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场梦一样,琼心想,对,就像场梦。

走过成卷的铁蒺藜,阿拉伯少年提着她的行李箱,一面扯着嗓门在跟一名模样怪异的高胖男人用土耳其语聊天,这人是土耳其火车站的站长。

熟悉的火车卧铺车厢就在那里等着她,身穿巧克力色制服的卧铺厢房车掌正从车窗里探出上半身来。

这节车厢的车身一侧标明了“阿勒颇—斯坦堡”。

铁路将蛮荒沙漠之中的招待所与文明世界联结了起来。

车掌用法语礼貌地寒暄招呼,为她打开卧铺厢房,床已经铺好了床单,放好了枕头。

回到了文明世界……

外表上,琼再度成了那位安静、能干的旅客,就像一星期左右前离开巴格达的那位斯丘达莫尔太太。只有琼自己晓得表面之下那惊奇得几乎令人害怕的转变。

就像她所说的,火车来得正是时候;就在那股恐惧和寂寞之潮冲毁她精心竖立的最后那道心防之际。

她见到了——就像某些人曾见到的——场异象,关于她自己的异象。虽然她看来只像是一个平凡的英国旅客,一心只管旅行的琐事,但在沙漠的寂静和阳光中,她产生了自责,这时心灵和脑子都因为这自责而感到谦卑。

对于印度人提出的意见和问题,她几乎是机械式的回答着。“夫人为什么不回来吃午饭呢?午饭都准备好了,很好的饭菜。现在都快下午五点了,吃午饭太晚了。要茶点吗?”

好,她说,她吃茶点。

“可是夫人究竟去哪里了?我往外看,到处都看不到夫人,不知道夫人去了哪个方向。”

她走得太远了,她说,比平时走得更远。

“这不安全,非常不安全,夫人会迷路的,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好,说不定会走错路。”

没错,她说,有一阵子她迷路了,不过幸好后来走对了方向。她现在想喝茶,然后去休息。

火车几点发车?

“火车八点半开。有时候要等接驳车的客人来,但今天没有接驳车。沙漠河床的情况很糟,现在有很多水——哗啦冲过,嗖的一下!”琼点点头。

“夫人看起来很累。说不定夫人发烧了?”

没有,琼说,她没发烧,现在没有。

“夫人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嗯,她心想,夫人是不一样了,可能这种不同显现在她脸上。她回到房间里,盯着沾了苍蝇屎的镜子看。

真的有不同吗?她看着,无疑是老了一些,有黑眼圈,脸上有一道道黄沙与汗水。

她洗了脸,梳了头,扑了点粉,擦了点口红,然后再照照镜子。

对,无疑是有点不一样了,她脸上有种什么不见了,那张脸迫切地回看着她。少了的是什么?

会不会是沾沾自喜的神情?

她以前是个多么差劲的沾沾自喜之人啊!她仍然有那种刚才在外面产生的强烈反感——讨厌自己——所产生的谦逊精神。

罗德尼,她想着,罗德尼——她就只是在脑海里轻轻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

她抓着这名字当作决心的象征。要告诉他一切,毫无保留。这点,她觉得,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为时有点晚,但他们还是有可能一起开创新生活的。她会跟他说:“我是个愚蠢失败的人,用你的智慧、用你的温文教导我如何生活吧!”

还有,宽恕。因为罗德尼是很宽大的。罗德尼最了不起之处,她现在也明白了,就是他从来没恨过她。难怪他那么受人爱戴,儿女都崇拜他(甚至连埃夫丽尔在内,她心想,在那对抗的表面之下,其实一直都爱着她父亲的),佣人都愿意做任何事去讨他喜欢,而他也到处都有朋友。罗德尼,她心想,一辈子都不曾对谁不好过……她叹息了。她很累,全身作痛。

喝了茶之后,她躺在床上,一直躺到吃晚饭时,然后准备去搭火车。

现在她不再觉得坐立难安了,没有恐惧,不再渴望找点寄托或消遣,也没有蜥蜴从洞里钻出来让她害怕了。

她已经遇见了自己,认清了自己……

现在她只想休息,躺下来放空自己的脑子,心情平静地躺着,脑海深处则隐约浮现着罗德尼那张仁慈黝黑的面容……

?这时她人已经在火车上,听着车掌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条铁路线上的种种交通意外,也把护照和车票交给了他,并取得他的保证,说会发电报到斯坦堡去帮她重订东方快车的卧铺位。她也委托他从阿勒颇拍电报去给罗德尼:旅程延误一切安好琼。

罗德尼会在她原定的抵达时间之前接到电报。

所以一切全都安排好了,她再也没什么事可做可想的了,可以像个累坏了的小孩子一样放松一下。

未来有五天平静的日子,土耳其快车和东方快车向西方飞驰,带着她一天天接近罗德尼以及宽恕。

第二天一大早,火车抵达了阿勒颇。直到那时之前,因为通往伊拉克的交通中断了,所以琼是车上唯一的旅客。但这时却挤满了上车的旅客。

卧铺订位有延误、取消和大混乱等情况。吵吵闹闹的讲话声、抗议、争执、吵架……各种不同语言一起出笼。

琼坐的是头等车厢,但这列土耳其快车的头等卧铺却是老式的双人房。

厢房门拉开了,走进来一名黑衣妇人,跟在她身后的车掌则从车窗探身下去,接住行李夫递上来的行李箱。

厢房里似乎摆满了箱笼——上面盖有皇冠图案的名贵箱笼。

这名高个子妇人用法语跟车掌交谈,指示他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最后车掌走了。妇人转过身来对琼露出笑容,一个见过世面、老于世故的笑容。

“您是英国人?”她说。

她说话几乎不带外国口音,有着一张苍白秀气的长形脸,表情极为丰富,一双颇奇特的浅灰色眼睛。琼猜她大概四十五岁左右。

“大清早就闯进来,很抱歉。这实在是很恶劣又不文明的发车时刻,以致我打扰了您的休息。还有,这些车厢也很过时,新的厢房都是单人房的。不过,话说回来……”她露出笑容,几乎是孩子气般的甜笑,“我们应该不会惹得对方太心烦,因为只不过两天时间就到斯坦堡了,而我也不是太难相处的人。要是觉得我烟抽太多的话,就告诉我一声。现在我就让您好好睡一下吧,我去餐车,他们这会儿在挂餐车车厢了。”说时,车身突然碰撞一下,验证了她的话。

“我去那里等着吃早餐。再次向您道歉,让您受到打扰了。”

“哦,没什么关系,”琼说,“旅行的时候,这些状况都是意料中的。”

“看得出您很能体谅人,很好,我们会处得很好的。”

她走出去时,拉上了门,琼听到月台上传来这妇人朋友招呼她的声音,叫着:“莎夏——莎夏。”

然后爆出滔滔不绝的谈话声,说的语言是琼分辨不出的。

琼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睡了一晚之后,觉得自己恢复过来了。她在火车上向来都睡得很好。

她起床穿好衣服,快梳洗完毕时,火车从阿勒颇出发了。她准备好后,就走到外面走廊上,但在这之前,她先很快看了一下新旅伴箱笼上的标签。

欧恩巴赫·扎尔姆公主。

在餐车里,她见到这位新朋友正在吃早饭,一面很起劲地在跟一名矮胖的法国人交谈。

这位公主挥手招呼她,示意她坐到身旁座位上。

“您的体力可真好,”她声称,“换作是我,还会躺在床上睡觉。哪,博迪耶先生,继续讲你刚才讲给我听的事,真是有意思极了。”

公主跟博迪耶先生说法文,跟琼说英文,跟服务员说流利的土耳其语,偶尔又隔着走道跟一名面带愁容的军官说同样流利的意大利语。

没多久,那位肥胖的法国人吃完了早饭,很礼貌地鞠躬告退了。

“您真是位精通多国语言的人。”琼说。

那张苍白的长脸露出了笑容,这回是带着忧伤的笑容。

“也是……怎么不呢?你瞧,我是俄国人,嫁了德国人,在意大利住了蛮久的,我会说八九种语言,有的说得好,有的说得不好。跟人交谈是种乐趣,您不认为吗?所有人类都很有意思,然而人在世界上只能活这么短时间!人应该跟人交换想法、经验。这世界上的爱不够,这是我常说的。莎夏,我朋友跟我说,有些人真的没法爱的,像土耳其人、亚美尼亚人、地中海东部的人。但我说我不这么认为,我全都爱。GaWon,l''addition(法语:服务生,账单)。”琼愣了一下,因为最后那句几乎和前面的句子是连在一起的。

餐车服务员赶紧毕恭毕敬地过来,这时琼才惊觉:原来她这位旅伴算得上是位相当重要的人物。

整个早上和下午,火车蜿蜒经过平原区,这时缓缓爬升到土耳其南部山区。

莎夏坐在自己的角落里,阅读、抽烟,偶尔出人意表地说些话,有些话还颇令人尴尬的。

琼发现自己被这名奇怪的妇人迷住了,这人来自很不一样的世界,她的心路历程跟自己之前见识过的完全不一样。

这种既抽离又亲密的混合,对琼有种奇特的魅力。

莎夏突然对她说:“你不阅读……不看书吗?你手上也没有东西在做,你不编织,这点很不像大多数的英国妇女。可是你看起来却很英国人——对,你看起来完全就是英国人。”

琼露出笑容。

“其实我是没有东西可以阅读了。由于交通接驳中断,我困在阿布哈米德,手边的书全都看完了。”

“可是你觉得无所谓?不觉得有必要在阿勒颇找点什么。不,你很满足于光是坐着看着窗外的山,但你又对它们视而不见——你是在看着某样只有你才看得到的东西,对不对?你脑子里正经历着某种很了不得的感情,要不就是刚经历过了。你有件伤心事?还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琼犹疑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

莎夏哈哈大笑起来。

“啊,这可真是英国人作风。要是我问些我们俄国人觉得很自然的问题,你们会认为很失礼。妙得很。要是我问你到过哪里,住在什么旅馆,看过哪些风景,有没有孩子,他们在做什么,你是否常旅行,在伦敦有没有认识哪个手艺好的发型师——你会欣然答复所有这些问题,但要是我问你一些我脑子里想到的问题——你是否有件伤心事,你丈夫是否忠实?你是否常跟男人们睡觉?你人生中最美好的经验是什么?你是否意识到神的爱?所有这些问题就会让你退避三舍,觉得受到冒犯。然而这些问题比前者有意思得多了,nichtwahr(德语:不是吗?)”

“我想大概是,”琼缓缓地说,“因为我们是很保守的民族。”

“对,没错。甚至不能对一个才结婚的英国妇女说:你怀孕了吗?意思是说,不能在吃午饭时隔着饭桌这样问对方。不行!而是得要把她拉到一旁,悄悄地问。可是要是宝宝已经躺在摇篮里时,就可以说:‘你的宝宝好吗?’”

“嗯,这有点太过探人隐私了,不是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是个匈牙利人,叫做米慈,我问她说,你结婚了——对,已经很多年了。你还没有孩子,为什么?她回答我说她也想不通!五年来,她说,她和丈夫拼命努力——真的喔!他们不知有多努力!她反问,她还能怎么办呢?由于我们是在午餐会上,大家都提出建议。没错,有些建议还挺实际的。谁知道呢,说不定就会有结果了。”

琼看来不为所动。

然而她心底却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冲动,想要对这个友善独特的外国人打开心扉。她迫切地想要跟人分享之前经历过的感受。她需要向自己确认这经历的真实性……她缓缓地说:“这是真的——我经历了一次颇难受的经验。”

“啊,是吗?是什么?跟男人有关吗?”

“不,不,当然不是。”

“我很高兴。因为通常都是为了男人——而到最后就变得有点无聊了。”

“我完全是一个人,待在阿布哈米德招待所里,很糟糕的地方,到处是苍蝇和空罐头,一片片的铁蒺藜,招待所里面又暗又阴沉。”

“这是为了降低夏天的炎热,所以必须这样。但我懂你的意思。”

“我没有人可以聊聊,手边的书也很快都看完了。结果就……结果就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

“对,对,可能就会这样的。你告诉我的这个很有意思,请接着说。”

“我开始发现一些事情,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以前从来都不晓得的事,或者说是我已经知道,但是却从来都不愿意承认的事。我没法跟你解释得很清楚……”

“噢,可是你解释得来的。这相当容易,我会理解的。”

莎夏表现出的兴趣那么自然,那么不预设立场,琼发现自己竟然抛开自我意识讲了起来。由于莎夏认为谈个人感受以及亲密关系是很自然的事,于是琼也这样认为了。

她讲的时候没那么犹豫了,她描述着自己的不安、恐惧感,以及最后惊慌起来的情形。

“我敢说在你看来可能很荒谬,但我却感到自己完全迷失了,孤独一人,感到上帝已经遗弃了我。”

“对,人会有这种感觉,我就曾有过,很黑暗、很可怕……”

“但那不是黑暗而是亮光,耀眼欲盲的亮光,没遮没掩的,没有阴影。”

“其实我们讲的是同样的事。对你,可怕的是亮光,因为你已经躲在表面下的阴影中太久了。在我,则是黑暗,看不到我的路,迷失在黑暗中,但那种痛苦是同样的,那是种认知,体认到自己的一无所有,而且和上帝的爱断绝了。”

琼缓缓地说:“然后,事情发生了,就像个奇迹,我看到了一切,我自己——还有以前的我。我所有的愚蠢藉口和可耻都消失了,就像是……就像是重生……”

她急切地望着对方,莎夏低下了头。

“我知道得要做什么。我得回家重新来过,建立新的生活……从头开始……”

一阵沉默。莎夏若有所思地望着琼,她的表情颇让琼困惑,于是她有点脸红地说:“哦,我知道这听起来好像很戏剧性又牵强……”

莎夏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所经历的是真实的。很多人都经历过,圣保罗也一样,还有其他那些属神的圣人,以及凡人和罪人。这是种转变、是种异象,是灵魂知道了自己的苦楚。没错,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你吃饭或刷牙等等这些事情一样。但我不知道……我还是怀疑……”

“我感到自己很刻薄,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

“是的,是的,你已经懊悔了。”

“我迫不及待要回去——我的意思是,回家。我有太多话想要告诉他。”

“告诉谁?告诉你先生?”

“对,他一直都是那么好的人,一直都很有耐心。可是他并不快乐,是我害他不快乐的。”

“然而你认为现在比较能让他快乐了?”

“起码我可以向他解释,让他知道我有多抱歉。他可以协助我去……哦,该怎么说呢?”她脑际闪过的词汇是圣餐仪式,“从此开创新生活。”

莎夏郑重地说:“这是属神圣人才做得到的事。”

琼瞪大了眼。

“可是我……我不是圣人。”

“你的确不是。这就是我的意思。”莎夏停顿了一下,接着稍微换个语调。

“请原谅我这样说。也许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琼看起来有点被搞糊涂了。

莎夏又燃起一支烟,凝视着车窗外猛抽起来。

“我不知道,”琼没把握地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当然是因为你想要跟人讲,你想要说出来。脑子里想着它,想要谈它,这很自然。”

“通常我很保守的。”

莎夏看起来很感兴趣。

“而且还像所有英国人一样,对这点很自豪。哦,你们真是很奇妙的民族,但又很让人难以理解。你们会对自己的美德感到很丢脸、不好意思,却又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还加以吹嘘。”

“我认为你有点夸大其词了。”琼有点僵硬地说。

她突然感到自己很英国作风,跟对面这个坐在车厢角落、脸色苍白的异国妇女距离很遥远,一两分钟前,她还对这女人掏心挖肺地说出很个人的经历。

琼以一贯的客套语气说:“你一路都坐东方快车吗?”

“不,我在斯坦堡逗留一晚,然后去维也纳。”

她毫不在乎地加了一句:“我很可能会死在那里,但说不定不会。”

“你是说……”琼犹豫着,因为不清楚她的意思,“你有预感吗?”

“啊!不是。”莎夏大笑起来,“不是这么回事!我去那里是要做个手术,大手术,通常成功率不太高。不过维也纳有很好的外科医生,我要去看的这个医生很高明,是犹太人。我老说打算灭绝掉欧洲所有犹太人是件很蠢的事,他们有很多都是很高明的医生,没错,他们的医术都很高明。”

“喔,老天,”琼说,“我很遗憾。”

“因为我要死了吗?可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人迟早都会死的,何况我也许不会死。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能活下去的话,就会进一所我熟悉的女修道院——规矩很严的修会,进去的人是不能说话的,只能一直冥想和祈祷而已。”

琼很难想象莎夏一直保持静默和冥想的样子。

莎夏很郑重地接下去说:“很快就会需要大量祷告了——等到战争爆发时。”

“战争?”琼瞠目以对。

莎夏点点头。

“那还用说,战争当然会爆发。明年,或者后年。”

“说真的,”琼说,“我想你搞错了。”

“不,不会的,我有些朋友消息很灵通,他们告诉我的。大局已定了。”

“可是,在哪里打?跟谁打呢?”

“到处都会打,每个国家都会被牵连进来。我的朋友认为德国会很快战胜,但我——我不这么认为,除非他们能真的很快很快就打赢。你瞧,我认识很多英国人和美国人,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

“真是的,”琼说,“没有人真的想打仗的。”

她的语气充满怀疑。

“要不然为什么会有希特勒的青年团运动?”

琼很热切地说:“可是,我有些朋友去过德国很多次,他们认为纳粹运动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

“呜啦啦!”莎夏叫起来说,“再过个三年,看他们还会不会这样说吧。”

随着火车慢慢停下来,她倾身向前。

“瞧,我们已经来到西里西亚门了。真美,可不是?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们下了火车,站在那里,透过山脉广阔的山口,俯瞰着下方朦胧的蓝色平原。

这时已近黄昏,空气特别凉爽又寂静。

琼心想:多美啊!

但愿罗德尼此刻能跟她一起欣赏这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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