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逐渐恢复了神志……她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好像病了似的……而且很衰弱,弱得像个婴孩。

但她有救了,招待所就在那边。过一会儿之后,等她稍微感到好些时,就可以站起来走回去了。

在这之前,她会待着不动,把事情想个水落石出。好好想清楚,不再假装了。

毕竟,上帝没有遗弃她……

她不再有那种可怕的孤独感了……

但我得要想想,她告诉自己说,我得要想想,我得要把事情弄个清楚,我会在这里就是这缘故——要把事情弄清楚……她得要彻彻底底地认清琼·斯丘达莫尔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沙漠的原因。这明亮、可怕的光会照出她是什么样的人,会照出她不想要去看的所有事情真相——而其实那些事情,说真的,她一直都心里有数。

昨天出现过一条线索,也许,她最好就从这线索开始。因为就是从那之后,可不是吗?那第一股盲目的惊慌感就席卷了她。

她曾背诵诗词——事情就从这儿开始的。

春天里,我曾不在你身边……

就是这句诗,让她想起了罗德尼,而她则曾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一如那天晚上罗德尼曾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十月了……”那晚,就是他和莱斯莉一起坐着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沉默不语地坐着,相隔四英尺的距离。当时她还想过,可不是吗?这种距离不是太友好的样子。

但她现在知道了——那还用说,其实当时她就知道了——为什么他们两人隔得那么远。

那是因为,不是吗?他们不敢靠得再近一点……

罗德尼,和莱斯莉·舍斯顿……

不是和米娜,伦道夫——从来就不是米娜·伦道夫。她曾刻意在脑子里编造关于米娜·伦道夫那番鬼话,是因为她很清楚他们两个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她拿米娜·伦道夫作幌子,用来掩藏真相。

而且部分是因为——琼,现在诚实点吧——部分也因为米娜,伦道夫要比莱斯莉·舍斯顿容易让她接受。承认罗德尼被米娜·伦道夫吸引不会伤她的自尊,因为米娜漂亮,是那种本就可吸引欠缺柳下惠精神者的狐狸精。

然而莱斯莉·舍斯顿——莱斯莉甚至不貌美,也不年轻,更不懂得打扮。莱斯莉脸上的倦容以及可笑的半边脸笑容,要承认罗德尼竟然会爱上她,爱到不敢靠近,起码要保持四英尺距离,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这点是她极不愿意承认的。

那种渴念的爱火、那种无法满足的情欲——这种热情的力量是她自己从来都不懂得的……

那天他们两人在阿谢当时,就有着这种爱火,而且她也感觉到了。就是因为感觉到了,所以她才那么难堪地急‘忙跑开’不给自己时间去面对她其实已经知道的事……

罗德尼和莱斯莉沉默不语地坐着,甚至不看对方,是因为他们不敢这样做。

莱斯莉爱罗德尼如此之深,以致希望死后安息在他所住的镇上……

罗德尼低头望着大理石墓碑说:“想到莱斯莉·舍斯顿躺在像这样的一块冰冷大理石下面,似乎是蠢得要命的事。”然后那朵杜鹃花蕾掉了下来,像溅开的猩红色。

“心头血,”他曾说,“心头血。”

接着,他还这样说:“我累了,琼,我很累。”

说完之后,还很奇怪地加了一句:“我们没法都很勇敢……”

说这话时,他是在想着莱斯莉,想着她以及她的勇气。

“勇气并非一切……”

“难道不是吗?”

还有罗德尼的精神崩溃,莱斯莉的死是主因。在康沃尔郡安详地躺着,听着海鸥的叫声,对人生了无兴趣,静静微笑着……

托尼稚气未脱的声音说着:“难道你对父亲一点都不了解吗?”

她是不了解,她一点都不了解!因为,她差不多是横了心不想要去了解。莱斯莉望着窗外,解释她为什么要帮舍斯顿生个孩子。

罗德尼说“莱斯莉做事从来不做一半的……”时,也是望着窗外。

他们两个站在窗前向外望时,看到了什么?

莱斯莉是否见到了她园中的苹果树和银莲花?罗德尼是否见到了网球场和金鱼池?还是两人都见到了愉悦的灰白乡间以及远山朦胧的树林?那是从阿谢当山顶上见到的景色。

可怜的罗德尼,可怜、累坏了的罗德尼……

罗德尼面带和蔼、揶揄的微笑,罗德尼说“可怜的小琼……”时总是那么和蔼,总是充满感情,从来不让她失望。

嗯,她一直是他的好太太,难道不是吗?

她总是把他的利益摆在第一……

等一下——她有吗?

罗德尼的双眼在向她求情……忧伤的眼神,一直很忧伤的眼神。

罗德尼说:“我哪想得到会这么讨厌这个办公室呢?”他神色凝重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快乐呢?”

罗德尼向她恳求他想要过的生活,去当农夫的生活。

罗德尼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市集上的那头牛。

罗德尼对着莱斯莉大谈养殖乳牛。

罗德尼对埃夫丽尔说:“一个男人要是没在做他想做的事,那他只是半个男人而已。”

这正是她,琼,害了罗德尼的地方……

她焦虑得拼命要为自己刚晓得的判断加以辩护。

她是为了做最好的打算才这样的!人总得要实际一点!要替儿女们着想,她并不是出于自私才这样做的。

但是这喧嚣的抗议却平息了。

她不曾自私过吗?

难道不是因为她自己不想去农场生活吗?她想要让儿女有最好的——但什么才是最好的?罗德尼难道不是也有跟她同样的权利来决定儿女该有什么吗?

真正有优先权的难道不是他吗?不是应该由做父亲的来选择儿女该过怎样的生活,做母亲的负责照顾他们的幸福、忠诚地实践做父亲的生活理念?

罗德尼曾经说,农场生活对孩子很好……

托尼肯定会过得很开心的。

罗德尼看顾着托尼,不让他错过他想要过的生活。

“我不太擅长于……”罗德尼曾这样说过,“强迫别人做什么事。”

可是她,琼,不就毫无顾忌地强迫罗德尼……

琼突然一阵心痛,想着:可是我爱罗德尼啊!

我爱罗德尼,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他才……

她突然恍然大悟,正因为这样,才更不可原谅。

她爱罗德尼,然而却对他做出这种事。

要是她恨他的话,这样做还情有可原。

要是她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话,这件事也不会那么要紧了。

她爱他,然而,爱他的同时,她又剥夺了他与生俱来的权利——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因此之故,由于她不择手段地运用她身为女人的武器——摇篮里的孩子,以及还在肚子里的孩子——剥夺了他某些东西,使他至今未能复原。

她剥夺掉的是他一部分的男子气概。

也由于他的温文,所以他没有对抗她、征服她,因此余生成为少了很多男子气概的人……

她心想着,罗德尼……罗德尼……

她想着,而且我没办法把这些男子气概还给他……无法补偿他……我无法做任何事情……

但是我爱他,真的爱他……

我也爱埃夫丽尔和托尼、芭芭拉……

我一直都爱他们……

(但爱得不够,这就是答案——不够……)她心想,罗德尼,罗德尼,难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了吗?春天里,我曾不在你身边……

是的,她心想,有很长时间不在……自从那个春天之后……我们邂逅的那个春天……

我一直停留在原处——布兰奇说得对——我仍是那个离了圣安妮女校的女学生。轻松过活,懒于思考,沾沾自喜,害怕任何可能会痛苦的事……

没有勇气……

我能怎么办?她心想,能怎么办呢?

然后她想,我可以回到他身边,可以说:“对不起,原谅我……”

对,我可以说这话……我可以说:“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

琼站起身来,两腿发软而且失神。她缓慢吃力地走着,就像个老妇般。

走着、走着,一脚,然后另一脚……

罗德尼,她在心里想着,罗德尼……

她觉得身体很不舒服,虚弱得很……

这是条漫漫长路,很漫长的路。

印度人从招待所里跑出来迎接她,笑容可掬,挥着手,比手画脚地说:“好消息,夫人,好消息!”

她瞠目以对。

“您见到了吗?火车来了!火车停在车站,您今晚就可以搭火车走了。”

火车?带她回到罗德尼身边的火车。

(“原谅我,罗德尼……原谅我……”)她听到自己在大笑——狂笑,很不自然的笑法。印度人目瞪口呆,于是她竭力镇定下来。

“火车来了,”她说,“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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