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十六早晨,乳白色的晨雾笼罩了狂欢过后的唐镇,显得诡异和阴冷。一件神秘的死亡事件在浓雾中的唐镇流传开去。唐镇镇长游长水死在了逍遥馆老鸨李媚娘的眠床上,据说死相十分骇人,李媚娘在半夜醒来后,就发现游长水死了,他的尸体浑身肿胀,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头脸肿得像谷斗,散发出褐色的油光,七窍流出黑色的污血,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还游出青色蛇……天蒙蒙亮的时候,游长水的尸体蒙着白麻布,被抬出了唐镇,回游屋村的老宅游家大屋去了,有人碰见,说尸体经过后,留下一股恶臭久久不能飘散。猪肉铺前围了些人,他们神色惊惶,在谈论着游长水的事情。

屠户郑马水手上拎着剔骨尖刀,神鬼兮兮地说:“你们知道游长水为什么会死?死在谁的手上吗?”

大家都摇着头,一脸迷雾。

郑马水低沉地说:“你们还记得那个被官府抓去杀头的蛊女凌初八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有人问:“游长水的死和凌初八有什么关系,凌初八不是死了吗?”

郑马水的目光阴冷:“她是死了,但是她的魂还没有散。你们也许不知道,大年三十晚上,当时杀死凌初八的两个侩子手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状听说惨不忍睹,和以前镇上被凌初八下蛊致死的人一模一样。她死了也是恶鬼,不会放过一个和她的死有关系的人的。你们知道吧,是游长水派人到县城里去报官抓凌初八的,所以,凌初八的鬼魂自然不会放过他。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有人起来到尿屎巷里屙屎,在月光下,看到皇帝巷飘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哭哭啼啼地沿着镇街,朝西边飘去,那人吓得屎都屙在裤裆里了。那人说,白色影子和凌初八十分相似……我认为,那就是凌初八的鬼魂,她开始向唐镇和她有关的人下手了,那天,把她押到县城去路过镇街的时候,不是有不少人朝她的身上扔脏东西,吐唾沫吗?这些人都应该要小心了,好在我只是看着她被押过去,什么也没有做。”

大家面面相觑,各自心怀恐惧,这些人里面大部分人都做过那样的事情。

有人声音颤抖地问:“郑马水,你说的是真的?”

郑马水吞了口唾沫说:“我要说假话,和游长水一样不得好死!”

郑马水坚定的语气让那些人更加的胆战心惊。

又有人问:“那个看到凌初八鬼魂的人究竟是谁?”

郑马水脱口而出:“是余花裤!”

那人说:“郑马水,你昨天晚上闹完花灯,是不是又闹到余花裤的床上去了?”

一阵哄笑。

郑马水十分尴尬,后悔自己说漏了嘴。

尽管大家笑话郑马水,可他们都在这个春天即将来临之际,陷入了寒冷的冰窟里。大家都怀着一颗恐惧之心散去,把这件事情更加广泛地传播开去。

张少冰从浓雾中走来。

他眉头紧锁,苍白的脸疲惫而憔悴。

郑马水看到张少冰影子般飘到棺材店的门口,心里有些紧张。昨天晚上,本来想看一出好戏的,结果没有得逞,郑马水内心有些忐忑,真担心钟姓人会把他告密的事情说出去,那样游武强一定不会饶了他的,别看他满身横肉,但真要动起手来,绝对不是游武强的对手,如果昨天晚上游武强要是被钟姓人抓住了,那他就不用担心什么了,甚至在这个浓雾的早晨,可以用刻薄的语言挑战张少冰了。

郑马水在这个早晨还是感觉到了恐慌的滋味。

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笑着高声对开门的张少冰说:“张老板,你的棺材店又有生意了唷——”

张少冰回过头,冷冷地对他说:“希望下一个躺进棺材的人是你——”

郑马水听了张少冰的话,一口痰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时,猪牯也从浓雾中匆匆走来。他走进了棺材店里,和张少冰说着什么。

三癞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过来,躺在他旁边的胡二嫂睁大空洞的双眼,口里蚊虫般喃喃地细声说着什么。胡二嫂一个晚上都没有犯病,三癞子没有把她捆绑起来,她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敲门声还在继续。

三癞子想,这大清早的,谁在敲门?谁会敲胡二嫂的门?唐镇的人们都把他们当成臭狗屎,谁会来找他们?

三癞子穿上衣服,下了床,走出了卧房,来到大门边,打开了门。浓浓的雾气涌进屋,浓雾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迷蒙中,三癞子看到了猪牯焦虑的脸。猪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和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一样。

三癞子冷冷地说:“猪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猪牯顾不上考虑那股腥臭味,客气地对他说:“三癞子,我是来请你去挖墓穴的。”

三癞子迟疑了一会说:“我现在不给人挖墓穴了。”

猪牯说:“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有钱你也不赚?”

三癞子还是冷冷地说:“我现在不给人挖墓穴了!”

猪牯有些恼怒:“三癞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抬举你才叫你去挖墓穴的!”

三癞子显得十分倔强:“我不要你的抬举,也不吃你的敬酒!我告诉你,我不想再给人挖墓穴了!”

猪牯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掏出了盒子枪,冰冷的枪口顶在了三癞子的脑门上。三癞子一动不动,平静地说:“猪牯,你开枪打死我吧,我早就想死了,就是死不了,活着就是受罪,活着就是担惊受怕!你开枪吧,我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是人养的!”

猪牯浑身颤抖着,不一会,拿枪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三癞子,你就行行好,去给游镇长挖个墓穴吧!”

三癞子眨了眨小眼睛说:“你说什么,给游镇长挖墓穴?”

猪牯哀怨地说:“是的,给游镇长挖墓穴,他死了。他对你不错,你占了画店,他也没有说什么,怕你在土地庙里挨冻,让你先住在画店里,交待我不要管你。”

三癞子低下了头,轻声说:“我去。”

三癞子吃完早饭后,换上了破衣烂衫,光着脚,扛着锄头准备出门。胡二嫂拉住了他的衣尾,他回头看到了胡二嫂迷茫的眼睛中闪烁着凄凉的泪光。三癞子柔声说:“二嫂,我去给游镇长挖墓穴,不能带你去,你在家里好好呆着,等我回来。挖完墓穴,我就有钱了,我去给你买肉煮给你吃。”胡二嫂紧紧地拉住他的衣尾,死活不放手。

三癞子无奈地说:“好吧,我带你去,把你留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胡二嫂抓住他衣尾的手放松了。

三癞子带上了绳索,扛着锄头出了门,锁好门后,朝镇东头走去。胡二嫂跟在他的后面,像个还未懂事的懵懂的孩子。三癞子知道游家的坟山在哪里,走起来轻车熟路。他边走边回头,怕丢失在浓雾之中。

三癞子来到游家坟山时,游长水的小儿子游武平和风水先生在那里等着他了。游武平比较愚钝,不像哥哥游武飞那样聪敏活络,游长水就把他留在游屋村管理上百亩的田地,当个地主,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游武飞披麻带孝,看上去十分猥琐。风水先生已经看好了地形,要挖墓穴的那块地上用石灰圈了起来。三癞子来了后,游武平交待了些什么,就和风水先生匆匆离去,消失在浓雾之中。

三癞子让胡二嫂坐在一棵树下,柔声说:“二嫂,我要开始干活了,你在这里坐着,不要乱走。”

胡二嫂迷茫地望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于是,三癞子就开始挖墓穴了。

三癞子挖着挖着,就想起了给游长水母亲挖墓穴时挖出的那一窝蛇。

那些蛇在他的脑海里缠绕在一起,不停地翻滚,浓雾中仿佛充满了阴湿的蛇的腥味。

游长水死了,真的死了,三癞子现在就在为他挖墓穴,像在梦中一样。在三癞子的眼中,有权有势的游长水不应该那么快就死掉的,怎么说死就死了,这个问题就像那些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脑海,化解不开。

三癞子努力地挖着墓穴,不一会,身上就冒出了汗水。

雾水打湿了他的癞痢头,也打湿了他的破衣烂衫,后来,他就分不清湿透全身的是汗水还是雾水了。

三癞子埋头挖墓穴时,胡二嫂从那棵树下站了起来。

她竟然发现一只黑色的蝴蝶从浓雾中翩翩飞到了眼前。

胡二嫂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企图抓住那只黑蝴蝶,可怎么也抓不住它。黑蝴蝶在胡二嫂面前飞来飞去,似乎在引诱着她。胡二嫂伸出手抓黑蝴蝶时,它就往前飞出去一点,却始终和胡二嫂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就这样,黑蝴蝶诱引着胡二嫂离开了那棵树。

胡二嫂追随着黑蝴蝶来到了一座坟前。

黑蝴蝶停在了坟头枯草的草叶上。胡二嫂走了过去。这时,胡二嫂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女子坐在坟上朝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那只黑蝴蝶却不见了踪影。胡二嫂愣愣地注视着穿黑衣的年轻女子,黑衣女子的脸是灰色的,没有一丝血色。她轻盈地从坟包上跳了下来,走到胡二嫂的面前,牵住了胡二嫂的手。胡二嫂的嘴唇抖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黑衣女子牵着胡二嫂的手来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黑衣女子灰色的脸上还是那浅浅的笑容。突然,从树上缓缓地落下一个白色绸布条结成的圈套,那个圈套不大不小,胡二嫂的头正好套进去。刚开始时,黑衣女子把自己的头伸进了那个圈套,圈套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脸上呈现出无比幸福的色泽。胡二嫂仿佛被她脸上幸福的色泽感染了,当黑衣女子把头从那圈套中抽出来后,胡二嫂就痴痴地走了过去,也把自己的头伸进了那个圈套,胡二嫂突然看到了一个满是鲜花的世界,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进来吧,这里是天堂!”胡二嫂的眼睛里闪烁出动人的火花……三癞子偶尔一抬头,发现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了胡二嫂,他的心一沉,赶紧从挖下去一层了的墓穴中跳了出来,大喊着胡二嫂的名字,在浓雾中游家坟山上寻找起来。

当三癞子发现胡二嫂时,胡二嫂的脖子正被那个圈套慢慢地勒紧,她的身体被提起来,脚尖渐渐地离开地面。

三癞子看不到那个黑衣女子。

他大喊了一声:“二嫂——”

然后,三癞子像一只鬣狗般扑了过去,抱住了胡二嫂刚刚离开地面的脚。他觉得有种可怕的力量提着胡二嫂的身体往上拔,三癞子死死地抱住胡二嫂的双脚,不让她的身体悬空,只要她的身体悬空了,她就会窒息而死。三癞子觉得那力量太强大了,胡二嫂的身体很快就要脱离他的双手,他急中生智,抽出了一只手,快速地从裤裆里掏出了那截东西,往那棵树上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骚尿,尿是驱邪的一种手段,三癞子十分清楚。

果然,三癞子听到了一声哀绵的叫声后,胡二嫂的身体就软塌塌地瘫了下来。

三癞子对醒转过来的胡二嫂说:“二嫂,我让你不要乱跑,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说着,他就牵着胡二嫂的手,朝墓穴的方向摸索过去。

经过那个坟墓时,三癞子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很清楚,那个坟墓里埋的是什么人,那是游姓人家的一个儿媳妇,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一个早晨吊死在了一棵树上,那个女人的墓穴也是他挖的。

回到挖墓穴的地方后,三癞子让胡二嫂还是坐在了树下,用带来的绳索把她和树干捆在了一起。本来,他是准备在胡二嫂发疯时捆她的。捆完胡二嫂后,三癞子才继续挖游长水的墓穴,他挖一会墓穴,就抬头望望胡二嫂,生怕她再次突然消失。

这浓雾中的坟场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

乌石岽山林中的茅草屋里,游武强四脚朝天地躺在铺着厚厚一层干稻草的床上,胸膛起伏,喘着粗气。他在夜里逃出唐镇回到山林中后,就一直没有合眼。要不是张少冰劝他走,他一定会冲出门外和钟姓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如果那样,他就会连累张少冰,只好借着张少冰架在天井屋檐上的长梯,爬上了屋顶……他满脑子都是沈文绣哀怨的眼睛,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会不会冷?山林里浓雾漫起的时候,游武强听到茅草屋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是女人的脚步声,那么真实撩人。该不会是沈文绣的脚步声吧?很多时候,游武强面对沈文绣画像时,他就会觉得她还活着,还会在那些幽静的深夜里义无返顾地和他约会。

游武强从床上爬起来,走出了茅草屋。

此时已经是早晨了,浓雾中的山林阴暗神秘,空气清冽得呛人。游武强咳嗽了两声,目光在浓雾的山林中搜寻,因为雾太大,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东西了。游武强多么希望沈文绣从雾中飘出来,移动着轻盈的步子,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扑进他宽阔的胸膛里,柔声地告诉他,她还活着,要他带她远走高飞……那只是游武强今生

再无法实现的幻想,游武强的心疼痛了,牙咬得嘎嘎作响。

突然,游武强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来不及思索什么,就答应了一声。紧接着,他的目光就变得迷离,身不由己地朝山林的某个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游武强在浓雾中的山林里穿行时,他不知道自己的亲叔叔游长水的尸体已经冰冷僵硬了。

游武强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棵巨大的千年古松,古松树下有一堆白色的鹅卵石……那棵古松在哪里?山林里的千年古松到处都有,它们像一个个千年不死的老妖,有时沉默无言,有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对,那是黑森林入口处的那棵古松,游武强想起了女人飘缈的声音。不,我不再进入黑森林,我不想看到那个与蛇共舞的蒙面女子……游武强内心在挣扎,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往黑森林的方向迈进。

他被一种巨大的可怕的力量控制着。

游武强走到黑森林外的那棵千年古松前时,冰冷的汗水已经把他的内衣湿透了。他果然看到了那堆白色的光滑的鹅卵石,它们错落有致地呈圆锥形堆起,像一个神秘的符号,游武强无法破解的神秘符号。

游武强听到了树顶发出的巨大的哗哗的响声,山林里没有一丝风,只有浓雾诡异地弥漫。游武强抬头望了望树顶,他看到的只是雾,其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巨大的响声是怎么发出来的,他根本就无从知晓。巨大的响声使游武强的心凌乱不堪,对事物失去了准确的判断。

他重新低下了头,迷离的目光落在了那堆光洁的鹅卵石上。

鹅卵石的表面就像美丽女人凝脂般的肤肌。

这个突然从他脑海冒出的奇怪想法使他伸出了手,游武强抓住了最上面的那块鹅卵石,紧紧地握住了它。

鹅卵石有点温热,柔滑,甚至还有弹性……游武强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把鹅卵石举了起来,在千年古松上轻轻地敲了三下。古松顶端的巨大响声停了下来,山林顷刻变得寂静,游武强仿佛可以听到自己脉博起伏的声音。

一条青色的蛇从山林中游了出来。

无声无息。

游武强看到了那条两尺来长的青蛇,它通体透出令人迷醉的光泽。游武强此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脑海一片空白,他在那条青蛇的引导下,茫然地进入了黑森林,一切都静止了,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连同森林里熟悉的清脆的鸟鸣……游武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那个山洞的,在进入山洞前,他产生过短暂的失明。进入山洞后,他的眼睛才恢复了可视的能力。

游武强感觉到了温暖。

他看到山洞里熊熊燃烧的那堆篝火,脑海里的记忆慢慢地恢复,浑身上下的每个关节和每条筋脉渐渐地畅通了。那个白衣女子呢?还有那些青色的蛇?白衣女子和那些青蛇都不见了。温暖的洞穴没有让游武强产生什么安全感,相反的,疑虑和恐惧渐渐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游武强惊恐的目光在山洞里掠来掠去。

山洞的一角,放着竹做的眠床,床上还有被褥;山洞的另一角,有灶台,有锅,灶台的旁边还有个竹柜,竹柜里放着碗筷盘子等用品……显然,这个山洞里住着人。

这个人是谁?

如果说游武强上次在山洞里见到那个与蛇共舞的白衣女子是凌初八的鬼魂的话,他现在怎么也不会相信。鬼魂难道会在山洞里点燃一堆篝火?鬼魂会需要床铺和灶台……一个女子单独住在黑森林里的山洞里,这本身就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游武强正忐忑不安地想着什么,突然传来了飘缈的歌声:

入山看到藤缠树,

出山看到树缠藤,

藤生树死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也缠……

到了中午时分,浓雾才渐渐散去,露出朗朗乾坤。纵使阳光普照,唐镇人的心里还是笼罩着一层阴霾,游长水的死令人们胆寒,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王秉顺在这天里显得举足轻重。他在游长水家里主持着丧事。游长水的老婆吴琼花自从游长水的尸体抬回游家大屋后,她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卧房里,没有出来过。儿子游武平惊恐万状地闯入她的房间,告诉她游长水的死讯时,吴琼花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无动于衷。她的卧房布置得像个尼姑庵似的,除了一张老式雕花的眠床,就是一个长方形的神龛,神龛上摆放着各种木雕的菩萨。吴琼花盘腿坐在神龛下的圃团上,闭着眼睛,双手合什放在胸前,嘴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也许她是在超度游长水的亡灵,也许只是她多年来固定了的一个孤独的姿势。神情木呐的游武平见母亲如此状态,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来没有经历和处理过这样的事情。好在王秉顺一早就赶到了游家,为他们主持操办丧事。在王秉顺的安排下,一切事情变得井井有条。

可是让王秉顺和游武平发愁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就是少了一个为游长水画遗像的人!

王秉顺和游武平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一个人去县城里临时请个画师来给游长水画遗像,不管出多少钱也在所不惜,可县城里的画师愿不愿意来,还是个问题。况且,还有个问题,风水先生算过,游长水死得不是时候,犯了凶煞,尸体不能久留,两天之内必须下葬,否则对活人不利。

出殡的时辰定在了正月十七的午时,这是不能够改变的,县城里的画师要是请不来,那该如何是好?

这的确是个难题,游长水如果连一张遗像都留不下来,游家还有什么脸面?

如果宋柯不死就好了!

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怀念身上有腥臭味的画师宋柯了,可宋柯不可能从坟墓里爬出来给游长水画像了。

三癞子在黄昏的时候,领着痴呆的胡二嫂回到了唐镇。三癞子把胡二嫂锁在了家里,就朝郑马水的猪肉铺走去。挖了一天的墓穴,他已经很累了,双脚发飘,像是踩在一堆棉花上。挖完墓穴后,经过验收,游武平给了他两块大洋,当时,他就把两块大洋放在胡二嫂面前,平静地说:“二嫂,我又有钱给你买肉吃了。”

三癞子的体内有种东西在冲撞着。

那是一条蛇,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他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只是觉得体内的东西十分蛮横无理,随时都想要控制他,主宰他,使他变成另外一个和现在的三癞子完全不同的人,他甚至闻到了自己身体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儿,和宋柯身上一样的腥臭味儿,三癞子因此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三癞子来到了猪肉铺跟前,郑马水正想收摊,今天他的生意并不好,刚刚过完年,不会有太多的人买他的猪肉,可就是一斤猪肉也卖不出去,他也要守在这里,这是他的职业。三癞子的到来,并没有使郑马水兴奋,他从骨子里瞧不起三癞子,无论三癞子怎么改变自己的形象,比如穿上改过后的宋柯的长杉,在他眼里,三癞子永远是一堆臭狗屎。

三癞子淡淡地说:“给我割一斤精肉。”

郑马水听到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三癞子嘴巴里吐出来的,因为三癞子说话不可能如此不亢不卑。郑马水瞪着眼睛俯视着三癞子:“你要买肉?”

三癞子点了点头:“是的,给我割一斤精肉。”

郑马水仿佛觉得三癞子是在挑战他居高临下的尊严,他违心地说:“我的猪肉不卖了。”

三癞子冷冷地笑了一声,用平缓的口气说:“郑马水,你知道吗,我今天在挖游长水墓穴时,竟然睡着了一会,我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被人杀死了,就是用你手上的杀猪刀把你杀死的。杀猪刀捅进了你的心脏,血大片大片地彪出来,溅在案板的猪肉上,分不清是猪血还是你的血。杀你的人把刀拔出来时,带出了你的心脏,你的心脏是黑色的,他把你的心脏远远地扔了出去,围上来几只狗,那几只狗闻了闻你的心脏,都跑了,它们嫌你的心脏不干净,散发出恶臭!你栽倒在案板上死了,没有人来收你的尸,不久,你的尸体就长满了蛆……”

郑马水没想到三癞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三癞子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摄人魂魄的光芒,那里面有仇恨,有诅咒,还有……郑马水的内心一阵阵的发冷,被三癞子的话语和目光无情地宰割。

三癞子又说:“郑马水,你知道那个杀你的人是谁吗?”

郑马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没有一点反击的能力了。

三癞子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你自己!”

郑马水的脸色变得凄惶,眼光凌乱失去了锋芒。他操起刀,割了一块上好的精肉,用湿稻草捆好后递给了三癞子,颤抖地说:“这块肉,就,就送给你吃吧,不要你的钱了,你快走吧!”

三癞子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大洋,放在案板上,冷冷地说:“找钱吧!”

三癞子提着猪肉走了后,郑马水抽动了鼻子,闻到一股腥臭味儿,顿时想起了余花裤和他说过的话,他的心抽紧了,一阵悸痛。

刚开始时,游武强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就像水中波动的一个人的倒影。那在篝火中波动的影子渐渐变得真实,形成了一个披散着黑色长发的蒙面的白衣女子。游武强站在那里,两腿有些发乱,她终于出现了,她唱歌时的嗓音竟然那么甜美,一丝杂质都没有。白衣女子已经停止了歌唱,缓缓地移动轻盈的步子,朝游武强走过来。

游武强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扑过来,他本能地抽出了腰间的那把生锈的刺刀,不过,他握着刺刀的手微微战栗,也许他的灵魂也在白衣女子的强大力量的压迫下战栗,白衣女子强大的力量从何而来?游武强嘴巴里吐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白衣女子走到了游武强的面前,离他也就是半步之遥,他们相互可以闻到对方的呼吸,一个急促,一个平稳。白衣女子轻声说:“你怕了?你的手在颤抖,你会用你手中的刺刀把我捅死吗?”

游武强的嗓子发干,声音也变得沙哑:“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白衣女子伸出了手,她的手指修长而白嫩,她轻而易举地从游武强手中的刺刀说:“这把刺刀跟了你很多年了吧,一定杀了不少人吧,我闻到了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这是一把杀人的刀,杀人的刀是要用人血来喂的,否则它就生锈了,失去了它的光芒,看来,这把刺刀也有日子没有喝人血了。”

游武强的心跳加速,在这个女子面前变得无能为力。

他杀不了她,但是如果她要把刺刀捅进他的胸膛,他不会作任何的反抗。

白衣女子幽幽地说:“我不会杀你的,游武强!”

说完,白衣女子把刺刀扔在了地上。

白衣女子扯下了蒙住脸的白麻布。

游武强惊呆了。

他看到了一张无比美艳的脸。

那双眼睛却散发出血红的光芒……

丧鼓声有节奏地在游家大屋里响着。入夜后,去县里请画师的人匆匆赶回来了,他对王秉顺和游武平说,他去找了县城里所有画店的画师,他们没有一个肯来的,就是给再多的钱,他们也不愿意来。明天正午就是出殡,游长水的遗像画不出来,游武平急得火烧火燎的,本来父亲的死就让他失去了主心骨,他仿佛被扔进一口翻滚的大油锅里,承受着痛苦的煎熬。王秉顺也挠头,在这个问题上,丝毫办法了没有。他叹着气对游武平说:“看来只能这样了,明天出殡的时间是不能够更改的,只好先让长水兄入土为安了,以后来了新的画师,再让他给长水兄补画一张遗像了!”游武平无奈,也只好如此。

游武平走进了母亲吴琼花的卧房里。吴琼花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圃团,口里喃喃地诵着经文。游武平坐在椅子上,注视着表面平静超脱的母亲。过了好大一会,吴琼花睁开了眼睛,淡淡地说:“武平,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没有人再会帮你了,你要像个男人一样挑起重担了。”

游武平满脸凄惶,内心充满了恐惧。

在强势的父亲和兄长面前,他从来都是一个弱小的人。

游武平哭丧着脸说:“没有画师愿意来给爹画像。”

吴琼花冷冷地说:“人都死了,还画什么像,有什么用呢?你如果要记住一个人,心里记着就行了,如果你不想记住他,留下了画像你也会很快把他遗忘。等我百年之后,就是你能够请到画师,也不要给我画像,明白吗?”

游武平点了点头,可他心里还是没有完全理解母亲的话。

游武平轻声地说:“娘,你不出去看爹一眼?”

吴琼花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不看了,该看的早就看了,现在看一个死人,还有什么用?”

游武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如此决绝。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心里堵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想起了兄长游武飞,游武飞

自从调防离开县城后,就一直没有回家过,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在什么地方也无所得知,所以,父亲的死讯也无法送达。如果游武飞在家,游武平就不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吴琼花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武平,你哥武飞恐怕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他,他满身是血站在我面前和我告别,我想他一定是遇难了,从前我每次梦见他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十分准确的,这次也不会错。一切都是命,逃都逃不过。你不要害怕,害怕也没有用的,你该承担的就要承担,所以今后你要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了,没有人能够帮得了你了,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你好自为之吧。我该说的话也就到这里,说完了,你自己好好掂量吧。你出去吧,去陪着你爹,我累了,要歇息了。”

游武平听了母亲的话,泪水流淌下来。

他站起来,告辞了母亲,战战兢兢地走了出去。

吴琼花在他身后冷冷地说:“你如果想做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就不要哭!明天出殡的时候也不要哭!”

夜深了,游家大屋的灵堂里只剩下三俩个游武平的本家兄弟陪着他守灵,他们已经很疲倦了,上下眼皮在打着架。游武平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满脑子千头万续,一团乱麻。

白麻布盖着的游长水的尸体安放在一块木板上,游武平离父亲的尸体最近,伸手就可以掀开游长水身上的盖尸布,看到父亲死灰的脸。尽管天气还十分寒冷,游长水的尸体还是散发出难闻的尸臭,但游武强对父亲的尸臭已经没有感觉了。游武平不相信是凌初八的鬼魂杀死了父亲,那么,杀死父亲的人是谁?早上,父亲的死讯传来后,他飞快地来到了逍遥馆。他问吓得面如土色的李媚娘:“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李媚娘惊恐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游武平知道,李媚娘一定知道父亲的死因,可就是李媚娘告诉他是谁杀了父亲,他能够给父亲报仇吗?如果他的亲哥游武飞和堂哥游武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都会比他有用。母亲说游武飞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不相信,他的心中还是有一种希望。游武强此时又在哪里?游武强听到自己的亲叔叔死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游武平心乱如麻。

这时,游武强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

他警觉地站了起,朝大门外望去。他看到悬挂在大门外白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晃动,大门外的远处,黑漆漆的一片,显得十分诡异莫测。游武平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用冰冷的声音对那些正在打瞌睡的本家兄弟说:“大门外是谁?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呢?难道是杀死父亲的人?他把父亲杀了还不够?”

他们听了游武平的话,立即清醒过来,所有的目光都惊恐地朝大门外聚焦。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的脸色就越来越紧张,没有一个人敢到大门外去看个究竟。

终于,一个人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这个人穿着一身灰色的长杉,腋下夹着一个画夹,手上提着一个小木箱。他走进了游家的大门,径直朝上厅的灵堂上走过来。游武平口瞪目呆,这不是宋柯宋画师吗?他不是死了吗?难道死去的人也会画像?游武平的那些本家兄弟也吓坏了,一个死去的画师在这个深夜里光临另外一个死人的家里,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

那人走到他们面前了,游武平和本家兄弟们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不是宋柯,而是三癞子,可他穿的长衫是宋柯穿过了,画夹和那个小木箱子也是宋柯活着时去给死人画像时必备的行头。

游武平奇怪地问道:“三癞子,你这是干什么?”

三癞子冷冷地说:“我是来给游镇长画像的。”

游武平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发现三癞子说出来的声音竟然是宋柯的声音,可他眼前这张丑陋不堪的脸的确是三癞子的脸呀。三癞子什么时候学会画像了?他除了是个挖墓穴的好手,还能够干什么?

游武平呐呐地说:“你会画像?”

三癞子漫不经心地瞟了游武平一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也许他这个问题问得太弱智,三癞子不屑一顾。三癞子走到游长水尸体旁边,蹲了下来,伸出黑呼呼的手,揭开了遮住游长水尸首的白麻布,游长水那张干枯的死灰的脸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三癞子呆呆地看着游长水的脸,嘴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仿佛在和死去的游长水作最后的交谈,他说的什么话,游武平他们一句也听不懂,似乎是来自阴间的冥语。

三癞子说完那奇怪的话语,缓缓地站起来,丑陋不堪的脸上浮动着一层阴冷的水汽。他根本就没有把游武平他们放在眼里,端了一张椅子放在游长水尸体的旁边,离游长水的头靠得很近。三癞子又神情自若地打开了那个小木箱,从里面拿出了一枝画像用的碳笔,在了椅子上,他把画夹托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挥动碳笔,在画纸上一笔一笔地勾勒起来……他那神态,和宋柯一模一样。

让游武平更加心惊胆战的是,他竟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当初宋柯到游家大屋给游武平的奶奶画遗像时,游武平也从宋柯身上闻到过这样的腥臭味儿。

游武平的两腿发软,几乎吹来一丝阴风就会让他不小心瘫倒在地上。

灵堂里的气氛阴森森的,仿佛有许多幽魂在飘来飘去。

游武平的本家兄弟们也觉得匪夷所思,他们也闻到了那股从三癞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他们也知道只有宋柯宋画师身上才会有这样的气味,可现在,三癞子异状,让他们感觉到了深重的恐惧,本来在他们眼中,三癞子就是一个不祥的人……他们一个一个地借故离开了游长水的灵堂,离开了游家大屋,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到了白天,他们才会过来帮助游武平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游武平根本就没有办法制止他们离开,他没有那个魄力,如果游武飞或者游武强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不敢溜之大吉。

游武平呆呆地站立着,浑身战栗,冷汗从身上的毛孔中渗出,他没有任何的选择,只能呆立在那里,守着父亲的尸体和那个可怖的画像者……

游长水的死使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恐慌之中,他甚至对自己的能力以及手中的盒子枪产生了怀疑,或者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自己,而他那视为生命的盒子枪连他自己也保护不了,那只是一块无用的废铁。晚上猪牯从游屋村回到唐镇,就撤了所有的岗哨,对手下的那些保安队员说:“你们都回去睡觉吧,保证好你们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了!”

回到家里,猪牯的父亲王秉益已经睡了,冯如月父女也睡了,猪牯特地在他们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听到房间里面有什么声音。冯如月呀冯如月,这一天忙乱得都没有工夫想你了,猪牯心里如此哀叹。

猪牯疲惫地坐在厅堂里,肚子咕咕地叫着。他在堂叔王秉顺的指挥下,为游长水的丧事忙了一整天,竟然没有吃任何东西。猪牯把盒子枪连同枪套放在了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学门手艺什么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也许哪天就会像游长水那样死于非命。游长水死了,猪牯的前途未卜。

“吱呀”一声,冯如月的房间门开了。开门声把猪牯的心提了起来,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见到冯如月牡丹花般盛开的脸。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就是冯如月,她出门后就把房间门关上了。猪牯痴痴地看着她,眼睛直了,他微微张着嘴巴,一时语塞,找不到可以表达自己思想的语言。

冯如月的头发有些凌乱,睡眼惺松。

她走到猪牯面前,羞涩一笑:“大哥回来了,是不是饿了?”

猪牯被冯如月那羞涩一笑勾走了魂,嘴角的口水也流了出来,他慌乱地用手抹了一下从嘴角流下的口水,点了点头:“饿了,这一天我都没有吃东西。”

冯如月吃惊的样子:“啊——一天没有吃饭,这怎么得了,哥,我马上去给你做饭去!”

说着,她就转身朝厨房走去。

猪牯的目光追踪着冯如月婀娜的背影,直到她走进厨房。

厅堂里仿佛还存留着冯如月温热芳香的气息,猪牯大口地呼吸。

猪牯突然皱起了眉头,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异味,这股异味怎么和游长水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尸臭那么相似?猪牯把衣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衣袖上似乎也有那股异味。他想,从早上发现游长水的尸体,到晚上离开游长水的灵堂,自己的衣服上一定留下了游长水的尸臭。

一天来,猪牯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可现在,他却恶心了。

胃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搅动,特别难受,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头,要破口而出。

猪牯跑到家门口,蹲在巷子的某个角落里呕吐,他的胃空空的,吐出的只是一些粘液。猪牯吐得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脊梁骨也疼痛得被抽掉了筋一般。

碓米巷里充满了猪牯嗷嗷的呕吐声。

阴冷的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夹带着死亡的气息。

猪牯重新进入家里时,闻到了酒菜的香味,酒菜的香味把那股异味覆盖了。酒菜的香味刺激着猪牯,这是他的心上人冯如月亲手炒出的菜和烫热的酒,有了另外一层刺激他的意味。刚才的恶心劲渐渐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食欲。

这个深夜,猪牯第一次坐在自家的餐桌前,品尝冯如月做的饭菜。

桌子上放着四碟菜,蒜苗炒腊肉,清炒豆腐干,花生米,腌萝卜煎蛋……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汤米线和一锡壶烫热的米酒。冯如月和猪牯面对面地坐着,微笑地说:“大哥,你先把米线吃了吧,垫垫肚子再喝酒,这样不会伤胃。”

猪牯觉得此时的冯如月就是自己的妻子,那份体贴和关怀,还有种说不出的甜和美妙,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猪牯痛快地答应了一声,端起那碗米线,吃了起来。

冯如月注视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眼睛里飘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冯如月说:“大哥,你慢慢吃,别烫坏的喉咙。”

猪牯抬头看了看冯如月,笑着点了点头:“放心,烫不着我的。”

冯如月给猪牯面前的酒杯上斟上了酒。

吃完米线的猪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米酒浓郁香醇,他的脸舒展开来,心情也放松了,整个正月,他没有好好的喝过一次酒,每天都像一条看门狗那样活着,想想,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猪牯感慨地说:“每天都像现在这样,那该有多好,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冯如月的脸蛋透出迷人的红润:“大哥,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你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猪牯把一杯酒倒入喉咙,笑笑:“如月,我不是什么好人,可谁都想过上好日子,坏人也一样。”

猪牯喝了几杯酒后,脸就红了,眼光也变得热辣。他热辣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粘在了冯如月略选羞涩的脸上。猪牯嘴巴里呼出热乎乎的酒气:“如月,你也喝吧,陪我!”

冯如月轻声说:“大哥,我不喝酒的,我喝水陪你,好吗?”

猪牯说:“酒,越喝越心越热,水,越喝心越冷!这天还寒着呢,我能让你心冷吗?你就是不陪我喝酒,我也不会让你喝水来陪我的!”

冯如月十分感动:“大哥,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陪你喝酒吧,但是在喝酒前,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猪牯说:“如月,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不要把我当外人!”

冯如月低下头轻轻地说:“听说大哥在逍遥馆包了个女人?”

猪牯说:“你听谁说的?”

冯如月说:“镇上的人都这么说,我到街上买菜时,就会有人告诉我这些事情。”

猪牯突然大笑起来。

冯如月的头压得更低了,她不敢看猪牯狂笑的脸,也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因为她的问题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猪牯收起了笑声:“这个事情的确谁都知道,可他们知道的都是表面的现象,我实话告诉你吧,逍遥馆那个叫春香的女子的确是他们给我特地买来的,因为我当了保安队长,他们以为我和以前那个保安队长钟七一样好色,以为用春香可以拢络住我的心。我一直这样认为,就是没有这个女子,我也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从那女子到唐镇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我没有碰过她的身体一下。你可能不相信,可我的确没有碰过她,我不能碰她,我怕最后会落到像钟七那样的下场。我希望能够好好的找个老婆,和她在一起过日子,那才是我想要的!”

冯如月抬起了头,双眸湿润而又晶亮:“哥,我相信你的话!我陪你喝酒吧!如果哥喜欢,我给哥唱小曲!”

……

就在冯如月边唱小曲边陪猪牯喝酒的时候,逍遥馆春香的房间里传出春香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时的逍

遥馆里没有一个男人,那个看门的汉子在游长水死后,吓得不敢在这里干下去了,偷偷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逍遥馆里其他几个婊子听到了春香的惨叫,躲在各自的房间里,大气不敢喘一口,她们担心那可怕的事情会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李媚娘完全变了一个人,失去了往日不可一世的骄横和胸有成竹处世不惊的富态,游长水在她的心里就是一棵巨大的遮荫的大树,这棵大树轰然倒塌,李媚娘失去了依靠,以后会怎么样,那是个未知数,悲伤和恐惧占据了她整个的心身。她蜷缩在雕花木床的一角,用绣花被面的被子裹住自己战栗的身体,嘴角那颗黑痣不停地颤抖,眼睛里闪烁着异常诡谲的冷光……

自从那个深夜三癞子给游长水画完遗像后,唐镇的人就没有见三癞子笑过,尽管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人们从此敬而远之。

三癞子的身份突然间变得扑朔迷离,有人说,宋柯生前教会了他画像的手艺,谁都知道,在唐镇,只有三癞子和宋柯走得最近。

也有人说,三癞子本来就是个天才,这个天才在唐镇一直被埋没,其实他干什么都可以像他挖墓穴那样百里挑一,他和宋柯在一起时,只是看几次宋柯作画,他就几在了心上。

还人人说,是宋柯的魂附在了三癞子身上,否则,游长水的遗像怎么画得那么逼真而神似,并且,他喜欢穿着宋柯穿过的灰布长衫,身上还散发出腥臭的味儿……关于宋柯鬼魂附体的说法,大多数的唐镇人接受这个说法。

这个说法充满了邪恶的味道,纵使在阳光灿烂的白昼,人们碰到三癞子,都不敢用目光和他对视,他们害怕被某种灵异的东西击中。他们对三癞子敬而远之的同时,也十分的恐慌,小镇上有一个被鬼魂附身的人和蛊毒邪咒一样令唐镇人胆寒。

这是唐镇人心灵无法安宁的年月,他们仿佛活在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

那些在黑暗的境地里挣扎的灵魂,有时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他们想出了很多对付三癞子的方法,其实他们不是在和三癞子对抗,而是在和他们想象中的那个鬼魂对抗。

在一些沉寂得让人窒息的深夜,有人偷偷地往画店的门上泼尿水,也往胡二嫂的门上泼尿水,尿水据说是可以驱鬼避邪;有时,三癞子在早上醒来走出胡二嫂的家门,就会发现画店的门上和胡二嫂的门上贴满了驱鬼的符咒。……三癞子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冷眼相待,人们发现他们的所有做法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三癞子在他们的眼中越来越神秘,他们的内心就越来越不安宁。

三癞子经常会穿着灰布长衫,在唐镇的街巷窜来窜去,鼻子像狗一样嗅着什么,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和他搭话,就是很喜欢和人搭腔的屠户郑马水,见到他也会扭过头。

有股死亡的气息困扰着三癞子的中枢神经。

这股气息在碓米巷尤为浓郁。

游长水下葬后的第三天,是个阴天。天空中乌云密布,唐镇显得昏暗无光,冷风飕飕。就在这天上午,县城的官衙派人送来了一张委任状。猪牯的堂叔王秉顺出人预料地当上了唐镇的镇长。

那时猪牯正在家里睡大觉,这些天的晚上,他都没有去守卫镇公所,因为他要守卫的人死了,他只是在家里喝酒,牡丹花般的冯如月陪他喝酒,每天晚上都喝到深夜醉后才收场,白天里他就在眠床上沉睡。这些天,他没有见过冯瞎子,他一直呆在房间里,似乎一直在沉睡,猪牯连他的任何声音都听不见。偶尔的,猪牯可以看到父亲,他现在一句话也没有,像个哑巴一样,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古怪的笑容。在猪牯没有喝醉的时候,他偶尔会问起冯瞎子的情况,但总是被冯如月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

猪牯睡得昏天地暗时,刚刚当上镇长的王秉顺差人来叫醒了他。

猪牯挎着盒子枪昏昏沉沉地来到了镇公所,进入了以前游长水办公的书房。书房里的摆设和原来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细微的变化,只是这里的主人有了变化。王秉顺像游长水那样坐在太师椅上,端着沉甸甸的黄铜水烟筒,咕噜噜地抽着水烟,书房里充满了浓郁的烟臭。和游长水不一样的是,王秉顺油光闪亮肥胖的猪肚脸上洋溢着喜气,不像游长水死前那样焦虑不安。

王秉顺吐了口烟说:“猪牯,我当镇长了。”

猪牯没有王秉顺想像中的那样兴奋,嘴巴里呵出一口浓浓的酒气说:“我知道了,你当镇长了。”

王秉顺说:“猪牯,你是我的侄儿,以后跟着我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猪牯点了点头,双眼迷茫,显然还在睡梦的状态。

本来王秉顺想和猪牯说些交心的话,见他这样,也就不想说了。王秉顺认为,猪牯是他自己的人,就是什么也不说,猪牯也会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王秉顺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猪牯去通知镇民们下午到土地庙外面的空坪上开会。

猪牯让一个保安队员敲着铜锣走在前面,他则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各家各户听好了,新镇长上任咯,下午大家到土地庙开会,新镇长要发表就职演说咯——各家各户听好了,每家最少要派一人参加……”

下午,镇民们纷纷来到了土地庙外。

王长水在猪牯带领的保安队员簇拥下进入会场,人们发出了一阵哄笑声,莫名其妙的哄笑声使猪牯的脸发烫,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猪牯觉得自己是一条狗。王秉顺没有猪牯这样的感觉,相反的,他认为群众的哄笑是对他的到来的欢迎。

王秉顺踌躇满志地扯着鸭公嗓子在唐镇人面前夸夸其谈,充满了激情。他在许愿与自我表扬中,得到了全所未用的快感,仿佛他是个皇上面对着自己的臣民。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把他的臣民们浇得四散而逃……

这个晚上,王秉顺没有回家,也没有要猪牯保护他,而是独自进入了萧条的遥遥馆里。逍遥馆里寂静极了,没有了风月场中的浪声笑语。王秉顺发现李媚娘卧房的灯亮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他来到了李媚娘的卧房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李媚娘惊恐的声音:“谁——”

王秉顺阴阳怪气地说:“我呀,你的老熟人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不会真的忘了我吧,开门吧——”

过了一会,李媚娘把门打开了。

王秉顺凝视着头发凌乱的李媚娘,冷冷地说:“媚娘,你就是当年县城里醉红楼里那个痣美人吗?想当初,谁看到你不被你迷得神魄颠倒呀!每次和游长水一起去醉红楼,看他揽着你进房里去,我就想,如果能够和你睡上一夜,我所有的家财散尽也在所不惜!可我不能夺好友所爱呀,他包了你,我怎么能够碰你呢?李媚娘呀李媚娘,我搂着别的女人的时候,感觉搂的就是你!多少年了,我的心还痒痒的,想一亲你的芳泽呀!”

李媚娘目光迷离,不明白为什么王秉顺会在这个夜晚来找她,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游长水的尸骨未寒呀。

王秉顺突然伸出手,托起了李媚娘的下巴,凑近她的脸,仔细端祥:“媚娘,前几天你还是那么风韵犹存,怎么就是几天工夫,就变得憔悴了呢,你看看,你的眼泡也出来了,额头上也有皱纹了,你脸上的皮肤发干,发白,看上去像是要裂了,就连你嘴角这颗当年迷死人的美人痣也像一颗老鼠屎那样难看了。可惜呀,可惜!当年的一朵鲜花,就这样枯萎了!”

李媚娘拿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胸脯起付:“秉顺,你,你要做什么?长水可一直把你当成知己呀!想当初,你们一起在县城里做生意,他帮了你多少忙呀,这些年来,他也没有亏待过你,有一杯好酒也要分你半杯!你,你怎么能这样——”

王秉顺冷笑了两声:“嘿嘿,难道我就没有帮助过他?他明明知道我也喜欢你,可他怕我去嫖你,就把你包起来独占了。你是个婊子,他游长水睡得,我怎么就睡不得呢,这么多年来,我只能在梦里和你亲热,每当想到你们在一起,我的心刀割一般难受呀!我忍着,一直忍着!现在,他死了,真的死了!我看着他被抬出你的房间,看着他被放进棺材,看着他被埋掉……我哭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我是高兴的哭呀!”

李媚娘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

王秉顺走近了她,低下头,把鼻子凑近了她的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说:“媚娘,你已经没有香味了。那时候,游长水经常对我说,你身上有股让他欲仙欲死的香味,说得我直吞口水呀!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他明明知道我也恋着你,得不到你,却和我说这样的话,不是用软刀子割我的心吗?我忍呀,我一直忍呀,忍到他死了,可你身上没有香味了,只剩下一股肥肉的骚味!”

李媚娘颤抖着说:“秉顺,你这样不怕遭报应?你不怕长水的儿子武飞回来找你算帐!”

王秉顺笑出了声:“报应?现在遭报应了的是他游长水,难道你不知道?武飞,你说武飞,哈哈哈哈——镇上的人也许不知道他死了,我难道不知道?县衙里的人难道不知道?你就不要拿死鬼来压我这个大活人了,现在,我是唐镇的镇长了,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到你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唐镇已经是我的天下了,游长水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还了。哈哈哈哈——”

李媚娘在王长水的狂笑中瑟瑟发抖:“你,你要干什么?”

王秉顺收起了笑容,双眼闪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要怎么样,你说我要怎么样?”

李媚娘惊恐地往后退着,最后退到了床边。

王秉顺朝她逼过去,肥胖的身躯贴在了李媚娘的身上,他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李媚娘。李媚娘挣扎着:“秉顺,你不要这样,看在长水和你多年好友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

王秉顺咬着牙说:“就是这个时候了,你还提游长水,你这个臭婊子!”

李媚娘被王秉顺扑倒在床上,王秉顺的双手慌乱地扒着她的衣服。边扒边说:“媚娘,你本来就是个婊子,有奶便是娘的婊子,游长水不可能保护你了,现在只有我王秉顺才能保护你,只有我才能让你的逍遥馆继续开下去,才能让你过衣食无忧的日子,我可以让你的逍遥馆关闭,也可以让你……”

听完王秉顺的话,李媚娘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不挣扎也不再说什么了,任凭王秉顺把她的衣服扒去,直到一丝不挂。半老徐娘的李媚娘的身体还是那么白,白得耀眼,王秉顺站在床边,贪婪地注视着她还是那么粉嫩的裸体,拼命地吞咽着口水,两个眼珠子像是要弹射到李媚娘的身上。

这是他想了20多年的女人的身体,那时的李媚娘才二十来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如今,她的身体还是不亚于乡下二十多岁的女人的身体,只是没有了青春女人的香味了。这二十多年来,王长水也玩过不少女人,但都索然无味,他心中只有李媚娘,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就越觉得珍贵。现在,这个女人的身体就横陈在自己面前,王长水突然扑在李媚娘丰腴的肉体上,大吼一声后,痛哭流涕!

李媚娘把手放在了他的背上,轻轻地抚摸起来,但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眼中还流淌着泪水。

李媚娘的抚摸仿佛就是一种召唤,一种认可和接纳。

王秉顺边哭边在李媚娘的身体上狂亲乱舔,他想像着李媚娘青春时期的身体,那散发出香息的身体,感觉到她从来没有老过,感觉自己一直都和她在一起,从来也没有分开过。

李媚娘在王秉顺进入自己后,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浮现出游长水壮年时的情景,仿佛骑在自己身上的就是那个有力干练的游长水。李媚娘呻吟起来,娇喘起来,王秉顺也吼叫着,在李媚娘的身体上疯狂地冲撞。

王秉顺毕竟老了,再不是那个壮年的王秉顺了,很快地,他就气喘兮兮死猪般趴在了李媚娘的身上,甚至连精液都没有射出来,就爬也爬不起来了。可这是王秉顺一生中最痛快淋漓最销魂的一次做爱,他那么真实地进入了李媚娘,而不是那些替代品。

这时,王秉顺想,自己终于得到了李媚娘,他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得不到这个女人了的。现在,他得到了,就是死,也心安理得了。王秉顺的口水淌在了李媚娘雪白柔软的大奶子上,他真想就这样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李媚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死猪般的王秉顺从自己的身体上推了下去。

王秉顺喘着气说:“从今天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要睡在这张床上,一直到死!”

李媚娘突然说:“长水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王秉顺把一只手伸过去,抓住了她的大奶子,什么也没有说。

游武强在昏沉中听到有个女人在耳边说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是个墟日,你坐在棺材店门口的竹椅上,脱掉上衣,把身上的伤疤给大家看。我也站在那里看你的伤疤,

听你讲你杀日本人的事情。我当时被你吸引了,在我心中,你是一个打不死的人,是个血性的男人。回到家里后,我一直想,如果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受人欺负。……”

他清醒过来,发现身边没有人。山洞里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他不知道这堆篝火燃烧了多久了,是不是一直没有熄灭过。山洞里十分温暖,甚至还有些热,游武强的额头上泌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他躺在上洞的一角铺着干草的地上,睁大眼睛,心想,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游武强努力地回忆着躺下前的情景。

他依稀地记得,白衣女子扯下了蒙住脸的白麻布,他看到了一张惊艳的脸,那张鹅蛋脸上的皮肤细腻,白瓷般透出亮光,那鼻子挺挺的,和那张樱桃小嘴搭配在一起是那么的完美无缺……但是,这个美人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逼人的红光,其实她的丹凤眼同样是那么的美丽。

红眼美女朝他走过来。游武强心里十分紧张,他的确分不清这个女人是人是鬼,他没有见过凌初八,但是他知道习蛊的女人眼睛是红的。游武强喃喃地说:“你是谁?”

白衣女子笑了笑说:“你以为我是谁?”

游武强摇了摇头。

白衣女子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凌初八?”

游武强惶惑地望着她,如果眼前的是个日本鬼子或者是他的仇人,他一定不会如此恐惧,可他眼面的是个神秘而又美丽的女子,他的心一片冰凉,身上却在流汗。

白衣女子又笑了笑说:“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真的!我不是凌初八,我是上官玉珠。”

游武强喃喃地说:“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停住了脚步,离游武强也就是半步之遥。她认真地说:“对,我叫上官玉珠。”

游武强说:“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个山洞里?”

上官玉珠的脸沉了下来:“因为我的师傅死了,所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游武强感觉到了她的悲伤,她一定还在给她师傅带着孝,游武强渐渐地放松了自己紧张的情绪,问道:“你的师傅是谁?”

上官玉珠的眼泪从红眼中滚落:“我师傅就是凌初八,她死了,死得好惨,她的头被砍下来,她的眼睛一直没有合上,她死不暝目!”

游武强的心又重新掉进了冰窟,身上的汗水湿透了内衣。

上官玉珠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的光芒,咬着珍珠般的牙齿说:“我要给她报仇!对,我一定要给她报仇,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比我母亲还好!”

……

游武强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的事情了,他怎么躺在这干草上的,一无所知,仿佛自己大脑中的记忆被清洗掉了一段。游武强的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从干草上站了起来,目光朝另外一个角落的那张竹床上掠过去,那竹床上空空的,什么人也没有。游武强又环顾了一下山洞的四周,根本就没有上官玉珠的影子。或者根本就没有上官玉珠这个人,一切都是他的梦幻,也许他现在也还在梦中,还没有清醒过来。

游武强在山洞中寻找出口,可山洞竟然没有出口,他当时是如何进来的?

游武强一片迷茫。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滋滋”的声音。

这种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在那里听到过。游武强正在考虑着什么,他眼前出现了一条青色的蛇。那条青蛇飞在半空中,朝他吐着血红的信子。游武强顿眼前一片漆黑,大脑一片空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朝一个未知的方向飞去。

那条青蛇在引导着他飞翔。

飕飕的风声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飞翔的身体是那么虚幻,那么的不切实际,随时都有可能摔死在地上,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此时,他的生命掌控在别人手里,根本就没有能力靠自己的力量解救自己。

他的身后仿佛有个女人在忧伤地说:“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本不该在唐镇看到你,更不该在那个雪天里碰到你,可你为什么要在那个雪天来到黑熟练呢?……你走吧,走吧……”

游武强什么也看不到,就是回过头去也看不到那个说话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过久,他的身体落在了地面上。他站在那棵巨大的古松下,斑驳的阳光从古松的茂密顶篷的缝隙中漏落下来。那条青蛇不见了,游武强看到了古松下那堆白色的鹅卵石。这不就是黑森林的入口吗?他突然记起了自己是怎么进入黑森林里的,他在黑森林里的那个山洞里沉睡了多久呢?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日子?

游武强朝山外走去。

当他来到乌石岽时,看到那条山路上有两个山民走过来,边走边说着什么,他们好像说到了自己亲叔叔游长水的名字,游武强闪身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偷偷地听那两个山民说话。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呀,游武强怎么说死就死了!”

“是呀,听说是被凌初八的鬼魂弄死的,死后的样子十分的骇人!”

“游镇长当初不要听三癞子的话,派人到县城里去报官,他就不会惹下这个杀身之祸了的!”

“可是,游镇长做得没有错呀,他不去报官抓人,说不定凌初八还要害死多少人呢?”

“你不要说凌初八了,这里离黑森林不远,要是被凌初八的鬼魂知道我们在说她,那就麻烦大了!”

“你说得是!不说了,不说了!”

“新的镇长王秉顺听说是游长水的好朋友,不知道他会不会也——”

“不是说不谈这些事情了的吗?走吧走吧!”

“……”

那两个山民走过去后,游武强才从大树后面闪了出来。他的脸色阴沉,口里喃喃地说:“他死了,他死了,死了——”

猪牯来到了画店的门前。三癞子坐在画店里,像是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眉头紧锁。他看到了猪牯,猪牯的脸色蜡黄,像是得了肝病,只有得肝病的人,脸色才会这样黄。三癞子对唐镇保安队的人从来没有过好感,不仅仅是因为钟七经常喝斥他,不把他当人看。在三癞子眼里,他们都是狗,狗仗人势的狗!同样的,猪牯在他眼中,也是一条狗。

猪牯踏进了画店的门槛。

三癞子冷冷地对他说:“你来干什么?”

猪牯堆着笑脸说:“新镇长王秉顺让我来通知你——”

三癞子机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王秉顺让你来,是不是要我搬出画店?”

猪牯笑着说:“那里,那里,王镇长十分欣赏你,他自从看到你给老镇长游长水的画像后,就一直夸你是我们唐镇的天才,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就和宋画师学会了画像!不得了呀,王镇长让我来告诉你,你以后就住在画店里吧,没有人会赶你走的,你从今往后就是我们唐镇的画师了!”

三癞子没有再说话。

猪牯闻到了腥臭味,有些恶心,退出了画店的门。

三癞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他身上怎么有死人的味道?”

这些天,总是有一群一群的死鬼鸟在唐镇的上空,怪叫着盘旋,唐镇更加的人心慌慌。

猪牯传达完王秉顺的话,就往家里走去。现在,他特别的恋家,只要能抽出空来,就往家里跑,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放不下冯如月。镇上的人都知道猪牯把那卖唱的父女拣回了家。有时,有人碰到猪牯会和他开玩笑:“猪牯队长,你是金屋藏娇呀,什么时候把她领出来,给我们唱一曲《十八摸》呀!”猪牯就会假模假式地掏出盒子枪说:“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就一枪打暴你的狗头!”开玩笑的人根本就不会害怕,反而哈哈大笑。猪牯其实心里十分得意,把盒子枪插回枪套里,暗笑着离去。王秉顺也知道了这事,他问猪牯,是不是看上那个卖唱女了。猪牯没有明确表态。王秉顺就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猪牯呀,你是我的侄儿,有些想法不妨和你直说。你是老大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可是,你弄个卖唱的女人回家,人言可畏呀!有些话说得实在很难听,我的脸上也没有光彩!我想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你看如何?”猪牯听了他的话很不舒服,但又不好反驳王秉顺什么,况且王秉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猪牯只好假故离开,不让他说更多听上去不舒服的话。猪牯心想,我就是喜欢冯如月,关你们鸟事!

猪牯走进碓米巷,一群黑色的死鬼鸟怪叫着从巷子深处冲出来,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卷起一股阴冷的风。

他自然地想起游长水死的那天,镇公所那棵枣树上扑满的死鬼鸟,不禁胆寒,难道死鬼鸟在碓米巷出现,谁家要死人?而他的家就在碓米巷里,难道——猪牯不敢往下想了,匆匆地回家。

猪牯推开家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熏苦艾草的味道,一缕缕淡青色的烟舞从冯如月父女住的偏房门的缝隙间冒出来。冯如月为什么要在房间里熏苦艾草?猪牯来到厅堂上,正要敲偏房的门,突然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回头一看,是父亲王秉益,王秉益在他的耳边呐呐地说:“你娶了冯如月吧,你娶了冯如月吧——”

王秉益干枯的双手十分有力,紧紧地抱住猪牯,猪牯的腰都被箍痛了。

猪牯说:“爹,你快松手!”

王秉益脸上呈现出凝固的笑容:“你答应我娶冯如月,我就放手!”

猪牯心里异常纳闷,刚开始反对冯如月他们住进自己家里的父亲怎么在某天后变得沉默寡言了,现在又要自己娶冯如月?猪牯无奈地说:“爹,你快放手吧,我答应你,我娶冯如月。”

王秉益放松了手,不理猪牯了,他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边走边说:“娶冯如月,娶冯如月——”

猪牯想,父亲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痴呆呆的,是什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时,偏房的门开了,冯如月走了出来,房间门仿佛自动关上了,猪牯还听到了反闩房门的声音。冯如月的脸红扑扑的,水汪汪的双眸透出晶莹的光泽,她羞涩地对猪牯说:“哥,你回来了,我去给你做午饭。”

猪牯说:“如月,你这是?”

冯如月低下头说:“父亲一直生病,房间里有了异味,我就去采了些苦艾草,点燃在房间里熏熏,这样会异味就会除掉了。”

猪牯想了想,冯如月说的也有道理。

可冯瞎子怎么就一直不出门呢,按理说,他有病,出来到院子里晒太阳,或者病还好的快一些。猪牯说:“如月,怎么不让你爹出来晒晒太阳呢?”

冯如月轻声地说:“父亲怕见光,他的病一见光就会更加严重,只好在房间里静静养着。”

猪牯说:“你刚刚到我们家里来时,不是说他只是饿的吗,其实没有什么病的?”

冯如月幽幽地说:“其实我父亲得了很严重的病,当时我是怕你嫌弃我们,我就顺口那么一说。父亲的病就是怕见光,他只要一见光,就会昏倒。他得的是怪病,以前看过很多郎中,都查不出他患的是什么病。这些日子,多亏你收留了我们,父亲的病也渐渐好转了,真希望他能够尽快的好起来。”

猪牯叹了口气说:“我也希望他尽快好起来,如月,我进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冯如月听了猪牯的话,突然紧张极了:“哥,你,你千万不要进去,我怕父亲身上的怪味熏到了你,等他病好了,你自然就可以看到了。现在,现在不行,父亲也不情愿让你看到他那个样子——”

猪牯说:“如月,你不要着急呀,我不进去就是了,不进去就是了!”

冯如月心里松了口气,抬起头说:“哥,你歇会,先喝点茶,我马上去给你做饭!”说完,她就匆匆地走向厨房。猪牯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吞了口口水。冯如月走进厨房后,猪牯才把目光收回来,出神地看着偏房紧闭的门。此时,他真想破门而入,看看冯瞎子到底怎么样了。

一群黑色的死鬼鸟从院子的上空怪叫着掠过。

猪牯有点毛骨悚然。

他不希望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

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

游武强偷偷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摸进了游屋村的游家大屋。游家大屋里静悄悄的,一片死寂。游家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游武强在正厅的神龛上看到了游长水的遗像。游武强默默地注视着游长水的遗像,眼睛渐渐地湿润了,人死了那些恩恩怨怨随风而散,游长水毕竟是他的亲叔叔,无论怎么样,还是对他有养育之恩。游武强跪了下来,朝游长水的遗像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游武强听到身后传来阴森森的声音:“武强,是你吧?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游武强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人。

她站在天井的旁边,一绺阳光照射在她苍老的满是褶皱的脸上,矮小干瘦的身子显得弱不禁风,那双专注

的老眼中却充满了一种坚忍不拔的冷光。她就是游长水的老婆吴琼花。

吴琼花转过身,朝下厅旁边自己的卧房走去。

吴琼花进入自己的卧房后,没有关上房门。游武强知道,那房门是给自己留的,这个家里,婶婶吴琼花和堂弟游武平待他还算不错的。游武强走了过去,他也进了吴琼花的卧房。

吴琼花盘腿坐在圃团上,闭着双眼,两手放在膝盖上。

游武强轻轻地说了声:“婶——”

吴琼花冷冷地说:“你有多少年没有踏进这个家门了?”

游武强说:“婶,我对不住你!”

吴琼花说:“你对得起自己就可以了,没有人要你对得起。我听说了你回来后在镇上发生的事情,那是你躲不掉的,是你的命。命中八尺,难求一丈。你祖母死时,你也没有回来,现在,你叔也去了,你现在回来了,回来做什么呢?多年来,你们像仇人一样。你叔死了,也是他的命,他该死了谁也救不了他。”

游武强说:“婶,武平呢?”

吴琼花说:“今天是正月二十二,是你叔的头七,武平和家里的其他人都到你叔坟地里去聚奠了。”

游武强:“哦——”

吴琼花说:“武强,你是不是为你叔死的事情回来的?”

游武强说:“是。”

吴琼花说:“我料到你会回来,只要你没走远,你知道他死后,一定会回来的。可人死了,一了百了了,你回来又有什么用?我担心你回来还会搭上一条性命,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个家会怎么样,看武平的造化了,如果会败,那也是天意,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了。我知道你是个有血性的人,你不忍心看你叔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去,你就是找到仇家,又怎么样呢?冤冤相抱何时了?况且,镇上钟姓人家还在找你呢,你要是被他们捉住,他们不会善罢干休的,你叔也死了,就是想暗中帮你,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武强,你听我一句话,快走吧,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你现在能回来和我见上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你叔也心满意足了!”

游武强的眼中噙着热泪,他哽咽地说:“婶,叔是怎么死的?”

吴琼花叹了口气说:“你叔死得不明不白,他是死在李媚娘那个婊子床上的!武强,你听我一句话,你不要管这件事情了,快走吧!”

游武强“扑嗵”一声跪在了吴琼花面前说:“婶,你多保重,我听你的话,这就走!”

天气渐暖,森林的树木冒出鹅黄或者褚红的嫩芽,那些野草也重新返绿,鸟雀的叫声仿佛也清脆了许多,透出春天的气息。可黑森林里还是那么阴郁,谁也不敢轻易地进来。

上官玉珠凄清的影子鬼魅般在黑森林里晃动,她一手拿着一把小铲子,一手提着一个粗布口袋。上官玉珠的脸被白麻布蒙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在森林里掠来掠去,她的嘴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一种咒语。

上官玉珠站在一片荆棘丛边。

她蹲下身,把铲子放在地上,朝荆棘丛里一阵怪叫,怪叫声尖锐而又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荆棘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上官玉珠的眼中红光闪烁。她把扎着粗布口袋的绳子解开,放在了地上,两手抻开了口袋。

上官玉珠看到荆棘丛中爬出无数条蜈蚣闯进布袋里。

那些蜈蚣有大有小,身体上都呈现褐色的油光。它们爬进口袋后立即就感觉到了危险,但是想爬出口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上官玉珠把口袋提了起来,重新扎上了绳子。粗布口袋变得沉甸甸的,半口袋的蜈蚣在里面挣扎,口袋表面不停的有蜈蚣突起。

上官玉珠提着装有蜈蚣的口袋,往黑森林深处走去。

她不再怪叫,显得异常的落寞。

上官玉珠来到了一块爬满青藤的山壁前,左顾右盼了一会,就扒开青藤浓密的叶子和藤蔓,露出了一个三角形的洞口,这个洞口刚刚好可以钻进去一个人,上官玉珠先把粗布口袋放进洞里,然后才让自己的身体钻了进去。上官玉珠进入洞里后,那些藤蔓和叶子自然地恢复了原状,看不出这里还有个隐秘的洞口。

山洞里十分温暖,那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

上官玉珠走过去,给篝火堆里添了些干柴,干柴碰到烈火,噼噼剥剥乱响。上官玉珠扯下蒙脸的白麻布,白瓷般的脸上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嘴角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上官玉珠突然捂住了肚子,嘴角的那丝苦笑瞬间就消失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轻轻地说:“青儿,你不要急,我马上就喂你,你不要急呀,我不会饿着你的。”

说着,她朝角落的竹床走去。

上官玉珠的身体扭动着,蛇一般地扭动着。

她来到床边,蹲下来,从床底下搬出了一个用红布蜜封的陶罐,她抱着陶罐来到了洞中央的火堆旁,把陶罐放了下来。然后,她又端着一个木盆来到了灶台前,打开锅盖,从里面舀出尚且温热的清水,注入木盆里。上官玉珠端着装着半盆温热清水的木盆来到了陶罐旁边。

上官玉珠跪在木盆边,闭上眼睛,双手轻柔地抚摸着鼓起的肚子,喃喃地说着什么,山洞里顿时变得诡异莫测。念完咒语,上官玉珠的脸一片潮红,微微地喘着气,张大了嘴巴。

一个三角形的蛇头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不停地吐着骇人的蛇信子。

上官玉珠脸上布满了异常痛苦的神色,脸涨得更红了,血红的眼睛里滴出了两串殷红的泪。那条青蛇从上官玉珠的嘴巴里缓缓地溜了出来,她伸出双手接住了青蛇。这是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它的身上还粘着上官玉珠的身液。上官玉珠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水,就把青蛇放进了木盆里。

上官玉珠给青蛇洗着身子,像一个母亲给自己的孩子沐浴,她还轻轻地说:“青儿,你不要心急,我给你洗干净了,就给你吃东西,我今天捉到了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青蛇的蛇头从水中抬起来,对着上官玉珠的脸,轻微地抖动着。上官玉珠给青蛇洗完后就打开了那个陶罐,接着把粗布口袋也打开,将口袋里挣扎的蜈蚣一条不剩地注入了陶罐里。青蛇抬着头,在木盆里游动着,似乎要迫不及待地进入陶罐,美美地饱餐一顿。

上官玉珠看透了青蛇的心思,将它从木盆里抓起来,放进了陶罐,然后用红布蒙在了陶罐口上,再用一根细细的麻绳扎紧。

做完这些,上官玉珠就坐在一个小竹椅上,擦着额头上渗出的细微的汗珠和脸上残存的泪水。此时,上官玉珠显得特别疲惫,她听着陶罐里发出的啪啪作响的声音,浑身战栗,她知道青蛇在陶罐里和蜈蚣搏斗着吞食着……那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和蚕食。

上官玉珠站起来,走到竹床边,蹲下来,从床底下掏出了一个木箱,打开木箱,取出了一卷画纸。她拿着画纸站起来,画纸被摊开在床的席子上,那是一个女人的画像,女人长得端庄又俏丽,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哀怨地注视着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伸出颤抖的手,去摸画像中女人的眼睛。

她轻轻地说:“他要像对你一样对我该有多好呀,那我就不会孤单了,不会害怕了。为什么他就是在梦中也还呼唤着你的名字?而对我无动于衷?他是属于你的吗?真的属于你的吗?我要像他一样的男人保护我。我不会像师傅那样爱上一个白面书生,不会的,那样的人根本就保护不了我,而会像师傅那样到头来因为他断送了自己的生命,抛下孤苦的我!如果师傅不爱上那个叫宋柯的画师,她就一定不会死,如果师傅爱上一个像游武强那样的男人,也一定不会死,可师傅偏偏迷上了宋画师,他有一枝生画的妙笔又有什么?……不,游武强不是你的了,你已经死了,你不可能为他做任何事情了!我要得到他,无论怎么样,我要得到他,我也需要温暖,需要男人的怀抱!”

上官玉珠的眼睛里闪烁着可怖的红色的光芒。

她面对的是沈文绣的画像,她在他昏迷的时候从他身上取下了这幅画像。

上官玉珠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嘤嘤地抽泣:“师傅,你的大仇我还没有报完,我怎么能够想男女之间苟且之事呢?师傅,我对不住你,你的大仇我一定会给你报的,你放心,我会一个一个的杀死他们的!师傅——”

过了一会,上官玉珠突然冷笑道:“游武强,我已经对你下了咒,我可以让你离开,也可以招你回来,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可以招你回到我的身边,等我给师傅报完了仇,我就一定要得到你,你要陪我到死,让我一生都不会孤独,我已经受够了孤独的滋味……”

陶罐里的声音终于沉静下来。

上官玉珠面无表情地重新打了一盆温热的清水,放在了陶罐的旁边。

她打开了陶罐,朝陶罐低声细语了一会,那条青蛇就从陶罐口上仰起了头,仿佛心满意足的样子。上官玉珠伸手抓住了青蛇,放在木盆里洗了一会,然后跪了下来,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张开嘴巴,把那条青蛇放进了自己的口里……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二十二日,中午还是晴好的天,到了下午,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遮住了太阳。一群死鬼鸟怪叫着掠过唐镇的上空,飘下几片黑色的羽毛。有一片羽毛正落在猪牯的头上。猪牯从头发上取下了那片羽毛,黑色的羽毛还有种油质的触感,他把它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浑身一片冰凉,他赶紧扔掉了那片羽毛,仓惶而去。

猪牯刚刚回到家里,还没有喝完冯如月递过来的那杯热茶,大门口就响起了一个保安队员的叫声:“猪牯队长,王镇长让你赶快去一趟镇公所,有事相商。”

猪牯把茶杯递给冯如月说:“如月,我去了!”

冯如月关切地说:“喝完这杯茶再走吧。”

猪牯笑了笑说:“不喝了,王镇长一定要什么急事找我,不能让他等太久。”

冯如月微笑道:“早点回家。”

猪牯点了点头:“明白。”

猪牯走出家门,穿过碓米巷时,觉得有一双莫测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猪牯总是觉得今天好像那里不对劲,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猪牯来到了镇公所,走进了书房,书房显得昏暗,没有点灯,他只是看到王秉顺吸水烟时发出的一明一灭的光亮,王秉顺猪肚般的脸也一明一灭。猪牯陪着小心说:“叔,你找我有事?”王秉顺吐了口烟,冷冷地说:“以后在镇公所或者公共场合,你不要叫我叔,要叫我王镇长。”猪牯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说:“是的,王镇长。”

王秉顺站了起来,把手中的黄铜水烟壶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踱着步子走到门边,朝外面看了看,关上了门,回头对猪牯说:“猪牯,我叫你来,的确有重要的事情交待你!”

猪牯说:“王镇长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王秉顺走到猪牯面前,嘴巴凑在猪牯的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猪牯连连点头。

入夜后,天空中飘起了细雨。三癞子吃完饭后,就给胡二嫂烧水洗澡。胡二嫂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木头澡盆里,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任凭三癞子在她的身上触摸着。三癞子的表情十分专注,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邪念。胡二嫂瘦得皮包骨般的身上仿佛有了点肉感,脸上也红润了许多,这都是三癞子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照顾的结果。虽然胡二嫂还是处于痴呆的状态,偶尔也会疯病发作,但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他这么好过。三癞子的手触摸到胡二嫂微微鼓起的肚子,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条青蛇和那白衣女人飘忽的身影。

胡二嫂的肚子里就有着一条青蛇。

那白衣女人现在又在何处?

三癞子的手在胡二嫂的肚皮上微微抖动,他的心也在颤抖。他发过誓,一定要让胡二嫂肚子里的青蛇离开她的身体内部,要让胡二嫂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在唐镇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这一天什么时候会来到?三癞子不得而知,这要取决于那白衣女人的出现,只有她才能够解救胡二嫂。可白衣女人的出现对三癞子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尽管他知道只要白衣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要经历一场深重的灾难般的恐惧,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够尽快出现,那怕是有一线的希望,他也要通过白衣女人来解救胡二嫂。

三癞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雨沙沙地下,越下越大,唐镇浮起一层寒意。

夜深了,雨水还在不停地洒落。郑马水睡得死猪一般,呼噜声响得像有人在拖动铁匠铺子的风箱。余花裤不是被雨声吵醒的,也不是被郑马水的呼噜声吵醒的,她被一泡屎憋醒。

晚饭前,郑马水提来了一大捆猪大肠,孩子们看到猪大肠一个个兴高采烈的,郑马水不但讨了孩子

们的欢心,重要的是讨了余花裤的欢心,余花裤不像以前那样要他的钱物了,郑马水也放松了心中的防线,想到余花裤的大奶子就欲火焚身,自然就抹下脸皮和余花裤重归于好,虽然余花裤没有要求他什么报酬,但是他每次总要带点东西来,空手套白狼会使郑马水心虚。那捆猪大肠暴炒后足有一大盆,吃得余花裤一家嘴肥肚圆,孩子们饱了口腹之欲后,就睡觉去了。余花裤和郑马水就关起门来在眠床上颠鸾倒凤,做着那偷欢苟且之事。余花裤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那能放过送上门来满身猪肉膻味的郑马水,一次次的折腾搏杀,直到两人筋疲力尽之后,才各自呼呼睡去。

余花裤在这个阴冷而落雨的深夜被屎憋醒,心里十分不爽,她踢了死猪般的郑马水一脚,低声说:“都怪你那臭哄哄的猪大肠,让我吃多了半夜还要起来屙屎挨冻。”

余花裤起床,穿好衣服,突然看到了郑马水脱下的那一堆衣物,她走上前拿起了上衣,在口袋里搜索,他的上衣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余花裤又拿起了郑马水臭哄哄油腻腻的裤子,摸了摸裤兜,里面还是什么也没有。余花裤骂了声:“这个王八蛋是抠门到屁眼上了,一文钱也不带在身上,生怕被老娘没收了,唉,老娘真是贱!”

余花裤叹着气拿上擦屁股的草纸,就戴着斗笠出了门。雨夜里还是有点微微的天光,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余花裤也可以摸出巷子,准确地到达尿屎巷的茅厕。余花裤蹲在茅坑里痛快淋漓地拉着屎,一股股冷风从茅坑的外面灌进来,她的屁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闻到的热哄哄的屎味有股猪大肠的味道,这让她心里还是有点满足,无论怎么样,她还是吃到了猪大肠,还满足了自己的性欲。

余花裤屙完屎,摸索着正要走出尿屎巷,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唐镇的街上飘忽过去。余花裤趴在一个墙角,大气不敢出一口。那飘忽的影子让她想到了凌初八,想到了游长水的死。余花裤胆战心惊,如果白色的影子发现了自己,会怎么样呢?明天一早人们会不会在尿屎巷的茅坑里发现她的尸体?想到这些,余花裤浑身筛糠般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余花裤才蹑手蹑脚地摸出尿屎巷,战战兢兢地溜回了家中。回到家里,余花裤惊魂未定地把沉睡的郑马水弄醒,颤抖着说:“马水,不好了,我又看到那白色影子了。”

郑马水被余花裤扰了好梦,心情十分不快:“臭婆娘,不好好睡觉,瞎闹什么呀!”

余花裤用力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郑马水疼痛得大叫了一声:“哎哟,你疯了——”

余花裤喘着气说:“你就知道死睡,我告诉你,我又碰到鬼了!”

郑马水这才清醒过来:“你看到什么了?”

余花裤扑在郑马水怀里,把去尿屎巷屙屎时看到白色影子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她的脸色煞白,可见吓得不轻。郑马水伸出粗壮的胳臂搂住了余花裤,嘴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余花裤被郑马水搂着,身体温暖起来,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些:“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点没错。”

郑马水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你的运气不好,游长水死的那天,你去尿屎巷屙屎,也看到了那鬼影,现在,你同样也看到了鬼影,你说才多长时间呀。你以后晚上不要去尿屎巷屙屎了,就屙在马桶里好了,等天亮后再去倒掉。”

余花裤说:“你不是嫌我屙的屎臭吗!”

郑马水的大手捏了一下余花裤背上的肉说:“我不嫌你臭,可以了把,老碰到鬼可不是好事情,我看明天你还是到东华山的庙里去烧烧香吧,要是被那鬼魂缠上了,说不定会有什么灾祸!”

余花裤的身体又一阵颤栗:“我怎么就这么倒楣呢?”

郑马水若有所思地说:“对呀,你怎么会那么倒楣呢?”

他们俩无语了,只是相互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这个深夜,唐镇又会发生什么莫测的事情?

猪牯和几个保安队员穿着防雨的蓑衣,埋伏在逍遥馆院子里某个墙角的一丛夜来香后面。唐镇保安队的所有人员在这个深夜里都没有入眠,他们分布在各个角落里蜇伏,把逍遥馆团团的包围起来。新任的镇长王秉顺得到了线报,说今天晚上土匪陈烂头要进入逍遥馆,带走春香。春香房间的床底下也埋伏了两个保安队员,他们把子弹上膛的枪口对着房间的门。

猪牯心里忐忑不安。

陈烂头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狠角色,就是他潜入了逍遥馆,猪牯他们还不一定能抓住他,说不定还会被他伤害。猪牯不能退缩,他知道自己的堂叔王秉顺此时一定还坐在书房里不停地抽着水烟,焦虑地等待着事情的发生。王秉顺没有让猪牯派人保护他,而是让他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了逍遥馆里,王秉顺是要猪牯全力以赴。

雨沙沙地落下,在短时间没有停止的迹象。猪牯的身上虽然裹着蓑衣,寒冷却无孔不入,加上对陈烂头本能的畏惧,他的牙关不住地打颤。有种厌倦的情绪在猪牯的大脑里滋生,他想,过了这个晚上,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明天就向王秉顺辞了这个保安队长,尽快和冯如月把婚事办了,过平静的日子,反正他知道有不少人还眼红他这个保安队长的位子。

猪牯他们在外面苦熬着的时候,逍遥馆的老板李媚娘绻缩在被窝里难于入眠,房间里没有点灯,浓重的黑如阴间一般。这个晚上,王秉顺没有来和她同床共枕,李媚娘在黑暗中睁着恐惧的双眼,内心寒冷而又失落。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

还会不会有人在这个夜晚死去?

死亡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噩梦,她被这个噩梦折磨得惶恐不安。这些天来,她一直想去游长水的坟前烧上三柱长香,可她害怕出门,甚至连阳光也害怕,她成了一只见不了光的老鼠,她一直躲在凄清的逍遥馆里,白天和那几个妓女无言相对,晚上心里拒绝王秉顺的到来又盼望他的出现。

李媚娘对王秉顺的感觉十分复杂,憎恨他是因为他在游长水尸骨未寒时就将她霸占,而游长水活着的时候竟然把他当成亲兄弟;依赖他是因为游长水死了他当上了唐镇的镇长,如果没有他的保护,她以后的日子会变得十分艰难。

自从过年到现在,特别是游长水死在她的眠床上之后,就一直没有人光顾逍遥馆,她不能够这样看着逍遥馆一天一天地萧条下去,如果逍遥馆要重新兴旺,这还得靠王秉顺的支持。

李媚娘在这个落雨的深夜里,还担心着一件事情,就是害怕春香的房间里响起她撕心裂肺的喊声,春香痛苦凄惨的喊叫是那么无助,比死还冷酷,折磨着李媚娘变得脆弱恐惧的心。

那个魔鬼会不会在今夜出现?

李媚娘正在黑暗中煎熬,突然有一只手朝她摸索过来。这只手冰凉冰凉的,还沾着湿漉漉的水,它准确地摸到了李媚娘的脖子上,李媚娘想大声喊叫,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她吓瘫了,下身顿时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她自己也闻到了一股尿臊味。李媚娘睡觉之前,把门窗栓得紧紧的,这个黑暗中看不清脸面的人是如何进来的,而且悄无声息。李媚娘的脑袋懵了,已经没有能力想出应对的方法。此时,她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那只冰凉的手没有在她的脖子上用力掐下去,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叫喊,就是这样,还是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让李媚娘窒息,她心里惊惶地说:“游长水,你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你来招我去了?”

这时,李媚娘听到浑厚低沉的声音:“你不要怕,只要你告诉我真相,我不会杀你的!否则——”

这是谁的声音?李媚娘无法辨别,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声音,是不是因为恐惧而忘记了?

李媚娘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那人说:“你别问我是谁,我只要你告诉我真相!”

李媚娘喘了口粗气:“你要知道什么真相?”

那人说:“你要如实告诉我,游长水是怎么死的?”

李媚娘十分吃惊:“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那人冷冷地说:“你别废话!快给我老实说!”

李媚娘心想,这个人一定和游长水有什么关系,他来寻找游长水死亡的真相到底为了什么?那人湿冷的手从李媚娘的脖子上移开了,仿佛移开了死亡的威胁,李媚娘渐渐放松自己紧张的情绪。那人在黑暗中低沉地说:“你赶快说吧,我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个鬼地方。”

……

三癞子也是这个深夜的未眠人,似乎有种预感,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胡二嫂侧着身子睡着了,响着均匀的酣声,嘴角还流着清亮的口水。卧房的油灯一直亮着,三癞子没有将它吹灭。有灯光的夜晚,胡二嫂或者不会那么恐惧,三癞子经常会被她突其如来的胡言乱语惊醒,他会看到胡二嫂坐在床上,双手在眼前的口间抓挠着,仿佛在驱赶看不见的恶魔。胡二嫂平静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让三癞子的那些柔软。

这个晚上,最起码到目前为止,胡二嫂没有被噩梦困扰。

胡二嫂的噩梦就是三癞子的噩梦,他要用很长的时间或者整个晚上的时间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让她觉得有种安全感。现在,三癞子不会在她疯病发作时轻易地用绳索将她捆起来,而是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和她不停地说话,用自己的力量控制她的身体,用喋喋不休的话语抚摸她不安的灵魂,直至她像个孩子般乖乖地沉睡。

三癞子把手放在胸前,感觉着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他的心跳在这个深夜急剧地加速,而且肚子里隐藏的那条蛇好像在苏醒,那条蛇自从那天喝酒在他的肚子里躁动之后,一直在沉睡。三癞子又把手放在了肚皮上,掌心微微震动,肚子里的那条蛇在他的肠子里游动起来。

有种尖利的声音一次次地穿过雨声,向房间里袭来,击中了三癞子的中枢神经。

三癞子突然坐了起来,双眼迷离。

肚子里的那条蛇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从肚子里一直往三癞子的喉头钻。

三癞子默默地穿上衣服,下了床,木然地朝大门边走去。他站在门边,伸出双手,抽开了门闩,打开大门。

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三癞子看到一个蒙面的白衣女人站在门口。

白衣女人注视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红色的光芒。三癞子的目光和白衣女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三癞子着魔似地浑身打了一个激凌,然后走了出去。白衣女人朝镇子外面飘忽而去,三癞子鬼使神差地跟在她后面,也飘忽而去。他走后,胡二嫂的家门洞开着……

王秉顺孤独地坐在书房里,不停地吸着水烟,在寂寞中等待着什么,当烟被吸亮时,他的眼睛里闪现出诡异的色泽。时间随着升腾的烟雾缓缓地飘走,无声无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秉顺一无所知,尽管他怀里的怀表还在不停地走动,他没有拿出怀表来看时间的欲望,甚至他已经把那块怀表遗忘了,这块怀表可是当年游长水送给他的礼物。现在,王秉顺心里惦记的是逍遥馆里将要发生的事情,其他东西都是那么无关紧要。他心想,猪牯会不会让自己失望,只有除掉了那个人,他才能在唐镇高枕无忧地当他的土皇帝,那人是他现在唯一的心头之患。

猪牯饥寒交迫,春香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整个逍遥馆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时,从逍遥馆里面摸出一个保安队员,他走到猪牯面,还没有说什么,猪牯就低声地训斥他:“狗嬲的东西,你不好好埋伏,跑出来干什么?”

保安队员低声说:“队长,我听到李老板的房间里有人说话。”

猪牯狐疑地说:“真的?”

保安队员说:“真的!我要骗你,我就是一条吃屎的狗。”

猪牯骂了声:“狗嬲的!”

他带着几个保安队员朝李媚娘的卧房摸了过去。

猪牯让两个保安队员守住门,自己带了两个保安队员来到了窗下。猪牯竖起耳朵,企图听到里面传出是说话声。的确,猪牯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说话的声音十分细微,他听不出说话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也听不清说话的内容。是不是李媚娘在说梦话?这似乎不太可能,因为梦话不会故意压低声音,也不可能那么连惯。

这里面一定有鬼。

猪牯悄悄地带着保安队员来到了偏僻处,对他们低声说:“狗嬲的,难道陈烂头会和李媚娘有一腿,他们在里面说悄悄话,真出鬼了!这样,多叫几个人过来,埋伏在李媚娘房门的两侧,里面如果有人出来,就一起扑过去,把他绑了!另外窗底下也要埋伏人手,防止他跳窗逃跑,外围的人先不要动,如果我们这里制服不了他,外围的人就起了作用。注意,我们过去埋伏时,一定要轻手轻脚,不要打草惊蛇,让他有了防备,我们不好下手!”

猪牯布置完后,就领着保安队员重

新朝李媚娘的房间门口摸了过去。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李媚娘的房间门轻轻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的脚刚刚跨出门槛,一的保安队员举起枪托朝他头上砸了下去,那人闷哼了一声倒了下去,几个人狼狗般朝那人扑了过去,用准备好的绳索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一个保安队员兴奋地说:“抓住了,陈烂头被抓住了——”

猪牯马上点燃了火把,保安队员们也纷纷点燃了火把,从他们埋伏的四周围拢过来。

猪牯兴奋极了,没有想到如此轻松地拿下了传说中厉害无比的陈烂头,这可是一记大功呀,以前出动过国民党的正规部队也没有剿到他!猪牯此时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饥饿了,热血呼呼地往头上涌。他举着火把来到那人的跟前,那人脸朝地扑在地上,双手被结结实实地反绑着,双腿也被捆绑得结结实实,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掉了。

猪牯高兴地对手下说:“狗嬲的!把他给翻过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威震八方的土匪陈烂头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两个保安队员弯下了腰,把那人翻了过来。

猪牯手中的火把凑近了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布,猪牯弯下了腰,伸手扯下了那人脸上的黑布。

“啊——”猪牯张大了嘴巴,呆了。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可能吧,他怎么会是陈烂头,这个人分明就是游长水的侄儿游武强!

所有的人都十分吃惊。

连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李媚娘也惊诧得睁大眼睛,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大声喊叫出来。李媚娘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逼她说出游长水死亡真相的人会是游武强,在她眼里,游武强同样是游长水的仇人,亲人中的仇人往往更加可怕和绝情。

李媚娘对猪牯说:“猪牯队长,你愣着干什么,赶快给他松绑呀,他不是你们要抓的人!”

猪牯喃喃地说了声:“狗嬲的——”

他觉得十分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游武强悠悠地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被缚,周遭还围着许多举火把的人,挣扎着抬起头吼道:“干你老母,那个孙子敢绑老子,快把老子放了!”

猪牯和保安队员们面面相觑。

猪牯想了想,还是先向王秉顺汇报了情况再说。他吩咐手下的人看好游武强,把手中的火把递给身边的一个保安队员,摸黑走出了逍遥馆,来到了镇公所王秉顺的书房里。书房里还是一片黑暗,充满了土烟丝燃烧后散发出的呛人臭味。王秉顺就坐在黑暗中的太师椅上,王秉顺没有吸水烟,猪牯看不到他的脸,也不清楚他现在脸上有什么表情,猪牯捉摸不透王秉顺此时的心情。

猪牯说:“叔,不,王镇长,我们在逍遥馆捉到的不是陈烂头,而是老镇长的侄子游武强。您看——”

王秉顺在黑暗中咳嗽了一声,过了老大一会才低声说:“你看怎么办?”

猪牯吞吞吐吐地说:“这——还是,王镇长你拿主意吧,我做不了主。”

王秉顺又沉默了一会说:“游长水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派你去抓过游武强?”

猪牯说:“是的。”

王秉顺冷笑了一声说:“抓他做什么?”

猪牯说:“因为钟性人家要去抓游武强,老镇长就派我去——”

王秉顺阴冷地说:“游长水要你去抓他,是为了保护他,怕他被种姓人捉住了装进猪笼里沉潭,现在,游长水死了,钟姓人如果知道我们抓了游武强,他一定会来镇公所要人的,是给他们还是不给?”

猪牯说:“这——”

王秉顺又说:“如果不给他们,我们把游武强放了,他们闹将起来,我这个镇长还怎么当,我总不可能让保安队把枪对着钟姓人吧,他们不是土匪,也不是敌人。这事情还真是难办呀,毕竟游武强拐了人家的女人,坏了人家的规矩,我们也没有办法。我看先这样吧,把游武强先关起来,天亮后再商量吧。天差不多也快亮了,我也该歇会去了,当这个镇长真累呀!”

猪牯呐呐地说:“好吧——”

天刚蒙蒙亮,雨停了,整个唐镇湿漉漉的,沉浸在暗灰色的气氛之中。钟姓人家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说镇公所的保安队抓住了游武强,那个精瘦得像只老猴的钟姓族长带了几十个精壮汉子,抄着刀枪棍棒,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前,准备朝王秉顺要人。镇公所的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瘦猴族长满脸肃杀,他对一个年轻汉子说:“游武强,我看你还能跑到那里,钟庆,快去敲门!”

钟庆一手提着菜刀,歪了歪头,走到了大门边,伸出另外一只手,用力地敲起了门。

瘦猴族长看钟庆敲了一会门后,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就说:“里面的人难道死光了!”

就在这时,镇公所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身穿长袍马褂的王秉顺独自出现在钟姓人面前,他的身后没有跟随任何人。王秉顺的出现,在钟姓人中间引起了一阵骚动。不知道谁在那里喊了声:“把游武强交出来!”接着,钟姓人一起吼叫起来:“把游武强交出来!”

瘦猴族长挥了挥手,吼叫声就平息下来。

王秉顺阴沉着脸说:“你们想干什么?聚众闹事?简直是无法无天!”

瘦猴族长说:“王镇长,你怎么能说我们聚众闹事呢!我们知道,保安队抓了游武强,就关在镇公所里,我们是来要人的!”

王秉顺冷笑了一声说:“要人,你们凭什么要人?”

瘦猴族长也冷笑了一声说:“游武强这个人,今天我们要定了!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王秉顺脸上的肥肉颤动着说:“我只要还站在这里,看谁敢踏进镇公所一步!”

瘦猴族长干瘦的脸皮抽搐着:“王镇长,你不要说这样的狠话,我们把你当成镇长,是尊敬你,我们要不把你当镇长了,你就什么也不是!你们镇公所除了吃喝玩乐,要我们交这个税那个税,你们为老百姓做了些什么?游武强对我们钟家做下了猪狗不如的事情,就应该交给我们钟家人处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是还想继续安稳的当你的镇长,你就把人给我们交出来,我们钟家还是会尊重你,否则——”

王秉顺提高了声音:“否则你要怎么样?我看你们真的是无法无天了!我告诉你们,游武强犯了什么法,政府自然会治他的罪!你们想要我把游武强交给你,连门都没有!”

瘦猴族长被激怒了,他振臂一挥:“族亲们,给我冲进去,把游武强那个王八蛋抓出来,装猪笼沉潭!”

钟姓族人吼叫着潮水般冲进了镇公所,王秉顺被涌进了院子里,推在一旁,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愤怒的钟姓人,连声说:“反了,反了——”

钟姓人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把王秉顺放在眼里,很准确地找到了关押游武强的那个房间。他们涌到那个房间门口时,停在了那里,房间门紧闭,门口竟然没有看守游武强的保安队员。

瘦猴族长走到那房间门口,说:“游武强,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他伸手推了一下门,门里面没有反闩,洞开了。

瘦猴族长第一个走了进去,房间里的光线不好,显得十分昏暗,这个房间历来都是镇公所用来关人的地方,地上铺满了稻草,稻草十分潮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儿。瘦猴族长看到房间的一角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他认为这个人就是游武强,过去朝那人就是一脚。那人挣扎着扭动着身体,瘦猴族长叫人把他拖出了房间。

到了房门外,大家都呆了,这个被捆绑着嘴巴里塞着一团黑布的人根本就不是游武强,而是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猪牯口里塞着的黑布被瘦猴族长拿掉后,他就沙哑着嗓子叫道:“狗嬲的!快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有两个人就弯下腰七手八脚地给他解身上的绳子,好不容易把紧紧捆着的绳子解开后,猪牯站了起来,扑进了房间,嘴巴里嘟哝着:“狗嬲的!我的盒子枪呢,我的盒子枪呢?”

猪牯在房间臭哄哄的稻草上找着枪。

这时,王秉顺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这时却跟了不少人,有保安队员,还有镇公所里的闲杂人员。他走到房间门口,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简直要造反了!”

钟姓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游武强不见了,他们无法嚣张了。

只有瘦猴族长低声说:“游武强逃跑了。”

王秉顺心顿时一凉:“啊——”

猪牯找到了他的盒子枪,从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在王秉顺面前站住了,王秉顺的眼睛里冒着烈火,怔怔地注视着他,猪牯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感觉到王秉顺眼睛闪射出的愤怒火星。

王秉顺突然紧握双拳,挥舞着拳头,暴怒地朝猪牯吼叫道:“你这个吃屎屙番薯的废物!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千叮万嘱让你一定要给我看好人,你怎么就让他给跑了!我要枪毙了你这个狗东西!”

猪牯低下了沉重的头,沙哑着嗓子说:“夜里,我们把游武强从逍遥馆抬到这里后,我就把房间门锁住了。我想,游武强被五花大绑着,门又铁将军把门,他应该跑不掉的,我就想,保安队的弟兄们辛苦了一夜,我就让他们回家睡觉去了,自己留在这里看守游武强,我自己累点不要紧。狗嬲的!没有想到,保安队员们走后,我刚好卷了一根纸烟,正准备点火,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阴森森地飘过来,我来不及拔枪,就头一晕,倒在了地上……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在房间里,嘴巴也被堵住了,喊也喊不出来。狗嬲的!”

王秉顺沉默了,浑身颤抖,喘着粗气,不知道是被猪牯气的,还是听到那白色影子吓的。

瘦猴族长脸色苍白,喃喃地说:“游武强,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阴霾的天空一如棺材店老板张少冰的心情。他坐在棺材店里,脸色苍白而阴郁,口里细声地说着:“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游武强被抓又逃脱的事情在唐镇很快流传开来,张少冰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游长水死的时候,他给游长水送了一副上好的杉木棺材,那时,他就想,游武强听到游长水死后会怎么样。张少冰这些天里,一直担心游武强会回到唐镇来调查游长水的死因,并且为他报仇,他太了解游武强了,尽管他和游长水多年来没有来往,并对他异常的敌视,可游长水毕竟是他的亲叔叔,他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张少冰希望游武强已经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到唐镇来了。可现在,张少冰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游武强还是回到了唐镇,尽管他逃跑了,张少冰认为他还会回来的。游武强又卷入了一场阴谋和是非的旋涡,张少冰就更加担心他的安危了。

棺材店对面的猪肉铺前围了不少人。

他们神情紧张地听郑马水讲那白色鬼魂的事情。

郑马水正绘声绘色地讲着,突然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是疯婆子胡二嫂。大家马上躲闪开了,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着热闹。如果说刚才郑马水讲的关于鬼魂的事情使他们胆战心惊,那么,疯婆子胡二嫂的到来或者可以给他们上演一出闹剧,来缓解他们受过惊吓的心灵。其实,胡二嫂有一段时间没有独自在镇街上游荡了。

胡二嫂痴痴地对郑马水说:“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郑马水朝她挥了挥手中的剔骨尖刀,大声叫道:“滚开,你给老子滚开——”

胡二嫂对他手中的剔骨尖刀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她还是痴痴地说:“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郑马水气得眼珠子突兀出来:“你去吃屎吧,疯婆子!赶快给老子滚开!”

胡二嫂突然喃喃地说:“吃屎,吃屎,吃屎……”

郑马水和围观的人都异常吃惊,胡二嫂竟然不停说着“吃屎”这两个字,转过身,朝尿屎巷缓缓地蹒跚而去,一阵风飕飕地刮过来,把胡二嫂花白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们心里都明白,胡二嫂又要去尿屎巷吃屎了,可没有一个人阻拦她。

“三癞子今天怎么把胡二嫂放出来了?”

“是呀,三癞子呢?怎么没有看见他呀?”

“谁去告诉三癞子一声吧,胡二嫂也挺可怜的,不要让她再吃屎了,让人想起来就恶心。”

“……”

胡二嫂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不会在意他们说什么,她只是在飕飕的风中走向尿屎巷。

胡二嫂走了后,围观的人们也四散而去,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活着是那么的不容易,为了一口饭吃,他们必须付出很大的精力。这年会的粮食会不会有好的收成,生意会不好好做,都是一个未知数,就像那个白色的鬼魂会不会在某个晚上降临到自己面前一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都有可能像胡二嫂那样突然变疯,到尿屎巷里去吃屎。这是唐镇人内心恐惧的根源。

整整一天,猪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躺在眠床上沉睡,熏苦艾草的气味从门的缝隙间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追问为什么冯如月要隔三差五地在她和她父亲的房间里熏苦艾草,也没有力气在这个阴霾的日子考虑和冯如月结婚的问题。

猪牯在沉睡的过程中一直在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深陷在一片烂泥潭里,四周一片漆黑,那黑暗中有人在狞笑,在密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怕事情。他在腐臭的泥潭里挣扎,越挣扎就陷得越深,他高举着双手,沙哑地叫喊着,他面临着灭顶之灾。这个泥潭里的烂泥仿佛都是腐烂的尸体化积而成,他在下陷的时候,有还没有腐烂的死人骨头划伤他的皮肤,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皮肤被死人骨头划破时瘆人的声音。他渐渐地深陷下去,腐肉化成的烂泥将要将他吞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直到深夜醒来之前,他一直做着这个恐怖的噩梦。

他在深夜醒来后,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两个太阳穴针扎般疼痛,头上的颅骨像是在分裂。猪牯的嗓子干得冒火,他呼出的气息只要碰到一丁点火星就可以点燃。他在浓郁的熏苦艾草的气味中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那么酸痛,每一个关节似乎发出奇怪的脆响。猪牯咬着牙走出了卧房,他看到冯如月一个人坐在厅堂的方桌旁,凝视着桌上那盏小油灯。

猪牯一脚踏出房门,心里就一阵发酸。

冯如月为什么还不睡?难道是在等他起床?

冯如月听到猪牯出门的声音,目光迅速从油灯飘摇的火光中移到了猪牯发黄的脸上。

猪牯走到她面前,沙哑着嗓子说:“如月,你怎么还不睡?”

冯如月站起来,眼睛里飘着一丝忧郁的云彩,白瓷般的脸上却挂着微笑:“哥,你注意起床了,你昏睡了一天,我一天都听到你在房间里说梦话,叫喊着,听得我心里发慌,我想进去叫醒你,你把门反闩上了,我没有办法打开你的门。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敲你的房门,在门口叫你,你就是听不到敲门声和我的叫唤,人家心里可着急了,不知道你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猪牯张口正要和她说什么,话没有出口,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冯如月赶紧绕到他的身后,给他捶背,边捶边说:“哥,你是太累了,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干什么要那么搏命呀,整夜整夜的熬,是钢铁也被铸融化了!”

猪牯咳得眼泪汪汪的。

他推开了冯如月,快步往厨房走去。

冯如月跟在了他的身后。

猪牯进入厨房,来到水缸前,一手抄起水缸木盖上放着的葫芦瓢,另外一只手打开了木盖子,将葫芦瓢伸进水缸里,舀出了满满的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着,他需要用冰凉的水把喉咙里的烈火浇灭。

冯如月站在他身后,心疼地:“哥,我给你泡好了茶呀,你不能喝生水的,你要闹肚子了多不好!”

猪牯牛一样喝完那满满的一瓢冷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有股清凉之气从他头顶上徐徐升腾出去。猪牯感觉自己从一种困境中摆脱出来,他转过身朝冯如月露出了笑容:“狗嬲的!我以为我死了。现在好了,没事了。”

冯如月目光凄迷:“哥,你饿吗?”

猪牯在喝水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饥肠辘辘的肚子,现在他的确知道自己饿了,他朝冯如月点了点头。冯如月走到灶台前,打开了锅盖,锅里还热着饭菜,猪牯这才发现灶堂里还有火。

冯如月和猪牯一起把饭菜端到了厅堂里,放在了饭桌上。猪牯坐下来,端起饭碗,就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不一会工夫,就把饭菜一扫而光,连一粒饭粒都没有剩下。

冯如月一直坐在他的对面,脸带微笑目光迷离地注视着他。

冯如月柔声说:“吃饱了吗?”

猪牯不假思索地说:“狗嬲的!饱了。”

冯如月又柔声说:“好吃吗?”

猪牯语塞,他用手挠着头,这个问题他实在无法回答,因为吃得太快了,光顾用饭菜塞饱肚子,吃完后竟然不知道刚才吃的东西是什么滋味的了。猪牯尴尬地笑笑:“好吃,好吃,你做的饭菜当然好吃。”

这时,猪牯和冯如月都听到了一种声音,他们同时把头扭向了一边。那声音不是屋外传来的飕飕的风声,而是猪牯父亲王秉益房间里传来的叫喊声。王秉益的叫喊声凄厉而有可怖,绝望而又无助……猪牯不禁毛骨悚然,冯如月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猪牯赶紧走到父亲的卧房门口,伸手推开了房间门,他知道父亲的房间门从来不在里面反闩的,就是怕他人老了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情,让人好及时进去。猪牯来到了父亲的床前,撩起了夏可防蚊冬可防风的蚊帐,冯如月正好端着油灯跟在他的后面。

借着油灯昏红的光芒,猪牯看到了父亲惊惶的模样:王秉益睁大浑浊的眼睛,眼睛里的血丝却清晰可见,瞳仁像是在渐渐扩散,仿佛可以看到另外一个人模糊的影子,那模糊的影子狰狞极了;王秉益整个身体战栗着,两腿不停地抽搐,双手弯曲着掌心向上,似乎他的身上压着一个人或者一块沉重的石头,他在使尽全力企图推开身上的重压;王秉益张着嘴巴,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叫声,脖子上的血管和筋脉蚯蚓般突起,随时都有可能暴破……猪牯用力地推着父亲的身体,说:“爹,你醒醒,你醒醒——”

过了一会,王秉益浑身突然松弛下来,两只手也自然地垂下,放在了两边,双腿不在抽搐,嘴巴也闭上了,眼睛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猪牯焦虑地问:“爹,你怎么啦?是做噩梦了?”

王秉益侧过头,双眼无神地瞟了瞟儿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没事,也没,没有做梦——”

猪牯听了父亲的话,更加紧张了:“那你刚才是?”

王秉益答非所问:“你,你赶快和如月结婚吧,结婚——”

此时,冯如月端着油灯,站在猪牯的身体后,冷漠地注视着有气无力地说话的王秉益,白瓷般的脸上像下了一层寒气逼人的冷霜……

就在猪牯站在父亲的床前,和他说着话的时候,三癞子正提着一桶清水在县城的一条小巷子里顶着飕飕的冷风往前飘移。他大清早就来到了县城,一整天都在县城里游荡,打听警察局长赵有山的住处。穿着灰布长衫的三癞子显得不伦不类。因为他的脸相长得丑陋,许多人都躲着他,所以他问了很多人,人家都不理他,反而逃也似地跑掉。这让三癞子异常的着急,如果他办不成白衣女人交给的任务,他肚子里的蛇就会毫不留情地噬咬他的五脏六腑,而且,他希望从白衣女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将化为泡影,胡二嫂也将一直这样疯癫至死。

三癞子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看见他都像见了鬼一样,而且还用手把鼻子捂起,仿佛他是一堆臭狗屎。

到了下午,他还没有打听到警察局长赵有山的家庭住址,心里十分焦虑不安,他站在县衙门对面的一个骑楼底下,注视着县衙高大庄严的门庭,警察局就在县衙里面,还不时有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从里面走出来,那时,他真想像一条猎狗般扑过去,逮住那个警察,从他口中掏出赵有山的家庭住址。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他那样做,无异于是找死。你为什么要知道赵有山的家庭住址,你想图谋不轨?警察有可能会把他抓起来,像凌初八那样砍头。三癞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嘴巴里喃喃地说着:“土地公公,土地公公——”

可他光叫土地公公是没有用的,土地公公根本就不可能显灵带他去找赵有山的家,况且,三癞子念叨的是唐镇的土地爷,他还管不到县城里的事情。三癞子在骑楼底下无能为力心焦如焚的时候,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身上。

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是个乞丐,坐在离县衙不远处的一块石板上,身前放着一个缺个角的破海碗,目光痴呆地望着往来的人。

三癞子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找这些要饭的人呢,县城哪个地方他们会不知道,老乞丐应该不会像城里人那样鄙视他不理踩他吧?

三癞子朝他走过去。

他在老乞丐面前蹲下,笑着对老乞丐说:“老人家,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地方。”

老乞丐瞥了他一眼,也许连他也没有见过如此丑陋的人,笑起来呲牙裂嘴,比哭还难看。老乞丐皱了邹眉头,说出了一句让三癞子心惊肉跳的话:“行行好,你离我远点,你这个人一脸倒楣相,不要把晦气传给我了,行行好!”

三癞子听了老乞丐的话,像有一把钝刀子在割着自己的心,连老乞丐都嫌弃他,他有些绝望,可他还是不死心,继续陪着难看的笑脸说:“老人家,我只是想打听一个地方,我是外地人,县城里很多地方我都不熟悉。”

老乞丐又皱了皱眉头说:“行行好,你赶紧走吧,你这个人很臭,身上有股死蛇的味道,我闻到这种味道就想吐,行行好,你走吧!我也是外乡人,要饭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还能知道什么地方呀,行行好,你赶快走吧!你在这里影响我要钱,过路的人看到你就被吓走了,闻到你的臭味也被熏跑了,行行好,你走吧!”

三癞子十分无奈,看来这个老乞丐铁定是不会告诉他警察局长赵大有的住址了。他无比沮丧地站起来,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说:“土地公公,我的命怎么会这样苦呀,连要饭的乞丐都瞧不起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三癞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人们都用古怪而厌恶的目光瞟他。

三癞子走着走着,想到老乞丐说话的口音,从他口音来分析,他根本就不是外乡人,而就是县城里的人。三癞子越想越不对劲,你一个老乞丐凭什么要骗我,凭什么要侮辱我瞧不起我!

三癞子突然转过身,恶狠狠地朝老乞丐走过去。

他重新在老乞丐的面前蹲了下来,脸色阴沉,咬着牙愤怒地说:“老乞丐,我告诉你,今天我就在这里陪你了,哪里也不去了,你不是闻到我身上的臭味会吐吗?我就在这里熏死你!你这个老东西!”

老乞丐惊恐地看着他,企图站起来溜走,但三癞子有力的双手紧紧地按着了他的两个肩膀。老乞丐颤抖着说:“你行行好,放过我吧,我和你远无冤近无仇,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呢?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三癞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脏污的老脸:“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要不告诉我,我就一直陪着你,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甩都甩不掉我!我要恶心死你,老东西!”

老乞丐最终无奈地说:“你要问什么呢?”

三癞子冷冷地说:“我要你告诉我警察局长赵有山的家在哪里?”

老乞丐的眼中闪现着惊惶的色泽:“他,他的家在府背巷五号。”

三癞子笑了,笑出了满脸的邪恶:“老东西!”

老乞丐拿起那个缺角的海碗,站起来,凄惶地说:“行行好,你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了。三癞子想,这个老东西跑得还挺快的,和自己有得一拚。

……

这个深夜,府背巷空空荡荡的。下午的时候,三癞子就摸清了府背巷的情况,这条小巷并不长,两边住着十几户人家,那十几户人家都是平民百姓的普通房子,只有府背巷五号才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府第式建筑的大宅子。那十几户人家里,只有两户人家养了看家的土狗,三癞子已经把它们解决掉了,狗的尸体也被他扔到从县城中间穿流而过的汀江河里了。

警察局长赵有山家里竟然没有养狗,这让三癞子十分意外,一般有权有势或者有钱的大户人家里,都会养条看家护院的恶狗的。可是,赵有山的大门上涂满了狗血,还贴着许多画满符咒的黄裱纸。

赵有山家门上的狗血和黄裱纸是三癞子要清除的东西,他只要把这些东西弄干净了,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三癞子提着那桶清水,鬼魅般飘到了赵有山的大门口。此时,赵有山的大宅子里一片死寂,他和他的家人以及看家护院的爪牙也许都进入了梦乡,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个丑陋的人在用清水和刀子轻轻地将那些狗血和黄裱纸刮掉后清洗掉。

风飕飕地在府背巷里荡来荡去,风声中隐隐约约地夹杂着一个女人凄凉悲伤而又邪恶的冷笑……

赵有山在睡梦中听到了一种阴冷的呼叫,仿佛有个无头的人浑身是血,赤着双脚朝他走来,那碗口粗细的脖子上还往外冒着带着泡沫的血浆。赵有山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淋,浑身冰冷。他光着上半身颓然地坐了起来,他的老婆李芹菜还在沉睡。赵有山每当在深夜时分从噩梦中醒来,就特别妒忌李芹菜,心想,他奶奶的,她凭什么就睡得如此安稳呢,这个没心没肺就知道伸手向他要钱的女人,而

他却总是被噩梦折磨得要死不活!

自从那两个侩子手莫名其妙地死后,赵有山心里总是有种不祥的感觉,尽管他根本就不相信凌初八的鬼魂真的会杀人。李芹菜背着他请来了县城里的法师到家里来驱鬼,并且在大门上泼了狗血贴了符咒,这让赵有山十分光火,他堂堂的一个警察局长还怕什么鬼怪,但是他也没有过多的责备李芹菜,无论怎么样,李芹菜也是为了他好,为了了他的平安。

那天,唐镇的游长水悄悄地来到了他的家,给了他一帖方子,说如果中了蛊可以保他无事,他虽然十分感激游长水,心里却不以为然,凌初八已经被杀了头,他不会怕她的鬼魂,就是还有什么蛊女,谅她们也不敢到县城里来作祟,况且他手中还有枪,他不相信蛊女的法术能够比子弹厉害,很多时候,愚昧的山里人过分夸大了歪门邪道的作用。

他连连的噩梦是从好友游武平战死后开始的,赵有山对时局的焦虑远远的胜过了那些关于侩子手以及游长水死亡的神秘传闻,因为他手上有太多的命案,他害怕他杀死的那些人的同伙在某天占领了汀州城,他们也会把他押往刑场,砍掉他的头。

赵有山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水变得冰凉,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件衣服,披在了身上。他是应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可他又能够跑到哪里去呢?想到这个问题,他内心着了火一般焦灼。

赵有山骂了一句:“他奶奶的!”

他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根烟。

忽明忽暗的烟头使他的脸变幻着颜色。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叽叽的冷笑声,冷笑声十分阴冷,仿佛离他很近,又很远。这不是做梦吧?哪个女人会在这个深夜里冷笑?李芹菜在他身边睡得很死,很平静,他家里的其他女眷也不会发疯了爬起来冷笑。会不会自己最近老做噩梦,醒来后也产生幻觉?

不一会,他又听到了女人叽叽的冷笑声。

这怎么可能?赵有山用烟头烫了一下手背,他抽了一口凉气,疼痛感是那么的明显。那女人的冷笑声的确存在,他不是在梦中,也没有产生幻觉。赵有山警惕了,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支勃朗宁手枪,这枝勃朗宁手枪还是游武平送给他的。赵有山下了床,点亮了灯,房间里除了他夫妻俩,其他什么人也没有,可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腥味。

赵有山提着勃朗宁手枪走到了门边,打开了门,走到了厅堂里,厅堂神龛上祖宗牌位前的那盏长明灯发出暗红的光芒,给这个深夜增加了几分诡异。赵有山提着枪在厅堂里巡视着,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女人的冷笑声也消失了。突然,一阵冷飕飕的风从天进上面的天空中卷下来,厅堂神龛上的长明灯灭了,那被玻璃灯罩罩着的灯火就是刮更大的风也灭不了的,怎么就灭了呢?赵有山这时心徒地提到了嗓子眼间。

他摸过去,重新点亮了长明灯。

厅堂里还是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平常经常在夜里出没的老鼠也不见踪影。整个赵家老宅一片寂静,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人?赵有山想到了梦中的情景,如果真是从某个阴暗角落里缓缓地走出一个没人的血淋淋的人,他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的。

赵有亮提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他退回了房间里,关上了门,把门闩也合上。这时,赵有亮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他就把八仙桌上的茶壶提了起来,里面还有半壶冷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茶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巴,咕噜噜一口气喝完了那半壶冷茶,在喝茶时,仿佛有条滑溜溜的东西滑进他的喉咙里。

赵有山刚刚把茶壶放回桌上,又听到了一阵阴冷的笑声,那冷笑声从厅堂里飘到门外,渐渐远去。

赵有山顿时毛骨悚然。

不一会,他就感觉到了不对,肚子隐隐地疼痛起来。不好,难道凌初八的鬼魂真的出现了,而且给他下了蛊,那蛊毒就下在茶壶里,赵有山的心理防线在一刹那间崩溃,他大声地喊叫道:“李芹菜——”

李芹菜听到丈夫的叫喊,当她从床上滚下来后,看到赵有山抱着肚子在地上惨叫着翻滚了。李芹菜大惊失色,一时乱了方寸,赵有山叫着:“快,快去把游长水给的治蛊毒的方子找出来,赶快派,派人去抓药——”

李芹菜这才省悟过来,打开房门,大声喊道:“出事了,出事了——”

然后才回到房间里找那方子,药方子是她保存起来的,她一直相信游长水的话,没有把药方子随便放在某个地方,而是藏在了她的手饰盒里。

……

赵有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死灰,眼睛血红,肚子在不停地胀大,鼓起来像一个灯笼,此时,他已经人事不省没有疼痛的感觉了,只剩下一线游丝般的呼吸还证明他还尚且活着。

一个老医生坐在床头,把着赵有山的脉膊。

房间里站满了赵有山的亲人和匆匆赶来的好友们,大家都睁着恐惧的眼睛注视着赵有山。

“老先生,怎么样?”李芹菜颤抖着问道。

老医生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十分古怪。

过了老大一会,老医生才细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我恐怕是无能为力了。”

李芹菜听了老医生的话,疯了般地跪在老医生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说:“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活有山,你一定要救活有山!有山不能走,不能走呀!有山要是走了,我们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

两个女眷把李芹菜拉了起来。

这时,门外有人嚷嚷:“药煎好了,药煎好了——”

李芹菜的眼中顿时闪现出希望的光芒,她哭喊着:“快,快给有山喂药,快给有山喂药——”

按游长水给的治蛊毒的方子抓来熬好的汤药经过老医生的手,一勺一勺地灌进赵有山的喉咙里,大家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汤药从赵有山喉咙里滑落的声音,房间里的气氛紧张而又恐怖,弥漫着腥臭和汤药混杂在一起的怪味。老医生好不容易喂完了汤药,把碗递给了他旁边的一个人,接着给赵有山把脉,眼睛盯着赵有山死灰色的脸。

李芹菜浑身颤抖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无声无息地在她富态的脸上冲出了两条河流。

老医生突然放开了给赵有山把脉的手,突然站了起来,他的嘴唇抖动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大家看到了这样的情景:赵有山的脸色渐渐潮红,高高隆起的肚子发出尖利的声,像是有个人在他的肚子里惨叫,他的肚子表面有什么东西在频繁地突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肚子里挣扎。

大家惊恐地看着赵有山身上出现的异相。

李芹菜心里说:“一定是那药起作用了,菩萨保佑有山平安,度过这个劫难!”

赵有山突然睁开了眼,刚才还是血红的眼睛现在却透出一股瘆人的绿光,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肚子,张开大嘴剧烈地呕吐。有人赶快去拿来脸盆,可赵有山吐了一床的秽物了。赵有山吐出的秽物是青绿色的稀屎般的东西,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那浓郁的腥臭味刺激得房间里另外的人也要呕吐,他们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赵有山吐着吐着就什么也吐不出来了,而是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双手还是死死地抓着肚子,他的肚子还是高高地隆起……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睁大了恐惧的眼睛,他们分明看着赵有山的嘴巴慢慢地张开来,闭上了闪烁着绿光的眼睛,一条青蛇缓缓地从他的口中溜出来,然后顺着床脚爬下来,从人们脚的缝隙中穿过去,一会就没有了踪影,只听到房间外面传来一阵飕飕的风声。口瞪目呆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赵有山张着僵硬的大口,双手也僵硬在那里,倒在了床上……游长水的药方根本就没有挽回赵有山的生命。

老医生喃喃地说:“赵局长走了——”

李芹菜晕了过去。

房间里顿时混乱起来,有人号啕大哭,有人把李芹菜抬出房间,有人还站在哪里发呆……

天蒙蒙亮,三癞子才回到唐镇。还是阴天,天空中铅云笼罩,像一张巨大的死人的脸。三癞子踏进唐镇小街,心情异常复杂,那时一群黑色的死鬼鸟低垂地从街上掠过,扔下怪叫的余波。三癞子迫不及待地来到胡二嫂的家门口,发现胡二嫂家的大门洞开,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离开时有没有把门锁上。

三癞子的心提了起来,他离开的这一天一夜里,胡二嫂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冲进了胡二嫂家里,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胡二嫂的踪影。

她会到哪里去?

三癞子心急如焚。他冲出了胡二嫂的家门,在唐镇的街巷里搜寻。他搜遍了唐镇所有的街巷,也没有发现胡二嫂,难道她会水汽一般蒸发?冷风飕飕,三癞子浑身冰凉,阴霾的天空没有一死生气。冷清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三癞子逮住每一个早起的人问胡二嫂的消息,他们都摇着头说不知道,胡二嫂的生死在他们眼里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焦虑而又哀伤的三癞子喃喃自语:“二嫂,你在哪里?你不要吓我呀,二嫂!我回来了,你有希望了,二嫂!土地公公,你告诉我,二嫂在哪里?土地公公,你就显灵把,让二嫂出现在我面前。”

三癞子看到了屠户郑马水,早起的他正孤独地站在案板前剔猪的排骨。

郑马水仿佛不是在剔猪的排骨,而是在剔人骨头,那被杀的不是猪,而是胡二嫂。三癞子狂奔过去,冲着郑马水吼叫道:“郑屠户,你住手——”

郑马水停住了手中的活计,瞪着眼睛对三癞子说:“屌!你说什么?”

三癞子气喘兮兮地说:“郑屠户,你怎么能把二嫂杀了,还剔他的骨头,你不是人呀,郑屠户!”

郑马水把剔骨尖刀举起来,指着三癞子的鼻尖说:“三癞子,你是不是也疯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杀的是猪还是那个疯婆子!屌!”

三癞子伸出手,摸了摸还有些温热的住肉,然后把摸过猪肉的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两行眼泪从他细小的老鼠眼中流了出来:“这不是二嫂,不是二嫂!”

郑马水不理他了,重新开始剔肉骨头,他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心里颤抖了一下。

三癞子的口气缓和了许多:“马水,你知道二嫂去哪里了吗?”

郑马水没好气地说:“这要问你呢,你不是把她看管得好好的吗?怎么把她弄丢了也不知道?你这一天一夜死到哪里去了?屌!”

三癞子无语。

郑马水又说:“昨天她还跑到我这里,说要吃肉呢?后来她就往尿屎巷去了。她一个疯婆子,说不定在尿屎巷吃屎时掉到茅坑里淹死了也说不准,你怎么不去尿屎巷看看!”

三癞子凄惶地说:“尿屎巷我找过了,每个茅坑都看过了,哪里有二嫂的影子呀,土地公公哟!”

郑马水抬起头,阴测测地说:“尿屎巷的那些茅坑里满满的都是屎尿,如果她掉到里面,被屎尿淹没了,你还能看得到吗?屌!”

三癞子听了他的话,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找了一跟棍子,朝尿屎巷飞奔而去。

三癞子用那根棍子在尿屎巷的每个茅坑里搅动着,企图找出胡二嫂的尸体,可他搅遍了整个尿屎巷的茅坑,就是没有发现胡二嫂的尸体。尿屎巷充满了难闻的呛人的臭味,那些早起上茅坑屙屎的人深受其害,都骂三癞子疯了,把茅坑里的屎搅得那么臭。

三癞子没有在尿屎巷的茅坑里找到胡二嫂的尸体,重新走到了街上,茫然四顾。他突然想到了唐镇外面的那条河,于是又没命地朝唐溪奔跑过去,胡二嫂会不会来到唐溪旁,掉到唐溪里淹死呢?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三癞子来到唐溪边上,因为前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唐溪滚滚流动着浑黄的水。三癞子沿着唐溪一直往下游走去,目光在河的两边搜寻着,希望在河边的水柳丛中发现胡二嫂,或者她正双手抓着水柳的枝条,等待三癞子的到来,或者她的尸体挂在水柳上……三癞子一路叫着胡二嫂,他的叫声凄凉地在灰色的旷野回荡。

他走了很远,也没有找到胡二嫂,那怕是她的尸体!

三癞子绝望了。

他脸色阴郁地回到了小木桥边,看着远处五公岭的乱坟坡,低沉地说:“土地公公,怎么阎罗王不收我去呢,我活着真的没有意思了。我以为我能够救胡二嫂出苦海,看来我错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该死了,土地公公!”

灰沉沉的天空上,一大群死鬼鸟怪叫着朝唐镇飞去。

三癞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群死鬼鸟,直到看不见了,才把目光收回来。唐镇还会死什么人?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三癞子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他走上了小木桥,晃荡着朝对岸走去。

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也有死鬼鸟栖在坟头,

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凄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

三癞子有气无力地走在乱坟坡上。

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沉得无法睁开眼睛。他细眯着眼睛,乱坟坡上肃杀的景致变得模糊不堪。他凄迷地经过某个坟包时,栖在坟包上的那只死鬼鸟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惊叫着扑哧哧地飞起来,其他坟包上的死鬼鸟也惊叫着飞走,它们汇成群,像一团乌黑的云,朝唐镇方向移动过去。

风飕飕。

三癞子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为自己挖好的那个墓穴前。

他站立在那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装的是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那是他向那个白衣女人求来的东西,他们一起离开县城,来到一个山坳时,三癞子突然朝她跪了下来,拚命地磕头,额头上磕出了血,他边磕头边哀求道:“你救救二嫂吧,救救二嫂吧,我知道你有解药,凌出八就给我服过解药!”蒙着脸的白衣女人冷冷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让你痛苦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服从我去做事情,等我的仇报完了,自然会给你解药,让你过平安的日子!”三癞子痛哭流涕地说:“不是我现在要骗你的解药,我真的是想救胡二嫂,她现在是唐镇最可怜的女人,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你就救救她吧,只要你愿意给她解药,我就是为你去死,一生做你的奴隶我也心甘情愿!”白衣女人叹了口气:“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三癞子站在墓穴旁边,手里紧握着那个小纸包,浑身战颤地说:“二嫂,我给你求回了解药,你怎么就不见了呢,这是不是天意呀!”

就在这时,三癞子突然听到了一声呻吟,微弱的呻吟。

这呻吟声是那么的熟悉。

难道是——

三癞子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他想努力地睁看眼睛,可他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呻吟声是真的,他还是不敢睁开眼睛,怕睁开眼睛后,发现一切都是虚幻的。紧接着,又是一声呻吟,命若游丝般的呻吟。三癞子的心要破腔而出,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了沉重如山的眼皮,睁开了那双疲惫的眼睛。

他看到墓穴里竟然绻缩着一个人,她泡在墓穴里的泥水中,浑身是脏污的泥浆和枯草的细末,她凌乱的头发被泥浆糊住了,脸上也糊满了泥浆,只是那双惊恐无助的眼睛,在朝墓穴上面眺望。

那个浑身抽风般发抖的女人就是胡二嫂。

三癞子嘴唇抖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热泪无声地滚落。

这是个死灰的早晨,风飕飕地掠过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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