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唐镇人起得都很早,他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屠户郑马水已经杀好了猪,把新鲜的猪肉摆在案板上,有些人已经站在案板前买肉了。挎着盒子枪的钟七从逍遥馆走出来,穿过皇帝巷来到小街上,直奔郑马水的猪肉铺。

郑马水刚刚给人割了一块肉,正要用称勾去勾肉,看到了走近前的钟七。郑马水放下了手中的称杆,弯下腰,从案板下的箩筐里掏出一个用湿稻草绑扎好的猪腰子,递给了钟七。钟七面无表情地对郑马水说:“钱以后一起给!”说完就提着一个猪腰子扬长而去。

郑马水嘟哝了一声:“天天嫖逍遥馆的婊子,一天吃一百个猪腰子也没有用!”

一个买肉的人说:“沈文绣死了,钟七不去逍遥馆嫖,唐镇还有那个女人愿意和他睡呀!”

郑马水说:“沈文绣活着的时候,钟七就天天在逍遥馆里嫖。要不,沈文绣怎么会红杏出墙,和游武强通奸。我看钟七是自作自受,家里放在那么一个大美人不睡,偏偏要去逍遥馆搞那些千人骑万人屌的烂货!”

买肉的人笑笑:“家花不如野花香呀!听说逍遥馆的婊子床上功夫都十分了得,郑马水,你就不想去试试。”

郑马水挥了挥手中的杀猪刀,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别拿老子开玩笑!”

买肉的人提着肉,嘻嘻哈哈地走了。

胡二嫂刚刚把店门打开,就看到了斜对面画店门口的死狗。胡二嫂惊叫了一声:“谁杀了狗!”

有几个路过的人看了看那狗,然后无动于衷地离去。

唐镇死个人都不算什么,何况是死了一条狗。

胡二嫂到尿屎巷倒完马桶,回到小吃店门口,看画店门口的死狗还横陈在那里,她想,如果没有人把死狗弄走,这么热的天,不到中午,死狗就臭了。胡二嫂在两边都是茅坑的的屎尿巷倒马桶时,碰到了镇上一个很喜欢吃狗肉的光棍,便告诉他画店门口有一条死狗,让他拣去弄干净吃了。谁知那光棍说,现在不想吃狗肉了,想到狗肉就恶心。胡二嫂心里堵了一块石头,如果那条死狗一直放在那里,腐烂后的臭味散发出来,谁还敢到她的小吃店里吃东西。

这时,胡二嫂看到了三癞子一摇三晃地走过来,脏污的光脚板走在清晨湿漉漉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胡二嫂看到三癞子走过来,眼睛里闪烁出了亮光。胡二嫂叫住了三癞子:“三癞子,你过来,快过来。”

三癞子走到了胡二嫂面前:“胡二嫂,你叫我做什么?”

胡二嫂指了指画店门口的死狗说:“你看到没有?这狗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打死了。”

三癞子的五官挤在一起,十分难看。他斜着已经看了看死狗和已经凝固的流到地上的狗血,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三癞子装模作样地说:“是呀,是谁把这条狗给弄死了呢?”

胡二嫂附和道:“是呀,谁那么缺德!”

三癞子眼珠子转了转说:“深夜的时候,我到尿屎巷去拉屎,看到画店门口有个人影,我害怕,就绕道回土地庙去了。你猜,我看到的那个人影是谁?”

胡二嫂惊恐地说:“是谁?”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是沈文绣。”

胡二嫂的嘴巴张开了,久久没有合上。

三癞子要走,胡二嫂叫住了他:“三癞子,你把那死狗弄去埋了吧。”

三癞子想了想说:“我有什么好处?”

胡二嫂说:“埋只死狗还要什么好处呀!”

三癞子冷笑着说:“嘿嘿,那你自己去把死狗埋了吧。”

三癞子说完就走,他走出了几步后,胡二嫂叫住了他:“三癞子,你回来,只要你把这条死狗弄走,要什么好处好说。”

三癞子车转身,回到了胡二嫂的面前:“你自己说吧,给我什么好处?”

胡二嫂说:“你说,你要什么好处。”

三癞子挠了挠头低声说:“你知道我最缺的是什么,你老公也不在家,你不也憋得难受吗?二嫂,难道你就不想男人?”

胡二嫂脸上一阵红一阵紫,气得浑身发抖:“三癞子,你,你太过份了,太过份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来,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滚,滚开——”

胡二嫂气愤地转身进了小吃店。

三癞子站在那里傻笑着:“这娘们,连个玩笑也开不起。”

三癞子走到那条死狗跟前,把死狗扛在了肩膀上,朝小街的西面走去。经过小吃店时,他朝里面正在刷锅的胡二嫂说:“二嫂,我去把狗埋了,你给我准备几个煎包就可以了,就算是我的要求吧!”

胡二嫂恶狠狠地说:“给你吃屎!”

三癞子走后,胡二嫂提了一桶水,去冲刷死狗留在地上的狗血。

这时,画师宋柯打开了画店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胡二嫂抬头看了宋柯一眼,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宋柯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看到画店门口胡二嫂用水冲刷的血迹,喃喃地说:“是不是又死人了?”

胡二嫂没好气地说:“不是死人了,是老画师的狗死了。”

“老画师的狗?”宋柯脑海里一片迷茫。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只褪毛的土狗是老画师胡文进养的狗,那条在他刚刚进入唐镇时感到恐惧的土狗每天晚上守在画店门口,宋柯一无所知。

胡二嫂说:“其实那是一条看家的好狗,可惜在老画师死后没有人管它了。”

宋柯神情木然,此时有种奇异的声音穿过他的脑海。他想起了夜里的一些事情。在夜里,宋柯好像也听到过这奇异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的呼唤。那时,他正在听一个从床底下的画像中飘出来的鬼魂讲他的死亡故事。女人的呼唤声出现后,鬼魂就消失了。宋柯在缥缈中感觉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床边,对他说了声什么:“你中了——”宋柯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贪婪的呼吸……宋柯就在一种仙乐飘飘的状态中沉沉地睡去,他许久以来都没有如此放松地睡去,在睡梦中,宋柯还梦见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画店里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

宋柯没有再理会胡二嫂,独自地从镇街上朝镇西头走去。

胡二嫂皱了皱眉头,使劲地呼吸了几口,几乎要呕吐出来。宋柯走出老远后,那股腥臭的味道才渐渐地散去。胡二嫂轻轻地说了声:“宋画师身上原来有股臭味。”

宋柯来到了河堤上。

大水退去了许多,露出的河滩上是一层厚厚的泥浆,泥浆把那些凄凄的芳草覆盖住了。小木桥要在雨季彻底过去之后才能重新搭建起来,现在,那只供人过渡的小木船还在渡口上。撑船的艄公是个满脸松树皮般的老头,穿一身打满补丁的黑布衣服,光着青筋暴露的脚板。

宋柯的心荡漾着,那女人的呼唤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宋柯上了渡船。

老艄公还是十分有力气,用长篙撑船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在到达对岸,宋柯上岸后,老艄公皱起了眉头,他目睹宋柯走出一段路后,才说出了一句话:“好臭!”

宋柯被女人的声音召唤着,一直往五公岭更深处的山野走去。穿着一身灰色长衫的宋柯犹如一张灰色的草纸,朝山野深处飘去。正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埋死狗的三癞子看到了宋柯。他站在露水味浓郁的晨风中,不知道异乡人宋柯要去何方。三癞子浑身一阵发冷,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睛里出现的恐惧的色泽。

三癞子朝宋柯的背影大声叫道:“宋画师,你不要去那地方——”

宋柯仿佛没有听到三癞子的大声呼叫,继续朝山野深处奔去,而且越走越快。

三癞子叫唤了几声,宋柯还是仿佛没有听到。

三癞子突然放下手中的锄头,没命地朝宋柯追赶过去。

他企图阻止宋柯去一个诡密的地方。

但是,三癞子怎么也追不上宋柯,尽管三癞子跑得比狗还快,在唐镇,还没有那个人跑得比三癞子快的。宋柯走着走着就飞了起来,三癞子眼睁睁地看着宋柯消失在自己的眼帘之中。

三癞子气喘兮兮地站在一片野草地上,听到了风的呜咽。

三癞子喃喃地说了声:“宋画师,你本不应该来到唐镇的呀,看来我要给你挖好一个墓穴了!”

三癞子知道,在大山的深处,有个神秘的女人在等待着画师宋柯。

宋柯不知道走了多久,被女人的呼唤声带到了一片密林里。宋柯来到密林里后,呼唤声就消失了。他看到了密林里的小块空地上的一座木头房子。斑驳的阳光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落在木头房子屋顶的茅草上,树林子里传来清脆。宋柯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座小木屋里住的是什么人?呼唤声难道就来自这里?

宋柯茫然地站在密林中,有些不知所措了。

宋柯无法相像这座紧闭着门扉的小木屋里会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刚到唐镇时,三癞子还提醒过他,让他不要以个人往山里跑,山里不但有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陈烂头,还有随时可以危及人生命的蛇虫虎豹。三癞子还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山里人家的怀孕女人,独自到唐镇来赴墟,结果在半途中碰到了豺狗,怀孕女人的肚子被掏了个大窟窿,死在了山路上。

就在宋柯想入非非时,小木屋的门开了。

宋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嘴巴也慢慢地张大:“啊——”

宋柯看到一个女子从小木屋里走出来,朝她明媚地笑着。她虽然穿着山里女人习惯的侧面襟的士林蓝粗布衣裳,但是,她那张秀美的笑脸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苏醒。

苏醒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她也因为躲避战乱来到了这里?

宋柯觉得自己活在梦中,苏醒明媚的笑容在他的眼中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在朦胧中,苏醒踏着露水未干的青草,朝宋柯款款走来,她的嘴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这天是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五月十一日,屁大一点的唐镇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新来的画师宋柯身上会散发出奇异而又难闻的腥臭味。关于宋柯身上有腥臭味的传闻在唐镇人的嘴巴里翻来覆去地传来传去,这仿佛成了小镇人继沈文绣死后的又一个兴奋点。很多人就是靠着这些兴奋点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把宋柯身上有腥臭味传播出去的人就是小吃店的老板娘胡二嫂。胡二嫂在早上冲刷画店门口死狗留下的血迹时,目睹宋柯离开,整个上午,她都在边干活边向路过小吃店门口的人说宋柯的事情。到了中午午饭的时间,宋柯还没有回到画店里来。这个时候,宋柯应该到小吃店里来吃东西了。胡二嫂心里忐忑不安,如果宋柯来吃东西,她应该如何对待他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的确令人作呕,可这送上门来的生意总不能不做吧?宋柯虽然不是有钱人,可他从来不在小吃店里赊帐,就连钟七还老是在小吃店里赊帐。

就在这天中午,唐镇死了一个人。

死的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恰巧市镇长游长水的亲妈余七莲。余七莲据说已经有90多岁了,镇上的人很难见到她,她早在70多岁时腿脚不灵便,二十多年也没有到唐镇街上走动了。也有人说,余七莲在二十年前就神智不清了,她活着是因为她有钱的儿子游长水,一直用比黄金还贵的东北野山参吊着她苟延残喘的老命。余七莲一直被游长水安排在唐镇东面五公里外游屋村的老宅里居住。游长水接到母亲的死讯,坐了一顶轿子,带了几个人,匆匆赶回游屋村去了。

游长水的轿子经过小吃店门口前,胡二嫂就知道付七莲的死讯了,这种事情比宋柯身上有臭味传得还快,况且还是镇长的母亲大人。游长水的轿子过去后约莫半个时辰,钟七带着两个保安队员来到了画店的门口。钟七见画店的门锁着,嘟哝了一声:“宋画师会到那里去了呢,就是身上有臭味也不用躲起来呀。”

钟七按镇长游长水的吩咐,已经去了棺材店订好了棺材,现在他要找到宋柯,让他去给付七莲画像,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呀。钟七走到小吃店门口,问正在煎包的胡二嫂:“胡二嫂,你知道宋画师去哪里了?”

胡二嫂从来就瞧不起钟七,白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虫,他到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钟七没有办法,只好对两个手下说:“你们分头去找,找到了给我马上带到游屋村来,我去找三癞子,让他去挖墓穴。”

钟七没有走出几步,胡二嫂就走出店门,对他的背影大声说:“钟大队长,你欠我的帐赶快给我结了吧,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欠帐的。”

钟七没有理他,匆匆而去。

胡二嫂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你这个无赖,怪不得老婆会偷人!”

宋柯是在傍晚的时候被桔红色的夕

阳送回唐镇的。宋柯的脸上有一种难得的酡红,这和平常脸色苍白的他判若两人。宋柯眼镜片后的眼睛中还残留着烈火燃烧后的余烬。宋柯走在镇街上,人门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怪物,他走过的地方,都会飘散着一股腥臭的味儿,人们闻到那股腥臭味,都用手捂住了鼻子。

宋柯旁若无人地在镇街上走着,对人们投来的怪异的目光和他们的窃窃私语无动于衷。

宋柯走到画店门前时,等在小吃店的保安队员猪牯站起来,朝他扑了过去。胡二嫂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宋柯。宋柯对扑过来的猪牯毫无感觉,只是像平常一样开那把铁锁。猪牯闻到了那股腥臭味,他强忍住恶心对宋柯说:“宋画师,你赶快收拾好画像的东西,跟我走!”

宋柯开好了门,回过头问猪牯:“你要我去哪里?”

猪牯退后了两步说:“跟我到游屋村去。”

宋柯又平静地问道:“去游屋村做什么?”

猪牯急促地呼出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呀,镇长游长水的老母去逝了,要我请你去画像呢!你知道吗,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了,我们以为你也死了呢!”

宋柯不说话了,进入画店,收拾好东西就跟猪牯走了。一路上,猪牯走得飞快,和宋柯远远地拉开一段距离,他怕闻到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宋柯跟不上他,只是看着前面的猪牯不时停下来,朝他招手,示意他快点跟上。

他们来到游屋村游长水的老宅——游家大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出现了星星。宋柯远远地就听到了有节奏的丧鼓声。走到游家大屋门口时,宋柯听到了大屋里面哭丧的声音。宋柯被猪牯叫到大门外的旁边,宋柯看着游家大屋进进出出的人听猪牯对自己说:“宋画师,你在这里等一会,我进去通报镇长一声。”宋柯点了点头,猪牯就进去了。

猪牯找到了钟七,悄悄地对他说:“钟队长,宋画师来了,真的很臭,一路上我都不敢靠近他。是不是和镇长说,让他回去。”

游长水发现了猪牯,他手中端着黄铜水烟壶走过来说:“猪牯,宋画师请来了吗?”

猪牯点头哈腰地说:“镇长,来了,来了,正在门口呢。”

游长水说:“人到门口了,怎么不让他进来?”

猪牯面有难色。

钟七说:“镇长,你不知道听说没有,宋画师身上……”

游长水吸了一口水烟,平静地说:“你说他身上的臭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人身上都有味,你们难道很干净?身上就没有一点味道?”

钟七说:“宋画师身上的味的确太重了些,你看,府上来了那么多贵客,我怕——”

游长水又吸了一口水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雾说:“喔——那这样吧,你们先把宋画师请到西厢房里去,给他弄点好吃的,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然后等下半夜人少了再让他到灵堂里给老母画像。”

……

宋柯一步跨出了西厢房高高的门槛,他想,乡下大富人家的门槛怎么如此之高?宋柯在钟七的引领下来到了大厅的灵堂里。此时,灵堂里只有三个年轻男子在守灵,他们围坐在一起,在有说有笑的。钟七告诉宋柯,那三个年轻男子是游家的晚辈,他们会在这里守到天亮的。钟七说完就走了,离开宋柯和灵堂对他来说是那么美好的事情。

灵堂显得阴森。余七莲的尸体摆在大厅的神龛底下,尸体的头两边,点着两盏长明灯。在尸体的头上方,放着一坐纸扎的房子。在尸体的两旁,站着两排纸人,左边一排是男纸人,右边一排是女纸人。大厅两旁的壁障上挂满了挽联,每条挽联都是一条长布,而且都是白色的麻布。大厅的上面,挂着几个白色的大灯笼,灯笼上写着黑色的“喜”字。

余七莲老太太的尸身被一块白麻布遮盖着。头露在外面。稀疏的白发梳得纹丝不乱,用细细的白麻绳扎起一个发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筷子。死者的脸很小,已经没有一丁点肉了,就剩一层皱巴巴的皮,皮是暗褐色的,寡淡的薄薄的嘴唇被涂上了一层红色的朱砂;紧闭的眼睛深陷着,阴影形成了两个黑洞。

要不是那三个守灵人的说笑声,宋柯还是会有一丝恐惧的。

宋柯很奇怪死人了,为什么这三个年轻人一点也不悲伤,还有说有笑的。宋柯也不管那么多了,此时,给死者画像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宋柯其实今天一天心情都比较激动,现在,他必须平静下来,面对余老太太的遗容,画一幅让游长水满意的遗像。宋柯在画纸上用碳笔涂抹着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他面对的是一个死人,而把死者当做了一个沉睡的人,他感觉到死者还在呼吸,还在用灵魂和他交流,他可以想像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平淡而有神,看淡了生活中的一切,包括生和死。宋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这种状态让他获得了快乐,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快乐。

那三个年轻男子刚开始没有注意宋柯,他们沉醉在他们自己的谈笑之中,当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现宋柯在给死者画像后,他就走到了宋柯的跟前。他看了一会后,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本来人死后就会散发出尸臭,况且现在是夏天,尸臭散发得更快,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和尸臭混杂在一起,就更加的让人受不了了。那个年轻人赶紧离开了宋柯身边,躲得远远的,另外两人也闻到了那股怪味,就一起走到了那个年轻人的面前。他们三人商量了一下,就跑到下厅里坐着聊天去了,灵堂的大厅里,就剩下了宋柯和余七莲的尸体。

下厅的那三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少了他们的说笑声,灵堂里静得连长明灯火苗飘动的声音也可以听见,更不用说宋柯手中的碳笔在画纸上涂抹时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了,整个灵堂里充满了宋柯画像发出的声音。

一阵阴冷的风凭空而起。

那些挽联被风拂动,像是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抖动着它们。

宋柯也感觉到了寒冷,他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画像已经画完,宋柯总觉得哪里没有画好,他仔细地端祥着画像,然后又看看余老太太死人的脸,宋柯把余老太太干瘪的脸画得饱满了些,这样看起来富态,十分吻合余老太太的身份。

就在宋柯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死者脸上时,宋柯发现了一只花猫在余老太太的头前叫了一声,然后惊恐地离开。宋柯还没有缓过神来,突然看到余老太太的尸体直直地坐了起来。

宋柯张大了嘴巴,手上的碳笔落在了地下。

余老太太睁开了眼睛,似乎有两束火光从那两个黑洞里迸射而出,她那涂着朱砂的嘴唇蠕动着,宋柯听到了阴冷的声音:“我死不瞑目呀,我不知道我的孙子武强是死是活——”

宋柯浑身发抖,他想站起来逃走,可他的屁股像生了根,死死地扎在板凳上。

余老太太说完就注视着宋柯,那种表情十分的骇人。

宋柯只好硬着头皮说:“你孙子游武强没有事了,他已经离开唐镇了,他没有死,他会活得好好的,你放心的去吧。”

余老太太的嘴巴鼓起来,接着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了回去。

宋柯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朝下厅的那三个青年男子大声喊道:“炸尸了——”

那三个青年男子听到了他的叫声,都醒了。其中一的胆子比较大的青年男子走上来,看了看余七莲的尸体,说:“宋画师,你胡说什么呀?哪里炸尸了?”

宋柯没有理他,而是从地上拣起了碳笔,在画像上眼睛的部位勾勒了几下,宋柯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个青年男子看了一眼画像,惊叫了一声:“哇,太像了,简直是把七莲婆婆画活了。”

说完,他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难闻的怪味在灵堂里扩散着……

游长水的儿子抱着余七莲镶在镜框里的画像走在棺材后面,出殡的队伍摆成了一条长龙,唢呐声,锣鼓声,哭喊声……路两边看热闹的人对于游家出殡大摆排场感叹的同时,他们还感叹一件事,那就是宋柯把余七莲画得太神了,看到她的画像仿佛觉得她还活在人间!那时,宋柯正在画店的阁楼上沉睡,游家出殡的排场热闹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在宋柯画完余七莲画像的那个清晨,游长水看着画像落下了泪,宋柯以为游长水是为他的母亲去逝而伤感,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宋柯说:“等我死的那天要是能够让你给我画像,那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了!”说完,游长水给了他三块大洋,然后,游长水用自己乘坐的那顶轿子把宋柯送回了唐镇。按唐镇人的规矩,老画师给死人画一幅画像,就是大富人家,也最多给一块大洋,游长水对宋柯出手如此大方,让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宋柯回到家后就倒头大睡,沉睡之后,他梦见了那个叫苏醒的女子……

三癞子在晌午十分走进了小吃店。

胡二嫂坐在那里摇着蒲扇,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个时候,要不是墟日,是没有什么人来吃东西的。胡二嫂对三癞子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兴趣,爱理不理的。三癞子往那里一坐,翘起了二郎腿,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对胡二嫂说:“给我泡碗猪肝汤,再来一斤煎包!”

胡二嫂说:“现钱还是赊帐?”

三癞子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胡二嫂说:“现钱我就去给你做,赊帐的话,连门都没有!”

三癞子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拍在桌子上:“胡二嫂,你不要狗眼睛瞧人低,你看看这是什么!”

胡二嫂看到了那块闪着亮光的大洋,眼睛也发出了亮光:“好,好,你有钱我就把你当爷,我去给你泡猪肝,去给你煎包!”

三癞子洋洋得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对了,一会再来一壶米酒,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米酒了,都忘记了酒的味道了!”

胡二嫂白了三癞子一眼:“看把你能的!什么东西!对了,你为什么不在游镇长家吃丧席?听说都杀了两头大肥猪,还杀了几十只的鸡鸭!”

三癞子说:“丧席在晚上呢,我能放过那一顿饱食吗?嘿嘿!”

胡二嫂说:“喔——”

三癞子又说:“其实,在游镇长家吃丧席,再好吃也没有意思,他们请的都是唐镇有头有脸的人,那些人都瞧不起我,就连他的穷亲戚也瞧不起我,坐在那里还不如在你的小吃店里喝壶米酒呢!”

胡二嫂笑了。

三癞子突然神鬼兮兮地说:“胡二嫂,你没有听说吧,昨天下午,我给游镇长的老母挖墓穴时,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胡二嫂一听三癞子的话,马上就抖起了精神:“什么古怪的事情,快说来听听——”

三癞子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你看我这张臭嘴巴,怎么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游镇长特别交待了,让我不要把这事情说出去的。他要知道我告诉你了,他一定会让钟七一枪崩了我的!”

胡二嫂来劲了,眼睛里发出了绿光,寂寞的胡二嫂早已经把传播小道消息当成摆脱寂寞的最佳方法了。胡二嫂说:“你说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相信我!”

三癞子说:“你要能够相信,母猪也会上树!”

胡二嫂的心被三癞子的话撩得火烧火燎的,她说:“三癞子,你就相信我这一次,我要是把你的话传出去,我不得好死!这样吧,你告诉我这件事情,我送你半斤煎包!”

三癞子根本就不会为她发的毒誓所动,却被那半斤白吃的煎包动了心,三癞子沉默了一会说:“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胡二嫂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顿时生动起来:“快,快说吧,三癞子,正好现在店里没有其他人,你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

三癞子站起来,走到正把煎包放入平锅里煎的胡二嫂身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起来:“昨天下午,我在游家的祖坟山上,给游镇长老母挖墓穴,挖到了一个蛇窝,有几十条蛇呀,吓得我赶紧爬起来,那些都是金环蛇呀,要不是我爬得快,还不被它们给咬死!你说骇人不骇人,我挖了那么多墓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骇人的事情!”

胡二嫂听得浑身的寒毛倒竖:“真有这事?”

三癞子接着说:“胡二嫂,你说如果光是挖到一窝蛇,也没有什么。我飞快地回去告诉了游镇长,游镇长和风水先生一起来到了我挖墓穴的地方。那个风水先生一看那些蛇,马上说:‘好地呀,好地呀,我早就知道这是块龙穴,才选定这地方的!’游镇长喜出望外,风水先生还说,这事情就在场的人知道就可以了,千万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否则会破了此地的好风水。因为这样,游镇长才大方地给了我一块大洋的。可是,这么多蛇在墓穴里,我怎么敢下去挖呀,风水先生看出了我的顾虑,他笑了笑对我说:‘三癞子,你不用担心——’你说,我

能不担心吗?”

胡二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快说,三癞子,后来怎么样了?”

三癞子说:“那风水先生还真有两下子,只见他从褡袋里取出一张画满了符的黄裱纸,口中念念有辞,把黄裱纸对着墓穴烧了,然后点了三柱香,插在墓穴朝南的边上,跪了下来,嘴巴里不知道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然后磕了三个头……真他老母的神了,那些缠绕在一起的金环蛇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柯昏天黑地地沉睡了一天,画店的楼上楼下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三癞子曾经敲过画店的门,企图叫他一起吃煎包,喝米酒,但是宋柯根本就没有听见。三癞子担心他永远不会醒来了,因为三癞子心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宋柯在经历着一种可怕的危险。这一天,宋柯都是在甜美的梦境中度过,假如他的美梦一直这样做下去,他宁愿永远不再醒来。

又一个夜晚降临,宋柯醒了过来,他仿佛是在一种呼唤声中醒来的。是谁在呼唤他?难道是梦中的那个叫苏醒的女子?阁楼里黑乎乎的,密不透风,宋柯感觉到了沉闷和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焦渴。他点燃了油灯,一步一步地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杉木楼梯来到了楼下。桌子上有一壶泡好的浓茶,宋柯把油灯放在了桌子上,端起那个粗陶茶壶,喝了几口茶水。茶水极苦,但是十分的提神,茶水从他的喉咙下去,一直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宋柯耸了耸眼镜,眼睛里发出了光彩。

油灯散发出微弱光芒,宋柯抬头看了看墙壁上老画师胡文进的画像,画像中胡文进的眼睛好像动了动。这时,宋柯又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呼声,宋柯浑身颤抖了一下,他吹灭了油灯,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打开了门。斜对面的小吃店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在边吃边聊着什么。

胡二嫂看到了宋柯,她心里有些紧张,如果身上散发出腥臭味的宋柯到她小吃店里来吃晚饭,她是让他进来好呢还是不让他进来?胡二嫂正在盘算着什么,宋柯就锁好了门,目不斜视地朝镇街的西面走去。路过小吃店门口时,胡二嫂还是拉不下面子,和他说了一声:“宋画师,晚上游镇长怎么不派轿子来接你去吃丧酒呀?”

宋柯连头也没有侧过去看她一眼,就直走过去。

胡二嫂纳闷地说:“这个臭人难道耳朵聋了!”

这时有个食客说:“还真有股臭味飘过来。”

胡二嫂说:“你以为你香呀!”

那人骂了胡二嫂一声:“干你老母!不是你在大家面前说宋画师臭的吗,现在怎么又帮他说好话了!”

胡二嫂说:“他再臭也比你强,人家无论怎么样还是个画师,是唐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张风吹日晒的黑脸,你下辈子也还是个做苦力的面!”

那人不言语了,谁想从胡二嫂的嘴巴里得到便宜,那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就连屠户郑马水,也经常被胡二嫂气得拿着杀猪刀扬言要把胡二嫂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胡二嫂心里还在想着宋柯,他一个人在这样的晚上要到那里去呢?平常他到了晚上就躲在小楼里,连窗户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生怕土匪把他给打劫了。

宋柯沿着镇街往西走,很快地来到了河堤上。他看到星光下有个白色的影子朝他飘过来,把他托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飞,飞过了河面,然后又一直朝大山深处飞去。

……

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一盏用松香灌到竹筒里做成的灯,十分的明亮。小木屋里十分干净,连一只小蚊虫都没有,就是在一些角落里,也没有山里人家里常见的蜘蛛网。小木屋的日常用具大部分都是竹制品,在一个角落里堆放着编好的竹篮。

宋柯坐在一张竹椅子上,他白皙的双脚泡在木盆里的温水中,一双丰满柔滑的手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宋柯闭着眼睛,迷醉的样子。小木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腥臭和松香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在温水中给宋柯捏脚的女人深深地呼吸着,同样是满脸的陶醉,她是个丰腴健硕的少妇。

少妇给宋柯洗完脚,把迷醉的宋柯抱上了那张宽大的竹床,替他宽衣解带,宋柯顺从地让她摆布着。少妇把他的衣服脱得精光,然后自己也开始脱衣服,少妇裸露的恫体发出瓷一般白色的光,一对硕大的奶子挂在胸前,像两个饱满的木瓜。少妇的眼睛红红的,像是眼膜中在往外渗着血。她吹灭了松香灯,屋里一片漆黑。小木屋外面远处的森林里传来猫头鹰诡异的叫声。

黑暗中,少妇趴在宋柯的身体上摸索着,呼吸着宋柯身上的腥臭味,还发出痛快的呻吟。听到少妇的呻吟,宋柯也呻吟起来,他觉得有种久违的冲动一下子暴发了,他呼喊着“苏醒”这个名字,把身上的少妇掀翻过来,趴在了她的身上。

宋柯用双手去揉搓着少妇硕大的两个奶子,然后把嘴巴凑了上去,咬住了其中的一个奶头……宋柯浑身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他已经被欲望之火烧昏了头脑,他进入了少妇的身体,起伏着,叫唤着:“苏醒——苏醒——我爱你——爱你——”

宋柯越是激动,他身上的腥臭味就越浓郁。

少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欲仙欲死……

他们俩都瘫软在竹床上,渐渐地平静下来。

竹床底下突然传出一种爬行动物爬过的瑟瑟的声音。

宋柯说:“苏醒,床下有东西?”

少妇懒洋洋地说:“哪有什么东西呀,快睡觉吧,我的心肝哥!”

宋柯没有睡意,他的心还在沉醉着:“苏醒,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从上海来到这深山老林里?我离开你后,你做了些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苏醒,你告诉我!”

少妇沉默了一会后,幽幽地说:“我不是什么苏醒,我也不知道苏醒是你什么人,宋画师,我只是个山里女人。”

宋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她不是苏醒?

那天他鬼使神差地进入这片森林,看到小木屋里走出来的就是苏醒,晚上,他来到小木屋里时,看到的同样是苏醒,这还能有错?

少妇的声音很冷,像冰:“我真的不是苏醒,我只是山里的孤女,我叫凌初八。”

宋柯猛地坐了起来:“你叫凌初八,你真的不是苏醒?”

凌初八还是冷冷地说:“我叫凌初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什么苏醒!”

宋柯呆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凌初八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男人来到我的小木屋,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被你迷住了。我本来你只是一个过路人,没有想到你会要我,我是个没有男人要的女人。现在,你要了我,我是你的女人了。”

宋柯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谜。

还有那呼唤声,也是个谜,难道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注定,是某种潜意识产生的幻觉把他引领到了这里?这个已经和他有鱼水之欢的女人,她竟然不是苏醒,也就是说,是命运把这个女人推到了宋柯的生命之中?可他对这个叫什么凌初八的女人并没有爱。

他爱的是苏醒,可苏醒此时在哪里?唐镇这个地方从现在开始,才让宋柯感觉到了神秘和可怕。他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和凌初八怎么样,而凌初八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不住在镇上或者村落里,而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

宋柯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听到了凌初八阴冷的声音:“宋画师,你占有了我,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你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凌初八的声音蛇一般滑过宋柯的灵魂和肉体。

这个夜晚将变得无限的漫长……

雨季终于在伏天来临之后过去了,镇西头唐溪上又架起了小木桥。唐溪上的流水变得清亮,汩汩的流水声恢复了欢畅的声调。没有人可以预测到貌似平静的唐镇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钟七在雨季过后,也渐渐地放松了对游武强的警惕,他认为游武强已经远走高飞了,一时间也不会回来找他麻烦。

钟七有时会在深夜里回到家里,摸进卧房里,点亮油灯,看着小床上两个熟睡中的儿子。两个孩子还不懂事,在他们的母亲死后,他们哭过几天,然后就渐渐平息,很快就适应了无母的生活。钟七面对无知的两个儿子,内心也会涌起一股酸楚。短暂的良心的发现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文绣,钟七会从某个隐秘的地方找出沈文绣的画像,在飘摇的油灯下端祥着,钟七用手轻轻地摸着画像中沈文绣的头发和她的脸,仿佛是在抚摸真实的沈文绣,钟七的眼睛也潮湿了。

沈文绣是多好的女人呀!

钟七想,自己这一辈子是再也碰不到像沈文绣这样的女人了。她善良而又吃苦耐劳……钟七不能想沈文绣的优点,一想,他就想拔出枪来把自己崩了……逍遥馆那个叫杨飞蛾的妓女是什么东西,她怎么能够和沈文绣比?她竟然还想让他把她赎出来,还说要做他的老婆。钟七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房门外的厅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谁——”尽管放松了对游武强的警惕,但是钟七听到叹息声后还是十分的紧张。他从枪套里拔出了盒子枪,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门外的厅里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知道在那黑暗中是不是站着一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钟七有些恐惧,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别看他五大三粗的。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钟七还不敢走到黑暗中去,他就那样站了一会,端着盒子枪的手有些颤抖。

钟七“呯”地把门关上了。

他把沈文绣的画像藏好,准备睡觉。他刚刚脱掉外衣,就看到两个儿子都醒了,他们无言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钟七,两个孩子的眼神都是那么的空洞。

钟七对他们说:“你们怎么不睡觉?”

他们仿佛没有听到钟七的话,还是用空洞的目光看着这个叫做父亲的人,钟七在他们漠然的注视中,不寒而栗。

门外像是有人轻轻地走过。

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对钟七嗡声嗡气地说:“奶奶用针扎个小人,她说,那个小人是你,奶奶说,她要扎死你!”

另外一个孩子叽叽地笑起来,笑声很冷……

这一年最热的时候,也是唐镇人收成的季节。虽然说雨季里的大水十分骇人,但大水没有冲破河堤,毁坏唐溪两边的田地。奇怪的是,今年唐镇人的收成特别好,每亩地的水稻都多收了一石谷子,就是交掉租子,谷仓里也是满满当当的,就连唐镇下辖的那些乡村,也是大丰收。镇长私下里对钟七说,唐镇的丰收可能和他老母埋在龙穴上有关。钟七表示同意,还顺势拍了游长水的一通马屁。尽管在游武强的问题上,游长水因为和游武强不和,还是站在钟七的立场上处理问题,可钟七总觉得在游武强和沈文绣的事情发生后,游长水对自己不像从前那样信任了,这也难怪,游长水毕竟和游武强是亲叔侄,他们是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呀!所以游武强总是抓住时机拍游长水的马屁,尽量的和游长水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丰收,或者说这年最热的天里也十分凉爽,唐镇竟然在三个月里都没有死一个人。唐镇如果不死人,这对宋柯和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以及三癞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在这个早稻收成的季节里,唐镇的画师宋柯总是在白天里闭门不出,经常在晚上的时候离开唐镇,到那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去。三癞子有几次偷偷跟在他的后面,企图发现什么秘密,结果无功而返,哪怕他跑得比狗还快,也追不上宋柯,而三癞子自己在山里走着走着就在夜里迷失了方向。

三癞子没有勇气再去追踪宋柯,不仅仅是因为他根本就追不上宋柯,而是他内心里对那个白衣女人的恐惧。在某个晚上,白衣女人又出现在了他面前。白衣女人站在朦胧的月光下,冷冷地对他说:“你还想肚子痛吗?”

三癞子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下就是一块苍白的布。三癞子想起蛇在肚子里搅动噬咬着自己的肠胃,就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冷汗,他站在土地庙外面的空地上,浑身筛糠似地发抖。他情愿死,也不愿意肚子里有条蛇在钻动。三癞子对那影子般的白衣女人说:“不,不,不想——”

白衣女人冷冷地说:“不想的话,你以后就不要在晚上的时候跟在宋画师后面了,如果再被我发现你跟踪宋画师,我就……”

三癞子朝白衣女人跪下了:“我再不敢,再不敢跟踪宋画师了——”

白衣女人飘忽而去。

三癞子担心着宋柯,他不知道宋柯会怎么样,但是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宋画师越来越危险。三癞子心里很清楚,宋柯一定到白衣女人那里去的。三癞子也去过两那地方,一次是被白衣女人让一条小蛇滑到他的肚子里去,逼他去杀死老画师的土狗;另外一次是在他杀死老画师的土狗后,白衣

女人把他弄到那地方,把他肚子里的小蛇给取了出来……两次去,三癞子都是在昏糊姿态中的,根本就记不住那地方的具体位置,可他知道,就是在五公岭往西的鸡公山的黑森林里。三癞子想,宋柯一定是在夜晚时和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面对的同样是那个白衣女人。白衣女人为什么要逼他去杀死了老画师的土狗,为什么宋柯会去那个神秘的地方,这些对三癞子来说,都是浓雾里遮隐着的巨大谜团。

……

连续几天,宋柯没有在晚上出门。他只要听不到女人的召唤声,就不会去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去,奇怪的是,只有女人的召唤声出现,他才能找到通往小木屋的道路。有时,宋柯心里特别的厌恶那个叫凌初八的女人,可他似乎又离不开她了,宋柯对凌初八有了一种奇怪的依恋感,他知道那和爱情无关,那是他生命本能的需要。

宋柯这天起了个大早,他还是自顾自地往唐镇西头走去。

街上早起的人都躲着他,好像宋柯是瘟疫。

屠户郑马水看到宋柯瘦长的身影从街上走过,狠狠地把杀猪刀剁在案板上,这个平常身上充满的永远洗不干净的猪肉臊味的人,也用手捂住了嘴巴和鼻子,等宋柯走过去之后,他才把手掌从嘴巴上拿下来,在鼻子前扇了扇,说了声:“真臭!”

宋柯根本就不会理会唐镇人对他产生的任何表情和言语,他从来就没有融入过唐镇的生活,他是个孤独的异乡人,也是唐镇的局外人,他想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唐镇,到另外一个地方漂泊。

宋柯走上河堤,朝五公岭的那片山坡望去,此时太阳还没有出来,这个清晨又没有雾霭,能见度特别好,宋柯可以看到那片山坡上的一个人影,他很清楚,那是三癞子。宋柯想,三癞子一定又是在挖墓穴了。宋柯走下河堤,晃过颤悠悠的小木桥,踩着露水打湿的野草,朝三癞子走去。

自从三癞子离开唐镇回来,宋柯就没有好好和他说过一次话。宋柯的到来,令三癞子有些莫名的恐慌和兴奋。三癞子果然在挖新的墓穴,也许他刚刚来不久,他正在把地面上的野草除掉。见宋柯走近前,三癞子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的五官挤在一起,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丧着脸。

三癞子说:“宋画师,你起得好早呀。”

宋柯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笑意:“你比我更早。三癞子,又要挖墓穴了呀?”

三癞子说:“是呀,挖好的墓穴已经给沈文绣占了,我要再挖一个,预防万一呀,我总得给自己留一个墓穴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死去,这年头,谁又能够预料到什么呢?”

三癞子心里却说:“宋画师,这个墓穴也有可能是给你准备的,我这些天一直担心着你呀!”

宋柯说:“三癞子,你不会那么快死的,你要是死了,谁给唐镇的死人挖墓穴呀。”

三癞子说:“我要是死了,我还会管那么多吗?”

宋柯突然听到了清脆的鸟鸣,太阳在东面的山坳上露出了红彤彤的头,山野出现了一层暖色。宋柯奇怪地想起了森林深处的那个小木屋,此时,他有种欲望,希望那女人的呼唤声出现。宋柯的目光朝远山掠去,远山一片苍茫。

三癞子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对唐镇人都表现出厌恶的宋柯身上的腥臭味,三癞子不以为然,他只是对宋柯说:“宋画师,镇上的人都说你身上有股臭味,有些人到游镇长那里去投诉了,说是要游镇长把你赶出唐镇,再从外面请个没有臭味的画师来。”

宋柯从远山收回了痴迷的目光。

他笑着对三癞子说:“我知道,我身上的气味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像我的生命一样,我不能够改变。至于镇上的人喜欢不喜欢,是他们的事情,我同样也不能够改变。如果让我走,我也会马上走的,不会赖在唐镇。”

三癞子听了宋柯的话,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宋柯如此坦荡地面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三癞子说:“宋画师,你给游镇长老母的画像谁都说好,游镇长就是因为他老母的画像,也不会让你离开唐镇的,到那里去找你这样画师呀!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宋画师,你离开唐镇吧!”

宋柯不解:“为什么?”

三癞子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什么东西滑过草丛的声音。由此,三癞子想到了蛇,想到了那个白衣女人让他吞到肚里的蛇。

三癞子果然看到了一条巨毒的五步蛇滑过不远处的草丛。

三癞子毛骨悚然,为什么他说到让宋柯离开唐镇,就有蛇现身呢?这不可能是巧合,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的任何举动都逃不出那双可怕的眼睛。难道这条突然出现的五步蛇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寡妇余花裤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割稻子,整个山坳里仿佛就她一个人,山坳里的几亩薄地是她的死鬼老公祖上留下来的,因为离唐镇比较远,没有人想要霸占去。为了生计,余花裤独自耕作着这片田地。

余花裤挥汗如雨,她身上的长衫长裤都湿透了。

阳光眩目。

好在山坳里不时有阵阵的山风刮过,给她带来阵阵的凉爽。

临近正午的时候,在离余花裤不远处的一棵山毛榉后面,出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贪婪地觊觎余花裤劳作的背影。

躲在山毛榉后面的人胸脯起伏着,他的两个眼珠突兀着,差点要掉落到地上。

这个人就是三癞子。

三癞子实在按耐不住了,就走了出去。三癞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余花裤的后面。

看着余花裤汗水湿透的丰满的背脊,三癞子接连吞下了几口唾沫。有的时候,三癞子会很羡慕土匪陈烂头,这个在唐镇方圆几十里山地风一样传说的传奇人物,看上了那个女人,他就一定要弄到手,无论是在山野还是乡镇上,这让女人们谈虎色变。三癞子此时想,如果自己是土匪陈烂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寡妇余花裤按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美美地满足他难熬的色欲。可他毕竟不是陈烂头,他只不过是唐镇一个下三烂的挖墓穴的小人物,有时连一条狗都不如的孤佬。

三癞子又咽下了一口唾沫,然后说了一声:“花裤——”

余花裤听到三癞子的声音,大吃了一惊,慌忙站了起来,转过身,对三癞子怒目而视;“三癞子,你这个狗东西,你来干什么,吓死老娘了!”

三癞子挤了挤眼睛说:“花裤,我,我——”

看到三癞子吞吞吐吐的样子,余花裤气不打一处来,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凶狠地对三癞子叫嚷道:“三癞子,你给我滚,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大白天里也尽想干那种事情呀!”

三癞子说:“我,我憋得难受。”

三癞子说着,便从兜里掏出了那块给游长水老母挖墓穴得来的大洋,在余花裤的面晃了晃,大洋在阳光下发出眩目的光芒。三癞子一直没有把这块大洋花掉,到小吃店吃东西,他给的是以前剩余下来的散票子,他在某个夜晚想用这块大洋到逍遥馆里去嫖妓,没有想到被人拦在了门外,他举着手上的一块大洋对妓院的人说:“我有钱,看清楚没有,这是一块大洋,是镇长赏给我的!”谁知妓院的人冷笑着对他说:“一块大洋你就想在逍遥馆里睡女人呀?等你有两块大洋了再来吧。”三癞子无比的沮丧,只好按耐住自己的欲火,灰溜溜地回到了土地庙里。

余花裤看到了阳光下闪光的那块大洋,眼睛顿时炬亮。她伸出舌头,在干渴的舌头上舔了舔,说话的声音柔和起来:“三癞子,你手上拿的真是银元?”

三癞子说:“这还有假,这是游镇长亲手给我的,他还夸我给他老母的墓穴挖得好呢。”

余花裤擦了擦头上的汗:“你拿过来给我看看。”

三癞子走到了余花裤的面前,把那块大洋递给了她,三癞子闻到了余花裤身上散发出来的热哄哄的汗骚味,余花裤身上的汗骚味刺激着三癞子的性神经,他觉得自己裤裆里那截东西鼓胀起来。余花裤把手中的镰刀扔在了地上,接过了那块银光亮闪闪的大洋,放在眼前仔细端祥着,最后,她又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那块大洋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到了她手心的钱,余花裤又岂能让它再回到三癞子的手里!

余花裤躺在一堆稻草上,用另外一只手退下了被汗水湿透的长裤,然后又把里面的大花布裤衩脱掉,裸露着下半身对三癞子淡淡地说:“三癞子,你不是想要吗,老娘给你!”

三癞子在余花裤脱裤子时,嘴巴里已经发出了野兽般的怪嚎。

三癞子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在阳光下进入了余花裤的体内。三癞子疯狂地怪嚎着,冲撞着,仿佛要把许多许多日子以来的压抑全部一古脑地发泄出来。

余花裤面无表情,闭上了双眼,咬着牙,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一把稻草,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块大洋。

三癞子突然软了下来。

他很清晰地听到了蛇滑过稻草的声音,尽管他的干嚎声在山坳里回响。三癞子感觉到有条蛇在向他游过来,吐着血红的信子……他真的瘫软下来,不但身下的活儿软了,浑身也瘫软了。他心里哀嚎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一直要缠着我?”

余花裤把瘫软的三癞子从身上推了下去:“三癞子,你满足了吧,我可要干活了!”

余花裤穿起了裤子,藏好那块大洋,理也不理三癞子,拣起地上的镰刀,继续割起了稻子!

三癞子躺在稻草上面,哭丧着脸,心里说:“亏呀!”

蛇滑过稻草的声音不断地传入他灵敏的耳朵,三癞子在阳光下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又是一个墟日,因为丰收,唐镇热闹非凡。四面八方的山里人都涌进了唐镇,把他们的收获拿到唐镇来交易,然后再买些自己需要的货物回去。小商小贩也特别多,平常不来的也带着各种货物来到了唐镇,他们很清楚,这个时候,山民们手中会有些闲钱的。

这样火爆的墟日一年中也不会有几次,一般都在收成后或者重大节日的前夕,会有如此的状况。对屠户郑马水而言,今天是他的节日,他从昨天晚上子时就开始杀猪,一口气杀了五头大猪,他相信,这五头大猪都能够卖掉,而且还能卖个好价钱。一大早,他的猪肉一摆上案板,他就把肉价给提高了一倍,还摆出一副爱买不买的神气架势。

钟七一大早从逍遥馆走出来,来到郑马水的猪肉铺前,郑马水发现他的脸色煞白。

郑马水从案板下的箩筐里掏出用湿稻草扎好的两个猪腰子,笑着对钟七说:“钟队长,今天的猪腰子就算我送你吃的了,不记帐了。钟队长,你今天的脸色不太好呀,是不是夜晚时弄得太过火了呀?哈哈,快把猪腰子拿回家去,乘新鲜,汆着吃了吧!”

钟七阴沉着脸,对他满是汗水恭维的笑脸根本就没有领情,接过猪腰子后说:“你这个黑心的家伙又把肉价涨了,是不是?今天的税钱可要多交点,否则我让镇长下令封了你的猪肉铺!”

钟七说完就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儿飘,好像没有一点儿气力。

郑马水又换上了一副嘴脸,嘟哝了一声:“干你老母的!你钟七是什么东西,还和老子耍恨,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你怎么吃进去的,就给老子怎么吐出来!”

……

胡二嫂的小吃店里坐满了人,很早时,小吃店里就有了生意。胡二嫂知道这个时候的墟日的客流要比平常要多出几十倍,而且墟市会从早上一直延续到黄昏,不像平常时分,到下午墟市就散了。所以,她特地叫了两个本家女人来帮忙。忙碌的胡二嫂在这样的日子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传播什么小道消息了。

胡二嫂也没有时间去管宋柯身上的臭味了。

宋柯躲在画店的阁楼里,紧闭着窗门,仿佛要把外面街上的喧闹隔绝。他在画一幅油画,画的就是他来到唐镇后第一个墟日,三癞子带他到土地庙门口空地上观看的那个走江湖卖蛇药的中年汉子。宋柯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他心爱的油画了,他也清楚,油画的画布没有几张了,原料也越来越少。宋柯想,能画一张就算一张了,他没有多大的渴望了。这天,钟七没有带人来敲他的门,让他把店门打开,招揽生意,其实,小镇上的人们希望他不要开门,让他把自己连同身上的腥臭味儿封闭在画店里。三癞子也没有来找他去看走江湖的人练把式,宋柯也不知道那个他要画的人来了没有。

三癞子爬到了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上,看着来庙里上香的人们。今天来上香的人特别多,还带来了许多供品摆满了香案,三癞子想,这些供品够他吃很长时间的了。人们早已经习惯了三癞子悖于常理的举动,也没有人说他什么,要是平常的人爬上这棵让人敬畏的老樟树,一定会大声惊呼,惶恐

万分的。

三癞子的眼睛里有一层迷离的水雾。

他从早上就爬上了树,一直往通向外界的官路上眺望,他希望看到那个走江湖的中年汉子和那个少年的身影,他们是他最大的梦想。三癞子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再来到唐镇,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离开唐镇。唐镇是一潭死水,他将要窒息而死。

三癞子很失望,中年汉子和少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卖老鼠药的人,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练起了把式。当他看到卖老鼠药的人把一把长剑插入自己的喉咙时,坐在树上的三癞子大声地说了一声:“假的,假的!”

卖老鼠药的人把剑拔出来后,便对围观的人们抱了抱拳说:“各位父老乡亲,树上那位兄弟说我吞剑是假的,我现在请大家做个证,现在,我请树上的兄弟下来,他如果能够把这把剑吞下去,我就当着大家的面吃老鼠药死在大家的面前!”

卖老鼠药的人虽然说长得猥琐,声音却十分洪亮,他对树上的三癞子说:“兄弟,下来试试吧,牛皮不是吹的!”

围观的人们发出了一阵哄笑。

有人就开始起哄:“三癞子,快下来呀,看看你的本事!”

三癞子从树上爬了下来,人们以为有好戏看了,没想到三癞子拍了拍手,什么也没说,就挤进人满为患的土地庙里,在那个角落里操起锄头,走出土地庙,然后抄小路往五公岭方向走去。

三癞子去挖他的墓穴,挖这个墓穴时间拖得漫长,不像给游镇长老母挖墓穴,一个下午就挖完了。

……

无论如何,这个墟日对唐镇上许多做生意的人来说,都是大喜的日子。就连逍遥馆也门庭若市。但也有人很落寞的。比如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他的棺材店门大开,街上人如潮涌,却没有一个人踏进棺材店里来,自从游镇长的老母去世后,张少冰的棺材店还没有做过一单生意。寂寞的张少冰独自地坐在那里,泡着茶,眼看着街上的人流,面无表情。他突然想起了好朋友游武强,张少冰从小就体弱,经常被人欺负,一直是游武强保护着他。张少冰由游武强想到了沈文绣。

想到沈文绣,张少冰连打了几个寒噤。在沈文绣死后,总是有人在深夜听到棺材店里有女人凄凉的苦声,还会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棺材店的门缝里挤出来,在唐镇的街上飘荡……张少冰心里说,文绣,你是美女爱英雄呀,我应该给你一副上好的棺材的,都怪我胆小怕事,等到清明的时候,我一定去给你扫墓!

张少冰的目光不经意地往店门口瞟了一眼,发现一个穿着士林蓝土布衣裳的女人一手拿着一根竹扁担,一手提着一个猪蹄,站在棺材店门口。因为这个女的的凉笠压得很低,张少冰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张少冰对这个女人有印象,她经常在墟日时挑着一担竹篮到唐镇来卖,唐镇人都知道,这个女人的竹篮编得好,不仅样子好看,还耐用。

难道这个女人要买棺材?

张少冰站起来,朝女人走过去。

张少冰还没有走到门口,那女人就离开了,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这时,张少冰听到棺材店里有人在唱歌,他悚然地回头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

这个晚上和往常不同。宋柯显得焦虑。他对那个叫凌初八的女人有了一种牵挂,他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吃惊,多年以来,他就牵挂过那个叫苏醒的女子,难道自己真的把凌初八当成苏醒了,可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凌初八对他体贴入微,每次到她的小木屋里去,凌初八都把他服侍得十分舒坦。凌初八是个话语不多的女人,她只是用行动来表达对宋柯的情感,宋柯奇怪的是,凌初八为什么会找到他,用什么手段把他引诱到那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去?……很多谜团,宋柯无法化解,他只是愿意臣复于命运的安排,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能力逆转什么。

已经几天没有听到女人的呼唤,他所表现出来的焦虑情绪,有了一个合理的注脚,他也有男人的欲望,他也需要女人的安慰,哪怕那是个陌生的神秘女人,他甚至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人还是鬼。

入夜后,宋柯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是在等待那女人的召唤,只有女人发召唤声出现,他才能顺利地进入森林深处的那个小木屋。

小木屋在他的想像中温暖起来。

宋柯完全感觉不到什么危险。

他也不知道三癞子在为他担心着。

宋柯看着画布上那个用蛇咬自己舌头的人,自言自语地说:“活着就是一场历险。”

他用一块白布盖在油画的上面。

宋柯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可他感觉不到饿。他在等待的过程中,焦灼而又幸福。在他多年漫长的流浪生涯中,凌初八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依赖,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依赖,尽管他不知道是祸还是福气。因为自身的腥臭味,就在他离开大上海,踏上流浪之路时,就不敢奢忘在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个女人亲近自己,事实上也是如此,走了那么多地方,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把他当成瘟疫,鄙视和躲避着他,不会因为他的画画得好而获得尊重。他只是把那个叫苏醒的女人埋在心灵的最深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取出她的照片,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短暂的美好时光。

想到这里,宋柯拉开了抽屉,拿出一本薄薄的书,翻了开来。

苏醒的照片不见了。

宋柯一页一页地翻完那本薄书,也没有找到苏醒的照片。

宋柯自言自语地说:“我分明夹在书里的,难道它会张翅膀飞了?”然后,他又想,自己会不会记错了,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了。宋柯就在阁楼里翻来覆去现在苏醒的那张黑白照片。可是,无论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难道是床底下那些画像中的死人把苏醒的照片藏起来了。

宋柯蹲下来,低下头,看着堆在床底下的那些死人画像说:“前辈们,你们谁要是拿了苏醒的照片,请你们还给我好吗?这张照片是我有生以来最重要的珍藏,你们行行好,看在我老是耐心地听你们讲故事的份上,还给我好吗?”

突然,宋柯觉得有一股阴风从床底下迎面拂来。

紧接着,他听到了瑟瑟的声音。

宋柯的头皮一阵发麻,赶紧站了起来。

油灯飘摇着。

宋柯看到了一条蛇。一条青色的蛇。那条青色的蛇有一尺半长,浑身青色的花斑,看上去,发出青色的迷离的光亮。青蛇高高地扬起头,在离宋柯一步远的楼板上,对着宋柯吐着鲜红的蛇信子。

宋柯十分害怕,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他不怕床地下那些死去的人,哪怕是他们的鬼魂出现。可是,眼前的这条青蛇,让他的神经绷紧了!如果这条蛇突然向他发起攻击,宋柯根本就没有办法应对,他连一丁点对付蛇的经验都没有。

此时,唐镇的街上早已经沉寂下来,白天里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没有人知道画师宋柯会惊恐地面对一条青蛇。

宋柯和青蛇对峙了一会,他看到青蛇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往楼梯的方向滑行过去。就在青蛇朝他点头的刹那间,宋柯眼中的惊惧之色消失了,他的瞳仁迷离和湿润了。宋柯鬼使神差地跟在了青蛇的后面,青蛇滑下了楼梯,他也跟下了楼梯。

青蛇从画店门底下的一个小洞里滑了出去,宋柯也打开了门跟了出去。

静悄悄的小街上只有蛇爬行的滑腻的声音。

宋柯的脚步很快,但没有一点声响,他浮在地面上跟着这条青蛇朝唐镇的西面飘去,那时,他的脑海里一片空茫。

……

那条青蛇把宋柯带到了森林深处的那座亮着灯光的小木屋门口后,攸地消失了,宋柯从迷醉中清醒过来,惊讶怎么自己就走到了这里。宋柯的心颤动了,他是不是该敲开小木屋的门扉呢?宋柯想,凌初八一定在里面,因为那窗棂的白纸上透出的温暖灯光告诉了他这个信息。宋柯的不期而至,会不会让凌初八反感呢?小木屋里面,除了凌初八,还会不会有其他的人在呢?

宋柯的内心忐忑不安。

就在这时,小木屋的门轻轻地打开了,凌初八穿着一身白色的府绸衣服站在门框里,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成熟的圆脸像一轮满月。

凌初八朝宋柯汉青脉脉地微笑着,两手羞涩地玩弄着披在肩膀上的一绺乌发。

凌初八在宋柯的眼中突然变成了苏醒。

他喃喃地呼喊了一声:“苏醒——”

然后,宋柯朝凌初八轻轻地移步过去,他的身上的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每当他动情的时候,他身上的腥臭味就会加剧,平常时,只会释放出淡淡的一股腥臭味。

凌初八轻轻地说:“宋画师,我不是苏醒,我是凌初八。”

不管是苏醒还是凌初八,眼前的这个刚刚出浴的女人让宋柯心动了,她搅活了宋柯心底的那潭死水。宋柯走到了凌初八面前,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凌初八的嘴巴凑在宋柯的耳边说:“宋画师,我不是苏醒,我是凌初八,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他们相拥着走进了小木屋,凌初八关上了门,把门闩插上了。外面黑森林里响起了呜咽的风声,在小木屋周围的树上出现了许多蛇,这些蛇在呜咽的风中狂舞。宋柯没有听到外面呜咽的风声,也不知道那些蛇在风中狂舞。他进入小木屋后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奇异的香味。

凌初八轻声地对宋柯说:“宋画师,你饿了吧?我知道,你一定还没有吃饭。”

宋柯点了点头,他发现凌初八的眼睛血红,就问道:“初八,你的眼睛?”

凌初八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喔,我的眼睛一生下来就是充血的,对了,你是不是嫌我的眼睛红?是不是吓着你了?”

宋柯笑笑:“没什么,我怎么会嫌你的眼睛红呢。”

凌初八凑近宋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宋柯身上的腥臭味,然后说:“宋画师,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就给你炖好了一瓦罐的猪蹄汤,你身体太虚弱了,需要补一补。”

凌初八拉着宋柯的手,让他坐在了屋里的竹桌旁边,然后来到灶台边,打开了锅盖,从锅里端出来一个瓦罐。凌初八把瓦罐放在了宋柯面前的竹桌上,拿掉了瓦罐的盖子,一锅浓白的猪蹄汤呈现在宋柯的眼睛里。宋柯闻到了一股浓香,浓香里混杂着草药热牛奶以及肉香……这股浓香使宋柯的味蕾美妙地开放,充满了食欲,肚子发出了欢愉的叫声。

凌初八乘了一碗浓汤放在了宋柯的面前:“吃吧,趁热吃吧,这样会更补的,看你虚弱的样子,我心里痛。”

宋柯就吃了起来。

宋柯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浓香的猪蹄汤,喝口浓汤,满口留香,他说不上是什么样的香味,这种香味特别美妙;而且猪蹄炖得恰到好处,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宋柯边吃边问道:“初八,这汤里除了猪蹄,你还放了些什么?”

凌初八说:“这山里有种藤蔓,它的根是炖汤的上好的配料,我们这里人叫这种藤蔓的根为香藤子根。这种藤蔓一般长在悬崖峭壁上,很难挖到,加上它是上好的补品,身体虚弱的人吃了有神奇的功效,所以香藤子根十分珍贵。”

宋柯喝了一口汤说:“原来如此!”

凌初八坐在宋柯的旁边,端祥着宋柯,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那血红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湿湿的水雾,她心想:瞧他吃得多香呀,如果他愿意,我会天天熬这样的汤给他喝……可他会不会突然离开,再也找不到他了,我不想害他,只是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时快乐……我已经离不开他了,离不开了,就像是缠着树木的藤蔓,生也缠着,死也缠着……宋画师,我被你迷住了,真的被你迷住了,你身上的味儿让我销魂……

三癞子在一个晚上,跑到青花巷的最深处,敲寡妇余花裤的家门。青花巷里漆黑一片。三癞子敲了一会门,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后。三癞子听到里面传来了余花裤的声音:“谁在敲门?”三癞子想,如果自己是土匪陈烂头,他就会恶声粗气地说:“干你老母,少给老子罗唆,开门!”可三癞子毕竟不是土匪陈烂头,他只是低声说:“花裤,我是三癞子,开门呀——”

余花裤说:“我为什么要给你开门?”

三癞子说:“我想你了,熬不住了!”

余花裤冷笑了一声说:“熬不住了,你可以随便去找条母狗睡呀,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老婆。”

三癞子说:“我就是想和你睡,母狗哪有你好呀!”

余花裤说:“三癞子,你给老娘听好了,你给老娘滚得远远的,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三癞子不依不饶地说:“花裤,你就开门吧,那一块大样就搞了一次,我太亏了呀!”

沉默了一会,门突然开了。

三癞子被一只有力的脚踢翻在地,他听到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三癞子,我警告你,你再不滚蛋,老子把你一刀捅了,你再敢到这里来敲门,老子把你杀了当猪肉卖!”

三癞子听出来了,这是屠户郑马水的声音。

余花裤家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门里面传出余花裤的嬉笑声。

三癞子的心口感觉到了疼痛,郑马水那有力的一脚正好踢在了他的心窝上。三癞子倒在地上,一阵心悸,呼吸也困难起来。他想,如果郑马水这一脚要是把他踢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野草根般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可三癞子死不了,他在地上捂住心口,过了半个时辰,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心里说:“我这条贱命怎么就这么硬呢?”

在黑暗中,三癞子摸出了青花巷。

三癞子闭着眼睛也可以在唐镇的街巷上行走,无数个深夜,他会在街巷上鬼魂般游走。在余花裤家门口碰了一鼻子灰又挨了打的三癞子走在街上时,听到了凄凉而又飘缈的女人的歌声: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粘呀,郎呀——

……

谁会在这个寂寥的深夜里凄惨地歌唱?

三癞子寻着歌声而去。

三癞子注意发现歌声是从棺材店里飘出来的。棺材店里除了游武强在的时候,敢住在里面,游武强逃出唐镇后就没有人在晚上住在里面了。三癞子在这个盛夏的晚上感觉扫了寒冷。他壮着胆子趴在棺材店门上,企图透过门缝看清里面歌唱的人。

三癞子眼睛里一片漆黑。

歌声突然嘎然而止,三癞子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冰冷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偷听我唱歌?”

三癞子魂飞魄散,转身朝镇东头狂奔而去,他身后一个白色的影子紧紧地追着他,这个无家可归的人能够跑到那里躲藏?

三癞子病了,他躺在土地庙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泥塑后面瑟瑟发抖,浑身直冒冷汗,满口说着胡话。宋柯画完了那幅题为《走江湖》的油画,首先想到了三癞子,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让三癞子来看他的画,和他一起分享创作完后的喜悦,尽管三癞子对油画一无所知。

宋柯走出画店的门,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阳光十分刺眼。

斜对面小吃店里冷冷清清,胡二嫂百无聊赖地用蒲扇在拍苍蝇,她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宋柯,想和他打声招呼,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胡二嫂心里说:“这个四眼狗,有好长时间没有到我小吃店吃东西了,难道他恨我?他是不是知道是我把他身上有臭味的事情说出去的?……管他那么多呢,不来吃就不来吃,我还嫌他臭呢!……话说回来,他要来吃东西,我还是会给他吃的,我凭什么要和钱过不去呢,闻闻臭味又不会死,况且,男人都是臭的!”

宋柯耸了耸眼镜,往小吃店方向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朝镇东头走去。

宋柯来到了土地庙门口,如果不是墟日或者什么特殊的日子,土地庙一般是没有人来的,有种说不出的冷清和诡秘。宋柯走到任何地方,对当地人供奉的神灵还是相当敬畏的。宋柯见土地庙的大门是关闭的,就站在大门口叫道:“三癞子,你在里面吗——”

宋柯没有听到三癞子的回答,就推了推门,推门后发现庙门是虚隐的,他还发现,土地庙的门本来就没有门闩。宋柯进入了土地庙里,和阳光灿烂的外面相比,土地庙里有种阴森森的味道,宋柯的心有些不安。宋柯听到了三癞子病中的呻吟。

宋柯一听就知道三癞子病了,赶紧走了过去。

他站在神坛下问三癞子:“三癞子,你怎么啦?”

宋柯不敢爬上神坛,和三癞子不一样,他遵循着乡村里的禁忌。三癞子已经处于一种昏糊的状态,根本就听不见宋柯的话。宋柯看到三癞子浑身发抖,嘴唇上起了几个白色的大泡,猜想他是发烧了。这可怎么办?宋柯不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他必须去把小镇上的郎中请来,才能救三癞子的一条命。

宋柯匆匆地回到了镇街上,来到了郎中郑朝中的家门口,在门外叫道:“请问郑老先生在家吗——”

宋柯叫了两声,郑朝中才出来。郑朝中鹤发童颜,穿着长袍马褂,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郑朝中的声音却十分柔和:“宋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宋柯着急地说:“三癞子病了,我想请你去给他看看。”

郑朝中没有马上答应他,而是用烁烁有神的目光审视着宋柯,仿佛在考虑着什么问题。

宋柯焦急地说:“郑老先生,你不用担心,给三癞子看病的钱我会给你的。”

郑朝中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笑了笑说:“宋先生,不是钱的问题,救人是我的本份之事。好了,我看你也是厚道人,我和你走一趟吧。”

在路上,郑朝中对宋柯说:“有一事不知我当问不当问?”

宋柯笑笑说:“郑老先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如实回答就是了。”

郑朝中温和地说:“镇上的人传闻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宋先生身上的确有种味道。我想问问,宋先生是否得过什么奇怪的病?”

宋柯平静地说:“郑老先生说得没有错,我身上是有种臭味,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问过我母亲,她就是这样说的。我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奇怪的病症,也一直洁身自好,这与生俱来的臭味,我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郑朝中说:“喔——”

……

宋柯实在不放心病中的三癞子独自呆在土地庙里,就把三癞子接到了画店里,宋柯让三癞子躺在阁楼上自己睡觉的床上。宋柯按郑朝中开的药方,到郑朝中的中药铺里点了几副中药,就回到画店里熬上了。熬上药后,宋柯又去郑马水那里割了点猪肉,他想三癞子病了,身体一定十分虚弱,需要补充些营养。

三癞子喝完汤药,宋柯就给他把被子捂上,三癞子发完一身汗后,感觉有了些力气。他无力地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死了呢,我自己的墓穴都已经挖好了!”

宋柯淡淡一笑:“傻瓜,你怎么会死呢,你的命硬着呢。”

三癞子叹了口气,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的,宋画师——”

宋柯说:“好了,三癞子,你好好休息,很快就没有事情了。”

三癞子想把那个白衣女人的事情告诉宋柯,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三癞子闭上了眼睛,内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着,异常的疼痛。三癞子没有勇气说出白衣女人的事情,他心里骂自己不是个人,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三癞子睁开眼时,看到了画架上放着的那幅油画。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有颜色的画,在三癞子的印象中,只见过那些死人的黑白画像。三癞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光泽。画中人就是他崇拜的走江湖的那个汉子,看上去模糊而又清晰,像是在梦中看到的人,那走江湖的中年汉子在他梦中,就是这个形象。三癞子觉得宋柯十分神奇,三癞子痴痴地想,宋画师是不是进入过自己的梦境?

宋柯微笑地说:“三癞子,你在想什么呢?”

三癞子突然说:“宋画师,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幅画像,有颜色的画像?我死的时候,把你给我的画像一起带走。”

宋柯说:“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能在说死了。”

宋柯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半句话就是:“死是神圣的!”

宋柯答应了三癞子,就马上开始给三癞子作画,他想,画完三癞子这幅油画,他的油画颜料就全部用完了。他不知道,给三癞子画的这幅油画是他一生中画的最后一幅油画。宋柯在画三癞子的油画前,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情景:衣衫褴褛的三癞子坐在挖好的墓穴旁边的红土上,光着或许一生都没有穿过鞋子的脏兮兮的双脚,丑陋的脸沐在夕阳桔红色的光中,无辜而又充满渴盼的目光向远山无限延伸……

钟七发现自己的手下猪牯越来越受游镇长的器重,游镇长派他去县城里办了几件事情后,就提拔他当了保安队的副队长。钟七心里更加惶恐不安,后悔听了猪牯的话,去捉了游武强和沈文锈的奸,现在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这天,游镇长给她母亲完七,在游屋村老屋请乡亲吃完七酒,也没有叫他一起前往,光叫猪牯带了几个人去。钟七心里十分不舒服,就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在洪福酒馆里喝酒,他点了酒馆里最好的菜和最好的酒,一直喝到深夜。

钟七喝完酒,就来到了逍遥馆的门口。

他伸出手,用力地拍逍遥馆紧闭着的门,大声说:“开门,开门——”

逍遥馆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像都死光了。

钟七拍了很长时间的门,逍遥馆里就是没有人出来给他开门。

钟七气坏了,破口大骂,可无论他怎么骂,里面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给他开门。钟七气急败坏,掏出了盒子枪,往那大红灯笼上连开了两枪。枪声响过之后,逍遥馆里还是无人出来给钟七开门。钟七弄不清楚逍遥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悻悻而去。

钟七走进自己家门口的那条小巷时,感觉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摔倒在地上,这跤摔得不轻,膝盖上的骨头受了伤,皮也擦破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自己的家门。进了家门,钟七刚刚把门闩上,就听到门外面传来几声阴森森的女人叽叽的冷笑声。钟七毛骨悚然,酒醒了一半。这个晚上对钟七而言,是他厄运的开始。

钟七不敢吹灭油灯睡觉。

他害怕黑暗中会有什么东西朝他摸过来,还把盒子枪塞在了枕头底下,一有什么事情,他马上就可以抽出盒子枪应急。钟七简单地用家里常备的跌打药水擦了擦摔伤的膝盖,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平在眠床上,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沈文绣俏俊的脸。钟七心里十分哀伤,他想,如果自己不去逍遥馆嫖妓女杨飞蛾,沈文绣就不可能和游武强通奸,如果他们不通奸……钟七想着想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让钟七窒息。

钟七看不到光明,也没有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钟七在黑暗中摸索,仿佛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铁屋里,往任何一个方向摸索都被冰冷的铁墙挡住,无法突围。钟七的精神和肉体承受着巨大的压迫。他用沙哑的嗓子喊着,叫着,就是没有人来解放他。钟七在绝望中,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慢慢地腐烂,他甚至闻到了腐烂的肉体散发出来的恶臭,比宋柯身上散发出的腥臭还更加令人作呕,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奇痒无比,他伸手去抓那个部位,使劲地抓挠,越抓越痒……钟七睁开了双眼,浑身被梦中渗出的冷汗湿透了……黑暗的铁屋也消失了,钟七看到了油灯的光亮,猛地坐起来,感觉到自己小腹底下的那条命根子奇痒无比,他脱掉了裤衩,把它放在油灯下一看,大惊失色,他的命根子上长满了一个个红红的疹子,疹子上面还渗出暗红的汁水……他的两个儿子坐在小床上,睁大眼睛看着惊惶失措的父亲,他们的眼神显得怪异,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

三癞子听到逍遥馆外面的几声枪响,悲哀地叫了声:“完了,两块大洋呀,就这样完了,还没有感觉到滋味呢——”

接着,他就感觉自己勃起后进入妓女杨飞蛾体内的那截东西疲软下来,再也无法坚挺起来了。三癞子从杨飞蛾的身体翻滚下来,躺在杨飞蛾的旁边,流下了泪水。

杨飞蛾狠狠地踢了三癞子一脚:“你干完了吧,干完了就赶紧给我滚!”

三癞子没有说话,只是流着泪。

他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进入逍遥馆,好不容易得到的欢愉,被钟七的枪声给击破了。其实,逍遥馆里的人都听到了钟七的拍门声,而且都听到了他在外面的叫骂声。钟七拍门的时候,三癞子刚刚兴奋地进入杨飞蛾的体内。那时,逍遥馆的老板娘李媚娘还坐在厅里,一个妓女正懒洋洋地给她捶背。李媚娘抽着水烟,她手上拿着的上好的黄铜水烟筒是游镇长在逍遥馆开业时送给她的,那些黄得发亮的烟丝也是游镇长给她送过来的,游镇长说过,只要他抽什么样的烟丝,李媚娘也同样抽什么样的烟丝。听到钟七的拍门声,李媚娘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在关门时就吩咐过看门的下人,今天晚上不要给钟七开门。

钟七在外面就是闹翻了天,李媚娘还是冷静地吸着水烟,还淡淡地说:“游镇长这回送来的烟丝还真不错。”

钟七的枪响后,李媚娘也只是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

轻微颤抖了一下。

看门的下人可是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轻移着步子,走到李媚娘的面前低声说:“老板娘,你看是不是把门打开,钟七要是撞开门,那就——”

李媚娘冷笑一声说:“他敢撞门?借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你就在厅里坐着吧!”

钟七开完枪后,果然走了。

李媚娘吐了口烟雾,悠悠地说:“钟七这个人也真不是个东西,多长时间没有结帐了,每天晚上住在这里,霸着杨飞蛾,好像我们逍遥馆是他家一样,也不看看这逍遥馆是谁开的!这个龟孙子,也是活该当王八的命,我就让三癞子睡杨飞蛾,看他还是不是把杨飞蛾当他的老婆!杨飞蛾这个贱货,还做梦想让他把她赎出去,到他家里去当正房呢!三癞子今天找上门来,就是不给我两块大洋,我也会让他睡杨飞蛾的,我要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什么货色,不要成天把自己当成钟七的太太!”

三癞子彻底地瘫软了。

他像只野狗般溜出了杨飞蛾的房间,悄悄地从逍遥馆的后门溜了出去,回到了他栖身的土地庙里。他不敢回到宋柯画店的小阁楼里去,躺在那两尊泥塑的后面,三癞子心里充满了对宋柯的愧疚。宋柯好心把他弄到画店的阁楼上,两天两夜陪着他,给他熬药,给他炖肉,把他的病治好了,他却趁宋柯在这个晚上去鸡公山的黑森林后,偷了他还剩下的两块大洋,去了逍遥馆……三癞子用手握着身下那软得像根面条的东西,泪水又流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三癞子,你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报恩,你却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呀!”

三癞子觉得自己再没有脸面见宋柯了。

他心里还替善良的宋柯担心着,那个白衣女人会不会也把一条蛇送到宋柯的肚子里去,让他要生不得求死不能?

土地庙外面起风了,风像受伤的野兽般呜咽……

唐镇一连几个月都没有死人,这在唐镇的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入秋后,唐镇的气候清爽得令人迷醉。唐镇棺材店的门也关上了,没有死人,棺材店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成天无所事事,经常背着手,在唐镇的街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他的目光变得阴郁,目光落到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都像是希望那人死去,仿佛唐镇所有人都应该对他以命相许。可没有人会怕他,张少冰在唐镇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他只管卖他的棺材,从不和人争什么。老实人张少冰在入秋后的某天走进皇帝巷里的赌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张少冰因为没有有死人,棺材店没有生意,关了店门去赌馆狂赌,他的老婆带着孩子到赌馆门口哭闹,张少冰也无动于衷。唐镇的人们都在传闻着张少冰的事情,说他是被棺材店里的鬼附身了,失去了本性……这种传闻让唐镇的人毛骨悚然,大白天里经过棺材店时,还担心里面会飘出鬼魂,还有人悄悄地在棺材店发门上帖上了画满符咒的黄裱纸。

在这个季节里,唐镇人还对另外一个人十分的关注。

那就是宋柯。

宋柯一直就是紧闭着店门,极少出来在唐镇的街上走动。就是这样,那些好事者还是放不过他,尤其是小吃店里的胡二嫂。自从沈文绣死的那天后,宋柯就没有到胡二嫂的小吃店里吃过东西,好几次,胡二嫂和他打招呼,宋柯也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仿佛胡二嫂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了。胡二嫂对宋柯有种说不出的怨恨。

胡二嫂在这个秋天来临后,就大肆的散布对宋柯不利的言论,她竟然说宋柯就是不出门,就是把画店的门封死,她也可以闻到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还说她小吃店里的食物也因为宋柯身上腥臭味的影响而变了味,没有以前好吃了。胡二嫂认定,宋柯身上的腥臭味是有毒的,如果这样下去,整个唐镇都会受到污染的。

胡二嫂的言论在唐镇传得沸沸扬扬。

很多人都相信了胡二嫂的话,他们路过宋柯画店时,都要捂住嘴巴和鼻子,生怕被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熏着。更有甚者,有不少人家里的东西发霉发臭了,或者有什么怪味出现,都归罪到宋柯的头上。就是连屠户郑马水也和胡二嫂一个鼻孔出气,说他的猪肉现在时间也放不长了,只要时间稍微放长一点,就会散发出怪味来。

因为唐镇很长时间没有死人,宋柯的作用也像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一样被无情地忽略了。

唐镇有许多人就到镇公所反映这个事情,他们要把宋柯赶出唐镇。游镇长面对这些强烈要求把宋柯赶出唐镇的人,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是吃饱了撑了!”他下令,以后只要来镇公所提出赶走宋柯的人,一律赶出去。有闹事的人就抓起来。因为游镇长的强硬,没有人敢去镇公所提这件事了,但是,唐镇关于宋柯的恶毒传闻还在继续。

胡二嫂本来以为通过自己的毒舌,能够把宋柯顺利地赶出唐镇,没想到,不但宋柯没有离开,她小吃店的生意反而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平常时,很少人敢到她的小吃店来吃东西了,仿佛小吃店里的东西都被宋柯的腥臭味污染过。只有到墟日的时候,胡二嫂的小吃店才门庭若市,因为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赴墟的山民们对此变不知情。

胡二嫂内心对宋柯的怨恨与日俱增。

胡二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就要想方设法弥补自己造成的恶果,她不可能去对唐镇人说,关于宋柯的传闻是她造的谣,而是在某天清晨,到唐溪旁边采来一束艾草,挂在了小吃店的门楣上。

有人问胡二嫂:“现在又不是端午节,你往门楣上挂什么艾草呀?”

胡二嫂笑着说:“你这就不懂了吧,艾草可以避宋画师身上的腥臭味呀!”

那人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真的吗?”

胡二嫂还是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这些日子都是用艾草来驱赶腥臭味的,不然,我店里的东西每天都会早早烂掉,谁还敢来吃东西呀!”

那人点了点头,走开了。

不到一天工夫,唐镇上大部分人家的门楣上都挂上了艾草。这导致了唐镇艾草的稀缺,唐镇的周边的艾草很快就被采光了。街上还出现了卖艾草的摊子,艾草从很远的地方挑到唐镇来卖。

就在胡二嫂在门楣上挂艾草的这个深夜,三癞子像个幽魂般走进了唐镇的小街。他从小街最东头的那家人开始,把人家挂在门楣上的艾草摘下来,放在脚下猛踩几下。第二天早上,唐镇鹅卵石的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被踩烂的艾草。可过不了多久,唐镇人家的门楣上又挂上了新鲜的艾草……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九月二十一日的清晨,宋柯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小木屋的竹床上,身上盖着白布被面的薄棉被。宋柯十分惊讶,在此之前,他都是晚上来,在天亮之前回到唐镇去的,就是他不走,凌初八也会让他回去的。可今天早上醒来,怎么还躺在凌初八的竹床上呢?宋柯百思不得其解。宋柯没有在竹床上发现凌初八,小木屋里也没有凌初八的身影,她干什么去了?

小木屋里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儿。

宋柯懒洋洋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了小木屋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清脆的鸟鸣声把他带回了很遥远的某个日子,那也是个清晨,在上海校园里小树林里的长椅上,他和苏醒依偎在一起,同样听着清脆的鸟鸣,心里充满了甜蜜的诗意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宋柯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再想往事了,过去的事情不堪回首,他不知道苏醒是否还活在人间,如果他们在次相见,苏醒是否会记起那个有清脆鸟鸣的清晨?

一切记忆都变成了幻像。

宋柯的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叹。

人活着就是那么的充满了不确定性,谁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谁知道自己命运的最终归宿在何方?

宋柯突然听到了竹床底下传来了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相互搏斗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宋柯从竹床上爬了起来,下了床,他蹲下来往床下望去,床底下什么也没有。那劈劈啪啪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宋柯很准确地断定,那劈劈啪啪的声音来自床底下,可是,床底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宋柯站了起来,来到门边,打开了小木屋的门,看到了淡淡的晨雾,淡青色的缕缕晨雾在森林里飘荡。

宋柯突然看到穿着士林蓝土布衣服的凌初八从晨雾中走来。

她抱着一个密封的黑色陶罐,黑色的陶罐紧紧贴着她微鼓的肚子,凌初八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双红色的眼睛里飘着如水如雾的柔情。

宋柯呆了,此时,凌初八在他眼中是一个女神,他内心里涌起了一种久违了的感动。这些日子来,要不是凌初八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或许不用唐镇的人赶他,他就自己收拾行囊,离开了唐镇。自从三癞子病了住在画店里趁他在夜里到黑森林的小木屋和凌初八幽会,偷走了他剩下的两块大洋,他就身无分文了。几个月来,唐镇没有死人,也没有人请他去画像,没有收入的他靠凌初八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从夏天到深秋,凌初八让他真实地感觉到了依靠,但是,他内心总是觉得对不起凌初八,他怎么能够给凌初八增加负担呢。就在昨天晚上,宋柯来到小木屋后,发现凌初八又用香藤子根炖好了猪脚等着他,宋柯十分感动,感动之余,他对凌初八说:“你这样对我,我该如何报答你呢!”凌初八淡淡一笑:“你只要不嫌弃我这个丑陋的红眼女人,我就很满足了,我从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心甘情愿的服侍你,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你的回报。”宋柯无语,只是把凌初八拥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苏醒一样。

宋柯看着凌初八仙女般从淡青色的晨雾中走来,他轻轻地叫了声:“初八——”

凌初八走到他的跟前,微笑地对他说:“宋画师,你起床啦,怎么不多睡一会呢?”

宋柯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红晕:“醒了,就起来了。”

宋柯的目光落在了凌初八抱着的黑色陶罐上,凌初八说:“宋画师,进屋吧,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宋柯和凌初八进了屋。

凌初八把黑色的陶罐放在了地上,揭开了封住陶罐的盖子,宋柯看到了里面有几只像青蛙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它们的表皮是猪肝色的。宋柯问道:“初八,这是什么?”

凌初八笑笑:“我就知道你们城里长大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告诉你吧,这可是我们山里的宝贝。它叫石蛙,石蛙和田野里的青蛙不一样,它们生长在山上的有泉水的岩石洞里,因为稀少,而且又很补身体,所以就特别珍贵。我想,你的身体这么瘦弱,我的钱也不多,不可能天天去镇上买猪蹄炖给你吃,就想到了石蛙,所以,我一大早就起来,到山里去捉了这些石蛙回来,看看,我今天的运气不错,捉到了五个呢,一会我把它们杀了,汆新鲜的石蛙汤给你吃,这可是大补呢。”

宋柯握住了凌初八冰凉的手:“初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吗?”

宋柯一动情,身上的腥臭味就大量的释放出来,被宋柯紧紧地握住手的凌初八闭上了血红的眼睛,陶醉地大口呼吸着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她喃喃地说:“宋画师,我亲亲的心肝哥呀——”

宋柯把凌初八揽在了怀里,亲着她的额头说:“初八,你不要因为我苦了你自己,我不在乎吃什么,也不在乎我的身体怎么样,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安慰。只是我现在穷,什么也不能给你,你要知道,我也是个男人,我不希望一个女人来养活我。”

凌初八听了宋柯的话,浑身颤抖了一下,轻轻地咬着宋柯的耳朵说:“宋画师,你会有钱的,其实,你有没有钱不重要,你能够这样抱着我,让我呼吸你身上的味道,我就满足了。”

这个世界上有那个女人会喜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只有这个神秘而孤独的山里女人——凌初八!仅仅凭这一点,凌初八在宋柯心中的位置渐渐地取代了苏醒——那个宋柯心里梦幻般的女人,尽管在很多个夜晚,凌初八吹灭了灯火,和宋柯作爱的时候,宋柯还会情不自禁地叫着苏醒的名字。

……

就是农历九月二十一日这天晚上,宋柯回到唐镇,就听说死人了。

宋柯在凌初八的小木屋里吃完晚饭,凌初八双眼迷离地轻轻对他说:“宋画师,你该回去了——”宋柯来不及说什么,浑身就电击般颤抖了一下,眼镜片后的双眼就出现了迷幻的色泽。宋柯呆呆地站起来,梦游般走出了小木屋。凌初八跟他出了门,她对着黑黝黝的森林,嘴巴里发出了尖利的唿哨声,一条浑身发出青光的青蛇出现在了宋柯的面前。在这个没有星月的阴霾之夜,那条发着青光的青蛇把迷幻中的宋柯带回了唐镇。宋柯进入镇街后,那条青蛇就消失了,宋柯也清醒过来,凌初八在宋柯清醒后的脑海里又变成了一朵迷幻中的花,他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和凌初八相见。

柯进入唐镇后,就听到了丧鼓的声音。

寂静的镇街上显得阴森可怕。

宋柯刚刚走到画店的门口,正要开门,他听到身后有个人对他说:“宋画师,你终于回来了。”

宋柯回过头,黑暗中站着一个黑影,宋柯看不清他的脸。

宋柯心里猛地抽筋:“你是谁?”

黑影说:“我是洪福酒馆的伙计,我们老板朱福宝请你去给他的父亲画像,他父亲过世了。”

宋柯心里一沉,怎么突然就死人了?

黑影又阴沉沉地说:“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了,我们老板的父亲早上就发现死在眠床上,他死后,老板就让我来找你去给他父亲画像,老板还说,好在游镇长英明,没有听镇上那些人的话,把你赶出唐镇,否则,他不知道要到哪里找画师。老板还说了,无论我等到什么时候,也要等你回来,请你过去给老板父亲画像。你现在终于回来了,我好带你回去交差了,唉,我还以为你离开唐镇,再也不回来了呢。”

宋柯无语。

……

洪福酒馆老板朱福宝的父亲朱贵生死得蹊跷。

头一天晚上,六十五岁的土财主朱贵生还在儿子的酒馆里宴请了几个从周边乡村里过来的地主,那些地主连夜坐着轿子离开后,精神健硕的朱贵生还在镇公所和游镇长他们打了几圈麻将,然后才让儿子朱福宝替了自己就回家去睡觉。

游镇长叫保安队的副队长猪牯送朱贵生回家。

猪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朱贵生拄着拐杖走在后面,猪牯边走边回头对朱贵生说:“贵生叔,你慢点走,注意脚下的路。”

朱贵生中气很足地说:“走吧,走吧,别以为我老了就不行了!”

猪牯就嘿嘿地干笑。

说起来,朱贵生和猪牯还是亲戚,但是猪牯的父亲没有出息,一生都靠租种朱贵生的田为生,就是猪牯当了保安队的副队长,得到了游镇长的器重,朱贵生还是瞧他不起。在朱贵生眼里,前面走着的背着长枪提着灯笼的猪牯就是一条狗。朱贵生的家就在青花巷里。走进青花巷的第一个大宅子就是朱贵生的府第。

猪牯把朱贵生送到家后,当他走出青花巷的时候,感觉到身后有一阵风掠过,他猛地回头,发现一个白影一晃而过。想起唐镇关于沈文绣鬼魂作祟的传闻,猪牯吓了一跳。那白影转瞬既逝,青花巷深处黑漆漆的,猪牯虽然背着枪,但是他还是有些心虚,提着灯笼飞快地回到了镇公所。回到镇公所,猪牯站在旁边看他们打麻将,游镇长瞟了他一眼说:“猪牯,你的脸怎么那么白呀?”猪牯说:“可能是夜风吹的吧。”游镇长笑了,抓起一个二饼说:“我自摸了!”

朱贵生回家后泡了一个脚,然后就躺下了,躺在床上,他想起了自己家里的那条看门狗。他们家的那条看门狗是出了名凶猛的,以前还咬过一个半夜三更去青花巷巷尾寡妇余花裤家和余花裤偷情的一个男人,朱贵生还赔了那个男人两斗米。从那以后,朱贵生吩咐下人到了晚上就把狗洞堵上,不让狗出去伤人,因为他知道,深更半夜摸寡妇余花裤家门的男人不少。可是,朱贵生家的那条大黄狗却在两天前失踪了,朱贵生派人到处找也没有找到。想起这条狗,朱贵生有些伤感,他和这条狗还是有感情的。这条狗还救过他一条命呢,那年土匪陈烂头在一个晚上潜入唐镇,来到他们家时,要不是这条狗咬住陈烂头,让他从后门逃走,杀人不眨眼的陈烂头说不定就把他给宰了。

朱贵生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呼噜。

到了早上,朱贵生家的一个下人,到朱贵生的房间里去准备给他倒马桶,结果发现朱贵生死在了眠床上。朱贵生死的样子十分骇人,他的尸体浑身肿胀,肚子像鼓起来的一个小山包,头脸也肿得像个谷斗,七窍流着黑色的污血。让那个下人魂飞魄散的是,他竟然看到一条青色的花斑蛇从朱贵生的嘴巴里溜出来……朱家的下人去给朱福宝报讯时,朱福宝还在镇公所的麻将桌上酣战,整整一个晚上,就是朱福宝一个人输钱。

……

宋柯随着洪福酒馆的那个伙计来到朱家,朱家的人纷纷躲着他。其实这个时候,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已经很淡了,还没有朱贵生死尸的尸臭来得难闻。可是,朱家的那些人还是远远地躲着他,还捂着嘴巴和鼻子。宋柯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披麻戴孝的朱福宝对宋柯说:“宋画师,父亲的画像就拜托你了,画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宋柯没有说话,而是来到了朱贵生尸体的旁边,给朱贵生画像。

朱家的所有人都离他很远,都用一种莫测的目光审视着宋柯。

宋柯很快地进入了状态,他潜意识里有种动力,那就是必须画好朱贵生的画像,这样他就可以拿到丰厚的报酬,就可以把钱交给凌初八,换回一点男人的尊严或者说给凌初八减轻一些由他带给她的负担。

宋柯的目光十分平静,平静的目光在从死者的脸容中捕捉他的灵魂,他知道,只有把死者的灵魂表现出来,画像才是成功的。

他准确地在画纸上描绘着,宋柯仿佛听到死者在向他倾诉着什么。

宋柯沉默地专注地聆听死者的倾诉,此时如果死者就是突然坐起来和他说话,他也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他已经进入忘我的状态。

死者的肚子还在鼓胀着,好像肚子里面有什么活物,在撑着他的肚皮。

宋柯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就画好了朱贵生的遗像。

这副遗像画好后,朱福宝第一个上前观看。

朱福宝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呆了。

父亲仿佛在他眼前复活了,父亲的眼睛里透出的那股神气使他对宋柯的画技深深折服,他甚至忘记了宋柯是个有臭味的人,紧紧地握住了宋柯的手,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谢谢你,宋画师!谢谢你!我想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因为你给他画的像感谢你的!”

此时的宋柯已经疲惫不堪,他心中鼓足的那口气在他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就已经泻掉了。对于朱福宝的溢美之辞,宋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看到朱福宝两片厚厚的嘴唇在上下翻飞。

朱福宝毫不犹豫地给了宋柯三块大洋:“宋画师,我说过的,你给我父亲画好了像,我不会亏待你的,游镇长当时给你多少钱,我现在同样给你那么多!”

宋柯接过三块大洋,便在朱家沉闷而有接奏的丧鼓声中,离开了朱家。

宋柯走到街上时,起了大风。

宋柯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自己已经被死人吸干,只剩下一个躯壳,骤起的大风会不会像卷起一片枯叶那样把他刮走?宋柯身上能够体现重量的东西就是那三块大洋了,是那三块大洋使得他没有被大风卷走,宋柯的手伸进口袋里,手指触摸到冰冷沉重的银元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声悠长的叹息在这个深秋的黑夜里随风飘荡。

宋柯还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死亡的气息。

是大风把死亡的气息从幽冥中带来的?宋柯不知道。死亡的气息潮湿阴冷,还散发出一种腐朽的霉烂味道……宋柯呼吸着越来越浓郁的死亡气息,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面临着灭顶之灾。

大风在阴郁的唐镇从东鼓荡到西,又从西鼓荡到东,风中夹杂着凄凉的哭声,愤怒的吼声,无奈的叹息,没有人倾听的倾诉,捶胸顿足的哀叫,喃喃的私语,疯狂的狞笑……许多许多看不见的魂魄在夜风中狂舞,在颠覆着唐镇的宁静。

宋柯踉踉跄跄地往画店走去,他要躲进画店的小阁楼里,用被子把自己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抵御狂风带来的死亡气息,抵御这个漫漫长夜里心力憔悴后的虚脱。

宋柯摸索到画店的门锁,铁锁像一块冰。宋柯打开了锁,进了画店的门,赶紧把门闩上,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息着。画店里异常的沉闷,宋柯会不会窒息而死?

画店外面狂风呼啸着,呜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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