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四月十八,黄昏,夕阳从黑色的瓦楞间收起最后一抹桔红色的光亮,身材瘦长的画师宋柯面色凝重地进入了唐镇。这个偏远的山区小镇在宋柯眼中就是一块陈年的破布,没有想象中那么生动。宋柯轻微地叹了口气之后,身上的毛孔便一个一个奇异地张开,自由而贪婪地呼吸着炊烟中散发出来的松香味儿,这种气味让他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宋柯走在唐镇唯一的狭长小街上时,人们向他投来陌生、警惕而又狐疑的目光。宋柯觉得自己的目光十分苍白,不敢和那些各种各样的眼睛对视,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异乡人。

躺在街旁一条褪毛的土狗翻滚起来,吐着湿漉漉的舌头,朝宋柯吭哧吭哧地摇晃过来。

宋柯从来没见过如此丑陋的狗,他的心收缩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土狗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也停了下来,抬起狗头,用那双阴郁的狗眼审视着宋柯。土狗不停地抽动着鼻子,似乎在嗅着宋柯身上的特殊气味。宋柯紧张极了,面对这条土狗束手无策,它会不会突然向宋柯发起攻击,扑上去,疯狂地撕咬他?

土狗和宋柯对峙着,宋柯内心充满了恐惧。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小街上的许多眼睛阴冷漠然地注视着宋柯和狗。

就在无助的宋柯准备扭头奔逃的时候,有一个人冲上来,狠狠地踢了土狗一脚,骂了声:“死狗,给老子滚开!”

土狗呜咽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跑出一段路后,土狗躲在一个角落里,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宋柯,狗鼻子还不停地抽动着。

宋柯松了口气,看清了眼前替他解围的人。

这是个穿着打满补丁黑布短衫的矮个男子,宋柯无法分辨出他的年龄,只是觉得此人奇丑无比,五官挤在一起,像是一颗没有长开的苦瓜,斜眼歪嘴,脸上的皮肤粗糙黝黑,乱糟糟的头上有几块铜钱般大小的秃疤。宋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刚来到唐镇就会碰到一条丑陋的狗和比狗还丑的人。

那人友好地朝宋柯笑了笑说:“别怕,那狗不咬人的,就是咬人的狗,见到我三癞子,也不敢乱来的!”

宋柯脸上浮起了一层笑意:“谢谢你,请问镇公所在哪里?”

三癞子眨了眨眼:“你是从县城里来的宋画师吧?”

宋柯点了点头:“是的,请问你怎么知道?”

三癞子咧了咧嘴:“你去问问全镇的人,有谁不知道这两日有个姓宋的画师回来!我一看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就知道宋画师来了。”

宋柯发现那些冷漠地注视他的人都换上了笑脸,那些野花般绽放的笑脸无法让他亲近,却显得异常陌生和遥远。

三癞子莫名地兴奋着:“宋画师,我带你去找镇长吧。”

宋柯说:“你知道镇长在哪?”

三癞子提高了声音:“唐镇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镇长现在正在皇帝巷的洪福酒馆喝酒呢。”

有人大声说:“镇长每天都在洪福酒馆喝酒,这是连狗都知道的事情!”

许多人哄笑起来,哄笑声落下去后,天也完全黑下来了,要不是小街两旁的人家和店铺掌起了灯,唐镇的小街就会是一条黑暗的幽冥之路。

宋柯没想到破布般的唐镇还有这么一条繁华的巷子。和小街上坎坎洼洼鹅卵石路面不一样的是,皇帝巷的路面是青砖铺成的,走在上面平稳踏实。皇帝巷两边的门庭虽说古旧,却显得气派,每个门庭的上方都挂着大红灯笼,从红灯笼上的字号可以看出皇帝巷里尽是旅店,酒馆,赌场,妓院……镇公所竟然也在其中,而且就在洪福酒馆的对面。

三癞子说,这条巷子原先叫兴隆巷,这里成了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后,唐镇的人就把它称为皇帝巷。在小镇人眼里,皇帝过的就是花天酒地的日子。置身皇帝巷,宋柯恍如隔世,如果不是因为饥肠辘辘,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在梦幻之中。宋柯和三癞子走到洪福酒馆门口,听到里面传出行酒令的声音。

三癞子一本正经地对宋柯说:“宋画师,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告诉镇长一声,说你来了。”

宋柯看着三癞子像条狗般窜进了洪福酒馆。

不一会,三癞子手上抓着一根骨头,边啃边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

宋柯见过此人,就是他到县城里让宋柯来唐镇的,他叫钟七。

宋柯朝他笑了笑:“钟先生——”

钟七爽朗地说:“宋画师,您来了,请进,请进——”

三癞子站在一旁讪笑,钟七盯了他一眼,低吼道:“还不快滚!”

三癞子手中拿着那根肉骨头,仓惶而去。宋柯进门时,回头望了望奔跑而去的三癞子,发现他没有穿鞋子,光着脚板。

几年前,唐镇来过一个叫张卡嚓的照相师傅。他从县城来到偏远的唐镇,是因为唐镇没有一家照相馆,唐镇的人对照相十分陌生,张卡嚓的照相馆开张那天,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可就是没有人愿意进去试着照一张相。张卡嚓没有办法,只好用钱买通了一个人到他照相馆照了一张相。

很奇怪的是,那个第一个在照相馆照相的人第二天晚上就死了,死的原因十分简单,那人是上山扛木头时掉到山崖下摔死的。

唐镇于是就有了一种对照相馆大为不利的说法:那人的死和照相馆有关,是张卡嚓的照相机把那人的魂魄摄走了……这种说法在唐镇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还说张卡嚓是个专门来唐镇收人魂魄的巫师,他的照相机里装满了数不清的灵魂。人们不敢踏入照相馆半步,胆大的人也只是用怪异的充满恐惧的目光往照相馆投向一瞥,有人还在半夜往照相馆的门口泼上一盆狗血。

张卡嚓很快就离开了唐镇,唐镇是他的一个噩梦。张卡嚓的离开,对唐镇画像店的老画师胡文进而言,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他还真担心张卡嚓会把他的饭碗打碎。

胡文进心安理得地给唐镇的人画了几年像后,在一个清晨起床后就倒地而亡。胡文进的死,给唐镇造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慌乱。胡文进死了,谁来给唐镇的人画像?这对唐镇人来说,是一个及其重大的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唐镇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人死了一定要留下一幅画像,无论富贵人家还是贫穷百姓,给将死的人或者死去的人画像是必不可少的事情。这也就凸显出了胡文进,也就是画师的重要性。

胡文进一生都是孤独的,没有婚娶,也没有带一个徒弟,唐镇有许多人想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当学徒,都被他拒绝了,这源于他一个自私的想法,他一直认为徒弟会抢他的饭碗,他是一个把饭碗看得比死还重的人。当他面对死人画像时,他脸上会浮现出舒畅的微笑,那也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胡文进死后,唐镇的人纷纷向镇长提出要求,要镇长赶快找一个画师来,否则,唐镇往后的死人会因为没有画像不得安宁,活着的人也会不得安生。镇长觉得这是一件有关唐镇民生的大事,很少为人民着想的他决定要好好为唐镇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就派自己的跟班兼唐镇保安队队长的钟七走了一趟县城,找回了落魄的画师宋柯。

钟七肩负着如此重大的任务来到了县城,他没有直接去寻找画师,而是进入了一家妓院。钟七一直向往着到城里好好玩一回女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城里的女人和唐镇的女人不一样,城里的妓女也和唐镇的妓女不一样,城里的妓女比唐镇的妓女要白要嫩,而且更有味更骚情。钟七在妓院里打了一天一夜的滚,花掉了镇长给他的几块大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浑身软绵绵的钟七像是被抽去了筋脉,他走出妓院的门,阳光眩目。此时,他记起了到县城来的目的。钟七走在县城的一条小街上,发现了坐在画摊后面打瞌睡的宋柯。脸色苍白而又瘦弱的宋柯成为了钟七的目标,他走上前唤醒了宋柯,然后笑着对宋柯说:“你的生意很淡呀!”宋柯没有说话,只是无精打采地看这这个不速之客。钟七又说:“我想给你指一条赚钱的路,不知你意下如何?”宋柯疑惑地看着他。钟七笑了笑:“我和你说的是实在话,唐镇的老画师死了,我们要找个画师来接替他,如果你愿意去的话,肯定比你在这里无人问津强许多的!”宋柯这才开了口:“唐镇?需要画师?”钟七点了点头。宋柯干渴的眼睛里突然注入了一股活水:“我去!”钟七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怪味,但是他没有理会。

宋柯吃完饭,钟七把他带到了小街旁边的画店里。画店是座窄窄的小木楼,楼下是店面,楼上是卧室。画店原来是老画师胡文进的,胡文进死后,因为没有继承者,画店就被镇公所收去了。镇长早就想好了,新画师来了,就把画店归他用。

钟七把画店的杉木门打开,一股浓郁的霉气冲出来,宋柯呛得咳嗽了两声。

钟七提着灯笼笑着说:“宋画师,这房子有些日子没人住了,把窗户打开来透透风就好了。”

宋柯说:“没关系,没关系!”

钟七又客气地笑着说:“宋画师,你走了一天的路,十分辛苦,晚上就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钟七把画店的钥匙给了宋柯,匆匆地走了,他一定是赶回去和镇长那一干人继续喝酒。镇长本来也让宋柯喝酒,却被宋柯拒绝,他说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把肚子填饱就可以了。除了皇帝巷还有些声音,唐镇此时已经沉寂下来,小街上的人家和店铺都已经门户紧闭,冷清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宋柯点亮了一盏油灯,如豆的油灯照亮了画店。宋柯关上了店门,紧紧地把门反闩上,把唐镇陌生的夜色关在了门外。他仿佛听到了狗的呜咽,心里收缩了一下。

宋柯想把店里的窗户打开,但是考虑了一下,便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觉得还是忍耐忍耐,等天亮了再说。画店的墙壁上挂满了碳笔画的黑白人像,那一双双眼睛都画得明亮有神,仿佛在和宋柯说话。老画师胡文进每当画出了得意之作,都要再画一幅留下来,挂在墙上,他一生画的都是死人,从来没有画过活人,唐镇活着的人是不会去找他画像的。这些,宋柯都不知道。画店在油灯的飘摇中显得阴森。尽管这是初夏温暖的日子,宋柯也感觉到了冷。

宋柯手里端着那盏油灯,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楼梯上了楼。

楼上的霉气也很重,但是比楼下要好些。楼上的空间十分仄逼,瘦高的宋柯伸手就可以摸到房顶的黑瓦。仄逼的空间里放着一张油漆驳落的雕花老床,还有一张书桌和椅子以及一个陈旧的柜子,在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马桶。宋柯觉得这个居住条件要比在县城里租的小房间要好得多,重要的是这里清静,是他想要的自己可以主宰的空间。他把油灯放在了书桌上,便搜寻起来,他希望能够找到前主人留下的什么东西,可他异常失望,书桌的抽屉里以及那个柜子里都是空空的。

宋柯从楼上的窗户看出去,窗外是浓重的黑,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他。宋柯浑身打了个寒颤,感紧把黑布窗帘拉上了。这时,窗外传来了狗的呜咽声。

宋柯的确很疲倦了。他吹灭了灯,躺在那张老床上。宋柯睁大眼睛,他的目光无法将黑暗撕破。把身体放平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每次长途跋涉后,他平躺在床上,都会这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呼出内心的无奈和积郁。这时,宋柯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容。他的心里顿时波涛汹涌,想大声地喊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可喉咙里堵着一团粘粘的泥巴。宋柯皮肤的毛孔中渗出了细密的汗。

一股奇异的腥味在仄逼的空间里弥漫,连同宋柯的呼吸。

那股奇异的腥味让宋柯沉睡。

隐隐约约地,宋柯听到了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在飘荡。宋柯惊异地睁开眼睛,有一个人站在了床边,他裹在一团夕阳般的光中。这是个眼窝深陷的老者,穿着黑色的衣服。宋柯问他:“你是谁?”老者松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他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飘进了宋柯的耳朵:“我替别人画了一辈子的像,可我死了,却没有人给我画一张像!”……宋柯醒过来,眼前还是浓重的黑暗,他浑身被冷汗湿透了,冰凉冰凉的。

宋柯睡意全无。

他摸索着起来点亮了油灯。楼上就他一个人,窗外起风了,风声的带不走宋柯的寂寞。宋柯重新躺在了床上,他没有把油灯吹灭。宋柯发现房梁上有一个蜘蛛网,有只蜘蛛在蛛网中间挣扎。宋柯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自己是不是一只在蛛网中挣扎的蜘蛛呢?

此时,宋柯仿佛听到楼下有什么响动。

窗外又传来了狗的呜咽……

镇长游长水对宋柯心里没有底,他不知道花了几块大洋让钟七从县城里请来的宋柯画技如何。按钟七的说法,画师宋柯十分了得,死人也能够画活了。要是真能够把死

人画活,这可不见得是件好事情,因为请宋柯来唐镇就是画死人的。但是话说回来,宋柯如果有这一手,倒是不负重望,为唐镇人请回来这么一位了得的画师,他当镇长的也脸上有光。为了试探宋柯的画技,游长水心里有了主意。

宋柯的到来,让唐镇人的心塌实了许多,他们不用担心人死了没有画师画像了,他们又十分好奇,这个异乡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于老画师胡文进的品性,唐镇人了如指掌,都知道他小气内向不善言语又好吃却不近女色……身材瘦长脸色寡淡苍白的宋柯穿着一身灰布长杉打开画店店门后,小镇街上的许多人朝画店围拢过来。他们的脸色各异,但已经不像宋柯刚刚进入唐镇时那么冷漠。这些围观的人都不说话,宋柯用手耸了耸眼镜,茫然地看着他们。

某个街角,那只褪毛的土狗吐着舌头,往宋柯这个方向张望。

这时,钟七出现了,他对围观的人们大声说:“宋画师又不是猴子耍把戏,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散了,散了,不要打扰宋画师了!”

人们窃窃私语,三三两连地离去。

宋柯笑着对钟七说:“钟队长,谢谢你!”

钟七也笑着说:“宋画师,你别见怪呀,山里人没有见过世面,有个生人来了就当猴子耍把戏,总想凑着看个热闹。对了,宋画师,昨天晚上睡得好吧?”

宋柯说:“睡得很好,很好!”

钟七说:“我们这里条件有限,有不到之处,宋画师要多多包涵呀,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我们说。”

宋柯把钟七请进了画店。

钟七坐下来,目光在墙上挂着的画像上扫来扫去。

宋柯和他保持距离地站着,目光有些迷离。

钟七说:“宋画师,你也坐呀!”

宋柯没有坐:“钟队长有什么吩咐?”

钟七点燃了一根纸烟说:“宋画师,在县城里时,我急急忙忙的,也没有对你了解什么,现在游镇长有些不放心,想看看你画的东西。宋画师,你别见怪呀,这是我们游镇长的意思。”

宋柯明白了:“钟队长,你就这样坐着,我给你画个像吧,画完了,你拿给游镇长看。”

钟七连忙摆了摆手说:“不要画我,千万不要画我。我不是死人。对了,我提醒你一句,在唐镇,你千万不要画活人,否则人家会找你拼命的。”

宋柯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能画活人。”

钟七神色凝重地说:“唐镇只有死人才画像的,活人不画,也许画了,魂就会飞掉,就会成为死人了。宋画师,我看你就照着老画师留下来的这些画像随便画一张吧,我也好去向游镇长交差。”

宋柯摇了摇头,眼镜片里透出坚定的光芒:“我从来不画别人画过的东西!”

钟七有些为难:“那你准备画谁?”

宋柯说:“请问,老画师死后是不是没有人给他画过遗像?”

钟七点了点头:“可是,你没有见过他呀,怎么画?”

宋柯说:“你只要给我描述一下他的相貌,我就可以画了。”

钟七半信半疑地说:“真的?”

宋柯点了点头。钟七就把自己对老画师胡文进的印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柯。宋柯在钟七的叙述中,脑海浮现出一个老者的形象,这个形象和他在夜里梦见的老者十分吻合。宋柯觉得有阴冷的风在他的脸面上拂过。钟七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这股淡淡的腥味让他不舒服。钟七刚刚踏进画店时就闻到了这股怪味,他讲完后就离开了,离开前,他让宋柯把画店楼上楼下的窗门都打开,透透气。宋柯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完午饭,宋柯就把画好的胡文进的画像送到了镇公所。

镇长游长水看完胡文进的画像,吃惊地抬起头,审视着脸色苍白的宋柯,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宋画师,你真的能够把死人画活呀!连照面都没有打过的人都画得如此传神,可见宋画师不是一般的人呀!”站在一旁的钟七也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豪不费力叫来的宋柯竟然如此厉害。宋柯笑了笑说:“游镇长过奖了,我就是一个手艺人,凭本事吃饭,只要你们用得着我,我会尽力去做的。”游镇长和钟七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宋柯很快地拿着胡文进的画像离开了镇公所,对于衙门,宋柯内心总会感到一丝不安和惶恐。

三癞子扛着一把锄头经过画店门口时,往里面瞥了一眼。宋柯也看到了三癞子,他朝三癞子笑了笑,三癞子阴沉着脸走了。宋柯觉得三癞子今天和昨天黄昏时判若两人。镇的小街呈东西走向,三癞子沿着镇街一直往西走去。宋柯走到画店门口,望着三癞子的背影,初夏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头上的疤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发亮。三癞子的背影在宋柯的眼中苍凉起来。宋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唐镇最丑陋的人会成为他此后唯一的朋友。

冥冥中有种声音在召唤着宋柯。他说不清楚那声音来自何方。宋柯把画店的门关上了,也从镇街上往西走去。宋柯在镇街上行走的过程中,许多人在街边向他行注目礼。宋柯能够把死人画活的消息,短短的时间里就在唐镇不径而走,来了一个比老画师厉害的人,唐镇人对宋柯充满了敬意,想想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死后能够留下一幅高水平的画像,是多么风光的事情!

那条褪毛的土狗从小街的某个角落里钻出来,跟在了宋柯的后面,它和宋柯总是保留着一定的距离。走到小街的尽头,宋柯看到的是一条溪流,溪水在阳光下无限地明亮着,从不远的山沟里一直流淌下来,又弯弯曲曲地绕着唐镇流向远方。水流发出汩汩的声响,滑过宋柯饱经风霜的心地,有种柔软的心情从他的颅顶裊裊升起。

宋柯的目光延伸到不远处的一片山坡上,那片山坡被野草覆盖着,一棵树也没有。宋柯可以看到山坡上的一些坟墓,他也看到了三癞子。宋柯心想,三癞子在那片山坡上干什么呢?宋柯产生了好奇心,他决定到那片山坡上去看看,反正没有什么事情,如果唐镇不死人的话,他就会一直这样清闲着。宋柯从溪流上的小木桥上走过去,一直朝山坡上走过去。土狗跟在宋柯后面,走到小木桥边的时候,它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然后才吐着湿漉漉的舌头,一摇三晃地走上桥去。

走着走着,宋柯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粒。他想回镇子里去,可好奇心还在驱使他往前走。好不容易来到了那片山坡,一朵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太阳。这片山坡仿佛刹那间阴森起来。走近前,宋柯才发现这片山坡是个乱坟岗,他在溪流旁看到的只是露出草丛的坟墓,现在,宋柯看到野草下面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坟墓。一阵风刮过来,撩起了宋柯长衫的衣角,野草瑟瑟作响,似乎有许多魂魄在迎风起舞。

三癞子在挖坑。他对宋柯的到来毫无感觉。三癞子挖出的坑在这片山坡上就像是他头上的疤记。宋柯走到了三癞子旁边,三癞子光着膀子旁若无人地挖着坑,挥汗如雨。那只土狗不敢靠近他们,躲在草丛里,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三癞子和宋柯都没有发现那条土狗。

宋柯不明白三癞子挖这个坑有何用处,被三癞子挖出的泥土是红色的,像是被血液浸染过。这时,一只老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盘旋,像是随时要俯冲下来,把三癞子叼走。三癞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看被乌云遮住太阳的天空,他发现了那只老鹰,并且朝那只老鹰怪叫了一声。三癞子的怪叫尖锐而又凄厉,老鹰盘旋了几圈后扑打着翅膀尖叫着飞走。

三癞子把目光投向了宋柯:“宋画师,你不应该来!”

宋柯感觉到三癞子话中蕴藏着玄机,不清楚三癞子是说他不应该来唐镇还是不应该来这片阴森的山坡。

宋柯笑笑:“你挖这个坑干什么?”

三癞子的声音阴郁起来:“我挖的是墓穴。”

宋柯说:“镇上没有死人,你挖墓穴有什么用?”

三癞子眼睛里充满了邪气:“总会有人要死的,这个墓穴总会派上用场的。”

宋柯觉得三癞子有些瘆人:“你是不是感觉到有人要死了?”

三癞子冷笑了一声:“死人对你来说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你可以给死人画像得到丰厚的报酬!”

宋柯说:“如果这样,我宁愿饿死。”

三癞子说:“如果我是给我自己挖墓穴呢?我死了,你会给我画一张像吗?”

宋柯说:“会的!”

三癞子说:“不要说得这么肯定,你给我画像可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我没有亲人,我是个孤佬!”

宋柯说:“我会给你画的,只要我还活着!”

三癞子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会在死之前给你挖个墓穴!”

宋柯浑身颤抖了一下,眼前一片迷濛,三癞子的脸顿时模糊极了。

此时,他们听到了狗的呜咽……

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有只苍蝇在他油乎乎的脸前飞来飞去,苍蝇停在了他红通通的酒糟鼻子上,郑马水的鼻子奇痒无比,他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这一拍没有拍死苍蝇,却把自己给拍醒了。郑马水骂骂咧咧地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脏兮兮的围裙擦了擦脸。天色已近黄昏,郑马水看了看案板剩下的几块猪肉,自言自语地说:“再没有人来买,老子就收摊了,拿回家自己吃!”

郑马水看到了画师宋柯。

宋柯经过猪肉铺时,他瞟了屠户郑马水一眼。

郑马水笑着对宋柯说:“你就是新来的宋画师吧?”

宋柯彬彬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

郑马水大声说:“宋画师,你过来!”

宋柯停住了脚步,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想干什么?宋柯从他友好的眼神中判断出郑马水没有恶意,就走近前去。宋柯轻声地说:“你叫我有事?”

郑马水也压低了声音说:“宋画师,你喜欢猪腰子吗?”

对宋柯而言,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宋柯摇了摇头。

郑马水疑惑地说:“不会吧,你怎么会不喜欢猪腰子呢。看你这身体,猪腰子对你有大用的。你不知道吧,老画师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要我给他留一个猪腰子的,他活了七十多岁,靠的就是猪腰子。在我们唐镇,并不是谁都能够吃到猪腰子的,我只是给老画师留着,别人想要都没门!我知道你来了,也会像老画师那样喜欢猪腰子的,今天特地给你留了一个。”

宋柯听得一头雾水。

郑马水说着弯下腰从案板底下的一个箩筐里掏出一个猪腰子,在宋柯的面前晃了晃:“这个猪腰子就送给你了,今天不收你的钱。”

郑马水根本不管宋柯脸上出现的怪异神色,便把猪腰子用一根湿稻草捆扎好,递给了宋柯。

宋柯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猪腰子。郑马水显得兴奋,他嗬嗬地咧开大嘴笑着,露出满口黑呼呼的牙齿。

宋柯在郑马水的笑声中转过身朝画店走去。他的背影单薄而又孱弱,仿佛一阵风也可以把他吹出唐镇的小街。

郑马水望着宋柯的背影,喃喃地说:“狗屌的钟七,给他留了猪腰子也不来取,下回再不给他留了。”

郑马水的鼻子抽动了几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是不是自己没有卖掉的猪肉坏了,这不可能呀,猪早上才杀的,况且现在天还不算太热,怎么可能坏了呢。郑马水抓起一块肥猪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便断定猪肉没有变坏。那么,那股淡淡的腥臭味从何而来?

太阳还没有落山,宋柯就把画店的门关起来了。来到唐镇一天一夜,宋柯就知道,唐镇如果不死人是不会有人来找他画像的了,画店的门开不开都是一样的。宋柯宁愿不开店门,躲在画店里,是不是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安宁?

宋柯面对着那个猪腰子,神情沮丧。

宋柯从来都不食用动物内脏。他认为动物内脏很脏,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不要说是吃了。宋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从那个屠户手中接过这个猪腰子,难道这是他对落寞的现实生活的妥协?他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会在唐镇有什么根本的改变,来到唐镇的唯一目的就是更彻底的逃避。

宋柯的胃里有只虫子蠕动着。

他感觉到了恶心。

宋柯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吐出来。多年的流浪生活让他锻炼出了非凡的抑制能力。他努力地让自己胃里那只愤怒的虫子冷静地平息下来。宋柯必须面对这个猪腰子,否则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看上去封闭的山区小镇生存下来。

宋柯想到了老画师胡文进。

此时,宋柯倒是希望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交谈。宋柯也许会问他,为什么他会一生喜欢吃猪腰子。

宋柯站在画店的中央,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的死人头像压迫着他,他承受不了那些死者的眼睛对自己灵魂的折磨。

宋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就是把这些画像都取下来。宋柯很快地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他站在凳子上把墙上的画像一个一个地取了下来。完事后,宋柯想,把老画师胡文进的这些得意之作放哪里呢?他不可能把这些画像扔到镇子外面的垃圾堆里去,那样不但对死者以及死者尚且活着的家人不敬,老画师胡文进的灵魂也不会在九泉之下安宁。

宋柯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画像收藏起来。可是,放在哪里好呢?放在这店面上显然不合适,楼下店面里面的狭小厨房更不可能放这些画像。最后,宋柯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这些画像全部放在楼上卧室的大床底下。干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宋柯点亮了油灯,回到了楼下的店面里。

宋柯把他画的老画师胡文进的画像装在了一个像框里,挂在了右面墙的正中间,然后把一张桌子放在了,胡文进画像的底下。宋柯把那个让他恶心的猪腰子装在一个盘子里,放在了桌子上。这样看上去,猪腰子无疑就成了胡文进的供品了。

宋柯站在胡文进的画像底下,凝视着画像,眼睛里飘摇着如豆的火苗。宋柯凝重地说:“老画师,你安息吧,我如今把你供奉在这里,也把你生前爱吃的猪腰子放在这里,供你享用。我尊敬你,希望我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希望能够和你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宋柯说完后,朝胡文进的画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宋柯听到了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宋柯来到唐镇的第三天,一个离开唐镇数年的男人回到了唐镇。这个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出现在唐镇街上的时候,就有人飞快地跑去镇公所报讯,对镇长游长水说:“游镇长,你侄儿游武强回来了!”

游长水正和钟七在说着什么,听了那人的话,他们同时抬起了头,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那报讯的人。

游长水说:“你说什么?”

那人说:“游镇长,你的侄儿游武强回来了!”

游长水睁大了眼睛:“真的?他不是死在战场上了吗?”

那人说:“真的回来了,不信你到街上去看,他现在正在和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说话呢。”

钟七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怎么回来了,我分明看他死在战场上了的呀,难道他是一只鬼?”

报讯的人看他们紧张疑惑的样子,感觉无趣,悄悄地溜走了。

游长水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说:“回来就回来了,管他呢,他认我这个叔叔的话就让他到保安队当个队副;他要不认我这个叔叔,就随他去吧。反正我没有亏待他,当初是他自己要去当兵的,我没有逼他离开唐镇。钟七,你说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钟七点头哈腰地说:“镇长说得再理,再理,镇长你对他算是仁尽义至了!”

钟七的脸色还是那样煞白,他心里忐忑不安,游武强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无情地割着。过了一会,钟七说:“镇长,我看我先去安排一下武强兄弟吧。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您老人家的侄儿吧,他回来了,您的姿态应该高点,否则会给人落下话柄!”

游长水思忖了一会说:“那你去看看吧,也不要勉强他,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棺材店门口围了许多人。

长着一张马脸的游武强坐在棺材店里的一副棺材上面,大声地说话:“那些日本鬼子嗷嗷地往上冲呀,我们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老子火了,端起机枪,站起来对着冲上来的鬼子一阵猛扫,我也不知道我打死了多少鬼子,只知道我打得过瘾的时候,一颗炮弹把我炸晕过去了。我没有想到我还能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醒过来就想,就是和日本人战死,我也不会像钟七那样当逃兵!钟七丢人哪!每次长官训话说起钟七,老子的脸上就没有光彩,谁让他是和我一起投军的同乡,平常还和老子称兄道弟的!……”

有人说:“钟七跑回来说他是抗日英雄,还说你阵亡了呢!你叔叔还让他当了保安队长,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很多人在笑。

这时,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端了一碗茶水,递给游武强:“武强,喝口茶再说吧,你有多少年没有喝家乡的茶了呀!”

游武强咕嘟嘟地喝下那碗茶,把碗放在了棺材板上面,抹了抹嘴巴说:“笑话,他钟七算个屌!还他娘的抗日英雄,他娘的就是一个逃兵!老子一辈子也看不起的逃兵!我阵亡了,亏他说得出口,他连我们打仗都没有看到就逃了,他怎么知道老子阵亡了!”

又有人说:“那你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啰!你是抗日英雄应该在队伍里提升了吧,怎么跑回唐镇来了呢?”

游武强说:“打完鬼子,我以为天下太平了,没有想到又和共产党打起来了,老子不想打自己中国人,就跑回来了!”

这时,钟七出现了,他从人群中挤进了棺材店里,红着脸对游武强说:“兄弟,你回来了,怎么不事先捎个信来呢?”

游武强看到钟七,气不打一处来:“谁的裤腰带没有勒紧,把你这根鸟露出来了!谁他娘的是你兄弟,瞎了你的狗眼!老子看见你这个逃兵就来气,滚,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平常在唐镇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五大三粗的钟七在游武强面前低下了头:“武强兄弟,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拉痢疾拉得快死了,才掉队的!”

围观的人一阵哄笑,游武强给他们出了一口气,况且也看清了钟七这个“抗日英雄”的真面目,他们不笑就不正常了。棺材店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平常冷清的小街上不知怎地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这个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偏远小镇,顿时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硝烟味。

游武强嚯地从棺材上立起来,站在比他高出一头的钟七面前,指着钟七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怎么没有拉痢疾拉死在路上?你知道有多少兄弟战死在战场?你就是把大天说破,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你他娘的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老子的面前!你给老子滚开,老子看到你就想一枪毙了你!滚,给老子滚!”

棺材店老板张少冰吓坏了,赶紧用身体挡在了游武强和钟七中间:“武强,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再追究了,没有意思,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和为贵,和为贵!”

游武强愤怒地吼道:“我和这个逃兵是仇人,永远也不可能讲和的!他永远是我游武强的仇人!”

钟七见势不好,脸红耳赤地挤出人群,仓皇而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哄笑。

张少冰神色严肃地对围观的人们说:“大家散了吧,武强兄弟辛苦了,让他休息休息吧,等他休息好了,再听他讲打日本人的事情。散了吧,大家散了吧!”

听了张少冰的话,大家就纷纷离开了。

人群散去后,张少冰对游武强说:“武强,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游武强说:“我先住在你的棺材店里吧,反正你的棺材店里晚上也不住人,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先住一阵再说,习惯就住下去,租几亩地种,住不下去,就离开唐镇,再出去闯荡,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

张少冰说:“住在棺材店里,不委屈你了。我看你还是低一下头去找你叔叔吧,他应该会不计前嫌,好好安置你的。”

游武强咬咬牙说:“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找那条老狗的,我就在你棺材店里住定了,你不用担心我,要知道,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张少冰无语。

棺材店对面的一个角落里,那条褪毛的土狗在呜咽。

宋柯来到镇东头山脚下的土地庙里,看着被香火熏黑了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泥塑,有些入神。镇街上发生的事情和他无关,他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热闹早已经远离了他。他曾经是在一个多么热闹的地方呀,现在他离那个热闹的地方是多么的遥远。宋柯突然听到了有人打呼噜的声音。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会在大白天在土地庙里睡觉?他正疑惑着,呼噜声消失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塑像后面站了起来。宋柯吃惊地说:“三癞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睡觉?”

三癞子从神坛上跳了下来,伸了伸懒腰说:“我不睡这里你让我睡哪?我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

宋柯说:“镇上的人允许你住在这里?你不怕冒犯神灵?”

三癞子用手背揉了揉满是眼屎的眼睛说:“他们不会管我的。刚刚开始时怕,时间长了也就不怕了,土地公公可怜我,他不会怪罪我的。”

宋柯笑了笑。

三癞子指着土地庙外面那棵老樟树说:“镇上的人谁也不敢爬上这棵树,只有我敢。”

老樟树看上去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宋柯说:“为什么?”

三癞子这时得意起来,苦瓜脸上出现了笑容:“都说这棵老樟树是土地公公的化身,谁要是爬上了这棵树,就会有灾祸,所以,没有人敢冒犯这棵树的。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你知道刚刚回来的兵痞子游武强的爹是怎么死的吗?”

宋柯摇了摇头。

三癞子说:“在游武强三岁那年春天,闹饥荒。游武强他爹为了得到两斤地瓜干和镇上的一个人打赌。那人说,只要游武强他爹爬上这棵老樟树,并且砍下一枝枝条来,就给他两斤地瓜干。镇上的很多人都劝他不要冒这个险,游武强他爹不听。他真的爬上了老樟树,还砍了一枝枝条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他们看到砍掉枝条的地方流出了血。游武强他爹突然就从树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是有人把他从树上扔下来的。他摔在地上当时就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宋柯说:“有这样的事情?”

三癞子突然跑出了土地庙,猴子般爬上了老樟树。宋柯也跟了出去。三癞子在树上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我爬在树上会没有事情吧?告诉你吧,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特别是饿得发慌和想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爬上这棵老樟树,我希望土地公公惩罚我,让我死掉。结果怎么也死不掉,也许土地公公还不让我死。”

三癞子说出的话让宋柯惊愕。

三癞子没有理会宋柯的惊愕,从树上爬下来后,走进土地庙里,从一个角落里抄起一把锄头,扛在肩膀上走出了庙门,朝镇街上走去。三癞子的脸色顷刻间变得阴郁。宋柯对着他的背影说:“三癞子,你要去哪里?”

三癞子头也不回地说:“我要去五公岭挖墓穴。”

宋柯知道了,那片被野草覆盖的山坡叫五公岭,三癞子要穿过镇街,往西走,经过溪流上的小木桥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

宋柯突然想,谁会是在他来唐镇后第二个让他画像的人呢?

钟七的老婆沈文绣路过棺材店时,看到游武强坐在棺材店门口的竹椅子上给几个人讲他的英雄史。游武强撩开自己的旧军衣,露出了他满是伤疤的肚皮。他指着那些伤疤说:“这块是子弹打的,这块是弹片划的……我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了,全是伤疤。”那几个人张着嘴巴,惊恐的样子。沈文绣也看到了游武强肚皮上的伤疤,她的心突然被一支铁箭击中,疼痛极了。游武强一抬头,目光就和少妇沈文绣慌乱的目光碰在一起。

沈文绣慌慌张张地走了。

游武强的目光一直追着沈文绣的背影,口里说:“这个女人是谁?”

有人回答他:“大英雄,那是逃兵钟七的老婆沈文绣。”

游武强的目光从沈文绣的身上收回来,脸色涨得通红,恶狠狠地说:“他娘的,老子在抗日前线出生入死,到现在也还是光棍一条,他狗屌的钟七,一个可耻的逃兵竟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老天不公呀!”

又有人说:“钟七命好呀,沈文绣去年还给他生了个双胞胎,两个都是儿子!”

游武强咬牙切齿地说:“钟七这个混蛋应该断子绝孙!”

游武强眼睛里燃烧起恶毒忌恨的火苗。

沈文绣不敢回头看游武强,游武强的回来,给沈文绣带来了痛苦。刚开始时,沈文绣心里对游武强充满了仇恨,当她看到游武强肚皮上伤疤的那一刹那间,郁积在她心中的仇恨神秘地消失,她甚至有些同情游武强了。

在游武强回到唐镇的这两天晚上,钟七都很晚才回家。满身酒气的钟七回家后,就变着法子折磨沈文绣。他把睡得烂熟的沈文绣一把抓起来,口里喷着酒臭吼道:“老子没有回家,你睡什么觉!给老子爬起来!”

沈文绣睡眼惺忪地说:“钟七,你疯了!大半夜,你闹什么呀!把孩子都吵醒了!”

钟七抓住了她的头发,使劲地扯着:“你这个烂货,也学会顶嘴了,谁他娘的教你的,游武强那个下三滥在外头教训我,你

竟然也敢在家里教训我,老子看你是皮痒了!”

钟七把沈文绣推倒在床上,抽出皮带,在她身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狂抽起来。沈文绣痛得嘶叫起来,她的叫声痛哭而又凄惨。他们睡在另外一张床上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被钟七的暴行吵醒了,他们坐在床上看着父亲对母亲疯狂施虐,大声地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吵醒了隔壁房间里钟七的母亲。

钟七母亲来到了钟七房间门口,用拐杖敲打着门扉:“钟七,你这个畜牲,你在造什么孽呀!”

孩子的哭声和母亲的话没有让钟七停止在沈文绣身上施暴,反而令他变得更加疯狂了:“王八蛋,我让你说我是逃兵,我抽死你,王八蛋,我让你说我是逃兵!老子当逃兵怎么啦,还有人他娘的当汉奸呢!我抽死你,王八蛋!”

钟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此时,在他眼里,他打的是游武强,而不是自己的老婆沈文绣……

入夜后,沈文绣就会产生一种恐惧感,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抽动,仿佛钟七的皮带抽在身上。沈文绣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她无法想象半夜三更回家的丈夫会怎么虐待她。丈夫变成这样,都和那个叫游武强的人有关,可她现在对那个男人已经恨不起来了。隐隐约约地,沈文绣还有了一种担心,担心游武强会遭钟七的黑手,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沈文绣她是个贤良的女人,她把两个儿子哄睡后就去照顾婆婆。

沈文绣在给婆婆洗脚时,婆婆看着沉默的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文绣,你受苦了!这个不孝子怎么能够这样打你呢,打贼也不能这样打的呀!晚上他回来,你就把门栓紧,不让他进屋,让他死在外面!”

沈文绣轻声说:“婆婆,我没事的,他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朝我发发也是正常的,谁让我是他的老婆呀!我想,过几天,他的心里把那桩事情放下后就好了。”

婆婆抹了抹眼睛:“多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呀!如果他再打你,天理也难容!”

听了婆婆的话,沈文绣心宽了许多。

这个晚上,钟七和镇长他们喝完酒,看他们开始打麻将后,就溜了出去。钟七来到了逍遥馆。逍遥馆就是唐镇唯一的一家妓院,也在皇帝巷里。这是一栋三进三出的府第式老宅子,原来是唐镇的一户大户人家的住所。那家人在外面发了横财,就搬到城里去住了,把这个老宅子卖给了李媚娘,做了妓院。李媚娘是个丰腴的半老徐娘,她对任何人都报以蜜糖般的笑脸。钟七摸进逍遥馆,李媚娘同样给他蜜糖般的笑脸,她这时正在用一根牙签挑指甲缝。一个穿着分叉口裂了线缝的旧旗袍的年轻女人站在她后面,轻轻地给她捶背,她的瓜子脸显得憔悴,眼睛黯然无光,眼圈黑黑的,眼泡有些浮肿,薄薄的两片嘴唇寡淡而没有一丝血色。

李媚娘媚笑着对钟七说:“钟队长,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呀,坐,坐!”

钟七发现李媚娘说话的时候,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地颤动着,他想,如果李媚娘没有这颗黑痣,她应该是很迷人的。可李媚娘总是在某些时候夸耀她嘴角的那颗黑痣,说很久以前有个算命先生对她说过,正因为她有了这颗痣,她这一生才会衣食无忧。

钟七说:“不坐了,老子难受,进房吧!”

李媚娘就对身后的女人说:“飞蛾,还不快陪钟队长进房,上厅的右偏房今天刚刚添了新的席子,就带钟队长到那间房去吧。”

杨飞蛾迟疑了一会,在李媚娘的催促下,才把钟七领到上厅的右偏房里。

李媚娘叫了一声:“凤凤,还不死出来给老娘捶背,没有客人你赖在床上挺尸呀!”

杨飞蛾带钟七进入房间后,扑通朝钟七跪下了。钟七愣了一下说:“飞蛾,你这是干什么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对我说,是谁?老子给你出气!”

杨飞蛾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抱住了钟七的大腿说:“钟大哥,你今天晚上放过我好吗?这两天晚上你都喝多了来我这里,你用手抓我的下身,被你抓烂了,流了好多血,痛死我了。钟大哥,等我好了再陪你睡,你怎么弄我都可以,今天晚上你就放过我好吗?”

钟七听了杨飞蛾的话,非但没有同情杨飞蛾,反而恼怒起来:“臭婊子,和老子罗嗦什么,你痛关我鸟事,老子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陪老子。你他娘的生来就是给男人干的,老子不干你,别人也会干你!快给老子爬上床去,老子等不及了!”

杨飞蛾可怜兮兮地说:“钟大哥,你就放过我这一次吧,我真的很痛呀!”

钟七恶狠恨地说:“臭婊子,我让你爬到床上去,别在这里和老子装死!”

杨飞蛾颤抖着说:“钟队长,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钟七踢了她一脚,把她一把抓起来,扔到了床上。钟七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扑了过去,把杨飞蛾身上的旗袍撕扯下来扔到了地下,杨飞蛾没有穿内衣和内裤,露出白生生的肉体。钟七掰开了杨飞蛾的双腿,进入了杨飞蛾。杨飞蛾咬紧牙关,泪水满眶满眶地涌出来。钟七低吼地在杨飞蛾身上努力着,可不一会,钟七底下的那截命根子瘫软下来。

钟七又努力了几次也没有让自己坚挺起来。

他哀叫了一声,用手使劲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撕扯着,然后痛哭流涕。

杨飞蛾心里清楚钟七的阳萎和游武强有关,钟七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不但做那种事情十分威猛,而且还有些小情小趣,做完事后还会留下来逗逗乐,不像唐镇的其他嫖客,做完仍下钱就匆忙而去。这两三天,钟七变了一个人,变得像个魔鬼,令杨飞蛾痛不欲生。杨飞蛾心里说:“这是报应呀!你钟七也会有今天!”

杨飞蛾脸上满是泪水,但是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钟七突然把手从自己的头发上抽出来,伸到了杨飞蛾的阴部,使劲抓了下去:“你这个臭婊子,竟敢嘲笑老子,老子不能便宜你了,我弄死你!”

杨飞蛾撕心裂肺地惨叫道:“啊——钟七,你不得好死……”

这个夜晚对宋柯而言,十分宁静,宁静得可以听到镇子外面汩汩的溪流声。但他听不到杨飞蛾的惨叫,也听不到棺材店里游武强沉睡时发出的呼噜声。他在想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虽然离他遥远得不可企及,可他仿佛可以闻到她身上法国香水的味道,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如玫瑰花般开放的笑脸。一股腥臭的味道在画店的楼上弥漫开来,渐渐地,随着宋柯对那女人的思念越来越深厚,这股腥臭味越来越浓郁,从楼梯口飘散到楼下,也从紧闭的窗户的缝隙中透露出去。

油灯飘摇,如一息残存的生命。

宋柯呼唤着:“苏醒,苏醒……”

宋柯在呼唤中渐渐地沉睡。

如豆的油灯飘摇着在时间的缓缓流逝中渐渐熄灭。在油灯熄灭的一刹那间,从灯芯上冒出的轻烟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画店的楼上楼下陷入了黑暗之中。窗外传来了狗的呜咽。宋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床底下有细微的响动,他的四肢动弹不得,像是被绳索捆绑住了。

宋柯觉得有个人站在他的床边,他的头皮一阵发麻,顿时清醒过来。宋柯尝试着动动手脚,还是无法动弹,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企图看清在黑暗中站立着的人。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就像他无法看清黑暗中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宋柯的呼吸沉重起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的,宋柯的确感觉到了床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靠他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脸。黑暗分泌出的阴冷扑面而来。宋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嘴唇微微地发抖。

宋柯的身体动弹不得,他试着自己能否说出话来。他张开嘴巴说:“你是老画师胡文进吧?”

一个苍凉的声音飘进了宋柯的耳朵:“我不是胡文进,我叫郑秋林。你一定知道唐镇的郑马水吧,我是他爹。”

宋柯说:“你怎么回来到这里,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呢?”

郑秋林说:“我一直在画店里,是胡文进把我带来的。家我回不去了,我儿子郑马水早就把我忘记了。”

宋柯身上越来越冷:“你能不能帮我把灯点燃,这样我可以看着你的脸和你说话。”

郑秋林说:“我点不了灯,就是点亮了灯,你也是看不到我的,我就是一缕游魂,我已经死了七年了。以前,胡文进活着的时候,我会找他说话,现在他也死了,我不想和他说话了,死人和死人说话没有什么意思,我也看不到他了。”

宋柯胸口像压了一座大山,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呼吸粗重起来。

郑秋林幽幽地说:“宋画师,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宋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黑暗中传来了阴冷的声音:“你想不想听,我都要说的,说出来我就痛快了,否则我不会瞑目的。宋画师,我告诉你吧,我是吃猪肉撑死的。在我儿子郑马水当屠户之前,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猪肉。我把他送去学杀猪,就是希望日后天天能够吃上猪肉。我儿子出师当屠户的第一天晚上,就带回来了一大块五花肉,那块五画肉足足有十多斤呀。我们全家就像过年一样高兴。十多斤五花肉闷了一大锅,我们全家人放开肚皮吃也没有吃完,还剩了一大盆。我也是个没有出息该死的人。半夜时,我还惦念着剩下的那盆红闷肉,于是,我悄悄地爬起来,到厨房里偷吃那盆红闷肉。我一块一块地吃着,好像要把几十年的猪肉一次性吃回来。我哪里是在吃肉呀,完全是在报复贫穷。我吃不下了,还在吃,我想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好像有个人不顾一切地往我嘴巴里塞肉,我吃着吃着就听到一声巨响,我的肚子撑爆了,肠子流了一地……”

唐镇每月有三次墟日,分别是农历初五,十五和二十五。墟日是唐镇方圆几十里山地约定俗成的集市交易日,农户会在墟日这天把自己生产的粮食和日用品挑到唐镇进行交易;小商小贩也闻风而动,把城里和别的地方的商品运到唐镇来叫卖。墟日是唐镇热闹的日子。

农历四月二十五这天,是唐镇的墟日。晌午不到,唐镇的小街上已经热闹非凡了,小街两旁摆满了摊档,赴墟的人们在镇街上来回走动,为自己需要的东西挑挑拣拣,大声地讨价还价。

宋柯的画店到了晌午还关着店门,画店斜对面的胡记小吃店已经坐满了吃点心的山里人。镇街上的吵闹声仿佛对宋柯没有一丝影响,他还躺在床上睡大觉。楼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腥臭味,腥臭味也从紧闭的窗门缝隙中一丝一缕地飘出去。

一个穿着一身士林蓝粗布侧襟衫的健硕女人,挑着一担小竹篮路过画店门口时,停住了脚步,她戴了一顶斗笠,斗笠在她的额前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站在那里,鼻子不停地抽动,像是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气味。站了一会,女人才挑着那担竹篮离开,找个地方去卖她的竹篮了。

宋柯好不容易醒过来,听到了窗外传来的集市的喧闹,也听到了楼下咚咚的敲门声。

宋柯昏头昏脑地从床上爬起来,口干舌燥地下了楼。

宋柯打开了画店的门,钟七站在了他的面前。钟七挎着盒子枪,穿着黑绸布衣服还戴着黑色的礼帽,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长枪的保安队队员。这个阵势让宋柯吃了一惊:“钟队长,你这是?”

钟七笑了笑:“宋画师,你别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今天是墟日,我带他们俩出来维持社会治安的。路过你画店的门口,看你的店门关闭着,就觉得奇怪,墟日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你应该把门打开的,周边的乡村里知道唐镇来了新的画师了,会来请你去给死人画像的。你可不要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呀。”

宋柯说:“谢谢钟队长了,我这就把画店开张起来。”

钟七离宋柯很近,他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他弄不清楚这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这股腥臭的味道特别难闻,像是腐烂后的死蛇在烈日下暴晒后散发出来的臭味。钟七捂住了鼻子,带着那两个保安队员走了。

钟七走过去后,有人悄悄地对同伴说:“钟七原来是个逃兵,别看他牛高马大的,根本就是个怕死鬼。他和游武强没法比,他还怕游武强找他麻烦,每天都挎着盒子枪,看看,现在又带两个狗腿子,分明是给自己壮胆。让这个逃兵带保安队保护我们老百姓,我看不安全。真不知道要是土匪带人来抢劫,他会不会逃跑。”

宋柯进去洗了脸,漱了口。便坐在店里的太师椅上,无所适从。在县城里的那些日子,他每天到街上摆个画摊,守株待兔地等待人们来买他的画,或者等待人们来找他画像。事实上,找他买画和画像的人微乎其微。为了糊口,他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画贱卖给县城里比较大的画店,换一些吃饭的钱和房租。来唐镇前,他把自己所

有的画作都贱卖掉了。他希望生活会从唐镇从新开始,他不希望在唐镇也过着守株待兔的日子。可现在的日子分明就是守株待兔的日子,只是比在县城里安宁了一些。夜里发生的事情,他白天一醒来就忘了个精光,他只记得刚刚来唐镇的那天晚上,关于老画师的梦。他相信老画师的魂魄还在画店里飘荡,可他已经不害怕了。

宋柯坐在那里,看着店门口熙熙攘攘来来回回的人,心想自己怎么也融不进去。三癞子站在了店门口。他丑陋的脸上堆着笑。宋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宋柯对他说:“三癞子,你进来吧。”

三癞子说:“宋画师,我不进来。”

宋柯说:“你不进来,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对了,今天你为什么不去五公岭挖墓穴?”

三癞子说:“我想叫你和我一起去看把戏。今天是墟日,有把戏看,我为什么要去挖墓穴。就是死,也要先把把戏看完了再说。”

三癞子的眼睛里有了点天真的成份,这让宋柯觉得三癞子可爱起来。

宋柯有点感动,他站起来,朝三癞子招了招手:“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

三癞子说:“宋画师,我不进去了,把戏已经开始了。你去不去看?”

宋柯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我和你一起去看耍把戏。”

镇子东头土地庙外面的空坪上,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圈子里的地上垫着一块污迹斑斑的红布,红布上放着很多瓶子,堆着一小堆手指粗细的截成一段一段的树根,红布上还有一个小竹笼,小竹笼被一块黑布罩着。圈子里一个裸露上身,腰上绑着红色功夫带,浑身黝黑伤痕累累的中年汉子正在耍拳,边上站着一个同样裸露上身,腰上绑着功夫带的少年,他一手拿着一块青砖。

三癞子拉着宋柯的手挤到了最前面。三癞子坐在了地上,宋柯站在他后面。三癞子看着走江湖的汉子耍拳,眉飞色舞,双手握成拳头舞动着,口里还发出嗷嗷的声音。宋柯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本子和钢笔,在上面描画着。

中年汉子耍完拳,朝围观的群众抱了抱拳,然后盘腿坐在了地上,闭上眼睛,运起功来,只见他浑身的肌肉一块一块地突出来,看上去像石头般坚硬。不一会,站在一旁的少年就走上前,把手上厚重的青砖狠狠地砸在中年汉子的头上。两块青砖都砸碎了,中年汉子的头安然无恙。三癞子大声地喊了一声好,使劲地拍起巴掌,人群中也暴出热烈的叫好声。做完这些,中年汉子就拿起了红布上的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了几颗黑色的药丸,干吞了下去。接着就开始介绍跌打药丸的神奇功效。

买药者寥寥无几。

宋柯心里有些同情这两个跑江湖的卖药人。

宋柯还没有缓过神,中年汉子又开始表演新节目了。宋柯看倒了蛇,一条长长的蛇,三癞子说,这是一条过山风,是山里最毒的蛇之一。中年汉子掀开竹笼子上的黑布,宋柯就看倒了那条吐着信子的过山风。中年汉子把蛇从竹笼子里抓了出来,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了蛇头,蛇身缠在了他粗壮的手臂上。这时,给中年汉子打下手的少年脸上出现了惊惧之色,他敢紧拿起了一个装了少许清水的粗糙的陶碗和红布上的一截树根,在碗里飞快地磨了起来。中年汉子对少年说:“孩子,别怕,没事的!咱们的药好,死不了人的!”

宋柯不知道中年汉子要做什么,他为中年汉子捏了一把汗。

这时,宋柯身边的人都悄悄地离他和三癞子远了点,那些人闻到了淡淡的难闻的腥味。他们断定,这难闻的腥味就是从三癞子或者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在不远处,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拿着一条扁担朝宋柯走过来。

中年汉子看着少年把树根磨好了,就对着大家吐出了赤红的舌头。他转了一个圈,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他的舌头后,就把舌头伸进了张开的吐着信子的蛇口中。少年站在他旁边,端着陶碗的手微微颤抖。在场的所有人都替中年汉子捏着一把汗,有几个女子用手掌捂住了眼睛。宋柯怔在那里,牙关轻轻地打颤。三癞子张着嘴巴,嘴角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这时,那个戴着斗笠拿着扁担的女人站在了宋柯的身后,她低着头深深地呼吸着,像是在呼吸一股奇异的香味,场子里中年汉子的事情对她根本就没有起任何作用。

中年汉子的舌头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有人惊叫出来。

中年汉子用牙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让自己的舌头露在嘴巴外面。他不慌不忙地把蛇放回了笼子里,用黑布盖上。然后从少年的手中接过了那个陶碗,沿着人群走了一圈,一手端着陶碗,一手指着自己被蛇咬后马上肿起来流着血的舌头,喉咙里发出咭里咕噜的声音。

紧接着,中年汉子就把陶碗里的药水用手抹在了舌头上。

药水在他的舌头上很快就起了作用,中年汉子从舌头里撸下了许多像鼻涕般的粘液,中年汉子一次一次地把舌头上的粘液甩在地上。他的舌头上的流血止住了,肿也神奇地消褪。最后,他把陶碗里剩下的药水一口喝了下去,把碗扔在了地上,向围观的人们抱起了拳。

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呼叫。

宋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在了地上,脸上露出了笑容。

宋柯现在才知道,那一截截的树根是治蛇咬伤的药。和刚才卖跌打丸的情况相比,卖蛇药的境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人们纷纷掏钱买他的蛇药。山里蛇多,蛇药对当地人来说是最实用的东西。

三癞子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也买一根蛇药吧。”

宋柯说:“为了卖点药,真玩命呀!”

站在宋柯身后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那只土狗站在老樟树底下,望着宋柯,呜咽着,它的眼睛里有粘粘的液体渗出。

就在农历四月二十五这天,发生了一件让人怎么也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个事情的发生让落寞的画师在唐镇有了给死人画像的机会。

和热闹的墟市相比,五公岭背面的一个叫过风谷的山谷里是那么的空寂。如练的溪水平缓地从谷地里流过,溪流两旁的潮泥地长满了鲜嫩的野麦草。这个季节正是野麦草最鲜嫩的季节。野麦草是兔子最喜欢吃的一种野草。平常,会有不少人在过风谷的溪流两旁拔野麦草。因为这是墟日,过风谷沉寂着,只有山风无拘无束地在阳光下的山谷里鼓荡来鼓荡去。

午后,有个女人出现在了过风谷,她的头上包着印着碎花的篮色头巾,她在溪流边选择了一快野麦草最丰肥的地方停住,把挑在肩膀上的畚箕放了下来,蹲在草地上拔野麦草。

这个女人就是是钟七的老婆沈文绣。

镇上的女人们会在墟日这天给自己放假一天,三三两两结伴在集市上游来逛去,买些自己喜欢的小东西,或者去看走江湖的耍把戏,有时还会有提木偶的艺人在唐镇搭个棚子表演木偶戏,女人们便会被木偶戏吸引过去,她们会尽情地为戏中人物的命运欢笑或流泪,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苦苦挣扎的生活。沈文绣是孤独的,她在唐镇没有一个朋友。钟七也不允许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家长里短的闲扯。况且,当她被从前线逃跑回家的钟七在路上碰见,带回唐镇的第一天起,唐镇的女人们就向她投来了莫测的目光,这种目光和她们看待皇帝巷逍遥馆里的妓女如出一辄。墟日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热闹会勾起沈文绣对故乡的痛苦回忆,所以,这个内心无比孤独的异乡女人,总是在唐镇热闹的日子里,一个人躲到僻静的地方。

沈文绣没有想到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是那么的灰暗,死一般灰暗。

其实,在她挑着一担空畚箕走出唐镇的时候,一双歹毒仇恨的眼睛就瞄上了她。在沈文绣从唐镇走到过风谷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沈文绣却没有发现跟踪她的人。

沈文绣蹲在草地上拔草,圆润的屁股绷得紧紧的。那双眼睛看到沈文绣圆润的屁股,突然从另外一片野草丛中豹子般一跃而起,朝沈文绣身后猛扑过来。猝不及防的沈文绣被那人扑倒在草丛里,当那如狼似虎的男人在沈文绣的挣扎中从后面褪下了她的裤子,把她的身体板过来和她面对面时,沈文绣才看清这个人的脸。

刚开始被扑倒时,沈文绣心想一定是碰到土匪陈烂头了,陈烂头经常会这样突袭在野外单独劳作的妇女,他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土匪陈烂头,而是刚刚回唐镇来没几天的抗日英雄游武强。

沈文绣大声嘶叫:“畜生,放开我!放开我!”

沈文绣边喊叫边撕打着游武强,游武强咬着牙说:“老子今天就当一回畜生了,老子就是要给钟七这个逃兵戴上一顶绿帽子!”

沈文绣声嘶力竭地说:“畜生,你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好汉,你有本事去把钟七杀了!你这样和日本鬼子有什么两样!放开我,畜生!”

游武强不说话了,他疯狂地撕开了沈文绣的衣服,露出了两个奶子,两个丰满的奶子却伤痕累累,沈文绣裸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肉体其实都伤痕累累。游武强发了一会呆,眼睛里掠过一丝柔软的神色,但很快地,他的眼睛里马上重新燃烧起熊熊的欲望之火,身体死死地压在了沈文绣的身体上,他的双手也死死地抓住了沈文绣抓挠撕打他的双手……

风还是无拘无束地在山谷里鼓荡。

溪流边凄凄的野麦草在风中摇曳。

光着膀子的游武强坐在草地上抽烟,沈文绣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用衣服捂住了胸部,双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服,她哽咽着,流着清亮的泪水,秀美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楚楚动人。

游武强抽完烟,长叹了一声站起来,俯视着草地上哀伤的沈文绣,粗声粗气地说:“我承认,我是畜生,可你心里比我更清楚,钟七比我更畜生,我可以强奸你,但是我不会打你,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

说完,游武强手拎着自己的旧军装,扬长而去。

沈文绣哽咽着,最后号啕大哭起来。

沈文绣的哭声在寂静的过风谷里随风飘荡。

游武强听到了沈文绣的哭声,可他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这个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三癞子躺在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后面,无法入睡。

他今天一天都很兴奋,因为看到了走江湖的人的精彩表演。在散墟后,大家都离开了,三癞子还在看着那个走江湖的中年汉子和那个少年收拾东西。三癞子突然觉得自己很迷恋他们走江湖的生活。他想自己要是有他们的本事就好了,可以天天在土地庙门口耍把戏卖药赚钱。他甚至走到中年汉子面前,诚恳地对中年汉子说:“师傅,请带我走吧,我要和你们一起去跑江湖。”中年汉子看了他一眼,递给三癞子一张钞票说:“你走吧。”三癞子没有接那张钞票:“我不要你的钱,只想和你们一起去跑江湖。”那个少年说:“你把钱收起来吧,去买点东西吃。”三癞子说:“我不是要饭的,我不要你们的钱,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去跑江湖!”中年汉子收起了钱,没有再理他。他们收拾完东西,就在斜阳中上路了,他们要到另外一个有墟日的地方去。三癞子跟着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中年汉子回过头对他说:“你还是回去吧,跟着我们没有用的,我们赚点钱不容易,要养家糊口,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我们不可能带你走的,快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们了,我们还要赶路!”三癞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上了一条山路,然后很快地消失在山坳里了。他凄凉地站在斜阳之中,黯然神伤,中年汉子不要他,他明天只好到五公岭继续去挖他的墓穴去了。

黑暗中,他听到了土地庙外面骤然而起的风声,风声很紧,呼啸着。不一会,天空中传来了炸雷的响声。闪电划过土地庙门外的天空,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雨在雷电的霹雳过后,唏里哗拉地落下来。

三癞子的心在雨声中沉重,土地庙里变得异常沉闷。他想起了在宋画师刚来那天晚上做的那个梦。这些日子以来,那个梦一直在折磨着他,他只有在挖墓穴的时候,内心的恐惧才会释放出去。

那个晚上,三癞子梦见宋柯和他都死了。突然就死了,死因不明。三癞子的梦是从他和宋柯死后开始的。很多穿白色衣服的人把他们的尸体抬到了五公岭的那片乱坟地上。看不清这些穿白衣服人的脸,他们好象不是唐镇的人,仿佛来自另外的一个世界。他们身上散发出逼人的寒气。三癞子和宋柯分别被两条破草席裹着,没有把他们装进棺材。那些阴冷的白衣人把他们扔在山坡上的野草丛中。有人阴森森地说话:“三癞子连墓穴都没有挖好,不用埋他们了,就把他们扔在这里吧,我们走!”那些白衣人就突然消失了,像水汽那样蒸发掉了。被裹在破草席里的三癞子听见了狗的呜咽。那条褪毛的土狗呜咽着朝他扑过来,撕咬开了破草席,他的尸体完全暴露在了土狗的眼中。土狗

呜咽着开始撕咬他的腿,仿佛要从他的腿开始吃,然后一点一点地像吭一根肉骨头那样把他吭光。三癞子大声地惨叫着,浑身动弹不得,任凭土狗的撕咬……他醒过来后浑身冷汗。他对土地公公说:“土地公公,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黑暗中他自己沉重而又急促的喘息。

三癞子翻了个身,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了。睡不着觉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想女人。唐镇有许多女人,可没有一个女人是他的。连唐镇的老妓女也瞧不起他,还有那个不值钱的寡妇余花裤,也经常用唾沫啐他。想起女人,三癞子浑身燥热,着了火一般,心里有千万只猫的爪子在无情地抓挠着。这个时候,他会想象钟七的老婆沈文绣在和他翻云覆雨。沈文绣是唐镇最标致的女人,就是他死了也得不到。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死。可死也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他多次爬上土地庙门口的那颗老樟树,希望土地公公惩罚他,让他死,可土地公公就是不让他死,让他活在恐惧和折磨之中。

三癞子爬了起来,从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中间跨了过去,跳下了神坛,疯狂地朝门外奔去。他闯入猛雨之中,让倾盆而下的雨水把他身上的欲火浇灭。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借着闪电的光亮,他看到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没有脸的白衣人!

这个暴雨之夜,钟七没有回家,他在逍遥馆抱着哭泣的妓女杨飞蛾,呼呼大睡。

雨中的镇街上流淌着雨水,有些低洼的地方涨起了水。一个人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踩着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的流水,来到了棺材店的门口。

游武强躺在棺材里,他没有睡着,而是在想着问题。自从他回到唐镇后,白天到处去给人家讲他抗战的事情,讲到吃饭时间,就随便在谁家里混一顿饭,反正粗茶淡饭的,况且也不是饥荒年月,人家也不会在意那一碗饭;晚上,他就住在棺材店里,棺材店老板张少冰说要给他弄一张床,被游武强拒绝了,他说他就睡在棺材里,棺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床,张少冰知道他的脾气,也就由他去了。

游武强正在想着事情,突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游武强警觉地从棺材里爬了起来。

唐镇在雨水中变得阴郁潮湿。这是唐镇的雨季,每年这个时节,雨水就特别多,让人担心过量的降雨会造成山洪暴发。唐镇建立在一个小盆地上,四周都是山,如果山洪暴发,唐镇势必会受到洪水的冲击。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的雨,镇子外面唐溪的水暴涨起来,浑黄的大水把通向五公岭的小木桥也冲垮了。每年这个时候,就有一条小木船在这里摆渡供人们过往,到了雨季结束后,人们重新修建小木桥。

唐镇大部分的人都提心吊胆,他们时不时会跑到唐溪边的河堤上看大水涨到什么位置了。宋柯没有这个概念,他根本就不知道山洪的厉害。今天,他快到中午了也没有把画店的门,也没有人来找他。今天的雨水不大,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声有节奏地敲打着宋柯的神经。宋柯在画店的阁楼上支起了一个画架,他准备画些油画。可在他拿起油画笔的时候,他的心莫明地颤动了一下。宋柯想起了三癞子。自从墟日那天见到他之后,宋柯这两天都没有见到三癞子,宋柯突然对这个唐镇的孤佬担心起来。

想到三癞子,宋柯无心作画了,三癞子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呢?

宋柯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镇街上走过,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也在镇街上飘过,街上行人稀少,这股淡淡的腥臭味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镇上的很多人都到河堤上去看大水了。宋柯朝镇东头的土地庙走去。他痩长的身影有些凄清。宋柯来到了土地庙的门前,土地庙的门是开放的,没有人会把它关上,只有三癞子晚上睡觉时,才偶尔会把那两扇沉重的杉木门关上。

宋柯站在土地庙门口,叫了声:“三癞子——”

土地庙里没有人回答宋柯。

宋柯走了进去。

宋柯没有在土地庙里找到三癞子,只是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三癞子挖墓穴用的工具。这些挖墓穴的工具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宋柯的反应是,三癞子一定不在五公岭的那片山坡上。那么,三癞子会去了哪里呢?他来唐镇后,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三癞子,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把这个被唐镇人漠视的苦人当成朋友了。

一股焦虑感在宋柯的心里油然而生。可他再焦虑也没有用的,在人生地不熟的唐镇,虽然说镇子不大,也就是一条小街十几条小巷,但要找个人是多么的困难。

宋柯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土地庙,有个人浑身湿漉漉地闯了进来。这个没有带任何雨具的人就是游武强,他的手中提着一把生锈的刺刀。游武强脸呈凶相,他粗声粗气地问宋柯:“宋画师,你看到三癞子没有?”

宋柯摇了摇头:“我也正找他呢。”

游武强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你找三癞子干什么,是不是也要他给你挖墓穴?”

宋柯摇了摇头。

游武强说:“你不找他挖墓穴,还能有什么鸟事!三癞子生来就是替人挖墓穴的料,谁的墓穴有他挖得好呢?这样的人在唐镇还没有出生。对了,你如果找到三癞子,就说我游武强找他,让他挖个墓穴,今天不是钟七死就是我死!好了,不和你废话了,老子要去找钟七算帐了!”

宋柯骇然地看着游武强提着那把生锈的刺刀冲入细密的雨帘中。

宋柯突然大声地对着游武强的背影说:“三癞子在五公岭已经挖好墓穴了!”

游武强冒雨来到郑马水的猪肉铺前,把刺刀插在摆放猪肉的案板上,抹了一把从头上淌到脸上的雨水,对郑马水说:“马水,给我割一块肉。”

因为下雨,猪肉铺的生意清淡,郑马水昨天早上杀的猪的猪肉今天还在卖,看到游武强来买肉,油乎乎的肥脸上露出了笑容:“武强,你要割多少呢?”

游武强气势汹汹地反问他:“你说我能吃多少呢?”

郑马水嘿嘿地笑出了声:“我怎么知道你能吃多少呢?”

游武强不耐烦地说:“少废话,快给我割两斤肉吧!”

郑马水脸上堆着笑:“好,好,给你割两斤好肉。武强,我有话在先,这猪可是昨天杀的,猪肉有点不新鲜了,但是我保证没有坏掉,价钱可以便宜一半,反正就这些肉了,赶紧卖完拉倒。”

郑马水心里却在说:“屌你老母的,不就是一个兵痞嘛,并和老子凶个鸟,老子手上的杀猪刀也不是吃素的,可别把我惹火了!”

游武强看郑马水切完肉,称都没有称就要用湿稻草捆扎猪肉。游武强一把抢了过来,说:“不用捆了!我现在就把猪肉吃掉!”

郑马水吃惊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游武强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把刺刀从案板上拔起来,把那块肉一小块一小块地切碎。然后跳起来,一屁股坐在了猪肉案板上,用刺刀的刀尖挑起一小块肉,送进自己的嘴巴里。游武强用力地嚼着生猪肉,嚼了几下就咕噜地吞了下去。吞下第一块肉,游武强对愣在那里的郑马水说:“你他娘的肉的确不新鲜了!”

郑马水连连点头:“对,对,是不新鲜了,我不是和你有言在先的嘛!”

郑马水怀疑游武强是不是疯颠了。他要是没有疯颠,吃下这两斤生猪肉也应该会疯掉的,按唐镇人的说法,吃生猪肉会患猪颠疯的。猪颠疯是一种治不好的疯病,得了这种疯病的人也活不长。

郑马水呆呆地看着游武强一块一块地往嘴巴里塞生猪肉。

游武强两边太阳穴上的血管蚯蚓般突出来。这时有几个人围过来。有人对他说:“游英雄,你不能这样吃生猪肉呀,会得猪颠疯的!”

游武强边嚼生猪肉边说:“我死人的肉都生吃过,还怕这生猪肉!”

游武强的眼睛血红。他吃着生猪肉的样子就像是在吃人肉,十分的骇人。这时,钟七的老婆沈文绣躲在一个巷子口的墙后面看着吃生猪肉的游武强,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游武强很快地吃完了那两斤生猪肉,抹了抹嘴巴,大声对郑马水说:“多少钱?”

郑马水说:“武强兄弟,这两斤猪肉就算我送给你吃的,钱就不用了,你走吧,如果还想吃猪肉,你尽管来,想吃多少都可以,我都免费,谁让你是英雄呢!”

游武强从旧军装的兜里掏出一块银元扔在案板上说:“你以为我是要饭的吗,狗屌的郑马水!钱你收好了,不用找了,如果老子还有命回来吃你的旧猪肉,到时再算!你放心,这钱是老子用命换来的,不是当土匪抢来的!”

游武强说完话,提着那把切过生肉而变得油乎乎的生锈的刺刀朝皇帝巷走去,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噼啪作响,雨又稠密了。有些人跟在他的后面。他快要进入皇帝巷的时候,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撑着油纸伞追了上来,拦住了游武强:“武强兄弟,你今天怎么啦,你想干什么呀!快回去吧,你能够回来,就是命大的了,我这些天正在张罗着给你说一门亲,好好地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呢!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他做他的逃兵,你当你的英雄,怎么也要活下去呀!”

游武强一把拨开了张少冰:“少冰,你是我兄弟,我知道你胆小,连你自己棺材店里的棺材都会让你害怕。你应该好好活,你上有老下有小,我和你不一样,兄弟我光棍一条,不惜这条烂命,我为了一口气活,也为一口气死!你就不用拦我了,如果你真认我这个兄弟,我要是死了,你就施舍一副上好的棺材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少冰知道他的脾气,他决定要做的事情是谁也拦不住的。只好眼睁睁的随他去了。

游武强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口。

那时,镇长游长水和三个唐镇的乡绅正在打麻将,这样的落雨天十分适合玩乐。他们玩得正在兴头上,一个保安队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不,不好啦——”

游长水抓了一个麻将牌,没有打出去,他冷静地对那个保安队员说:“出了什么事,如此慌张!是不是唐溪涨大水了?或者说陈烂头又抢了谁家的东西了?”

保安队员说:“都不是,大水没有超过河堤的警戒线,陈烂头也没有抢谁家的东西,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他的风声了。是,是你侄儿游武强来找事了!”

游长水拿着麻将牌的手颤抖了一下:“你再说一遍,是谁来找事?”

保安队员说:“是你的侄儿游武强。”

游长水叹了口气说:“这个畜生终于找上门来了!”

他接着问保安队员:“你们队长呢?”

保安队员说:“镇长你不是让他到对面的洪福酒馆订菜了吗。”

游长水“喔”了一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那三个乡绅也站了起来,跟在了游长水的身后。游长水站在镇公所的门前,神情肃穆地看着站在雨中浑身像落汤鸡般的游武强。

游武强的眼睛血红,透出一股杀气,他的手上紧紧地握着那把生锈的刺刀,刺刀的刀刃上有些缺口,那是不是杀人时留下的缺口?那刺刀上的绣迹是不是没有擦干净的人血?

游长水冷笑了一声说:“你回来多少天了?怎么才来见我,我好歹是你叔叔,好歹从小把你养大。你就这样恨我?”

游武强也冷冷地说:“钟七呢?”

游长水心里明白,钟七一定是躲在洪福酒馆不敢出来了。游长水看到几个保安队员端着枪站在他的左右,又冷冷地说:“你找钟七做什么?”

游武强还是冷冷地说:“这是我和钟七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问你,钟七呢?”

游长水说:“腿长在他的身上,他去哪里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哪里知道。你要是找我,你可以到里面谈,我们还是叔侄关系,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该到哪里就到那里,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的公务!”

游武强说:“钟七是你脚下的一条狗,你告诉他,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等他,他要是个男人就来找我!今天他不来找我,明天我同样会要了他的命!”

随即,游武强又大声喉道:“钟七——你他娘的给老子听着,我知道你现在就缩在镇公所里面!你要是有种,你就到五公岭来,你可以带上你的盒子枪,我等着你!”

游武强扬长而去。

游武强离开皇帝巷后,钟七才从洪福酒馆钻了出来。游长水冷冷地对他说:“你怎么就惹上了他这个孽障呢!从小他就不听我的话,我打他骂他,他就是不服我的管教,还恨上我了,早早地离开了家,在外面浪荡!你和他闹,你有什么胜算?”

钟七的脸色阴沉下来,犹如阴霾的天空。

唐镇的许多人都知道,要出事了!只有异乡人宋柯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只是紧闭画店的门,在画店的阁楼上为三癞子牵肠挂肚。宋柯在嘈杂的雨声中吹起了长箫,箫声穿过窗棂,在落寞

的雨中的唐镇飘荡。

入夜后,雨停了。天地一片漆黑。游武强浑身冰冷地坐在五公岭乱坟坡三癞子挖好的那个墓穴旁,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听到唐溪大水咆哮的浪涛声。游武强在这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见钟七前来。其实游武强应该意料到钟七不会前来赴约的,他要是敢前来赴约,那他就不会当逃兵了。游武强咬着牙,用刺刀使劲地插着泥土!

就在游武强英雄无用武之地,用刺刀插着泥土的时候,一个保安队员从镇街上闪进了钟七家的那条小巷,来到了钟七的家门口。钟七的家门紧闭着。保安队员从门缝间可以看到里面的灯火。保安队员敲了敲门,此时虽然雨停了,但屋檐上还是滴滴答答的漏下雨水。保安队员看里面没有反应,又加重了力气敲了敲门。他等了一会,就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后,里面传来女人警觉的声音,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恐慌:“谁?”

保安队员说:“我是猪牯呀,大嫂。”

沈文绣压抑着自己复杂的情绪说:“什么事?”

猪牯说:“我们钟队长让我来通知你,他晚上不回家住了。”

沈文绣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你们队长没,没有什么事吧?”

说猪牯:“大嫂很关心我们队长呀,我们队长真有福气,讨了你这样一个好老婆。大嫂,你放心吧,钟队长不会有事的,他现在正和游镇长他们喝酒呢。”

猪牯走了后,沈文绣回到了厅堂里。正在吃晚饭的婆婆放下了筷子,对她说:“谁呀?”

沈文绣两个年幼的儿子天真地看着脸色阴霾的母亲。

沈文绣脸上强挤出笑容:“是猪牯,说钟七晚上不回来住了。”

婆婆叹了口气说:“这个畜生!他是根本不把这个家当家了。要不是我骂他,说他经常晚上不回家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他也不会让土狗来说的。这个畜生迟早要出大事!文绣,这个家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我早就被他气死了,骨头从坟墓里挖起来都可以用来敲鼓了!文绣,这个畜生还不把你当人,那样恶毒的折磨你,他不是人呀!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混帐儿子!文绣,我知道你心里有说不出的苦,为了这两个孩子和我这把老骨头,你就多多担待一些了。我替那个畜生给你赔不是,我给你跪下磕头也可以的,你就是不要想不开,很多事情不要往心里去,都是命!”

沈文绣没有说话,端起碗,使劲地用筷子往嘴巴里扒饭,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到饭碗里。此时,沈文绣的心里响起了一支凄苍的歌谣,这支歌谣让她卑微的灵魂颤栗不已。在这个夜里,会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呢?

夜深了。

雨后的山野有风拂过。

虫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企图和唐溪咆哮的大水声抗衡。萤火虫在黑暗的山坡上发出了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是许多鬼魂的眼睛。

因为大水而变得宽阔的唐溪也在黑夜里发出水的白光,神秘莫测,令人心里发寒。

游武强还是呆坐在三癞子挖的墓穴旁边,看着唐溪。生锈的刺刀插在他面前的泥土里,无声无息。刺刀不会说话,不会告诉他这样的黑夜里所隐藏的危险。游武强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粘在他的肉体上,他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身上冒着热气,热气中还夹杂着馊哄哄的汗臭。

游武强的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个画面:沈文绣赤身裸体地卷缩在床上,两手抱着头,脸部肌肉扭曲的钟七挥舞着铜头皮带,疯狂地抽打着沈文绣,沈文绣卷缩的裸体抽搐着,嘴巴里发出绝望的哀叫……

游武强的头要炸了。

就在这时,游武强听到了歌声。

凄凉的歌声: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粘呀,郎呀——

……

这是唐镇的男人死了,送葬时死者的女人才会唱的丧歌。丧歌声是从唐溪边上传过来的,十分瘆人。游武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半夜三更的,有谁会在镇外的唐溪边上朝着五公岭方向唱着丧歌呢。游武强从泥土里拔起刺刀,用刺刀尖在自的胳膊上划了一下,痛感使他异常清醒。那丧歌声是那么真实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而且游武强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当他分辨出谁的声音后,马上站了起来,手中提着那把生锈的刺刀,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唐溪奔跑过去。他身后传来沉闷的雷声。

游武强站在唐溪边上,听着对岸的丧歌声,情感异常复杂。女人的歌声凄凉而又绝望,在大水骇人的咆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游武强从女人的歌声中听出了血和泪……游武强望着对岸,他什么也看不见,对岸黑黢黢的一片,犹如地狱深处。

平常只有几十米宽的唐溪,现在仿佛是一条大河,大水把两岸的河滩全部淹没了,宽阔的河面上回旋着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仿佛要把一切活物吞进去,大水的咆哮声增加了唐溪的恐怖色彩,游武强觉得有数不清的鬼魂在河面上疾走,号叫。

天空中突然霹雳一声,一道闪电划破了对岸浓重的黑,一刹那间,游武强看到了对岸的河堤上站着一个女人。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门,他朝着对岸大吼了一声:“等着我——”

游武强勒紧了腰带,把刺刀插在腰间的皮带上,“扑咚”一声跳进了湍急的大水之中。对岸的歌声嘎然而止,随即传来一声尖叫……

这个黑夜里唐镇在沉寂中隐藏着躁动。宋柯在飘摇的油灯熄灭之后,又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动弹不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了,只从他把那些死人的画像堆放在床底下,每天晚上,他就会在油灯的油燃尽后,被幽冥的声音唤醒,然后身体无法动弹,听着死人讲述他的死亡故事,几乎每个晚上出现的都是不同的鬼魂,讲着不同的关于死亡的故事,宋柯听得毛骨悚然,却没有办法拒绝倾听。他在恐惧中等待天亮,他清楚,天亮后他就会恢复平静,就会把夜里发生的事情遗忘。

比如这个晚上,出场的是个死去的理发师。理发师一出场就用阴森森结巴的声调对他说:“我,我,我死,死得冤呀——”宋柯看不到他的面容,连影子都看不到。宋柯只是想像着他的样子。他仿佛看见理发师抖抖索索地站在床边,手中拿着锋利的剃刀。宋柯担心着理发师会把手伸过来,按住他的头,然后把锋利的剃刀在他的头上脸上一刀地划着,最后,在他的脖子上抹上一刀。

理发师用他结巴的话语,给宋柯讲了他的死亡故事:

一天深夜,有人翻墙进入了理发师的家里。那人就是土匪陈烂头。陈烂头用盒子枪指着他,把他从被窝里提了起来。理发师吓坏了,甚至把尿也屙在了裤裆里。陈烂头对他说:“你不用怕,老子只是头发长了,需要你给我刮个光头。”理发师连连点头:“好,好,我,我给你,你刮——”陈烂头收起了盒子枪,说:“干你娘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也能剃好头,而且还能够成为唐镇最有名的剃头匠,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怕是唐镇的镇长坐在理发师的面前,理发师也不会害怕,或者还会用结巴的语言和来找他理发的人开上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可是,这是闻名唐镇方圆几十里地的土匪陈烂头找上门来让他剃头,他腿肚子能不颤抖吗!不光他的腿肚子颤抖,他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理发师怎么也想不到,他因为恐惧而产生发颤抖和本能的结巴让他送了命,他越是在意面前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的生命就越受到威胁。假如,理发师能够像给普通人那样以平常的心态去给陈烂头理发,轻松地把他那硕大的头颅当成一个芋头,那么,他或者会多活几年。就在理发师给陈烂头把头刮光后,他还想给陈烂头的头修得更干净一点,手中的剃刀却在颤抖中划破了陈烂头的后脑勺。理发师害怕极了,手中拿着剃刀不知所措。陈烂头用手抹了抹受伤的地方,他摸到了血。血让陈烂头野性发作,他把沾血的手指放在舌头上舔了舔,对理发师冷冷地说:“你是不是想杀我?”理发师手里拿着剃刀摆动着,想解释什么,嘴巴里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我,我,我,要,要,不,不,杀,杀——”理发师没有说完完整的一句话,陈烂头的枪响了,子弹从理发师的脑门上穿了进去……

理发师的鬼魂在向宋柯叙述死因的时候,画店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白衣人。神秘的白衣人站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呼吸着。黑暗中跑过来那只褪毛的土狗。它站在离白衣人一丈远的地方朝白衣人不停地呜咽着。白衣人退了几步,土狗前进了几步。白衣人站住了,土狗又站住了,朝白衣人呜咽。雷声响起来,风从镇街上灌过来灌过去。白衣人和土狗对峙了一会,就转身走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紧接着,雨水又密密麻麻地从天降落。

就在白衣人鬼魅般离开镇街后,棺材店的门被打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棺材店。刚好有个人起来上厕所,他看到了那两个人进入了棺材店。这个人上完厕所后,就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棺材店的门口,把耳朵贴在了棺材店的门板上,他听到了让他心惊肉跳的声响,那是男女交欢时发出的叫唤声。这个好事之人就是唐镇的保安队员猪牯。

猪牯在黑暗中狞笑着,飞快地朝皇帝巷奔去。

杨飞蛾脸色潮红,眼泡浮肿,她在昏红的灯光中,仇恨地审视着躺在自己身边的钟七,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她好几次想用剪刀捅进钟七的心脏,可她就是下不了手,尽管她的下身痛得几乎要她的命,已经糜烂得流出了浓血。杨飞蛾只能在想像中,一次一次地用各种手段把钟七杀死,就在杨飞蛾展开她的想象力的时候,她听到了逍遥馆外面传来的急促的敲门声。

钟七被杨飞蛾推醒了,他对杨飞蛾怒骂道:“臭婊子,你想找死呀,连个觉也不让我睡!”

杨飞蛾说:“刚才李妈妈在外面叫你呢,说出事了!”

钟七听了杨飞蛾的话,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赶紧在枕头底下摸出了盒子枪:“出什么事情了?”

杨飞蛾说:“我不知道出什么事情了,李妈妈叫你赶快到门口去。”

钟七麻利地穿上衣服,冲出了逍遥馆。

猪牯见钟七神色慌张地走出来,就凑过去,在钟七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耳语了几句。钟七听了猪牯的话,牙关打颤:“你说的是,是真的?”猪牯说:“我说的千真万确,如果有半点假话,我被雷劈死!”猪牯刚刚说完,天上就响起了炸雷的响声,猪牯浑身哆嗦。钟七说:“我先去找游镇长说说这事,看他怎么处理,干他娘的游武强,他怎么能够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镇公所的大门洞开,从里面冲出一群保安队员,他们荷枪实弹,举着火把,在钟七和猪牯的率领下,朝镇街上蜂拥而去。雨水越下越猛了,这个的确是个令人不安的夜晚。

那只褪毛的土狗还在画店门口呜咽着。

新的一天来临了,宋柯还是没有看到三癞子。三癞子的失踪对唐镇人来说并不重要。人们只会在死人的时候想起他来,会叫他去挖墓穴,因为他挖的墓穴又大又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让死人安生的感觉。宋柯觉得自己和三癞子一样,平常也是可有可无的人,他们都是为了死人而活着的人。宋柯在这个晌午醒来,推开阁楼的窗,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到了阳光。一缕阳光从云层里斜透出来,刚刚好照在了宋柯的脸上,宋柯苍白的脸被镀上了一层桔红色。太阳很快又钻进了云层,尽管如此,天空还是明亮了许多,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淡淡的日影。宋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雨终于要停了,阴霾的雨季是不是要过去了?宋柯呼吸了一口从窗外拂进来的新鲜空气,感觉肚子饿了。他的目光落在了画店斜对面的胡记小吃店里。

宋柯踏进了胡记小吃店。小吃店的老板娘胡二嫂笑脸相迎:“宋画师,你要吃点什么?”

宋柯说:“来一碗扁食和二两煎包。”

胡二嫂说:“你坐着稍等一会,很快就给你上来。”

宋柯看着胡二嫂不慌不忙地照顾着两个锅,一个锅在煎包子,一个锅在煮扁食,宋柯不明白为什么唐镇人会把馄饨叫做扁食。宋柯自从来到唐镇后,极少自己做饭,大多时候都是在小吃店里随便吃点什么。有一点让他不解,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胡二嫂的丈夫胡二哥,有人说,胡二哥是个木匠,长年在外地做手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

的确,很快地,胡二嫂就给宋柯端上了一碗扁食和一盘煎包。

胡二嫂笑着对宋柯说:“宋画师,你知道昨天晚上镇上发生的事情吗?”

宋柯咬了口煎包,摇了摇头:“不知道。”

胡二嫂说:“全镇人都知道了,

就你不知道。”

宋柯想,唐镇发生什么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是个落寞的人,现在除了关心三癞子,不会去关心别的事情,仿佛唐镇天塌下来了也和他无关。

胡二嫂不管宋柯愿不愿意听,还是笑着对他说:“昨天晚上,钟七的老婆沈文绣和游武强通奸被抓住了,就在张少冰的棺材店里,听说钟七带人撞开门时,沈文绣还在棺材板上一丝不挂呢!游武强没有抓住,被他跑掉了,说是从棺材店的后窗逃掉的。真是看不出来了,沈文绣这个女人会这么骚,游武强没回来几天就和他搞上了。看来沈文绣也活不长了。就是钟七甘心做活王八,钟姓的宗族里也不会放过她的。听说钟姓人扬言,如果抓住了游武强,要活剐了他,就是游镇长出来说话也没有用,他的侄儿睡人家老婆,理亏呀!”

宋柯抬起了头:“有这样的事情?”

胡二嫂点了点头,满脸鄙夷的神色:“撇开沈文绣这个骚狐狸不说,游武强也不是个东西,还抗日英雄呢,想搞了去逍遥馆不就行了,实在不行,去找寡妇余花裤也没人讲他,偏偏要去嫖人家老婆。”

宋柯吃惊地看着胡二嫂,他不明白为什么胡二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宋柯正在纳闷,镇街上便骚动起来。胡二嫂几步就抢出了小吃店,兴奋地看热闹去了,宋柯耸了耸眼镜,还剩下的两个煎包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小吃店里有股腥臭的味道在慢慢地飘散。

一夜之间,沈文绣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披头散发,脸色脏污,右眼角肿起一个乌青的大包,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她的下嘴唇也破了,嘴角还淌着血。沈文绣被五花大绑着,无力地耷拉着头,撕破的衣服血迹斑斑,赤着双脚。她被钟家宗族的人抓到镇街上游街。一个老头在前面开道,边敲着铜锣边用沙哑的嗓子喊叫:“大家来看呀,来看偷汉子的女人沈文绣啦——”沈文绣后面有几个男人押着她。

宋柯看到这个场面就心惊胆战,他回到画店,关上了门,来到了阁楼上。他从窗口上望下去。很多人在街两旁朝不成人样了的沈文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人们的表情各异,有人愤慨,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朝沈文绣身上扔脏污之物。沈文绣路过画店门口时,抬头看了看宋柯,她的另外一只眼睛里透出一种决绝的神色,淌血的嘴角还露出一丝冷笑。宋柯的心颤动了,他十分同情这个唐镇最美丽的女人,他可以想像沈文绣的精神和肉体受到了多大的折磨,此时,宋柯真希望那个一直宣扬自己是英雄的游武强突然从天而降,把身出水深火热之中的沈文绣劫走,可这只是宋柯的美好想像,直到沈文绣死之前,英雄游武强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就在这时,宋柯看到小吃店的胡二嫂提了一个马桶走到了沈文绣的面前,骂骂咧咧地把马桶里的屎尿泼在了沈文绣的身上。宋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胡二嫂怎么能够这样做!宋柯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他无法再看下去了,关上了窗门。宋柯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空白的画板,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哭了起来。他心里想起了另外一个离他异常遥远的女人。浓郁的腥臭味在阁楼里弥漫着。宋柯的心沉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里。窗外镇街上的喧闹仿佛离他十分遥远。宋柯没想到沈文绣会这么快死,而且死得那么惨。

就在这天黄昏,沈文绣被钟姓族人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大水汹涌的唐溪边上。雨停了一天,天空也阴阴阳了一天,此时,天空又恢复了阴霾,尽管西方的天边有些许暗红如血的云霞。钟七和镇公所的人都没有出现在唐溪边上,很多镇上的人都来到了溪边看热闹。沈文绣抬起耷拉着的头,用那剩下的一只可以看得见光明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被沉入浑黄的大水之中了。按唐镇钟姓宗族的规矩,和别的男人通奸的女人是要沉潭而死的。沈文绣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突然喊出了几句歌谣: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粘呀,郎呀——

……

钟姓人的族长,那个下巴上留有一绺老鼠须的干瘦老头,把点燃的三拄长香对天拜了几拜,用他洪亮的声音说:“将淫妇沈文绣装入猪笼——”

几个壮实的男人便把沈文绣塞进了肮脏的猪笼,沈文绣没有挣扎,也没有在唱了,她闭上了那只还能够看见光明的眼睛,身体卷缩成一团。围观的人有的在笑,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面无表情……那几个壮实的男人把沈文绣装进猪笼后,还往猪笼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接着用粗实的棕绳把猪笼的口扎紧。他们做完这一切,西方天边的那些许暗红的云霞消失了,天地即将进入死一般的黑暗。在钟姓族长的命令下,装着沈文绣和石头的猪笼被推进了唐溪的大水之中,没有人再听到唐溪最美丽的女人沈文绣的声音,他们看到猪笼入水后,旋转了一下就沉入了水底……

沈文绣死后的那个晚上,钟七喝了很多酒,喝完酒后,他没有去和镇长游长水打麻将,也没有去逍遥馆蹂躏妓女杨飞蛾。他在半夜三更的时候敲开了画店的门。画师宋柯正在油灯下对着一张黑白照片凝神,照片上是一张清秀女子的脸。画店的阁楼里弥漫着浓郁的腥臭味。只要宋柯想起这个女子,腥臭味就会变得浓郁。听到敲门声,宋柯赶紧把那张照片塞进了抽屉里。

开门后,宋柯看到了提着小马灯的钟七。

钟七满身的酒气。宋柯皱了皱眉头。钟七身上的酒气令他恶心,也令他从对照片中女子的幻想回到了唐镇的现实。

宋柯惊讶地说:“钟队长,你怎么来了——”

钟七打了个酒呃说:“我不能来吗?”

宋柯说:“能,能来,欢迎你来!请进——”

钟七提着小马灯走进了画店。钟七闻到了那股浓郁的腥臭味。浓郁的腥臭味使钟七体内的酒精加速地挥发,他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

钟七把小马灯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宋柯说:“钟队长深夜到小店来,有何贵干?”

钟七皱着眉头,他被腥臭味折磨着,就像宋柯被酒臭折磨一样难受。钟七耐着性子低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求你一件事。”

宋柯说:“钟队长,有事你尽管吩咐,要不是你,我还到不唐镇。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

钟七长叹了一口气:“唉,没有了文绣,我可怎么活呀!”

宋柯无言了。他不会安慰钟七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而且,宋柯不解的是,既然你钟七没有沈文绣都活不了,那为什么要让族里的人把沈文绣投进大水中淹死呢?宋柯没有到唐溪边上去看沈文绣沉河,但是他知道沈文绣已经死了,也知道三癞子在五公岭山坡上挖的墓穴有了用场。像沈文绣这样死的女人是不可能进入钟家的坟园的,只有埋在那片乱坟坡上,变成清明时也无人扫墓的孤魂野鬼。

钟七说:“宋画师,你是见过我老婆沈文绣的,我想让你给她画一张像。人死了,不能复生了,我只想留下她的一张画像,等我死后,让它和我一起装进棺材,埋进土里。”

宋柯点了点头。

钟七又说:“宋画师,给文绣画像这事,千万不要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这里人有个规矩,像文绣这样死的人是不能够留下画像在人间的。”

宋柯又点了点头,此时,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沈文绣游街经过画店门前,抬起头看他的情景。沈文绣的目光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宋柯的脑海,他浑身颤抖了一下,觉得有点冷。

钟七说话的样子显得哀伤。

宋柯不知道钟七的哀伤是真是假,他内心还是愿意把钟七的哀伤当成是真的。

钟七站了起来,他被腥臭味折磨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离开,本来想了许多话要交代宋柯的,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甚至忘记了把画店桌上的那盏小马灯提走。宋柯在后面提醒他,他仿佛也没有听见。宋柯眼睁睁地看着钟七离开,然后把画店的门关上了。

钟七走到唐镇的街上后,大口地呼着新鲜空气,像一条在死水里等待死亡突然遇到活水的鱼,新鲜空气使他的五脏六腑舒畅。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着盒子枪的枪吧,钟七的酒劲已过,大脑变得无比清醒,现在,他想到的不是已经沉入水底的沈文绣,而是他的仇人游武强,游武强就是在两天前,还谈不上是他仇人的,可现在是了,完全是了,游武强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还是他一生的噩梦。

钟七把盒子枪从枪套里拔了出来。

他觉得游武强并没有逃离唐镇,游武强也许现在就藏在他看不清的某个暗处,正借着朦胧的夜光,注视着钟七的行动。钟七心里一阵发冷,仿佛听到游武强沉重的呼吸。

钟七突然听到了狗的呜咽。在唐镇有个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说法,狗在夜晚发出呜咽声,吠不出声,是因为它看到了鬼魂。钟七听到狗的呜咽,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钟七回头看了一眼,那是狗的呜咽声发出的地方,就在画店的门口。钟七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街上飘过。钟七的后脑勺上冒出了冷汗。他顾不了许多了,撒开腿,朝皇帝巷的方向奔跑而去,镇街上钟七的脚步声让没有睡着的人心惊胆战。

还是这个夜晚,又有一个人进入了宋柯的画店。这个人没有敲门,他是从画店的后窗里爬进去的。宋柯那时正对着画板上的画纸发呆,他想画出一个美丽的沈文绣,可是他脑海里浮现的尽是沈文绣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油灯飘摇着,像一种情绪。宋柯决定这个晚上不睡觉也要把沈文绣的画像画出来,这是他来唐镇后的第一笔生意,或者不仅仅是生意那么简单的事情,沈文绣看他的最后一眼的确打动了他。宋柯还放了瓶煤油在油灯的旁边,随时准备给小油灯添油,只要小油灯不灭,他就不会被在黑暗中出现的东西侵扰,这是他纯朴的想法。宋柯拿着炭笔的手几次想在画纸上涂下第一笔,可都颤抖地移开了。

从后窗爬进画店的人轻轻地沿着陈旧的木楼梯,走上了阁楼。他悄无声息犹如鬼魂般站在宋柯的身后,痴迷的宋柯竟然没有发现。

那人轻轻地沙哑地说了一声:“宋画师——”

宋柯悚然一惊,嚯地站起来,回过身,看到了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游武强。宋柯惊鄂地说:“你没走?”

游武强还是沙哑着嗓子说:“宋画师,我做完一件事情后会离开唐镇的,不过,这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宋柯不敢和游武强对视,游武强的眼睛里有种逼人的唳气。宋柯貌似平静地说:“你是不是要杀了钟七才走?如果是,我帮不了你这个忙。”

游武强冷笑着说:“杀钟七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如果叫你帮我一起杀钟七,那是对我的侮辱。我要你和我走一趟。”

宋柯说:“去哪里?”

游武强说:“一会我先走,我在唐溪边上等你。”

宋柯无语了。

游武强坚定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说完,游武强就下楼去了。等宋柯下楼,游武强早没有了踪影。宋柯犹豫了一会,尽管内心有些恐惧,可他还是决定前去赴约。在这个夜里,画店里没有火把什么的,怎么抵御路上的黑?宋柯想到了钟七留在画店里没有带走的小马灯。宋柯点亮了那盏小马灯,出了画店的门。

宋柯出门后,那条褪毛的土狗躲到了一旁,等宋柯走出一段路后,土狗才跟上去,它总是和宋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宋柯走得很快,担心会被人发现自己去帮游武强做事。宋柯走出了唐镇,很快来到了河堤上。他站在河堤上,看着唐溪上的大水,大水退下去了不少,但还是那么湍急,水流还是那么沉缓有力。宋柯还看到了一条小船靠在河堤下的岸边。游武强在小船上朝他低沉而沙哑地叫道:“宋画师,快下来,我在这里——”

宋柯回头看看了,没有发现有人跟着,就下了河堤,来到了小船边上。游武强把宋柯搀扶上了小船,对他说:“宋画师,你坐好了!”

宋柯坐在了船舱上的横板上,一只手提着小马灯,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船梆。

游武强解开了缆绳,用长篙撑起小船,朝对岸斜斜地穿过去。小船在水面上划过时,不停地颤动着,有时,水浪打过来,像是要把小船掀翻。宋柯从小就怕水,船到水中央的时候,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大水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茫和可怖,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葬身水底。风在水面上穿行,发出可怕的声音,像有许多鬼魂在水面上击水呐喊。

河岸边,土狗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它呜咽了一下,然后跳进了大水之中。

宋柯怎么也没有想到游武强会把他带到五公岭的那片乱坟坡上。宋柯就在三癞子挖

的那个墓穴里看到了沈文绣的尸体。

他们到了墓穴旁边后,游武强点亮了火把,火把照亮了那片空间。宋柯可以看到草叶上透明晶莹的露珠。宋柯看到沈文绣的尸体,眼睛里便出现了一束火苗。

沈文绣面向天空平躺在那里,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紧闭着双眼,脸色寡白,受过伤的部位也看不出青肿了,传说在水里淹死的人会特别干净,水会把她在人间的浊气冲刷干净。沈文绣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脚上还蹬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她的身上还放满了在山野采来的各种鲜艳的野花。沈文绣这个样子是宋柯怎么也想不到的,在此之前,他以为沈文绣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后草草地埋掉,连一件简单的丧衣也不会有。宋柯想象着游武强在黑暗中把沈文绣从大水中捞起来后,是如何把沈文绣的尸体弄到山坡上来的。宋柯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游武强将沈文绣的尸体放在了三癞子挖好的墓穴里,然后给沈文绣换上了红色的新衣裳,给她穿上了新嫁娘才穿的绣花鞋;做完这些后,游武强就给沈文绣梳头,在给她梳头时,游武强也许微笑着,泪水也滴落到了沈文绣寡白的脸上……游武强在山野上采来了许多鲜艳的野花,放在了沈文绣的身上,那时,有风吹过山坡,游武强仿佛听到了沈文绣凄美动人的歌声……

游武强举着火把站在墓穴边上,沙哑着声音说:“文绣,我把宋画师请来了,我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画师,他一定会为你画一幅最好的画像!我是畜生,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如此厚爱的,文绣,你为我而死,可现在我连一副棺木都不能够给你,尽管唐镇棺材店的老板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能够再连累他了,希望你谅解我这个畜生!我只能请宋画师给你画一幅最好的画像,我到死也会带在身边……”

游武强说完,扑咚跪下了,然后自己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呜呜大哭。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把游武强手中的火把扑灭了。也把宋柯提着的马灯扑灭了。

朦胧的天光中,宋柯看不清死者沈文绣的脸,但是他感觉到,此时的沈文绣是幸福的。宋柯滚烫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他想起了遥不可及的那个女子,腥臭的气味弥漫开去。宋柯听到了狗的呜咽声和游武强的痛哭声汇集在一起,在荒莽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宋柯回到画店后就开始给沈文绣画像。

今夜,宋柯没有一丝睡意。在那个仄逼的小阁楼里,宋柯充满了绘画的欲望,他用碳笔在画纸上激情涂抹的过程中,眼睛里一直含着泪光。腥臭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郁。

宋柯的身后站着一个影子。

她在看着宋柯画像。

她还在低吟着一支歌谣。

宋柯太投入了,他始终被一种情绪控制着,以至没有发现身后站着的影子,也没有听到画店门口土狗的呜咽。

土狗站在画店的门口,和不远处一个角落里的白色影子对峙着。那个白色的影子最后无奈地飘走,带走了一股阴冷的风。

当他画完沈文绣的画像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画像中的沈文绣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双眼睛,闪烁着动人的波光,波光中蕴含着凄美的色泽,像是在含情脉脉地向她亲爱的人诉说……天已经亮了,宋柯站起身,推开了窗门,发现天空瓦蓝瓦蓝的,这是个难得的晴天,雨季是不是该过去了。他推开窗门时,阁楼里浓郁的腥臭味扑了出去。

宋柯看到了刚刚把小吃店的门打开的胡二嫂。

胡二嫂打着哈欠,她抬头看到了宋柯。胡二嫂朝宋柯笑了笑:“早呀,宋画师。”

宋柯看到胡二嫂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往沈文绣身上泼屎尿的情景,尽管宋柯感到了恶心,但是他还是礼貌地朝胡二嫂笑了笑:“你也早。”

胡二嫂抽了抽鼻子:“什么东西那么臭呀?”

宋柯听她说完这句话,赶紧把窗门关上了。他重新坐在画板前,看着沈文绣的画像,脸上出现了焦虑的神色。他还要画一幅沈文绣的画像,那是给钟七画的。宋柯把画好的画像藏在了床底下,然后就开始画沈文绣的第二幅画像。在画沈文绣第二幅画像时,他眼前总是浮现起沈文绣游街时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那张脸……到了中午的时候,宋柯画完了沈文绣的第二幅画像,这幅画像和第一张完全不一样,沈文绣的眼睛是那么的无神而灰暗,而且右眼看上去还有些肿。他不知道钟七看了这幅画像后会不会不满意,让他重新画。画完这幅画,宋柯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变得虚脱,他无力地倒在床上,浑身上下像是被抽掉了筋一般瘫软,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天中午,三癞子回到了唐镇。

三癞子回到唐镇后就听说沈文绣死了,他异常吃惊,喃喃地说:“那个墓穴原来是给她挖的。”而且三癞子坚信,沈文绣的尸体已经埋在那个墓穴里了,他也知道,他挖那个墓穴一文钱的报酬也不会有了。三癞子两眼无神,黑黝黝的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赤着双脚走在镇街上时,不但听到了沈文绣的死讯,还听到了关于沈文绣的鬼魂现身的传说。

唐镇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流传着一件事情,说是有人在夜里看到了沈文绣的鬼影在镇街上飘忽,还不停地哭着,唐镇上的狗看到沈文绣的鬼魂,都无力地趴在地上,呜咽着……

小吃店的胡二嫂听了这件事情,吓得要死,她想,如果真的有沈文绣的鬼魂,会不会来找她算帐呢?胡二嫂心里懊悔不已,自己怎么就控制不住往沈文绣的身上泼了屎尿呢?胡二嫂魂不守舍地在小吃店里担惊害怕着,她不知道唐镇上有多少人像她一样,也不知道晚上沈文绣会不会来敲她的门。

三癞子的回来,宋柯心里放下了一颗大石头,尽管三癞子仿佛不认识他了,路过画店时也不往里看一眼,甚至宋柯叫他,他也装着没有听见。宋柯不知道这些天三癞子去了哪里,究竟碰到了什么事情。三癞子冷漠的态度,宋柯心里隐隐作痛。宋柯没有去追问三癞子什么,毕竟他们还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宋柯想,三癞子回来后还会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去挖墓穴吗?

三癞子回来后像只癞皮狗般在镇街上游来荡去,这里凑凑,那里凑凑,到哪里都被人没脸没皮地训斥几句,人们不会因为他的墓穴挖得好而对他刮目相看,或者给他一点点作为人的尊重,人们从骨子里认为他是唐镇最下三烂的人,要饭的人似乎也比他强。对于人们的训斥,三癞子也只是蜒皮赖脸地笑笑,他早已经习惯了,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下三烂的人。

三癞子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寡妇余花裤的门前。

寡妇余花裤的家在唐镇一条叫青花巷的最深处。三癞子十分清楚,余花裤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的男人死后,有一个晚上偷人,被族人抓住了,没有穿长裤把她抓去游街,那时她穿着一条鲜艳的花布裤衩,露出白生生的大腿,从那以后镇上的人就叫她余花裤了。余花裤本来也要装进猪笼沉潭的,因为她要死了,就没有人养她的两个儿女了,族里就放过了她,久而久之,她在镇上和谁睡觉也不会有人管了,人活到一种无所畏惧的状态,那还怕什么呢?

这是黄昏,夕阳已经照不到青花巷了,青花巷显得阴暗。

三癞子发现寡妇的门紧闭着。

他伸出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门开了一条缝。余花裤从门缝里露出了一只眼睛。余花裤见是三癞子,气不打一处来:“你来做什么,滚!”

三癞子在余花裤开门后,闻到了一股肉香,他的口水都快从嘴角漏下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吃肉了。

三癞子笑了笑说:“花裤,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余花裤说:“想你妈去吧,老娘不用你想!”

三癞子斜着眼说:“花裤,你不要翻脸不认人好不好,你忘了去年春天闹讥慌,你一家人都快饿死了,我把给张财主的母亲挖墓穴打赏来的一块银元给你,救了你一家人的命!那时你都肯和我睡,怎么现在就变了样呢?”

余花裤冷笑了一声说:“三癞子,你要搞清楚,我是拿了你一块银元,可是我陪你睡了两个晚上,你每个晚上都弄我十多次,两个晚上下来,我都快死了。我还欠你的吗?你自己好好想想。老娘现在不会和你做什么事情,以后也不会了,你太脏了,只配和母狗睡,我想想都要吐!快滚吧!”

三癞子咬着牙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余花裤又冷笑了一声说:“良心值几个钱?快滚吧,看到你,我晚上都吃不下饭了,你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反正,你这条野狗不要再想踏进我的家门了!”

余花裤把门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三癞子听到了余花库家里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你刚才在外面和谁说话?”

余花裤浪笑了一声:“是一条丧家狗,别管他,心肝哥,进屋吧,我晚上好好陪你喝几杯。”

三癞子听出来了,说话的男人就是唐镇的屠夫郑马水。三癞子朝着余花裤的家门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奸夫淫妇,应该把你们抓去沉潭!等你们死后,不要想我能给你们挖个好墓穴!让野狗把你们的尸身撕烂,永世也不能再投胎做人!”

三癞子无奈地回到了镇东头的土地庙,对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泥塑说:“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你们行行好,就让我痛快地死掉吧,我生不如死呀!”

那沉默的泥塑不会回答三癞子。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爬上神坛,躲到泥塑后面,躺下来睡大觉了。离开唐镇的这些天,他过得太累了。他企图想躲避掉唐镇的一切,可是他什么也躲不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改变。三癞子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他希望自己一直这样沉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可这只是他的梦想。入夜,当唐镇重新沉寂下来,三癞子就被自己的肚子痛痛醒了。

三癞子不怕死,但他怕这样的肚子痛。

三癞子的肚子突然就鼓了起来,像个充满了气的牛皮袋。刚开始是胀,像是肚子里塞满了观音土那样的胀,没有办法排泻的胀,肚子胀得要爆裂,三癞子感觉自己要窒息而死,呼吸急促。没有死那么简单,如果死了,三癞子就一了百了了,反正在这个世界上他了无牵挂。问题是,肚子胀只是前奏,还有更加难熬的痛苦在等待着他。

果然,过了一会,三癞子的肚子里像有千万条毒蛇钻动着,那些毒蛇在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肠子被咬断了,肝脏被咬烂了,胆囊也被穿了孔……三癞子浑身大汗,抱着肚子翻来覆去,从神坛上滚到了地上。三癞子凄惨地叫着:“土地公公,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此时,没有人会救三癞子,他的惨叫也变得惘然。

三癞子肚子的疼痛和那个落雨的晚上有关,和那个白色的影子有关。那个落雨的晚上,三癞子走出庙门后,站在暴雨中,希望猛烈的雨水把自己的欲火浇灭,一道闪电划破了浓重的黑暗,他看到一个没有脸的白衣人站在他的面前。闪电过去之后,天地重新陷入的黑暗。三癞子虽然在土地庙里住了很长时间,也听到过唐镇的许多神鬼传说,可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什么。这个无脸的白衣人让三癞子发抖。三癞子在恐惧中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中了——”三癞子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就迷糊了。迷迷糊糊的三癞子的两腿还在行走。跟着那个白衣人行走。白衣人一直飘到唐溪边上。此时,唐溪上没有桥,也没有了渡船。白衣人口里念念有词,双脚贴着水面飘了过去,三癞子的身体也像那个白衣人一般腾空起来,双脚贴着水面飘了过去。渡过了波涛汹涌大水泛滥的唐溪,白衣人就带着三癞子往五公岭以西的深山里飘去……三癞子清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大山里的一棵苦楝树下,浑身湿漉漉的,天还在落雨,雨水从苦楝树的枝叶间掉落在他的身上。他隐隐约约地想起,在昨天夜里,那个白衣人把他带到山里一间很干净的房子里,那个看不到脸的白衣人从一个陶缸里捉出一条小蛇,然后把小蛇从三癞子的嘴里,那条小蛇滑溜溜地从三癞子的嘴里钻进了他的肚子里,那时,三癞子浑身无力,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小蛇钻进三癞子肚子里后,三癞子听到女人的声音:“你只要把经常守在唐镇画店门口的那条土狗杀死,我就会放过你,否则你每个晚上都会肚子痛,蛇会在你的肚子里咬断你的肠子……”三癞子就像做了个可怕的梦,他来不及考虑什么,就逃离了这片山地。他没有回唐镇,三癞子希望能够到别的地方找到走江湖的那个汉子,和他们一起去浪迹天涯。他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就是没有追寻到走江湖的汉子,肚子却真的每天晚上疼痛难忍……三癞子只好回到了唐镇。

三癞子痛得在土地庙的地上打着滚,就这样痛了一个多时辰,他才能够平稳地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息。三癞子相信自己的体内有一条蛇。想到自己的肚子里有一条小蛇,三癞子就一

阵恶心。他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庙门外的老樟树下,大口大口地呕吐……三癞子吐得苦胆水都出来了,还是没有吐出那条蛇。他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潸然而下。三癞子想起了宛若梦中白衣女人说的话:“你只要把经常守在唐镇画店门口的那条土狗杀死,我就会放过你,否则你每个晚上都会肚子痛,蛇会在你的肚子里咬断你的肠子……”

三癞子抬头望了望天,星斗满天。

多好的天哪!

三癞子走进了土地庙里,从某个阴暗角落里摸到了那把锄头,心里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三癞子操起这把为许多死人挖过墓穴的锄头,今夜,他不是要到五公岭去挖墓穴,而是要去杀死一条和他自己一样无家可归的狗。三癞子知道,那是一条善良忠诚的狗,在它的主人老画师胡文进死后,它还一直在晚上守在画店的门口。要杀死这样一条狗,三癞子还真是于心不忍。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如果不杀死它,三癞子就永无宁日!三癞子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白衣女人是谁,也不清楚白衣女人为什么要他杀死这条和他自己一样可怜的狗。三癞子咬了咬牙,朝庙门外走去。

今夜,星光灿烂,三癞子要在星光灿烂的深夜,杀死一条狗。

三癞子走向镇街。

镇街上静悄悄的,没有那家人还掌着灯,每家人或者店铺的门扉都紧闭着,阻挡着夜色和鬼魂的侵入。三癞子进入镇街上时,突然想到了白天里听到了关于沈文绣鬼魂出现的传闻,这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挖墓穴的人觉得自己身上发冷了,打摆子般颤抖着。三癞子轻轻地说:“沈文绣,我知道你死得冤,可我平素里和你无怨无仇,我挖的墓穴也给你用了,你躺在里面一定很舒服,我可是连一文钱也没有收呀!沈文绣,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找我没有什么用的。”

三癞子来到画店门口。

那条褪毛的土狗趴在画店门口的石板上。

土狗呜咽着,它一直看着另外的一个角落上的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而没有注意操着锄头前来杀它的三癞子。

三癞子没有看到那个角落上的白色影子。

他的目标就是那只可怜的土狗。三癞子蹑手蹑脚地来到土狗面前时,土狗才发现三癞子。

土狗正想立起瘦骨如柴的身体,准备逃走。

三癞子没有给它这个机会,他把锄头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朝着土狗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三癞子的心里哀绵地叫了声:“对不住了——”锄头重重地落在了狗头上,土狗惊叫了一声,挣扎地站起来。三癞子没有给土狗任何机会,锄头又一次狠狠地咂了下去……土狗的头被三癞子砸得稀巴烂,脑浆迸裂,狗血横流,这条土狗再也不会在唐镇的夜晚呜咽了。

三癞子把土狗砸死后,瘫坐在鹅卵石砌成的街面上,大口地喘息着。

不远处的那个角落里,传来几声叽叽的冷笑声,那个白色的影子飘到了三癞子面前,对他说了声什么,三癞子就木然地站立起来,在星光下跟着白色的影子离开了唐镇的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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