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风又吹绿了唐溪两岸的田野。

连续的晴天温暖了这个季节,可对唐镇的镇长王秉顺而言,还是如寒冬那样冷酷。他想除掉的那个人神秘地逃脱,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本以为在那个雨夜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当他的镇长了,没有想到他会在不安和惶恐中度日。只有在夜里进入李媚娘卧房时,他才会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凌驾于李媚娘之上,他在折磨着李媚娘肉体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的精神,因为说不准在什么时候,有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李媚娘的房间,用一把尖刀或者枪顶住他的胸膛。他也想过远离李媚娘,但李媚娘就像鸦片一样,使他上了瘾,欲罢不能,那怕是死在李媚娘的身上,他也在所不惜。

这是王秉顺的宿命。

自从那个雨夜之后,春香的房间里一直没有出现她撕心裂肺的惨叫。李媚娘心里很明白,那惨叫声还会响起,就是不确定准确的时间。她现在表面上已经臣复了王秉顺,心里却还在期待着春香的惨叫声重新响起,那样也许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她的命运,甚至连王秉顺的命运也会因此改变。李媚娘在忍辱负重中等待着某一天的到来。王秉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逼问李媚娘,和游武强说了些什么,李媚娘却一直咬着牙说她什么也没有说。

王秉顺不会相信李媚娘的话,可拿她又毫无办法。

游武强是王秉顺恐惧的根源。

在这个温暖的春天中心灵在恐惧中倍受折磨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县城里的警察局长赵有三在那个晚上神秘暴死后,很快地,唐镇有了一种传闻,和凌初八的死有关的人就剩下猪牯和三癞子了,人们都相信凌初八的鬼魂不会放过他们。

这些传闻传到猪牯的耳朵里,猪牯自然也会心生恐惧。他本来想尽快和冯如月结婚的,可在赵有山死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在某个深夜被凌初八的鬼魂缠上,让他死于非命,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猪牯的父亲王秉益一直痴呆,脸上凝固着古怪的笑容,每天都要对他说那句话:“你赶快和如月成亲吧。”除此以外,王秉益没有半句话和猪牯说。

猪牯的哥哥王文青也听到了那些传闻,有天,他背着自己的老婆把弟弟约到了洪福酒馆,找了个包房,点了两个小菜和一壶米酒,边喝边说些事情。尽管王文青的老婆不希望他过问猪牯的事情,可猪牯毕竟是他的亲弟弟,他不可能看着弟弟就这样遭到不测。王文青提出了一个建议,就是让猪牯辞去保安队长的职务,带着他喜欢的冯如月远走高飞,至于父亲王秉益,在猪牯离开唐镇后,他会接过去和他们一起过日子,那时候,他老婆应该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儿子为老子养老送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猪牯没有接受王文青的建议,他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唐镇还能够到哪里去,现在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说不准出去了也难免一死,还不如在唐镇呆着,也许凌初八的鬼魂会放过他,他也只是奉游长水之命去县城里报了个官,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王文青也着实没有办法了。

某个深夜,猪牯喝完酒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

喝酒之后的猪牯胆子粗壮了些。

他躺在床上,把盒子枪枕在枕头底下,吹灭灯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心里发狠地说:“凌初八,你来吧!狗嬲的!老子不怕你,活人还怕死鬼了,简直是笑话!凌初八,你来吧!”

猪牯酒后说这些话,还是因为他心虚。

这些日子里,每当深夜冯如月陪他喝完酒,他就想搂着她进房交欢,冯如月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会柔声地提醒他,他们还没有结婚,没有结婚怎么能够同房,她虽然是卖唱的,可也是良家妇女,不是逍遥馆里的婊子,人尽可夫,没有廉耻。听了冯如月的话,他就强按下心中在酒后熊熊燃烧的欲火,回房睡觉去了。

现在,猪牯又想到了冯如月牡丹花般的脸,身体的某个部位蠢蠢欲动。

他暂时抛开了对凌初八鬼魂的恐惧,心想一定要早日和冯如月结婚,那怕是结婚的第二天冯如月就当了寡妇,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残酷的折磨了。猪牯不像钟七那样,色胆包天,他只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好好过几天日子。

如果和冯如月结婚,新婚之夜,当他揭掉冯如月头上的红盖头,脱掉她的衣服……猪牯的心泡在了幸福温暖的水中,难于自拔,此时,他完全忘记了凌初八,忘记了那些和凌初八有关的暴死的人。

就在这时,猪牯的房间里平白无故地刮起了一股阴风。

蚊帐也被阴风吹得扑扑作响。

猪牯滚烫火热的大脑在阴风中渐渐地冷却下来。

他还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这种臭味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在那里闻到过。猪牯警觉起来,伸出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了盒子枪,打开了板机,他拿枪的手有些发抖,因为在抽出盒子枪的过程中,想起了这种臭味在游长水的灵堂里闻到过,那是死人的尸臭。

猪牯悚然心惊。

为什么会在他的卧房里刮起阴风和出现尸臭?难道是凌初八……猪牯坐了起,他没有下床,而是退缩到床里的角落上,他在墨汁般的黑暗中感觉到蚊帐前站着一个影子,是那个影子朝蚊帐吹出了阴气。猪牯颤抖地说:“凌初八,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只要你放过我,我一定找一块好地,给你建一座衣冠冢,每年的清明节,给你上坟烧香化纸钱……”

阴风还在继续往蚊帐里吹,尸臭味也越来越浓郁,弥漫了整个房间,猪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难道今夜难逃这一劫了?

猪牯在惊恐中想到了自己手中的盒子枪,他想孤注一掷了,便朝他想像中黑影站立的地方抠动了板机,让他更加恐惧的是,他抠动板机后,枪哑火了,子弹竟然射不出去。猪牯心里哀鸣了一声:“狗嬲的,完了!”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低沉沙哑而又飘缈的声音:“猪牯,你赶快娶了冯如月,否则,我饶不了你——”

那声音消失后,阴风也朝门外刮去。

猪牯浑身冷汗,这到底是什么鬼,竟然在这个深夜来逼他和冯如月结婚?过了老大一会,猪牯才战战兢兢地下了床,点亮了油灯,他看到房间门洞开着。此时,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仿佛凝固,尸臭味也凝固在房间里。猪牯想去把门关上,脚滑了一下,地上怎么有水?他掌着油灯,弯腰往地上看了看,发现有种粘液在地上一直通到房间门口……

这是个艳阳天,黑森林里却还是一片阴郁,森林深处某些地方还袅袅地升起黑色的瘴气。山洞里的篝火还没有熄灭,尽管冬天已经过去,不再寒冷。篝火其实只剩下一堆火炭,还有些没有燃尽的木块还在焚烧。这堆篝火过不了多久就要熄灭了,如果不往里面加柴的话。苟延残喘的篝火还是使山洞里有些光亮,假如有人走进山洞,就可以看到躺在竹床上一丝不挂的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白瓷般的裸体蛇一样扭动着,在竹床上翻来滚去。

她口里喃喃地说:“我好怕,我好怕——”

上官玉珠处在一种昏糊的状态中,仿佛在经历着一场噩梦,其实她一直被噩梦纠缠着。

那是个面目狰狞的老头,他手上拿着在水中泡过的藤条,朝她走过来。老头举起湿漉漉的藤条抽在上官玉珠的身上,她鲜嫩的皮肤破裂的声音是那么的疼痛和伤感,甚至绝望。随着老头罪恶的藤条在她身上不停地狂抽乱舞,一朵鲜艳的花朵被无情地揉碎,从上官玉珠皮肤上渗出的鲜血就是鲜花被揉碎后尖叫的汁液。

恶老头用湿藤条凶残地鞭鞑上官玉珠时,旁边还有一个流着口水的傻子在拍着巴掌乐着。上官玉珠闭上了眼睛,她不愿意看到这个傻子,这个傻子是她残酷的命运。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傻子,她不会挨恶老头的鞭打,也不会像鬼一样暗无天日地活在这个山村里。傻子是她的丈夫,而鞭打她的恶老头是傻子的父亲。

上官玉珠一生下来就被送进了这个家里,做了傻子的童养媳。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她的噩运就一天一天临近。上官玉珠十五岁那年,就已经出落得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了,也就在这一年,她和傻子拜堂成了亲。上官玉珠既当傻子的老婆,又当傻子的保姆,稍有不慎,没有照顾好傻子,恶老头就要用藤条抽她。

她的反抗是无声的,恶老头鞭打她时,她咬着牙,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暴虐。那时,她的心就会像一只鸟一样远走高飞。她想,迟早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黑暗的生活。

藤条抽打在身上的滋味疼痛而又苦涩……上官玉珠的身体停止了扭动,她从竹床上猛地坐起来,抓过一件衣服遮在了起付的胸前。她口里还是喃喃地说:“我好怕,好怕——”

山洞里一片沉寂,篝火堆已经没有木柴燃烧后发出的噼噼剥剥的声音了。每次她出一次山回来,上官玉珠都会沉睡好几天,噩梦挥之不去,残酷地折磨她,似乎要她死去。

口干舌燥!

上官玉珠穿上了衣服,下了竹床。她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往嘴巴里送。喝完水,上官玉珠来到火堆旁,坐在那张小竹椅上,看着发出红光的火堆,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她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舔流到嘴角的泪水,又苦又涩。此时,上官玉珠的心情就像泪水一般苦涩。

上官玉珠的脸被火堆映得通红。

她的眼前幻化出一张脸,马脸,那马脸上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而且还充满了一股杀气。

上官玉珠轻轻地说:“游武强,你怎么还不来?”

……

游武强又一次被那条青蛇带到了黑森林的山洞里。

上官玉珠坐在那堆苟延残喘的篝火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看到游武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后,才缓缓地站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颤抖着声音说:“武强,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好怕——”

她想扑到游武强宽阔的怀里,可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血红的瞳仁中充满了渴望的光芒。

游武强渐渐地从痴迷中清醒过来,迷惘的马脸上弥漫着一层雾,沙哑着嗓子说:“你到底是人是鬼?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把我引到这里来?”

上官玉珠幽幽地说:“我叫上官玉珠,我好怕——游武强,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欢上了你,我需要你这样的男人,因为只有你这样的男人才能保护我,才能让我不再害怕——”

游武强的目光闪电般在她微笑而哀怨般的脸上掠过:“上官玉珠?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保护不了你,我连我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怎么能够保护你!干他老母!”

上官玉珠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你能够保护我,你只要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了,只要你在我身边——”

游武强叹了口气,对于眼前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子,他一无所知,此时,他只想离开,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眼下,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加重要!游武强说:“我不可能留在你身边,我还有事情要去做,干他老母,你就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上官玉珠的泪水流了下来。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游武强最怕看见女人的泪,只要女人在他面前流泪,他的心就会变得柔软。他说:“你莫哭,莫哭——”

上官玉珠流着泪说:“你如果不答应我留下来,我会一直哭下去,直到死——”

游武强的心被什么东西击中,有些酸楚,有些疼痛。上官玉珠此时朝他轻轻移动了脚步,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上官玉珠走到他面前,离他是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古铜色的脸,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

游武强身上有种男人特殊的味道,那不是像宋柯那样的腥臭味,只有她师傅凌初八才会喜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上官玉珠不会喜欢宋柯,她没有凌初八那样强大,她需要游武强这样的男人保护,如果凌初八不死,她还不会如此恐惧,提心吊胆地活在尘埃中。

上官玉珠说不出游武强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却被他吸引,迷恋。她真希望游武强用他粗糙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然后把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用他男人的体温烘化她。

“武强——”上官玉珠感觉自己醉了,声音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她的整个身体朝游武强贴了过去。一刹那间,游武强浑身触电般颤抖了一下,迅速地推开了上官玉珠,往后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她,警惕地说:“你,你想干什么——”

上官玉珠从迷醉中醒悟过来,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最起码现在不是!他的心里一定还装着那个叫沈文绣的死去的女人,她不明白沈文绣在他身上下了什么毒咒,俘获了他的心,她死了也对她情深意重。上官玉珠的内心十分哀怨,难道只有那些下三滥的男人才会

喜欢自己,而和自己心中的英雄无缘?她突然想起了师傅凌初八,凌初八用同样的手段把宋柯引到黑森林,可她得到了他,最后和他相依为命,那个叫宋柯的小白脸心中同样有另外一个女人,可他怎么就接受了凌初八呢?是师傅的肉体征服了那个浮萍般漂零的男人?

上官玉珠认为,自己的肉体一定比师傅凌初八的肉体更加的迷人……想到这里,上官玉珠的脸飞起了两朵红云,为了得到游武强,她豁出去了。上官玉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游武强,几乎要喷出火来。她缓缓地脱掉了自己的衣裤,一丝不挂地站在游武强的眼前。

游武强的眼睛被一团白色的光灼伤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白嫩的女人的身体,而且是那么美妙绝伦,他呐呐地说:“你,你,你要干什么——”

上官玉珠的脸上浮起妖媚的笑容:“武强,你,你就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哪怕为你去死——”

上官玉珠犹如一条美女蛇,朝游武强扭动着身体走过来。

游武强心里突然冒起了一股无名业火,朝上官玉珠大声吼道:“干他老母!你这个贱货,快把衣服穿起来,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东西了!你以为老子是条公狗呀,谁都可以上!没有廉耻的东西!”

上官玉珠听完游武强的话,呆了,她站立在那里,双手捂住了微鼓的小腹下面的阴部,脸上妖媚的笑容一扫而光。她浑身颤抖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上官玉珠碎玉般的牙在打颤,过了一会,她牙缝里蹦出冷冷的话语:“游武强,我贱是为了你才贱,难道只有沈文绣的贱你才能接受,我的就不能?游武强,你要知道,我可以让你活,也可以让你死,还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你就认命吧,游武强,你从今以后休想再走出这个山洞,我要你死也陪我在一起!”

上官玉珠的话音刚落,她口里念念有词,眼中射出两道红光。

游武强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疾地射入自己的眼睛,来不及想什么问题,身体就歪歪斜斜地瘫软下去,不省人事。

山洞里响起了一阵叽叽的女人的冷笑……

唐镇的街上表面上十分的平静,而且显得异常的冷清。这是做生意的淡季,却是农事繁忙的时节,就连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太多的人买猪肉,而三两天才杀一口猪,拿到猪肉铺去卖,不卖猪肉时,他也和家人一起在田野里插秧,或者偷偷地溜到余花裤的田里去,帮她干点活,打打情骂骂俏。唐镇少数没有田种的人,只好守着店铺,眼巴巴地渴盼有人在百忙中光临,买走一些东西。

三癞子是没有田地的人,他也不可能去租地主的田种。这是个阳光很好的晴天,画店的门洞开,三癞子穿着灰色的长衫,人模狗样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对面胡二嫂的家门上。胡二嫂的家门紧锁,胡二嫂此时被三癞子锁在屋里。胡二嫂家里没有动静,她一定在沉睡,或者静静地坐着,等待三癞子开门后给她做饭吃。现在,三癞子白天基本上在画店里呆着,他现在是唐镇堂堂正正的画师了,如果谁家死了人,就能够准确地在画店里找到他。晚上,他还是会回到胡二嫂的家里和胡二嫂同床共枕,他不敢在夜晚的时候像宋柯一样在画店的阁楼上睡觉,那些鬼魂令他恐惧,宋柯在夜晚时鬼魂会和他说话,但是天亮后,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三癞子却不一样,就是天亮了,他也忘不了那些鬼魂在黑夜里出现的情景,三癞子就是当上画师了,也和宋柯有本质的不同。

三癞子的手放在了怀里,他怀里长衫的兜里藏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在三癞子心中是那么的宝贵。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把那东西藏在怀里,时不时的要摸摸,生怕它突然会不羽而飞,那就是他从白衣女人那里求来的一小包药末。

有时,三癞子会把门窗全部关上,画店阴暗起来,他点亮油灯,从怀里掏出那个纸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黄色的药末就呈现在他的眼前。三癞子的眼睛炬亮,丑陋的黑脸上的皮肉颤动着,他真想把这包药末自己服下去,然后远远地离开唐镇,到一个白衣女人找不到的地方苟活。可他的眼前立即浮现起胡二嫂疯癫时的情景……三癞子的内心一直矛盾着,斗争着,是自己服用这包解药,还是让胡二嫂服用,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难题。他本以为自己找到胡二嫂后,马上就会给她服下这包药末,让她从疯癫中解放出来,可他没有。那天早上,他只是把躺在墓穴里奄奄一息的胡二嫂背回了家,给她沐浴换衣做饭……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三癞子也考虑到了自己,因为要得到这包解药是多么困难的事情,甚至用生命去做赌注。

其实他和胡二嫂都是可怜的人,三癞子的彷徨也有他的道理。

三癞子摸着怀里的那包药末,目光还是停留在胡二嫂的家门上,满脑袋都是糨糊。他不知道白衣女人还要杀多少人,最后一定要死的人也许就是他,他如果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关心胡二嫂的人了,她那么可怜!三癞子不敢往下想了,尽管他要想明白,这包解药是自己服下,还是给胡二嫂。

这时,三癞子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三癞子猛地站起来,那奇怪的声音揪着他的心。

他快步来到了胡二嫂的门口,打开了门锁,走了进去。胡二嫂正躺在眠床上沉睡,嘴角还流着一条清亮的口水,她是那么安祥,像个正常人一样,三癞子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

他以为是胡二嫂发出的奇怪的声音,结果不是。那奇怪的声音还是不停地敲打着三癞子的耳鼓,难道是从胡二嫂的肚子里发出来的?三癞子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了胡二嫂微鼓的肚子上,他听到的是叽叽咕咕消化的声音,而不是那奇怪的声音。

三癞子迷惘地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重新锁上了门。

镇街上十分冷清,连一条狗都没有。三癞子想,平常那些在镇街上游来逛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三癞子带着这个问题,像一条狗般机敏地在唐镇寻找那奇怪的声音。

他走进了皇帝巷,这条平常最热闹的巷子此时是那么的寂寞,因为寂寞,那奇怪的声音就显得惊天动地,三癞子在巷子口寻找到了那奇怪声音的来源,三癞子沿着空荡荡的皇帝巷走进去,子挨家挨户地搜寻过去,在逍遥馆的大门口停住了脚步。

没错,那奇怪的声音是从逍遥馆里传出来的。

逍遥馆的大门紧闭,三癞子趴在门上,眼睛贴着门缝往里面窥视。

逍遥馆里气氛紧张,脸色苍白的春香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剧烈地呕吐,她边吐边凄惨地叫唤着,声音像猫叫,听上去十分瘆人。李媚娘和王秉顺站在屋檐下,焦虑地看着春香。另外几个妓女则躲躲闪闪地从各个地方朝桂花树下的春香张望,她们神情冷漠而惊恐。

王秉顺说:“春香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李媚娘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看还是把她送走吧,她在这里一天,我心里就一天不安宁。”

王秉顺从她无力的话语中听出了她心中的某种抵抗。他冷冷地说:“春香不能走!”

李媚娘说:“为什么?难道让她影响逍遥馆的生意?那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王秉顺说:“就是逍遥馆一分钱不赚,春香也不能离开!至于为什么,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

李媚娘狐疑地看着王秉顺,这些日子,到了晚上,王秉顺基本上都在逍遥馆李媚娘的眠床上搂着她过夜,可也有些时候不来,他不来的那些夜晚,到了夜深人静时,春香的房间里就会传来让人惶恐不安的惨叫,她们谁也不敢出门,只是躲在各自的房间里瑟瑟发抖,生怕春香的厄运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李媚娘把这事情和王秉顺说过,王秉顺的反应很平淡,根本就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

李媚娘无语。

春香还是在那棵桂花树下呕吐,边呕吐边猫一样叫着,她的叫声在寂寞的唐镇传得很远。

王秉顺抬头望了望天,天空一片晴朗,惨白的阳光水波般漾动。

他冷冷地对李媚娘说:“你让人去把郑雨山叫来,给春香看看,有什么毛病,如果有病,赶紧给她治,不要舍不得钱。”

说完,他就朝门外走去。

王秉顺打开逍遥馆的大门,就看到了三癞子离去的背影。

他心里悚然一惊,三癞子来这里干什么?

很快地,王秉顺的心稍微平静了些,他想叫住三癞子,却一直没有开口。三癞子很快就消失在皇帝巷的尽头。

王秉顺叹了口气,准备回镇公所。

这时,一群死鬼鸟在晴空中掠过,王秉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间,提心吊胆的他顿时觉得无所适从。

唐镇在他的眼中阴暗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灰暗起来,很多事情,只不过是一念之差,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逍遥自在的日子。

王秉顺突然想到了猪牯。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二月初二这天,据说是个好日子。

民谚曰:“二月二,龙抬头。”农历二月初二前后是廿四节气之一的惊蛰。据说经过冬眠的龙,到了这一天,就被隆隆的春雷惊醒,便抬头而起。所以古人称农历二月初二为春龙节,又叫龙头节或青龙节。唐镇人保留了过春龙节的古老习俗。这天,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唐镇又热闹了,唐镇人一早就起来,把煎好的米糕拿到土地庙里去祭拜,希望土地公公保佑人们平安,传说这一天也是土地公公的生日。唐镇人又来到唐溪边上焚香祭拜河神,希望河神龙王祈福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个时节,唐镇人刚刚插完秧,水田里正需要水,这时若是天公降雨,十分宝贵,春雨贵如油。

这天对猪牯而言,是他一生中的大日子。

他终于要在这天和冯如月结婚。

天还没有亮,冯如月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她和父亲冯瞎子的房间里熏起了苦艾草,然后她又在厅堂里熏,在院子里熏。猪牯起床后,就闻到了浓郁的熏苦艾草的味道。猪牯很是纳闷,冯如月为什么要在这个大喜的日子熏苦艾草呢?他还没有把这个问题扔给冯如月,冯如月就笑吟吟地对他说:“今天是二月二,熏了苦艾草,一年里不会有蚂蚁蚊虫进屋。”猪牯也就没有说什么了。

天亮后,祭拜完土地公公和河神的亲戚朋友们纷纷来到猪牯家,帮助猪牯张灯结彩办喜事。

猪牯穿上了簇新的长袍马褂,披上了大红的授带,头顶的礼帽两边插了两枝金色锡铂纸糊成的竹叉,看上去喜气洋洋,一副新郎倌神气的派头,他逢人都笑脸相迎,尽管他心里还是顾忌凌初八鬼魂的报复,但在今天,他无论怎么样也得神气活现。冯如月穿着红色的府绸嫁衣,头发高高地盘起了鸡冠般的髻,显得妩媚而又端庄,她如花般的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可明亮如水的眸子里暗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

因为冯如月没有家,他们父女一直住在猪牯家里,很多结婚的礼仪都从简了,比如接亲等等,猪牯只要从偏房里把冯如月接出厅堂就可以了。人渐渐的来得多了后,冯如月就进了偏房,头上披着红布,等待猪牯把她接出去。

猪牯的哥哥王文青一家也早早来到了家里。

弟弟大喜的日子,王文青自然也高兴,进屋后就开始忙活起来。王文青的老婆却不像丈夫那样欣喜,她像只狗一样抽动着鼻子,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仿佛这个家里有什么怪味。

猪牯的父亲王秉益穿着簇新的衣服走出房间门,脸上洋溢着喜气,口里呐呐地说:“终于结婚了,终于结婚了——”

王秉益坐在厅堂上方的大师椅上,看着热闹非凡的家,眼睛里噙着泪水。

王文青的老婆嗅到了公公不面前,王秉益痴痴地朝她笑,不像往日那样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就对公公说:“老货,你今天很高兴吗?”

王秉益的胡须颤动着:“终于结婚了,终于结婚了!”

王秉益似乎就是在告诉她,他今天十分高兴,这让她心里十分不快,她心里暗暗骂道:“老不死的,我一个良家妇女嫁入你王家时,你都没有如此开心,现在讨个卖唱的女人当儿媳妇,你就如此得意!呸,老不死的东西!以后你就好好的和卖唱的过好日子吧!”

王文青老婆抽动着鼻子轻轻地说:“怎么会有股怪味呢?”

刚刚好猪牯走过来,听到了她的话,笑着对她说:“是熏苦艾草的味道,今天二月二,熏了苦艾草,一年里就不会有蚂蚁蚊虫入屋了。”

王文青老婆怪异地瞟了猪牯一眼,感觉猪牯变了一个人,他的脸怎么会那么黄?

对于猪牯的婚事,王秉顺一直持反对意见,可事到如今,也随他去了。为了证明自己是王家族长和唐镇镇长的地位,他不但答应猪牯做主婚人,还在镇公所对面的洪福酒店摆了几十桌酒席送给猪牯,这让唐镇人赞口不绝。

结婚仪式是在晌午时分进行的,猪牯请先生掐过的,这是个好时辰。

厅堂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猪牯穿戴整齐,来到了偏房的门前。

司仪微笑地对偏房紧闭的房门说:“时辰到,接新娘——”

房间里响起了冯如月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号啕大哭。看热闹的人们都在笑,有的人说冯如月哭得那么响,那么动情,是个有良心的女子。在唐镇,这叫哭嫁,女子嫁人是一定要哭的。

猪牯站在门前,迟疑地伸出了手,在杉木门上敲了三下。此时,猪牯想到了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冯瞎子,自从他进入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猪牯都差不多记不起他的模样了,猪牯不知道自己一会见到他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情绪。

冯如月的哭声在猪牯的敲门声后谙哑下来,里面传来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猪牯,你娶了如月后会一生一世对她好吗?”

猪牯知道,这是冯瞎子的声音,听到冯瞎子的声音,猪牯浑身莫名其妙地战栗了一下,他回答道:“我会对如月好的,一生一世爱惜她!”

老态龙钟的声音:“猪牯,你如果在贫穷的时候,只剩下一口饭,会给如月吃吗?”

猪牯回答:“会的,那怕剩下一粒米,我也要给她吃!”

老态龙钟的声音:“猪牯,如果碰到什么灾祸,你会舍命救如月吗?”

猪牯回答:“会的,我在她就在,我亡她也在!”

老态龙种的声音:“猪牯,如果你碰到比如月更好的女人,你会不会舍弃她,和那个女人好呢?”

猪牯回答:“不会,我这一生就娶如月一个妻子,和她患难以共!”

……

猪牯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问题了,只是感觉身体越来越冷,如果这样回答下去,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不会冻僵,这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怎么会这样冷呢?猪牯的脸腊黄,声音也变得颤抖,他心里说了声:“狗嬲的!”

好不容易,冯瞎子的问题问完了:“猪牯,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不能口是心非!你进来,把如月带走把,我把她交给你了,从此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也可以安心了!”

猪牯推开了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点着红蜡烛,但阴气逼人,使他的眼皮也特别沉重。他看到头盖着红布的新娘坐在椅子上,冯瞎子则躺在床上,用被子盖着头,猪牯根本就看不到冯瞎子脸上的表情,房间里除了浓郁的熏苦艾草的气味,隐隐约约还有一种古怪的味道。猪牯跪在了床前的地上,朝床上的冯瞎子磕了三个响头,在他磕头的时候,他觉得地上有种粘液,他没有想太多,因为他的大脑已经被冯瞎子的问话弄得迷乱了,此时,他只想把冯如月背出这个房间。磕完头,猪牯站起来,把还在抽泣的冯如月背了起来,朝房间外面走去。那时,猪牯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冰冷而悠长的叹息,他快步走出了这个诡异的房间。

猪牯背着冯如月走出房间后,房间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了,这让在场的许多人都十分诧异,好在接下来的结婚仪式很快地进行,加上锁呐声吹奏出的曲调欢天喜地,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事。

早在前两天,猪牯就把请帖散发出去了,除了猪牯本族人,镇上有些头脸的人他都发了请帖,连屠户郑马水和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也不例外。婚宴的时间定在中午,地点就在洪福酒店。本来二月二就是个节日,加上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大婚,唐镇就更加的热闹了。

因为猪牯结婚,张少冰的棺材店这天没有营业,只要唐镇人办喜事,他都会把棺材店关上,这是他做人的原则。而且他从来不张扬和凑热闹,就是人家请他去喝喜酒,他也显得十分低调,悄悄的去,坐在无关紧要的那些人的席位上,不吭不哈吃完酒席就悄悄离开。这天也一样,中午时分,他随着贺喜的人流走进了洪福酒店,签到交了礼金后,就无声无息地找了个偏僻的席位坐下来。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张少冰今天出门时就感觉不对劲,身体的那个部位很不舒服,坐在酒席上,看着闹哄哄的人们,他的背脊一阵阵发凉,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甚至还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一个想法: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这个想法令他心惊肉跳,在人家的结婚喜宴上这样想,是对主人的不敬。张少兵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被人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不好交代,于是脸上堆起了笑容,掩盖心里的慌张。可是,无论他怎么掩饰,内心就有个声音重复着那句话:“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张少冰如坐针毡,希望酒宴赶快结束,逃离这个地方。

唐镇有个习俗,新娘子是不参加结婚酒宴的,她只能在洞房里等着丈夫。

猪牯在自己新婚的酒宴里忘记了一切恐惧,在酒杯里找回了自己。可就在他开始一桌一桌地给大家敬酒时。有人进来说,在唐镇的上空发现了很多死鬼鸟。猪牯没有理会,他端着酒杯去给客人敬酒。

还是有不少人走出了洪福酒店,那些人里大部分都是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员。他们走出洪福酒店,果然看到了一群一群的死鬼鸟蝗虫般在天空中怪叫着盘旋,而且越来越多,仿佛整个山地的死鬼鸟都不约而同地往唐镇上空聚拢。黑压压的死鬼鸟几乎把灿烂的阳光都遮蔽了,那些保安队员们个个面如土色,难道这些死鬼鸟在预示着什么灾祸的来临?这是他们队长大喜的日子,也是唐镇的节日,怎么会有这么多不祥的死鬼鸟遮天蔽日呢?

其中有一个保安队员说:“应该赶走这些死鬼鸟!”

加上他喝了酒,脑袋正发着热,就举起了枪,朝天空中盘旋的死鬼鸟放起了枪。

他的枪声一响,那些保安队员们也效仿他纷纷朝天空中放起了枪,枪声爆竹般凌乱地响成一片,子弹在死鬼鸟群里呼啸地穿过。唐镇很多没有参加喜宴的人见到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就心惊胆战,这种异像令他们恐惧,他们不知道在二月二出现这样的情景,对这一年来说意味着什么,听到密集的枪声后,他们纷纷涌到皇帝巷来看个究竟。

天空中落下了纷纷扬扬黑色的羽毛。

还有些死鬼鸟被子弹击中,落在了地上和屋顶上。

洪福酒店里喝喜酒的人听到枪声后,也纷纷跑出来看热闹,他们借着酒劲,对着天空在枪声中四处奔逃的死鬼鸟大吼大叫。

镇长王秉顺也走出了洪福酒店,看到那些死鬼鸟,他的右眼皮直跳。王秉顺活了几十年,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景,一片黑色的羽毛在他眼前飘落,仿佛从天空中落下的一柄利剑,让他胆寒,难道他的厄运从此开始?王秉顺周围喧闹的人们仿佛不存在了,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人,那密集的凌乱的枪声也仿佛不存在了,此时是那么寂静,他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王秉顺恐惧而又凄惶地朝镇公所走去,似乎在穿过一条漫长的死亡通道。

王秉顺离开猪牯的酒宴后就没有再出现在洪福酒店。

还有一个人和镇长王秉顺一样逃离现场,那就是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张少冰心中一直在重复着那句话:“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外面的枪声响起后,他心中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无论用什么样的笑容掩饰都无济于事。

张少冰趁乱随着人流溜出了洪福酒店的大门,抬头看到那黑压压的死鬼鸟,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块黑布,他不知道是怎么挤出皇帝巷拥挤的人群回到家里的。

逍遥馆里的春香也听到了那凌乱而密集的枪声。

她脸色铁青,胃里有什么东西在上窜下跳。春香跑到院子里,看到李媚娘手里拿着黄铜水烟筒,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死鬼鸟,浑身筛糠般颤抖。春香知道今天是猪牯大喜的日子,她曾经梦想过有这么一天,和猪牯成亲,可自从那个晚上陈烂头闯进她的房间后,这个梦就肥皂泡般破灭了。唐镇任何人办结婚这样的喜事,都不会请逍遥馆的人去吃喜酒的,猪牯也一样。哀伤的春香来不及抬头望那些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呕吐起来,边呕吐边发出野猫一样的凄惨叫声。

皇帝巷鼎沸的人声和凌乱而密集的枪声把春香的呕吐声和惨叫声淹没了。

李媚娘的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又落到了春香的身上。

李媚娘叹了口气,嘴角的那颗黑痣抖动着:“可怜的孩子,都是我害了你呀,我要是不把你买进逍遥馆,你也不会遭如此的大罪!”

她心里十分明白春香为什么呕吐,那天,她叫人请来了郑雨山,郑雨山给春香看完病后,把结果悄悄告诉了李媚娘,李媚娘到现在也没有把结果告诉春香,她也束手无策,不知道任何是好,她内心充满了恐惧。

猪牯敬完一桌酒,见客人纷纷走出洪福酒店,也走了出去。

他看到天空中的死鬼鸟在枪声和人们的喊叫声中惊叫着潮水般退去,顿时哈哈大笑,笑完后,就大声吼道:“狗嬲的,连死鬼鸟也来给老子贺喜呀!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猪牯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猪牯的脸在人们眼中,一片蜡黄,没有一点喜庆之气。

死鬼鸟退去后,天空艳阳高照。

枪声平息了,人们的叫喊声也停止了,皇帝巷顿时鸦雀无声。

春香的呕吐声和野猫般的惨叫声却从大门紧闭的逍遥馆里传出,人们的心又被揪痛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逍遥馆里的这个小妓女发生了什么事情。

猪牯也听到了春香的声音,他突然轻轻地说:“狗嬲的,这都是命!”

接着,猪牯的声音粗壮了:“大家不要在外面站着,回去喝酒,喝酒!狗嬲的!大家要痛快地喝呀,我猪牯也结婚了,有老婆了哇,我是真的高兴,高兴哇——”

游武强也听到了从唐镇传来的凌乱而密集的枪声。

他站在乌石岽的高处往唐镇眺望。唐镇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游武强不知道怎么走出黑森林的,他没有精力去想这个问题,也许本来就是一场幻梦,那个叫山洞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白衣女子也根本不存在。此时,他只想找到一个人,为自己的亲叔叔游长水报仇!

游武强的眼睛里喷着火焰。

他的脑海里清晰地记得李媚娘在那个晚上和他说的话:“我和你叔叔听到了呼吸声,呼吸声很重,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我抱着你叔叔,浑身发抖。你叔叔在我耳朵边轻轻地说:‘是不是凌初八?’我没有回答你叔叔,我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从你叔叔的声音里,也感觉到他的恐惧。我们知道,那神秘人或者鬼就站在床前。你叔叔斗胆说了那么一句:‘你是人是鬼给我说话?’你叔叔的话刚刚说完,我就听到了一声冷笑,那绝对不是凌初八的冷笑,我知道了,那是个男人!我突然想起了春香房间里传来的惨叫声,这个男人是不是那个凌辱春香的人?也许是他记错了地方,摸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本来想说,这不是春香的房间的,可我话还没有说出口,你叔叔的脚就被他抓住了,他把你叔叔拖到了床下,我听到你叔叔掉在床下沉闷的声音,我又心痛又害怕。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一会,我就听到了你叔叔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还有他手脚挣扎的声音。我缩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救不了你叔叔,那个时候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叫一声什么的力气也没有……你叔叔被那个男人活活地掐死了。掐死你叔叔的那个男人就是土匪陈烂头。他掐死你叔叔后,点亮了灯,他还撩开蚊帐,把脸凑在我面前,阴沉地对我说:‘老婊子,你看清楚我这张脸!我叫陈烂头,是我杀了游长水这个老东西!我早就想要了他的命!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他!’他的额头上有条蚯蚓一样的刀疤。我尿了一裤子,晕死过去……”

游武强发誓要找到陈烂头,这个传说中狠毒的在这百十里山林里风一样独来独往的土匪成了他最重要的敌人,他就是有三头六臂,游武强也要把他拿下,用那把刺刀割下他的头,放到叔叔游长水的坟前,否则叔叔死不暝目。陈烂头为什么要杀游长水?难道仅仅是因为游武飞带兵剿过他?游武强从李媚娘的口里还知道了一些关于王秉顺的事情,会不会是王秉顺……他必须拿下陈烂头,只有拿下陈烂头,一切真相才能大白于天下!

如果不是上官玉珠让那条青蛇把他引诱到黑森林的山洞里,也许他已经找到了陈烂头,他无法怨恨上官玉珠,尽管他对她根本就产生不了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感,可他还是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被她控制着,那条青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他面前,把他领到黑森林的那个山洞里去。

上官玉珠用了什么魔法把他控制?游武强无头无续。

只要杀了陈烂头,就是上官玉珠把他弄死,他也无所谓了,家仇不能不报!

陈烂

头一定藏在这百十里山林里的某个角落里,游武强要找到他的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游武强只要找到他的味道,就可以把他从深山老林里挖出来。陈烂头一定不止一个藏身的地方,狡兔也有三窟,何况他是一匹狡猾而又凶恶的野狼。

大群的死鬼鸟从唐镇方向掠过来。

游武强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也许通过她,可以抓住陈烂头。

三癞子在二月二这天没有出门,一天都没有出门。他没有起祭拜土地公公,也没有去祭拜河神,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整天,他守着胡二嫂。胡二嫂在这天晌午时分,疯病发作。三癞子用绳子把她捆了起来,放在了床上。他就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胡二嫂,胡二嫂疯病发作,就不是一个人了,连猪狗也不如了。

三癞子的手一次一次地伸向胸口,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矛盾的的一天!

解药应不应该给胡二嫂吃?

这是漫长的一天,犹如他苦难的一生。

他把胡二嫂捆绑起来后,听到了从碓米巷猪牯家里传来的喜庆的鞭炮声。猪牯今天结婚的事情他也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中午时王家要在洪福酒店摆喜宴。猪牯是不会把请帖发给他的,唐镇也从来没有人给他发过办喜事的请帖,只有死人了,唐镇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

听到那鞭炮声,三癞子没有如何欢喜的感觉,他无法融入唐镇喜庆的氛围,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和唐镇格格不入的人。相反的,他在鞭炮声中感觉到了寒冷,奇怪的是,他的内心竟然想起了丧鼓的声音。

丧鼓声有节奏地响着,敲得他的心有些疼痛。

他伸手摸了摸胡二嫂苍白扭曲的脸,喃喃地说:“你要死了,我会怎么样呢?土地公公!”

胡二嫂不会回答他这个奇怪的问题。

三癞子虽然坐在阴暗的房间里,守着胡二嫂,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屋外天空中灿烂的阳光,也感觉到了那些遮天蔽日的死鬼鸟。他抽动着狗般灵敏的鼻子,有种游丝般的尸臭被他吸入。

他轻声对胡二嫂说:“唐镇有人死了,胡二嫂,我又该有钱买肉喂你了——”

不久,屋外就传来了凌乱的枪声。

他还听到了死鬼鸟的尖叫。

三癞子丑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邪恶的笑容,不过,这种邪恶的笑容很快就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三癞子闭上了眼睛。他刚刚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胡二嫂躺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脸面朝着天空,天空中死鬼鸟盘旋着怪叫着俯冲下来,落在了胡二嫂身上。不一会,胡二嫂的身上就密密麻麻地趴满了死鬼鸟,死鬼鸟用锋利的喙撕咬着胡二嫂的皮肉,三癞子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死鬼鸟把胡二嫂的肉体撕碎,胡二嫂的叫喊声撕心裂肺,而三癞子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胡二嫂的声渐渐微弱下去,直到死寂,那些死鬼鸟一只一只地从胡二嫂身上飞走,阳光下,呈现在三癞子眼中的是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地上还散落着人肉的残渣……三癞子惊惶地睁开了眼,胡二嫂还是躺在床上,偶尔挣扎。他又一次把手伸向怀里。

三癞子在这天入夜后,在唐镇的喧闹声中解开了胡二嫂身上的绳子。胡二嫂此时已经平静了,无动于衷地坐在床上,双眼痴痴地望着三癞子。三癞子守了一天,没有人来敲门,让他去给死人挖墓穴或者画像,他想,自己再不去给死人挖墓穴了,他只会去给死人画像。

胡二嫂突然伸出枯槁的手,在三癞子的脸上摸了一下,她的手冰块般划伤了三癞子粗糙的脸。

胡二嫂呐呐地说:“我,我要吃肉——”

三癞子的心突然柔软,眼睛一热,泪水滚落。

他想,如果自己不在了,有谁会给胡二嫂肉吃?三癞子擦了擦眼睛说:“二嫂,今天没有肉吃了,看明天吧!如果明天还没有人请我去给死人画像,我赊帐也要给你肉吃!”

胡二嫂孩子般憋了憋嘴,然后大哭。

胡二嫂的哭声如一万支箭,穿过三癞子的心脏。

他又把手伸向怀里,颤抖地掏出了那个小纸包,长叹了一声说:“唉——胡二嫂,我上辈子一定欠你的债,今生要还!这包解药就给你吃了吧,只要你好了,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我也安心了!”

三癞子给胡二嫂服药时,猪牯家里正在闹洞房。

胡二嫂服下了那包药,身体一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三癞子吃惊地睁大眼睛,这药难道是毒药,难道那个白衣女子欺骗了他?可她为什么要欺骗他呢?他伸出颤抖的手,放在胡二嫂的鼻子底下,胡二嫂已经没有了鼻息,完全是个死人了。

三癞子突然觉得绝望。

他吼叫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三癞子没有想到今天死的会是胡二嫂,可他怎么也闻不到胡二嫂身上散发出的尸臭,哪怕是一丝一缕。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扯着,喉咙里呜咽着,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黑色的死亡的潮水在把他淹没。

突然,胡二嫂的身体动了一下。

是的,胡二嫂的身体是抽搐了一下。紧接着,胡二嫂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三癞子呆立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茫。他竟然不知道胡二嫂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胡二嫂抽搐着,肚子渐渐地鼓胀,越来越大,像一个即将要吹破的皮球。她的体内传出尖锐的声音。

那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刺穿三癞子的耳膜。

胡二嫂猛地坐起来,大口地呼吸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绿……胡二嫂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肚子,头往前一倾,一口绿色的粘液从她张开的口中飙出来,紧接着,大口大口绿色的粘液吐出,吐了一床。绿色的粘液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三癞子呆呆地望着痛快呕吐的胡二嫂,那张脸扭曲成一棵老苦瓜。

最后,胡二嫂趴在了床沿上,张大嘴巴,一条青蛇缓缓地从她口里溜出来,落到了地上,朝门外面迅速溜走……嘴角还残存着绿色粘液的胡二嫂猛地坐起,双眼灵活地转了转,神智清醒地看着三癞子,皱起眉头,厉声地对呆呆的三癞子说:“三癞子,你这个下三滥的,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李媚娘流着泪。这个夜晚令她不安和伤怀,还夹杂着莫名的恐惧。每当有人结婚办喜事,她就会产生这种复杂的情绪。游长水在很久以前,答应过娶她,要办轰轰烈烈的婚礼,可那是假话,游长水死了也没有兑现,李媚娘只有等下辈子才能实现这个愿望了,她多么希望自己真正地当回新嫁娘,坐回大花轿,羞涩地进一次洞房……李媚娘哽咽地自言自语:“游长水,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不娶我呀!你这个老东西,你和我就是一场梦,无头无尾的残梦!游长水,你好好在阴间等着我哇,老东西,千万不要和女鬼们勾搭,等着娶我,给我穿大红的衣服,绣花的鞋,给我八人抬的大花轿……”

这个凄凉的夜晚,没有游长水陪在她身边,连王秉顺也不见踪影,夜已经很深了,王秉顺也许不会来了。他来又怎么样呢,只会增加她内心的恨,可王秉顺要是搂着她,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和恐惧。

李媚娘伤感地抽泣,突然有一个人站在了床前。

透过蚊帐,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李媚娘看出了这个人是谁。

李媚娘颤抖地说:“游,游武强,你,你怎么又来了?你,你难道不怕——”

游武强冷冷地说:“我怕什么?”

李媚娘说:“你这不是送肉上砧板吗?要是被他们知道你又回来了,他们一定会来抓你的,你现在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要是抓住你,会要你的命的,你的运气不会永远那么好,你还是赶快走吧。”

游武强冷冷地说:“我知道他晚上一定会来!我要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我死又如何?干他老母!”

李媚娘瑟瑟发抖:“他会来吗?会来吗?可怜的春香!”

游武强吹灭了灯,在黑暗中,他轻轻地说:“李媚娘,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我在这里等着他,你不用害怕,我会拿下他的,会的!”

……

王秉顺在这个晚上没有去参加猪牯的闹房,也没有住在镇公所里,更没有去李媚娘那里,中午他看到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就有种预感,唐镇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者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他回到了家里,一直躲在密室里。王秉顺脸色凝重,一手托着水烟筒,一手拿着点燃的纸捻子。水烟壶上的烟丝装得满满的,他就是没有点燃,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朝纸捻子吹了一口气,纸捻子冒出了淡蓝色的火苗,然后把燃烧的纸捻子放在了水烟壶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王秉顺吐出了一口浓烟。

突然,他听到密室的墙壁“咚咚咚”响了三下。

王秉顺十分明白,这是他老婆敲的,说明有很重要的人来找他。王秉顺打开了密室的门,一个戴着斗笠的人闯进来,带进来一股风。王秉顺赶紧把密室的门关上,转过身,对戴着斗笠的人说:“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人冷冷地说:“难道我不能来?”

王秉顺也冷冷地说:“陈烂头,这可不是你来唐镇的时候!”

陈烂头摘下斗笠,额头上那条刀疤暴露在王秉顺的眼中,他伸出手,从王秉顺中夺过黄铜水烟筒,使劲地吸了口水烟,因为吸得太快太急,陈烂头被烟呛得直咳嗽,他把黄铜水烟筒递还给了王秉顺:“什么鸟东西,呛死老子了!我不在今天晚上来,什么时候来?唐镇保安队那几十条枪都泡在猪牯的结婚酒里呢!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王秉顺冷笑着说:“嘿嘿,什么人用什么东西,这玩意不是你用的!保安队的枪不泡在酒里,拿你也没有办法,可你想过没有,还有一个可以要你命的人!说不定他已经跟上你了,也许就在我家的门外面等着你呢!我现在担心的就是他,我差点把他除掉,可惜让他跑了。他活着一天,就对我们威胁一天,他是插在我心上的一把尖刀呀!”

陈烂头的双手抓住了插在腰间皮带上的两枝盒子枪的枪把上,皱着眉头,低沉地说:“王秉顺,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王秉顺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游武强!”

陈烂头笑了:“什么鸟东西,无名小卒!”

王秉顺吸了口水烟说:“你不要小看这个人,他当过兵,真刀真枪地杀过日本人,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主,没有什么事情他干不出来!我想,李媚娘那小婊子一定把事情告诉给他了。我以前没有想到他会回来,我一直认为就是游长水被人当众杀死在镇街上,他也会袖手旁观,他恨游长水!现在,我不那么认为了,他回来,就是想给游长水出头,要给游长水报仇。你想想,如果没有他,游家现在大势已去,根本不在话下,我就是让你当唐镇的保安队长,也没有人敢放个屁。可是,游武强回来了,他已经插手了这件事,他一定知道是你杀了游长水,而且不会善罢干休,我想,他现在就在唐镇!”

陈烂头冷笑了一声:“嘿嘿,那就来吧,什么鸟东西!老子杀一个人就像拍死一只苍蝇那么简单。王秉顺,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干什么吗?”

王秉顺又吸了一口水烟说:“你来,不就是要钱嘛,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我沾上你,也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一念之差呀,我放着逍遥的日子不过,争这一口恶气做什么呢?这是我的报应!我现在成天提心吊胆,活得清汤寡水,不值呀!”

陈烂头低沉地说:“王秉顺,你这条老狗!老子得人钱财为人消灾,天经地义!王老狗,实话告诉你吧,老子想洗手不干了,我今天晚上最后找你一次,然后一拍两散,从此隐居山林,再不现世!你也很清楚,我看上那个小婊子了,我是真心喜欢上了那个可怜的小婊子,况且她已经怀上我的孩子了,我必须在今天晚上把她带走,找个地方度过余生!”

王秉顺把黄铜水烟筒放在了桌子上,愣愣地审视着他:“你会从此退出江湖?”

陈烂头坚定地点了点头。

王秉顺站起来,走到一个柜子跟前,伸出颤抖的手,打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红布包,转过身,走到陈烂头的跟前,把红布包递给了陈烂头:“这些东西全部给你了,你走吧!”

陈烂头接过了那个红布包,放在桌面上,打开来,他的眼睛被几根黄澄澄的金条照亮了。

王秉顺咬着牙,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陈烂头低沉地说:“王老狗,你够意思!老子从今往后,再不踏入唐镇一步!你安心当你的镇长吧!”

……

唐镇沉寂下来,猪牯家闹房的人也散了。远方的天空传来了隐隐的雷声,游武强听到了那隐隐的雷声,内心竟然有种奇妙的冲动,感觉有什么东西像蛰伏在泥土里过冬的虫子般苏醒。

他一直坐在李媚娘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

李媚娘则坐在床上,黑暗中,她看不清游武强的表情。她也听见了隐隐的雷声,但她心里没有游武强那样奇妙的冲动,浑身冰凉。李媚娘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如果这个时候王秉顺闯进了她的房间,游武强会不会用那把生锈的刺刀把他给捅死?如果游武强捅死了王秉顺,她会怎么样?李媚娘希望游武强杀了王秉顺这个畜牲,可她又不希望王秉顺死!李媚娘被一种古怪的情绪折磨着,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强烈。

游武强突然在黑暗中站了起来,低声说:“他来了!”

李媚娘还没有反应过来,游武强就窜了出去。

游武强悄悄地来到了春香的房间门口,手里握着那把刺刀。他要用这把刺刀把陈烂头杀了,然后割下他的头,尽管他有两枝盒子枪。春香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游武强屏住呼吸,他在等待一种声音的出现,那种男女之间苟且之事的声音出现后,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春香的房间,房间里的门闩根本就阻挡不了他!

空气仿佛凝固。

游武强觉得自己心跳的声就像雷声一样轰响。

过了老大一会,房间里竟然没有任何的声音。

游武强按耐不住了,用刺刀撬开了春香的房门。他冲了进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风把蚊帐轻轻地拂起。这时,游武强听到有一块瓦片从屋檐上掉落摔碎的声音。

他心里说:“干你老母,跑得好快!老子还是晚了一步!”

游武强二话不说,走出了春香的房间,飞快地爬上了屋顶。这时,天上霹雳下来一道闪电,一刹那间,他看到有个人扛着一个麻袋在唐镇人家的屋顶疾走,那人一定是陈烂头,麻袋里的人一定是春香。

一股热血冲上了游武强的颅顶,他踩着瓦片,快步追了上去。

那扛着麻袋的人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游武强根本就追不上他。游武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知道了关于陈烂头的那些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他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敌人,这个敌人比他高明很多,也许他穷一生的精力也杀死不了他,说不准,到头来死的是他游武强自己。游武强咬了咬牙:“干你老母,老子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找到你,把你杀了!”

天上响起炸雷声。

游武强站在屋顶上,根本就没有把雷电放在眼里。此时,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激情,那是好斗的豹子才有的激情,因为陈烂头的强大,他报仇的欲望更加的强烈。

雷声过后,猛雨降落。

游武强跳下了屋顶,来到了寂寞的镇街上,冒着猛雨朝镇西头奔去。他心里有过一个闪念,就是去看一眼自己的好兄弟张少冰,可他转念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循着陈烂头的气味一路追踪过去。

此时,猪牯正惊骇地从冯如月的身上滚下来,恐惧弥漫了他的全身……

闹房的人走后,猪牯醉眼迷离地捧起冯如月牡丹花一般羞红的脸,呼吸异常急促。这一刻十分宁静,宁静得如此不真实,宛若在虚幻之中。冯如月此时没有躲避他,双眸热辣辣地和他对视,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涨潮的河面。猪牯呐呐地说,声音有些沙哑:“如月,你现在是我的老婆了?”

冯如月微微点了点头,眸子里漾起一层迷濛的水雾。

猪牯呆呆地看了她一会,突然抱住了冯如月,嘴巴在她的脸上乱拱起来,手不停地在她的后背摩挲,冯如月任凭他处置,今夜,她将完全地交出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猪牯。

猪牯气喘兮兮地把冯如月放倒在婚床上,迫不及待地剥掉了她身上的衣服。在摇曳的烛光中,冯如月的裸体一览无余。猪牯几乎要窒息,冯如月的裸体是那么完美,没有一点瑕丝。他浑身颤抖着,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冯如月的身体是真实存在的,一切都仿佛在梦幻之中。

没错,冯如月的确是他梦中的美人。在多少寂寞的夜里,他梦醒后,在黑暗中孤独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拚命地撕扯,痛苦而又迷惘。如今,他梦中的女人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躺在他的床上,等待他的侵犯。猪牯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撕扯了一下,头皮感觉到了疼痛。

这应该不是在梦中!

新房里有种迷醉的甜味,那该是冯如月肉体散发出来的幽香。

猪牯使劲地吞咽下一口口水,伸出颤抖的手指,按在冯如月坚挺的粉色的乳尖上,一股电流随着乳尖通往他的全身,猪牯的身体顿时麻酥了,这是在梦里绝对没有的感觉。

冯如月扭动了一下身体,她的身体顿时鲜活起来,充满了诱人的质感,她柔声说:“哥,我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哥,来吧,我是你的了,哥——”

猪牯终于大吼了一声:“狗嬲的!老子真的有老婆了!”

然后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朝冯如月的身体扑了过去……他们都听到了雷声和雨声。猪牯没有顾及外面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作为男人的畅快,他气壮如牛地在冯如月的身体上冲撞,恨不得把她撞得粉碎。冯如月眼里含着泪水,呻吟着,努力迎接猪牯的冲撞,忘记了流浪途中的一切苦难,今夜,她是个幸福的新娘,那怕被猪牯揉碎像朵鲜花那样枯萎!

猪牯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准确地说,那是死人的尸臭味。

尸臭味顷刻弥漫了整个新房。

猪牯闻到浓郁的尸臭,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唐镇那些死人的情景,他怪叫一声从冯如月的身上滚下来,气喘如牛的猪牯突然屏住了呼吸,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色泽。

蚊帐外面站着一个人。

猪牯惊惶地把手伸向枕头底下,掏出了盒子枪,颤抖地说:“你是谁?”

那人无声无息。

只有死人才无声无息,难道是凌初八的鬼魂在他新婚之夜前来寻仇了?猪牯觉得自己的末日来临,他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末日就来临了。如果这样,他死也不会瞑目!可他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

冯如月慌乱地抓过衣服,穿了起来。猪牯感觉到冯如月一点都不害怕,只要害羞和慌张,恐惧万分的猪牯十分纳闷。她穿好衣服后,撩开了蚊帐。猪牯看清了站在床边的那个人,那人竟然是他的岳父冯瞎子。

冯瞎子穿着新做的长袍马褂,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仿佛是个绅士,也许他一生也没有穿过如此光鲜的衣服,只有在今天,他的女儿大喜之日,才穿得像个人样。

可这个穿得绅士一般的老人渐渐地在猪牯的眼中变了味道。

他无声无息地站立着,脸色死灰,纵使是新房里喜庆的红蜡烛的光芒也无法掩盖他脸上的灰暗色调。他那空洞的双眼黯然无光,还流下两股白生生的粘液,那两股白生生的粘液一直顺着只剩一层老皮的脸郏流到脖子里,然后顺着身体流到脚下,粘液又从他脚上的布鞋上渗出来,粘在地上。

那浓郁的尸臭就是从冯瞎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猪牯十分惊骇,张着嘴巴,什么以说不出来,他赤裸着身体坐在床上,犹如一尊木雕。难道发生在家里的一切神秘事情都和冯瞎子有关?猪牯在这个时候分不清楚和冯如月结婚是福还是祸了。

冯如月泪流满面。

她下了床之后,“扑咚”一声朝冯瞎子跪下了:“爹,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晚上到我们新房里来呢?你不是答应女儿,只要女儿结婚后,你就可以瞑目了的吗?现在女儿有自己的家了,你应该安心了哇!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晚上到我们的新房里来呢?你要是吓坏了我老公,那该如何是好!我本来想在这个晚上和他说你的事情,明天就厚葬你的,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是个好人,他那么爱惜我,他一定会答应我厚葬你的,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呀!爹,女儿求你了,你安心的去吧,你不要再担心女儿了,爹——”

猪牯对冯如月说的话一头雾水,她说的是什么?猪牯在惊鄂中仿佛听到一声长叹,他看到冯瞎子直通通地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冯瞎子倒在地上后,冯如月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木雕般的猪牯,冷冷地说:“哥,你是好人,只有你才会收留我们。本来,我想把身子给你后再和你说清楚事情的,可现在——哥,我把事情告诉你,你听完后如果能够原谅我,就把我留下做你的老婆,并且厚葬我爹,我将一生感激你,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如果你不肯原谅我,我把话说完后,马上背我爹的尸体离开你家,绝对不会拖累你的!其实,父亲早就该死了,在来唐镇的半月前,有个好心的郎中给我爹看过病,说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最多也就几天的命了,让我准备后事。可爹说,他如果没有把我嫁到一个好人家里去,他死不瞑目!他对不住我死去的娘!我们都没有想到,到唐镇后,你会收留我们。其实,在到你们家的那天晚上,爹就咽气了。他走之前对我说,在你没有娶我之前,千万不要告诉你们他去了。他说,你是好人,会对我一辈子好的。我知道,我们都很自私,可是——”

猪牯浑身发冷,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冯如月突然朝猪牯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原谅我吧,哥,我爹苦了一辈子,我不愿意看到他死后连一个棺材都没有,哥,我愿意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此时,新房里阴风四起,那些燃着的红蜡烛剧烈地摇曳,有几支被阴风扑灭了。猪牯陷入了寒冬的氛围,每一个毛孔都冒出恐惧。他仿佛听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猪牯,我的女婿,你一定要善待如月,和她白头到老,否则,我饶不了你的,我不会离开,我一直会看着你……”

上官玉珠哀怨地坐在竹椅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那条青色的蛇在木盆的水里游动,畅快的样子。上官玉珠喃喃地说:“青儿,你告诉我,他走了还会回来吗?”

青蛇仿佛听懂了上官玉珠的话,从水中抬起了蛇头,朝她抖动了两下,吐了吐鲜红的蛇信子。

上官玉珠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傻女子,游武强自己是不可能回来的了,除非你再次施展你的法术让他回来,你在他身上下的咒还没有消除,他还是控制在你的手中。”

上官玉珠凄凉地说:“我让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他还爱着那个死去的沈文绣,他昏迷后的几天里,嘴巴里一直喊着沈文绣的名字,我不知道沈文绣究竟施了什么魔法,让他死心塌地。我要是沈文绣该有多好,这都是我的命不好哇!”

尖细的声音说:“傻女子,游武强有什么好的呢,你如此迷恋他?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

上官玉珠说:“我好怕,真的好怕,我害怕这样一个人孤独到老,害怕这样见不了天日的日子!我需要像游武强这样的男人,呵护我,我闻着他身上男子汉的气息,心里就会安宁,就很踏实。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会忘记一切苦和痛!”

尖细的声音说:“傻女子,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在他身上下情蛊呢,那样他就会迷失自己,他会忘记沈文绣,会忘记他要做的一切事情,心中只有你一个人,永远像你忠实的奴仆那样守在你身边,你要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上官玉珠流下了泪水:“我不忍心,真的不忍心,我怎么能够那样对待他呢,如果那样,他就不是游武强了,就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英雄了,我怎么能够让他做我膝下的一条狗呢?我宁愿一生孤独至死也不会这样做。在世人眼里,我们这些习蛊的女人都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可他们不知道,我们也是人,也有一颗有血有肉的人心。”

尖细的声音说:“这就是你放走游武强的理由?”

上官玉珠点了点头说:“是的,他说他有大仇未报,我怎么能够把他囚禁在山洞里呢,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希望他报完仇后能够得到他,无论怎么样,我不会放弃,就像我不会放弃为师傅报仇那样。”

……

上官玉珠把自己的长发盘起来,盘成了一个圆圆的髻,用簪子插进发髻里固定,然后把木盆里的青蛇捞起来,放进了嘴巴,青蛇乖乖地经过她的喉咙滑到了她的肚子里。上官玉珠用青蛇沐浴过的水洗了一把脸,血红的眼中透出一股瘆人的光芒。

做完这些事情,上官玉珠来到了床边,蹲了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箱子。上官玉珠打开了那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木偶,小木偶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上官玉珠盯着这个小木偶,喃喃地说:“王猪牯,你该死了!”

三癞子的眼泡浮肿,一连几个晚上,他没有好好睡觉。这天清晨,三癞子来到了郑马水的猪肉铺前,他冷冷地对郑马水说:“给我割一斤肉。”郑马水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一刀下去切了一块肉,称都没有称就用湿稻草捆好,扔在三癞子面前的案板上。

三癞子把

钱也扔在了案板上,提起那一吊猪肉,扬长而去。

郑马水伸出手,拿过三癞子扔下的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发现没有腥臭味,就随手扔在了装钱的小木箱里。整个唐镇的人都知道,猪牯的岳父冯瞎子死后,三癞子给冯瞎子画了遗像,得到了一笔酬金,他就拿着给死人画像得来的钱买肉给胡二嫂吃。唐镇的人也知道,胡二嫂的疯病神奇地好了,大家都认为是三癞子的功劳,可三癞子是怎么治好胡二嫂疯病的,没有人知晓,就连唐镇的郎中郑雨山也觉得不可思议。

胡二嫂疯病的痊愈和猪牯家喜事变丧事的事情在唐镇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三癞子和猪牯的老婆冯如月都成了唐镇人眼中的神秘人物,某些关于他们的传闻匪夷所思。有人认为三癞子现在就是死去的画师宋柯的化身,他身上附着宋柯的鬼魂;而猪牯的老婆冯如月则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猪牯的脸色越来越黄,身体也越来越瘦,仿佛被冯如月这个怪物吸干了似的。唐镇人对三癞子和冯如月都敬而远之,仿佛和他们接触就会惹祸上身。加上土匪陈烂头和凌初八鬼魂在唐镇的出没,唐镇的这个春天变得人心慌慌。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的家门前,敲了敲门。

脸色苍白的胡二嫂开了门,看到三癞子,就没好气地说:“三癞子,你又来干什么?”

三癞子的笑比哭还难看:“我给你送猪肉来了。”

胡二嫂拉下了脸说:“谁要你的猪肉!”

三癞子没有再说话,只是把猪肉递给了她。虽说胡二嫂嘴巴里说那样的话,她的手却伸出去,接过了猪肉,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三癞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自从他把胡二嫂的疯病治好后,胡二嫂就把他赶出了家门,她似乎记不起和三癞子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这几天晚上,三癞子又睡回土地庙里去了,因为他晚上不敢住在画店里,害怕那些鬼魂纠缠他,土地庙里虽然四面透风,可是十分的安全,但是他没有一天睡得舒坦,整夜整夜的失眠让他痛苦万分。他已经习惯了和胡二嫂一起同床而眠,他心里早就把胡二嫂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而胡二嫂是他的什么人,这个概念却十分模糊。在那些失眠的痛苦之夜,他后悔过把那包解药给了胡二嫂,天亮之后,这种想法就烟消云散了,他还是会去买猪肉,送给胡二嫂吃。

三癞子打开了画店的门,一个人凄凉地走了进去。

一切是那么的索然无味。

他甚至会突然产生一个恶毒的想法,今天会不会有人死去!这时,他就抬头朝画店外面的天空望去,希望死鬼鸟的出现,只要唐镇上空出现了死鬼鸟,唐镇就一定会有人死去。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三癞子就有种强烈的给死人画像的冲动。

胡二嫂终于打开了门。

三癞子闻到了猪肉的香味。

他看着胡二嫂快步地走出了家门,左顾右盼了一下,就走进了画店。她的手里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烧熟的猪肉。进入画店后,胡二嫂把那碗猪肉放在了桌子上,对三癞子说:“三癞子,我看你可怜,给你烧了肉,你吃吧,以后不要再买肉让我给你烧了,我不是你的长工。”

三癞子没有说话,眼睁睁地望着屋外的天空。

胡二嫂见三癞子没有搭理她,就走出了画店的门。

她走出去之后,三癞子突然说了声:“吃屎!”

胡二嫂的后背颤抖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回头,仓惶地回到家里,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不一会,胡二嫂的屋里传来了嘤嘤的哭声。

三癞子又莫名其妙地说了声:“吃屎!”

游武强知道陈烂头身上的那种气味,在二月初二的那个夜里,他就在逍遥馆春香的房间里捕捉到了那股味道,那是一种硝烟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游武强知道,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

自从二月初二那个晚上之后,游武强就不停地在山林里寻找陈烂头身上的气味,他像一条猎狗那样在山林里窜来窜去。他饿极了就到山里人家去讨点食物,比如这个正午。

这个正午阳光很好,温煦而灿烂,要是没有什么心事,在这样的阳光下昏昏欲睡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可这美好的阳光和他没有关系,舒服的日子也早已经远离了他。他悄悄地来到山脊上一户人家的门口。

那山里人家的门洞开。

游武强可以看到他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午饭,饥肠辘辘的他吞咽着口水。他站在门口,不知道任何开口。那家人中的一个老头发现了他,站起来,走了出来。游武强的头发很长,而且凌乱脏污,腰间的皮带上还插着一把生锈的刺刀。那家人中的一个年轻女子也发现了他,也许是被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着了,端着饭碗进了里屋。还有个年轻的汉子跟在老头后面走了出来。

老头笑着问他:“请问你找谁?”

游武强沙哑着嗓音说:“我谁也不找,只想讨口饭吃。”

这时,老头身后的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现在什么时节,青黄不接的,自家人都吃不饱,哪来的饭给你吃!快走吧,要饭也应该到唐真那样的地方去要,到我们山里人家里能要到什么饭吃!”

游武强鹰隼般的目光落在了年轻汉子的脸上。

老头好像看出了游武强眼中的杀气,连忙说:“的确我们也没有什么吃的了,你看,我们吃的都是地瓜干熬的稀粥,里面一粒米也没有,你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喝一碗吧,多了也没有。”

年轻汉子还想说什么,老头制止了他。年轻汉子就进屋里去了。老头把游武强领进了家里,给他盛了一碗汤汤水水的地瓜粥,放在了他的面前。游武强二话没说,端起那碗地瓜粥,稀里哗啦地喝起来,不一会工夫,游武强就把那碗地瓜粥吞进肚里,他还用舌头把碗里的一些渣子舔得干干净净。

老头难为情地说:“家里实在穷,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吃了,你就垫垫肚子吧。”

游武强喝下那碗地瓜粥后,有了精神:“老人家,已经给你添麻烦了,还敢要什么别的东西吃呀,有地瓜粥喝就已经很不错了,大恩不言谢,我也不感谢你了,以后如有机会,定当厚报!”

老头说:“看得出你是一条汉子,也不像是我们山里人,不知道你进山来做什么?”

游武强说:“实话告诉你吧,老人家,我是进山来找仇家报仇的!”

老头脸上顿时呈现出惊惧之色:“喔——”

游武强又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过一个额头上有刀疤的男人,带着一个怀孕的女子路过这里?”

老头的眼睛闪现出慌乱的神色。

游武强准确地捕捉到了老头眼睛里的慌乱:“你告诉我,他们往哪里去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会把你告诉我的话烂在肚里。”

老头颤抖地说:“我们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不过,离这里五十多里地有个叫红峰嶂的地方,那里和黑森林一样,是个诡异的地方,一般正常的人轻易不敢到那里去,那里有个麻风村,住着很多麻风病人,你要是够胆,可以去那里看看。”

游武强心里一惊:难道陈烂头会躲在麻风村里?

猪牯平常挎着盒子枪走在唐镇街上心里也会莫名其妙地发慌,总感觉到还有什么事情会在这个风调雨顺的春天里发生。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安葬了冯瞎子,给他买了副上好的棺材,还请三癞子画了遗像,但是,安葬冯瞎子时,没有太多的人参加,这样,冯如月也是心满意足的了,猪牯就是不知道冯瞎子会不会像他女儿那样心满意足。

这天傍晚,猪牯从镇公所回家时,在路上碰到了三癞子。

三癞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从自己的身边经过。猪牯发现三癞子的眼光有些异常,想了想有什么不对,就回转身走到三癞子面前,笑着对三癞子说:“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三癞子摇了摇头,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猪牯望着三癞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猪牯回到家里,冯如月已经做好了饭。这些日子,每当猪牯回到家里,就要抽动鼻子,闻闻有没有尸臭味,他已经患上了强迫症。他总觉得家里的某个角落里还残留着冯瞎子的尸臭,冯瞎子住过的那个房间里,他是怎么也不会想踏进去的。他甚至总觉得冯如月身上也残留着冯瞎子的尸臭,冯如月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烧水沐浴,如果有一天没有洗澡,猪牯就不敢搂着他睡觉,离她远远的。

冯如月见他回家,就把饭菜摆上了桌。

猪牯的父亲王秉益还是痴呆呆的,总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早就坐在桌前,等待吃饭了。冯如月把一碗饭放在了王秉益的面前,笑吟吟地说:“公公,你吃饭吧。”王秉益痴痴地笑着,突然说出了一句令猪牯夫妇心惊肉跳的话:“亲家公要我起陪他,我要吃饱点!”说完,王秉益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猪牯突然觉得有一缕尸臭飘了过来,胃里有一根棍子在无情地搅动。

他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喝酒!”

冯如月乖乖地拿了一壶酒,放在了猪牯的面前。

她的脸红扑扑的,低下头,自顾自地吃饭。

猪牯叹了口气,倒了满满的一碗米酒,端起来,一口气喝见了底。他只有喝酒,才能麻痹自己,让自己闻不到尸臭。

……

猪牯搂着冯如月,云雨过后的她浑身暖哄哄的,散发出香气,猪牯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一丝安慰。冯如月像一只小乖猫一样趴在猪牯的胸前,轻柔地说:“哥,我要给你生孩子。”

猪牯抚摸着她光滑如玉的背:“生吧,多生几个。”

冯如月话锋一转:“哥,这些日子,你一直不痛快,是不是因为我爹的事情?”

猪牯叹了口气说:“不是。”

冯如月说:“你骗我。”

猪牯说:“我没有骗你,真的不是因为你爹。”

冯如月说:“那是什么,你心事这么重,应该告诉我的,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呀。你说出来,总比闷在肚子里好,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不管是什么事情。”

猪牯说:“你应该听说过凌初八的事情吧?”

冯如月说:“听说过,很怕人的。”

猪牯说:“和她的死有关的人,大部分都神秘地死亡了,唐镇也只剩下我和三癞子了,我在想,她是先找我呢,还是先找三癞子。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冯如月的身体微微颤抖,但是她的语气十分坚决:“哥,你不会死的,不会的,你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猪牯说:“但愿如此。”

冯如月说:“哥,你睡吧,不要想那么多,我唱歌给你听,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猪牯闭上了眼睛,的确,他只要听了冯如月唱的小曲,就会沉沉地睡去,那让人听了激动万分的《十八摸》怎么就成了他的催眠曲了。冯如月柔声地唱起了那支猪牯百听不厌的小曲:

……

伸手摸姐下巴尖,

下巴尖匕在胸前,

伸手摸姐耳朵边,

凸头耳交打秋千。

伸手摸姐肩膀儿,

肩膀同阮一般年,

伸手摸姐胁肢湾,

胁肢湾弯搂着肩。

……

猪牯沉沉地睡去后,冯如月悄悄地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这个春天的夜晚,充满了危险和诡异……

春夜虫豸的叫声此起彼伏,一种焦灼的情绪在三癞子心底油然升起。他满脑子都是胡二嫂躺在床上沉睡的情景,她安祥的脸,嘴角还流着清亮的口水,微微响起的鼾声……三癞子不明白为什么胡二嫂会如此绝情,疯病好了后就把他赶出了家门,根本就不念他的好。三癞子坐了起来,今夜又将是一个难眠之夜,他干脆跳下了土地庙的神龛,走出了庙门。

天上繁星点点。

那是一只只漠然冷酷的眼睛,俯视苍茫的悲凉大地。

一阵凉风吹过来,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哗哗作响,三癞子也打了个寒噤,浑身哆嗦,上牙和下牙颤动着,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三癞子突然想去敲胡二嫂的门,走出几步路后,又觉得无趣,只好折转身,来到了老樟树底下。茂密的老樟树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这个巨大的黑影将三癞子的身躯吞没。三癞子又一次想到了死,可他是个死不了的人,这个世界上,许多人说死就死了,比如宋柯,比如沈文绣,比如钟七,比如游长水……只有他想死也死不了。三癞子爬上了老樟树,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双手把一根根枝条折断,扔到地下,他希望触怒土地公公,让土地公公把他从树上扔下去摔死。

也许土地公公在沉睡,对三癞子的挑衅无动于衷。

也许土地公公根本就对三癞子不屑一顾,三癞子是生死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三癞子的内心烦躁到了极点。

突然,原野上虫豸的叫声停止下来,连风也像水银般凝固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四荒八极一片死寂。三癞子闻到了一种气息,那种只有蛇才散发出的气息使他恐慌,他心里异常清楚,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又要来让他最不想干的事情了。

果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飘然而至。

白色影子站在老樟树下,幽幽地说:“三癞子,你下来吧,你死不了,死不了就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答应你,做完这件事情后,我就放过你,你去过你的安稳日子。下来吧——”

三癞子从树上跌落。

他失去了控制,有种强大的力量把他拽下来。他落在了地上,像是落在一堆棉花上,安然无恙。三癞子浑身冰凉,他没有想到她来得这么快,猪牯刚刚新婚不久,她就要在这个晚上取他性命。和疯癫中的胡二嫂相处了那些日子,三癞子的内心有了一种悲悯情怀,他不愿意猪牯就这样死去,况且猪牯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不该死!

三癞子鼓足了勇气对白色影子说:“你放了猪牯吧!我愿意替他去死!”

白色影子发出叽叽的冷笑:“三癞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死,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救不了猪牯,他必须死!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同样也可以找机会对猪牯下手,不过,我还会让一个人重新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那个人是谁,你心里很清楚。”

三癞子明白她所指的那个人就是胡二嫂。他的心莫名地颤动,胡二嫂一边吃屎一边哀叫的情景在他脑海浮现……不,不能,那怕她永远也不理我也不能再让她陷入暗无天日的境地,三癞子这样想。三癞子呐呐地说:“你要我怎么做?”

白色影子又发出了叽叽的笑声,那笑声阴冷而又锋利,犹如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

三癞子鬼魅般飘向唐镇的小街。唐镇小街静得可怕,所有的门扉紧闭,没有一家人家的屋里还会从门缝里漏出灯光。三癞子朝碓米巷飘去,无声无息。他路过棺材店时,停了下来。棺材店里似乎有些动静,他停下来后,棺材店里的动静顿时消失了。三癞子觉得棺材店里藏着什么。是游武强吗?还是别的什么……三癞子感觉到有种力量推了他一下,他又身不由己地朝碓米巷飘忽过去。

三癞子飘过青花巷巷子口时,青花巷里有个黑影闪到某个角落里去了,三癞子没有发现那个黑影。

三癞子进入了碓米巷。

碓米巷里弥漫着古怪的气味。

三癞子的心狂蹦乱跳,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他给冯瞎子画像时,冯瞎子流着白色粘液的眼中出现了蓝色的光芒,像暗夜中五公岭乱坟坡上闪烁的鬼火。有个阴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谁也不能做对不起如月的事情,否则我会让他……”

他将要飘到猪牯家大门口时,听到了狗的呜咽。

那是猪牯家的狗。

狗在黑夜里如果看见鬼魂,它就吠不出声来,只会发出痛苦的呜咽。他不是鬼魂,怎么狗会如此呜咽?难道这阴森的碓米巷里还有什么……三癞子站在那里,不敢靠近了,他手中的那块藏着毒药的熟肉不知道该不该朝呜咽的狗扔过去?

三癞子正在迟疑着,猪牯家门口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影凄厉地说:“凌初八,你终于来了,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祸害我老公的,死也不会!我不怕你,你过来吧,我的手上拿着菜刀,狗就被我绑在脚下,你要是敢过来,我就会把狗头剁下来,溅你一身狗血,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从今往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守在家门口,等着你来,凌初八,别人怕你,我不怕——”

三癞子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悠长而又无奈的叹息是从远处传来的,不知道冯如月听到没有。随即,三癞子就鬼使神差地退出了碓米巷,回土地庙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屠户郑马水在他的猪肉铺又放出了让人心神不宁的消息。他神鬼兮兮对买猪肉的人说:“不得了了,昨天夜里,唐镇又闹鬼了。”

买猪肉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说看,又怎么了?”

“屌,昨天夜里,余花裤那个烂狗嫲又拉稀了,她怎么每次吃多了猪大肠都要拉稀呢,真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看来以后再不能给她吃猪大肠了,她还好这一口,你说该死不该死。”

“谁让你这么小气,去嫖人家余花裤也不带些好肉去喂她,人家三癞子还知道给胡二嫂买好肉吃呢,你以为余花裤是猪呀!”

“屌!她就是一头猪,笨猪,我都和她说过多少次了,如果晚上拉稀,就不要出门到尿屎巷去,拉在马桶里,天亮以后去倒掉就可以了。这个笨猪,偏偏要出去,我都说过不嫌她拉的屎臭了,她就是穷讲究。结果,一出去就碰到鬼!”

“又碰到什么鬼了,快讲,快讲!”

“她还没有走出青花巷呢,就看到一个黑影从街上飘过去。”

“余花裤不是经常看到白影吗,怎么变成黑影了,这唐镇有多少鬼魂呀,嗬嗬——”

“她说刚开始看到的是黑影,那黑影飘到碓米巷去了。碓米巷猪牯家的狗见了那黑影呜咽呢,吠都吠不出来。余花裤那头猪还不回家,竟然还到尿屎巷的茅坑里去屙屎,她说,蹲在茅坑里,听到猪牯家狗的呜咽,吓得屎都屙不出来了。等她屙完屎,刚刚走出茅坑门,又见鬼了——”

“啊——”

“屌!她竟然又看到了白色的影子,白色影子一直往西头飘过去,那白色影子说是在哭——”

“看来唐镇是不能住人了,吓死人了。马水,白色影子可能是凌初八,你说,那黑色影子是谁?”

“谁知道呀!会不会是猪牯的死鬼丈人冯瞎子?”

“啊,冯瞎子——”

“嘘,小声点——”

“……”

游武强感觉自己在渐渐地靠近陈烂头,越是往红峰嶂深入,陈烂头身上的那种硝烟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就渐渐地浮现在山林的空气中。游武强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他相信,这将是一场殊死的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论怎么样,他们之间要有个了断!天色微亮时,游武强就踏入了红峰嶂的地界。

麻风村就在红峰嶂山腰的一片开阔地上,那里凌乱地搭建了许多茅草屋。游武强远远地看到了麻风村,那些茅草屋就像一滩滩牛屎疤趴在那里。麻风病在当时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可怕的病症,得了这种病的人全身都会长满脓疮,特别是脸上和手脚会变得十分难看。这里方圆百里的人只要得了麻风病,就会送到红峰嶂的麻风村里来,让他们自生自灭,正常的人都害怕这种病会传染到自己的身上。

游武强对麻风病有种本能的恐惧,如果染上了这种病,那将生不如死。

他突然觉得陈烂头不可能带着春香来到麻风村,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可许多事情是不能意料的,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怎么样,游武强认为自己应该冒一次险,为了报叔叔游长水的仇,他豁出去了。他慢慢地在晨光中靠近麻风村。

麻风村异常宁静,他看不到一个人。

他在离麻风村不远的一个地方埋伏下来,这是个高处,从这里可以观测到麻风村的全景。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山里飘荡着淡淡的青雾,瓦蓝的天空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露水味清新而又甜美,掩盖了陈烂头的气息。山林里的鸟雀无忧无虑地叫唤,游武强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做一只鸟或者会比做人幸福,做人是一件多么无聊而且麻烦的事情呀!

游武强蛰伏在草丛中,双目一直没有离开过麻风村。

他突然想起了沈文绣,沈文绣如果当时和他私奔成功,他们躲到麻风村里来,应该不会有人到这里来寻找他们,无疑,这里对那些逃离的人来说,是世外桃园。沈文绣令他伤感,他的眼睛潮湿,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沈文绣的画像丢了,这是罪过,每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看到画像中沈文绣的眼眸,心绪就会渐渐平静,仿佛沈文绣凄迷的眸子可以过滤他内心的毒素。他不知道沈文绣的画像遗失在哪里了,或者在山林的某处,被枯叶覆盖。由此,他又想到了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神秘女子,也许,沈文绣的画像遗落在她的山洞里了,等他办完事情,一定要回山洞里去寻找,不管有多大的风险。

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神秘女子的面容在他脑海已经模糊,他只记得她那双血红的眼睛。他不知道那个神秘女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可他怎么也产生不了喜欢她的欲望,哪怕她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她用迷咒使自己处在昏糊的状态,并且对他百般亲热和倾诉。

他最后一次离开山洞时,上官玉珠让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她的竹床上,而她坐在床沿上,注视着他,她的眼中含着泪。她对他说:“我本来不想让你醒来,可你在昏迷中一直叫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还说要报仇,对于你呼唤的那个女人,我很嫉妒她,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代替她!你有仇未报,我于心不忍,我让你回去报仇,不过,我不会放弃你的,游武强!”游武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上官玉珠说:“我害怕,真的害怕,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有安全感!”游武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凌初八到底是什么关系?”上官玉珠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个蛊女!凌初八是我的师傅。是她救了我,收留了我。我告诉你这些,不怕你去官府告发我,我不怕抓去砍头,不怕烈火焚身,因为我一直认为在师傅死后,只有你是能够保护我的人,就是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游武强后来就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被一条青蛇带出了山洞,带出了诡秘的黑森林。如果他回到黑森林里去,一定还会迷路,也找不到那个山洞。他记着黑森林的入口处,记得那棵古松下的白色鹅卵石堆。他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上那个蛊女,无论她的身世多么的凄惨,无论她有多么厉害的法术企图让他就范,他要去找回沈文绣的画像,当初把沈文绣埋葬时,他发过毒誓:他人在画像在,画像不再人就亡!

游武强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

阳光从东方的山坳倾泻在麻风村的时候,游武强的眼中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个女人,她从一间茅草屋里走出来,挑着一担水桶。他看不清女人的容颜,但是从她走路的样子,看不出她是个麻风病人,而且可以感觉到她是个年轻的女人。她一定早起去山下的溪流里挑水,山下的那条溪流应该是唐溪的上游。果然,那年轻女子沿着山间的羊肠小路往山下走去,她的身体有些单薄,肚子却微微隆起,难道她就是被陈烂头带走的春香?

一股热血冲上了他的脑门,游武强骂了声:“干他老母!”

他必须证实这个年轻女子是不是春香,如果是,那么陈烂头一定就潜伏在麻风村的那间茅草房里。

游武强猫着身子,猎狗般朝山下窜去。

游武强来到离溪流旁边时,那年轻女子已经挑着两桶水,准备往山上走了。站在这个地方,看不到麻风村,麻风村的人估计也看不到溪边的他们。游武强朝她迎了上去。年轻女子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游武强,神色慌张,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脸色苍白,眼圈红肿,但还是个健康的女人,不像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低沉而沙哑地说:“你是春香吧!”

猝不及防的年轻女子呆呆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游武强内心一阵狂喜,这个年轻女子果然就是春香。他突然扑过去,从春香的肩膀上卸下水桶担子,放在了地下,然后把她拉到了一片杂草丛中,茂密的杂草丛很快就淹没了他们。

游武强老鹰抓小鸡一样抓着春香娇小的身体,还捂着她的嘴巴,怕她叫唤惊动麻风村里的人和陈烂头。春香显然吓坏了,浑身瑟瑟发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游武强把她放在草丛里,低声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要叫!”说完,他捂住春香嘴巴的手松开了。春香娇喘着,惊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游武强说:“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游武强狐疑地说:“你会不知道陈烂头在哪里?干他老母,难道不是陈烂头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春香此时没有摇头,只是愣愣地看着游武强,她根本就不认识游武强,不知道这个人要找陈烂头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来者不善,她无法应对这个满脸杀气的男人。

游武强说:“告诉我,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开了口,声音充满了哭音:“你,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

游武强说:“

干他老母!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吧,我是游武强,是游长水镇长的侄儿,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你一定知道游武强吧?是陈烂头杀了我叔叔,我是来找他报仇的!我只要杀了他,就可以救你出这个火坑,把你带回唐镇去!快告诉我,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的泪水扑簌簌地流淌下来:“我不要你救我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唐镇,我宁愿天天和麻风病人在一起,也不会回唐镇去!那些麻风病人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害人!这里不是火坑,逍遥馆才是火坑,你走吧!陈烂头不在麻风村,他走了,离开麻风村了,他把我安置在这里就走了,他让我在这里好好呆着,他说不要怕那些麻风病人!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真的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游武强咬着牙说:“你说的是实话?”

春香泪流满面,洁白的牙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游武强盯着她迷乱惊恐的眼睛,说:“你不会骗我?”

春香的头拨浪鼓般摇了摇。

游武强把牙咬得嘎嘎作响:“我会找到他的,上天入地也会找到他的,干他老母!”

游武强说完就窜出草丛,一会就没有了踪影,留下草丛中惊魂未定的春香,阳光如雨,倾泻在春香苍白的脸上。

春香突然大声地说:“你找不到他的,找不到的!烂头不是你们想像中那样的坏人,不是——”

春香的喊叫在山谷隐隐地回响,不知道游武强听到没有,也不知道陈烂头听到没有,还有麻风村的那些麻风病人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猪牯发现冯如月的眼圈黑黑的,他早上醒来,发现冯如月坐在床沿上,凝视自己,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猪牯一无所知,他睡得实在太沉了。冯如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轻柔地说:“你好好的,哥,我要你一生都好好的!”猪牯心里涌起一股潮水,一把把冯如月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咬着她柔嫩的耳垂说:“如月,你也要好好的,要给我生一群孩子——”冯如月的眼睛潮湿了:“哥,凌初八生前是不是住在黑森林里?”猪牯说:“是的!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冯如月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猪牯吃完早饭后就出门去了,例行公事地到镇公所去做事。

其实镇公所没有什么事情,王秉顺躲在书房里不知道干什么,门也不开。猪牯就和三个保安队员玩牌九。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大家就散了纷纷回家吃饭。猪牯没有马上走,他来到了王秉顺书房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书房里面传来王秉顺阴冷的声音:“谁——”

猪牯唯唯诺诺地说:“是,是我,猪牯!叔叔,不,是王镇长,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吗?”

书房里面沉默了。

猪牯尴尬地站在书房门口,推门进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他有些后悔自己多事,和那些保安队员一起回家吃饭不就得了,还来问王秉顺什么呀,简直是自讨没趣。

过了好大一会,王秉顺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有事又怎么样,没有事又怎么样?你又能够帮我解决什么问题?我考虑的问题你永远也搞不懂的,你还是回去吃冯如月给你做的好饭菜吧——”

王秉顺的话高深莫测,猪牯听得云里雾里的,赶紧拔腿走人。

猪牯回家路过棺材店门口时,他看到了张少冰。张少冰脸色苍白,他坐在哪里,双手抱着一个小茶壶,不时的把茶壶嘴对着自己的嘴巴喝茶。猪牯突然在棺材店门口站住了,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张少冰。

张少冰诚恐诚惶地站起来,走出了店门,苍白的脸上堆着笑:“猪牯队长,你有什么事吗?”

猪牯奇怪地说:“狗嬲的!我有什么事?”

张少冰点头哈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猪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张少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时,对面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大笑起来。

张少冰把目光从猪牯的背影上收了回来,落在了笑得变形了的郑马水的脸上,他不明白郑马水为什么会如此大笑,神经病一样。张少冰没有理他,转过身重新走进棺材店里。

郑马水对着张少冰说:“我看你的棺材店又快有生意了!”

郑马水的话说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张少冰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猪牯蜡黄的脸,而且心里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张少冰产生这个恶毒念头的时候,猪牯已经走入寂静的碓米巷了。走入碓米巷,猪牯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有种黑暗的力量压迫着他的精神和肉体,尽管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巷子上。

猪牯回到家里后,发现不见了冯如月。

“如月——”

“如月——”

猪牯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他。猪牯走进厨房,厨房里没有冯如月的踪影,她做好的饭菜却热在锅里。猪牯走出了厨房,来到厅堂里。父亲王秉益坐在饭桌前等吃饭呢,他的脸上凝固着僵硬的笑容,对猪牯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亲家公让我要吃饱,吃饱后去陪他!”

猪牯沉着脸问父亲:“爹,你知道如月去哪里了吗?”

王秉益还是僵硬地笑着说:“亲家公让我要吃饱饭,吃饱后去陪他!”

猪牯瞪了父亲一眼:“吃,就知道吃!人都不见了,吃个屁!”

猪牯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冯如月。

冯如月会到哪里去呢?

猪牯的大脑一片空茫,他的心慌乱极了。

李媚娘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渐渐消瘦,逍遥馆的生意一落千丈,新镇长王秉顺并没有给逍遥馆带来繁荣,许多逍遥馆的常客都不在出现,仿佛人间蒸发,其实,整个皇帝巷也在这个春天里萧条,赌馆,酒店……来的人并不多。王秉顺似乎也无心管太多的事情,只是管管日常的一些工作,其他事情则高高挂起,他甚至把保安队员夜间巡逻也取消了,镇公所也不要岗哨,只是要求保安队有事才集合在一起。保安队从上到下对王秉顺消极的决定都偷偷地喜欢,谁不乐意晚上在家搂着老婆睡大觉呀!唐镇人却因此更加人心慌慌,晚上都不敢出门,怕碰到什么邪恶的东西,还担心有谁会在深夜突然闯进家里来,劫财杀人。

王秉顺还是每天晚上到逍遥馆去和李媚娘睡觉,他当上这个镇长后,几乎没有和谁打过麻将,也很少出门抛头露面,家,镇公所,逍遥馆是他活动的三个地方,他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和李媚娘睡觉。王秉顺感觉到了李媚娘身体的渐渐消瘦,她的肉体仿佛就是在他的抚摸下变得黯然无光,皮肤发皱。李媚娘变了一个人,以前心宽体胖的她,变得焦虑恐惧和神经质。她经常会在半夜里突然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里透出惊恐的神色。王秉顺问她怎么了,她紧紧地咬住牙关,什么也不说。

这个春天的老鼠出奇的多。

只要一入夜,寂静的逍遥馆里到处可以听到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和吱吱的叫声。本来就神情焦虑的李媚娘更加的烦躁不安,她就让一个妓女去买了好些老鼠药,撒在逍遥馆的每个角落。每天早上,逍遥馆里就会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丑陋的老鼠尸体。就是这样,逍遥馆里的老鼠还是有增无减,李媚娘就让妓女们去买来了更多的老鼠药,撒在逍遥馆的每个角落。于是,被毒死的老鼠就更多了,有时早上从各处拣出的老鼠尸体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老鼠还是有增无减,有些老鼠甚至在白天里也竟敢在逍遥馆里出没。逍遥馆里还弥漫着死老鼠腐烂的臭味。逍遥馆仿佛变成了老鼠的家园和坟场。李媚娘脸上的皮肤松弛了,就连她嘴角那颗饱满的黑痣,也渐渐干枯了,那可是颗美人痣呀,有许多算命先生夸过的有福之痣!李媚娘对着在逍遥馆横行的老鼠,木然地说:“败了,逍遥馆要败了!”

一路上,冯如月不停地问着路人:“黑森林怎么走?”路人就会狐疑地望着她,觉得她要去黑森林,简直不可思议。冯如月按路人指引的方向来到了黑森林的入口处。那棵古松底下堆积的白色石头晃动着冯如月的眼睛,她被那些光滑透亮的石头迷住了,她想,等她办完了事情,出来时,一定要带一颗白石回家。冯如月闯进黑森林后不久就迷路了,黑森林里瘴气弥漫,阴森可怖。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绣花的鞋。她在黑森林里迷茫地乱窜着,口里喊叫着:“凌初八,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凌初八,你出来——”

冯如月的身体在发冷,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猪牯,她无所畏惧。不知不觉地,她来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块林中空地,林中空地的上方,是一片阳光灿烂的天空,仿佛只要在这块林中空地,才能看到天空,才能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之中。

冯如月没有因为看到阳光和天空而惊喜,相反,她被林中空地中的情景吓呆了,原来她以为自己鼓足了勇气,碰到什么都不会害怕的,可现在,她站在那里,两腿不停地打颤,红润的脸也变了颜色。

林中空地的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麻布的女人,冯如月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被一块白麻布遮住了。冯如月只能够看到她的眼睛,血红的眼睛。白衣女人嘴巴里发出鸟一般的叫声,她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扔向了天空,那顶斗笠顿时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凤凰,她又把另外一只手中拄着的竹扁担扔向了空中,那条扁担就变成了一条青龙。

金色的凤凰和青龙在半空中飞舞嬉戏。

白衣女人也手舞足蹈,口里还是发出尖利的鸟叫声。

在白衣女人手舞足蹈时,惊异的冯如月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是某种爬行动物从草丛中滑过的声音,那声音水流一般圆润,却带着嗖嗖的寒气。

不一会,冯如月就看到无数的蛇从黑森林的四面八方聚拢到那片林中空地上,还有许多蛇就从冯如月的脚下溜过去。蛇聚拢到林中空地上后就纷纷争先恐后地爬上白衣女人的身体,很快地,蛇就缠满了她的全身,她还在那里舞蹈,嘴巴里还是发出尖利的鸟叫。那些没有爬上白衣女人身体的蛇,也在不停地抬着蛇头,兹兹地叫着,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狂欢……

上官玉珠看见了冯如月。

她看见冯如月,脑海里就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在黑森林外面通向深山的路边,坐着一个哭泣的女子,她遍体鳞伤,伤心欲绝。就在她伤感地哭泣时,一个穿着士林篮土布衣裳的健硕的女人来到了她的身边,蓝衣女人对她说:“你为什么哭呢?”哭泣的女子说:“我的命好苦呀!”蓝衣女人就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和她攀谈起来。……哭泣的女子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她跟着蓝衣女人进入了黑森林,他们来到了那块林中空地,蓝衣女子的嘴巴里发出鸟一般的叫声,她把斗笠扔向了天空,斗笠就变成了金色的凤凰,她又把竹扁担扔向了天空,竹扁担就变成了一条青龙……哭泣的女子看着天空中的龙飞凤舞,仿佛忘记了一切苦痛,她怀疑自己碰到了神仙。但蓝衣女人告诉说:“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有点法术,你要是喜欢,就不要回家去了,就留在这里和我一起学法术吧,有了法术,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上官玉珠心里十分清楚,当初那个哭泣的女子就是她自己,而那个蓝衣女人就是她师傅凌初八。她看到站在不远处森林里的那个美妇眼睛里好像也含着泪水,是不是她也是受不了伤害想到黑森林里来寻死的?

想到这里,上官玉珠停止了鸟一般的叫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刚刚叹完那口气,天空中的龙凤就落在了地上,还原成了扁担和斗笠。她身上缠绕着的蛇也纷纷落在了地上,和林中空地上的其他蛇一起,溜回到了森林中。林中空地顿时冷清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冯如月觉得自己宛如在梦境之中,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就连那白衣女子走到她面前了,她还是那么痴呆,不知所措。

“你是谁?”上官玉珠冷冷地问道。

冯如月突然清醒过来,反问道:“你又是谁?”

上官玉珠感觉到了冯如月逼人的目光:“我就是我,你为什么要到黑森林里来?你难道不知道,只要踏入了黑森林,就很难活着出去。”

冯如月说:“只要我老公能活,我死了又怎么样?”

上官玉珠打谅着冯如月:“你老公又是谁?为什么说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我听不懂!”

冯如月此时显得十分平静:“我老公叫猪牯,是唐镇的保安队长,我是他的老婆,叫冯如月。你是凌初八吧?”

上官玉珠心里明白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凌初八?”

冯如月说:“只有凌初八才会在黑森林里与蛇共舞,别人做不到。”

上官玉珠说:“凌初八不是已经被砍头了吗?”

冯如月说:“可她的鬼魂还在,她的鬼魂还在杀人,你就是凌初八,我就是来找你

的!”

上官玉珠叽叽地笑了笑:“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还杀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凌初八?”

冯如月说:“我是来求你的,求你放过我老公猪牯,他是个好人!他不应该死!”

说着,冯如月朝上官玉珠跪了下去,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上官玉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怎么是个好人?”

冯如月流着泪说:“他的确是个好人,我本来是个卖唱的,是他收留了我,还娶了我,唐镇有头有脸的人不会这样做,他顶着很多骂名娶了我,我无以为报,我不会让他死的,如果你要杀他,就杀了我吧,我替他去死,心甘情愿!”

上官玉珠的心里涌过一阵潮水:“他这样就是好人,他娶你,是看你长得漂亮!”

冯如月说:“他不光光收留我,我才说他好人,他心地善良,正直。他看自己的堂叔王秉顺设计害游武强,把游武强抓住了,要送给钟姓人家装猪笼沉潭,是猪牯偷偷的放了他,猪牯是他是个英雄,不能就那样窝囊的死去!你说他是不是好人!”

上官玉珠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啊——”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四月四日,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唐镇人其实在清明节的前几天,就开始扫墓了,这个清明时节,没有像往常年那样下雨,而是持续的天晴,天晴反而让他们心慌慌的,人们在祭祖扫墓的时候,希望天空中落下如油的雨水,干旱有时比洪涝更加的让人心惊肉跳。

唐镇的任何节日对屠户郑马水而言,都是好日子,清明时分,是他赚钱的好时光,每天杀两头猪都卖得精光,连一根猪大肠也剩不下来。所以,他的姘头余花裤也不会在这几天里因为吃多了猪大肠,半夜起来拉稀,碰到什么鬼事。

三癞子却在四月初四这天感觉到了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在平静了没有几天的唐镇发生,山野不时传来的扫墓人燃放的鞭炮声也无法掩盖他心中的慌乱。这天,他还是买了一吊猪肉送给胡二嫂,胡二嫂还是把他拒之门外。他独自一人坐在画店里,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他相信,死鬼鸟很快就会来到唐镇,至于死鬼鸟们会在谁家的屋顶叫唤,三癞子不得而知。

和三癞子同样心慌慌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他在这天没有开店营业,也没有去扫墓祭祖,而是呆在家里,闭门不出。他老婆游水妹见他心事重重,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一言不发。

他心里记挂着游武强。

夜里的时候,他梦见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一手握着那把生锈的刺刀,一手提着一件血衣,面色模糊地站在他的床前……

游武强蛰伏在红峰嶂的山林里,一直监视着麻风村。陈烂头的确离开了麻风村,每天早晨,他还是可以看到肚子日益隆起的春香到山下的溪边去挑水。他坚信,只要春香不离开麻风村,陈烂头一定会回来的,他有足够的耐心在这里等待他的归来,与其说四处漫无目的地寻找陈烂头,还不如在这里守株待兔!游武强每天都在山里的不同地方守望着麻风村。

这天,游武强到山林里采了些野果,然后躲在一个可以清晰地看到麻风村的高处,目光朝麻风村掠过去,把野果往嘴巴里塞。麻风村里异常宁静,他看不到一个人。

一阵山风吹拂过来,夹带着一股淡淡的蛇腥味。

山中多蛇,也许此时就有一条大蛇在他附近的草丛中游走。

游武强日本鬼子都不怕,还会怕蛇?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生锈的刺刀。他心里突然想起了黑森林里的那个隐秘山洞,想起了那个蛊女上官玉珠,她是不是还在与蛇共舞?她对他说过,她怕蛇,刚刚开始时,怕得要死,现在也还怕,可是她没有办法,只能与蛇共存亡。上官玉珠给他讲过刚刚和凌初八学习蛊术时的情景。她看到从凌初八口中吐出的青蛇就吓得背过气了,在凌初八怜爱的抚摸下,她醒转过来。凌初八对她说,蛇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人心比蛇更加恶毒。上官玉珠没有回头的路,她和凌初八相依为命,凌初八教会了她蛊术,那是蛊术中最厉害的青蛇蛊,它可以致人死地,也可以当人发疯,其实,这个世界上别人根本就没有解药,只有习蛊的人才有解药。有一天早上,凌初八把腹中的青蛇吐出来,放在木盆里沐浴,木盆里的水是温水,凌初八让她看着那条沐浴的青蛇,自己却在一旁编竹篮。上官玉珠发现水有点凉了,就往木盆里加了许多热水,水太热了,蛇就在木盆里乱窜,仿佛发出绝望的哀叫。这时,正在编竹篮的凌初八突然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口里不停地叫:“玉珠,玉珠,快往盆里加凉水,你要把蛇烫死了,我也就没命了——”上官玉珠吓坏了,赶紧往木盆里注入凉水,蛇渐渐的平静下来,凌初八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口里不停地念着咒语……游武强想,上官玉珠也是个可怜的人,她孤独地在黑森林里活着,成天与蛇为伴,寂寞了也只能用扁担和斗笠变着法术玩,也只能和蛇共舞。

游武强想着想着,觉得腥臭味越来越浓了。

他还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向他包围过来!

游武强马上反应过来,这绝对不是蛇,而是有人在向他临近,而且不止是一个人。他想到了陈烂头,是不是他已经潜回麻风村了?如果他回到了麻风村,春香一定会告诉他,游武强在找他寻仇,那么……游武强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刺刀,猛地站起来,转过了身,大吼了一声:“陈烂有,你给我出来,我们俩单挑,拼个你死我活!”

他没有看到陈烂头出现,眼前却出现了好几个人。

那几个人面目狰狞地站在林子里,死死地盯着他。他们的脸上长着一砣一砣的烂肉,狮鼻獠牙,有的烂肉上还流着脓水……他们都是麻风病人!

“你要找陈烂头?”

“你为什么要找陈烂头?”

“陈烂头杀了游长水有什么错,他杀的不是人,是狗官!”

“陈烂头是我们的恩人,没有他养活我们,四处去寻医问药,我们早就死了!”

“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关心我们,只有陈烂头不嫌弃我们,他不该死!该死的是要他的命的人!”

“……”

麻风病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游武强握着刺刀的手在颤抖……

李媚娘在四月初四这天,第一次去给游长水上了坟。香烟缭绕,纸钱飘飞,李媚娘趴在游长水的坟头泣不成声。阳光惨白,游家祖坟的坟地里除了李媚娘,没有任何其他人。李媚娘突然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黑烟从游长水的坟头冒出来,她大惊,喃喃地说:“长水,长水——”

……

李媚娘回到逍遥馆后,一直阴沉着脸。

到了傍晚的时候,她把逍遥馆剩下的几个妓女叫到了自己的卧房,对她们说:“你们几个跟了我那么久,到现在也没有过上好日子,难为你们了。现在,逍遥馆要败了,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唐镇吧,自己喜欢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你们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几个妓女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妓女哭了起来:“李妈妈,我不走,不能辜负妈妈的恩情,我要留下来陪妈妈!”

另外的几个妓女也抹起了泪:“我们不离开李妈妈,要留下来陪妈妈!”

李媚娘凄凉地叹了口气,淡淡一笑:“难得你们有这样的孝心,我也没有白心疼你们一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的缘分已经到头了,你们离开逍遥馆后,找个自己喜欢的人从良了吧,不要挑拣什么,只要过得去就可以了,你们已经没有挑拣男人的资本了。我劝你们不要再去做我们这行了,再怎么样的男人,只要对你好,能够给你温暖,给你饭吃,你这一辈子就塌实了,做人不能眼界太高,不能有太大的幻想,免得像我一样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几个妓女听了李媚娘的话,都泪水涟涟。

李媚娘用手指了指八仙上的几个红布袋,声音颤抖:“这些年,我也没有给你们什么好处,桌上的这些钱,是我多年的积蓄,也没有多少钱,我今天把它全部拿出来,每人给你们分了一份,你们拿走吧,就算是我给你们买嫁妆的钱,你们千万不要嫌少。你们走了以后就把我忘记了吧,不要再想起逍遥馆的事情……”

妓女们都朝李媚娘跪下了。

……

夜渐渐地深了。李媚娘的卧房里点起了几支红蜡烛。八仙桌上摆了四碟小菜,还有一壶酒,两套碗筷。李媚娘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在头上盘起了一个圆圆的髻,这是游长水生前最喜欢的样式。李媚娘的脸上扑了粉,抹了点胭脂,掩盖了她脸上的苍白和憔悴。这个晚上,李媚娘穿上了一套黑色丝绸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绣着细碎的雏菊花朵。她端庄地坐在大师椅上,等待着王秉顺的到来。

逍遥馆里老鼠的叫声不绝于耳,还有那几个即将离开的妓女嘤嘤的哭声。

王秉顺推开了逍遥馆大门的一条缝,鬼魅般闪进来。他进入逍遥馆后,就把大门反闩上了。每天晚上,李媚娘都会给他留门的。王秉顺的脚步踏入逍遥馆的院子,他没有感觉到今天晚上和往常有什么不同,老鼠的叫声和妓女的哭声,他习已为常。

王秉顺惊诧的是他推开李媚娘卧房后看到的情景。

李媚娘的卧房让他感觉到了温暖,这是他在很早以前梦寐以求的情景。王秉顺心潮澎湃,一直以来,他知道李媚娘心里装的还是死鬼游长水,对他只不过是万般无奈下的敷衍。而今夜,李媚娘难道真的要对他敞开心扉,和他真正的相好?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来临。

王秉顺一扫这些日子以来的惊惶,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他走到李媚娘的面前,深情地叫了声:“媚娘——”

李媚娘脸上呈现的是淡淡的笑意。

她淡淡地说:“秉顺,坐——”

王秉顺觉得李媚娘淡定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她越是如此淡定,就证明她心里已经接纳了他。王秉顺像个听话的孩子坐在了大师椅上,目光火热地凝视着李媚娘仿佛桃花灿烂的脸容。

李媚娘给他斟了杯酒,放在了他面前。

然后,也给自己斟了杯酒。

李媚娘端起了酒杯,淡淡地说:“秉顺,我十分感激在长水过世后你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敬你一杯!”

王秉顺也端起了酒杯。

李媚娘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王秉顺也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后,李媚娘的脸上真正地笑得桃花灿烂了:“这些日子来,我每天晚上都做着噩梦,总是梦见游长水那老东西要带我走,我不愿意跟他走,他就拚命地掐我的脖子……现在,一切都将过去了,秉顺,一切都过去了。”

王秉顺喜形于色地说:“是呀,一切都过去了!媚娘,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带你离开唐镇这个鬼地方,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情,我们就到县城里去过日子,我已经在县城里买好宅子了!这个镇长没有什么好当的!现在我把一切告诉你,当这个镇长,我只是争一口气,我不能输给游长水,他得到过的东西,我也要得到,包括你,哈哈哈哈——”

李媚娘也笑出了声:“我知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其实我提醒过老东西的,他不相信你会害他,他死前还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

王秉顺拉住了李媚娘的手:“媚娘,无论如何,你现在是我的了,我已经给那老东西戴上绿帽子了,我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他这些年来搜刮来的钱财都弄出来!我已经掌握了他所有贪污的证据,只要我报到县党部去,就可以派人去抄他的家了,哈哈哈哈——”

李媚娘的脸突然拉了下来:“王秉顺,你好狠毒呀!”

突然,王秉顺的肚子疼痛起来。

李媚娘看着王秉顺因疼痛而渐渐扭曲的脸,也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觉得自己的肠子很快就会绞断,王秉顺也一样。

王秉顺的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脸色铁青地站起来:“你,你这个烂婊子——”

李媚娘咬着牙说:“王秉顺,我说,说过你不得好死的,我,我现在让,让你死个明白,我在在酒里下,下了老鼠药——”

王秉顺绝望地哀嚎了一声,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

三癞子这个晚上没有到土地庙里去住,他一直坐在画店里,画店门洞开着,他注视着对面胡二嫂的家门。他把画像的工具都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去给死人画像。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晚上唐镇一定会死人,一定会有人惊惶失措地来到画店,找他去给死人画像。三癞子没有掌灯,画店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就是街上有人走过,也看不见孤独地坐在那里睁大着眼睛的三癞子。画店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三癞

子也闻到了那股腥臭味,那是宋柯身上的味道,三癞子一直这样认为。这个夜晚,三癞子变得无所畏惧,他有种莫名的冲动,就是尽快地给某个死去的人画一幅上好的遗像,然后明天买上三牲酒礼,去给宋柯上坟。

唐镇的夜晚一片死寂。

胡二嫂家里的灯早就灭了,也许她已经沉睡。三癞子现在对胡二嫂没有任何感觉,谈不上什么情感和仇恨,他只是一个唐镇的守夜人。他在黑暗中仿佛听到了死鬼鸟扇动翅膀的声音,那些可以灵敏地闻到死人气息的死鬼鸟正在从四面八方往唐镇围拢过来,它们是黑暗中的天使,要带着亡魂在旷野疾走。

就在三癞子坐在黑暗中等待死人的消息时,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黑森林里出来,一路向五公岭乱坟坡上飘移。那个白色影子就是上官玉珠。她怀抱着一个黑色陶罐,那里面装着凌初八的骨灰。其实,在凌初八杀头的那天,上官玉珠躲在山上的一棵树后面凄凉地看着,凌初八是这个世界上最关怀她的人,凌初八的死,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凌初八死后,尸体被焚烧,然后放在一个铺满石灰的坑里埋葬。那个深夜,悲伤至极的上官玉珠挖开了那个坑,取了些骨灰放在了黑色陶罐里,她发誓,为师傅报仇后,就把凌初八的骨灰和宋柯的尸体埋在一起,她知道,凌初八死后,宋柯也活不长了。

上官玉珠一路上流着泪,她怀抱着黑色陶罐,犹如抱着凌初八的尸体,还可以感觉到凌初八的体温,心里想念着和凌初八在一起的情景:……凌初八摸着上官玉珠的头,微笑着说:“玉珠,你要好好活着,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迟早会死于非命,我死后,你不要为我报仇,离开这个地方,把祖师爷留下来的蛊术传下去。你记住师傅的话,千万不要和别人斗气斗狠,不要去害无辜的人,也不要对男人动情,我已经后悔来不及了,我收不住手了,谁让我喜欢上他了呢,他是那么的让人怜爱,无依无靠……”

凌初八在和宋柯好上后,只要宋柯到黑森林凌初八的小木屋里,上官玉珠就会躲到那个隐秘的山洞里去。那时,孤独的上官玉珠就会感觉到恐惧,恐惧是潮水,一次一次地淹没她。她没有办法阻止凌初八的疯狂,她只能祈祷凌初八平安无事,并且希望那个叫宋柯的男人尽快离开唐镇……可一切并不以上官玉珠的意志为转移,凌初八还是被送上了断头台。可上官玉珠没有听凌初八的话,她还是给凌初八报了仇,还喜欢上了游武强。

未来会怎么样,她一无所知。一路上,她喃喃地说:“师傅,我好怕,好怕呀——”

上官玉珠抱着黑色的陶罐,来到了五公岭乱坟坡上。

她找到了宋柯的坟。

她来到乱坟坡上后,这里所有鸣叫的虫豸都安静下来,仿佛害怕被上官玉珠抓去喂她的蛊蛇。乱坟坡上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固。死一般的寂静。上官玉珠浑身发冷。

许多鬼魂在向她靠近。

她流着泪喃喃地说:“师傅,我好怕,真的好怕——”

接着,她就开始挖开宋柯的坟。她每挖掉一层土,就会听到一声叹息。她不知道那是谁的叹息。而且,她渐渐地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那股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渐渐地在乱坟坡上弥漫开来。

……

上官玉珠把那装着凌初八骨灰的黑色陶罐埋在了宋柯的坟里之后,就颓然地跪在了坟前。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好像有个人用拳头猛擂她的胸部,她将要窒息。在这个黑夜里,上官玉珠的心疼痛极了。她突然忘记了一切,因为她听到了遥远的山地里传来的呼喊声,呼喊声是那么的微弱而凄惨。那是破空而来的呼救声,是从游武强嘴巴里发出的。上官玉珠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游武强被吊在一棵树上,剥得精光,一个模糊的人,手里拿着游武强那把生锈的刺刀,一刀一刀地往游武强赤裸的身体上捅着,血从那肉洞洞里流出来,还带着泡沫。每捅一下,游武强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上官玉珠的心刀割一般难过,眼睛里喷射出两道血红的光芒。她呼号了一声,朝山那边狂奔而去……

2007年12月完稿于海南三亚

2008年4月修改于上海家中

第一时间更新《腥·苦难年代的情爱异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