跟一个有点糊涂的姨妈见过面,她是他童年时的钢琴启蒙老师,她看到我的时候眼中含着泪,似乎从来没奢望过可以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看到她的小拉兹洛跟女人在一起。

“你可以想象,除了他年轻时就去世的母亲,他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女人……”

我在他的身边时,镜子里反射了这些正面的影像,让我非常受鼓舞。

感到能为某人存在,真是一件既简单又幸福的事。

我回到待改的作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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