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一切都结束了。

嵯峨的备忘录依然好好地藏在书函里。证据确凿,小野寺以涉嫌欺诈将水野就近押至警局录制口供。加藤、藤村也被带往所在辖区警局。

人全是水野所杀。

加藤和藤村脆弱得出乎意外。一旦得知画集的真伪已被识破,二人立刻将全数罪行推给水野,大力主张他们只是按水野的吩咐行事,并不知画集有假。

水野到底不会立刻认罪,直到小野寺告知从飞机的乘客名单中鉴别出他的笔迹,水野这才认命招供。

一旦开口,一切都如雪崩般被水野和盘托出。

果然就如小野寺所想,嵯峨厚被杀害于水野的事务所。水野提前多日就备好装有北山岬附近海水的洗澡桶,后将嵯峨溺死其中。

距离拘留仅仅三天后,水野就因涉嫌杀人被正式批捕。

仙台藤村店铺的仓库里,闲置着近五十幅署有昌荣落款的作品。每一幅都用蜡纸包裹,慎重封存。正如国府想的那样,假如没有清亲的画册搅局,这些作品至少会被放置三年。

题有东洲斋写乐的作品也在其中。这幅以写乐落款的“蜡画狮子”被当作事件的象征,在之后出版的报纸杂志中占据大幅版面。

这幅作者不明的“蜡画狮子”图,今后也会留在众多人的记忆中吧。

一切都尘埃落定。

“手法真是高明啊。”小野寺和一路送行至上野车站的津田对坐在地下咖啡店。

“事发前一周左右,嵯峨先生的公寓相继接到了藤村和加藤的恐吓电话——还暗示要取他性命。嵯峨先生似乎犯了神经症,把备忘录交给国府先生或许也是因为受到威胁吧。然后水野登场了,他虽然表示嵯峨先生不会有性命之忧,却提议最好转移到安全的场所以防万一。”

“所谓安全的场所,是指?”

“水野兼用作仓库的事务所。谁也不会上那儿去,很安全不是?正方便他杀人取命。”小野寺握紧了拳头,“事务所实际是一间公寓,能供洗澡或者过夜,的确适合嵯峨先生暂时藏身。嵯峨先生就安心地在八号夜里搬了进去,当然也带着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

津田沉默不语。

“水野向嵯峨先生保证,一定会在他避难期间跟身处东北的加藤、藤村二人好好谈谈。不过呢,也不能保证谈话一定顺利,所以不能大意。怎么说也是水野的事务所,那两人也清楚电话和地址。于是水野又强调,为防万一,近段时间一定别出门,也千万别打电话。”

“嚯,这一来嵯峨先生肯定信了。”

“换了别的场所,就算嵯峨先生也会认为水野太杞人忧天吧。交代妥当之后,水野就以和那两人交涉为由,在九号一早出发前往八户。”

“原来如此,于是嵯峨先生就老老实实……”

“老老实实等着被杀。简直丧尽天良,我听着那家伙自供,真恨不得痛殴他一顿。总之一句话,嵯峨先生完全对水野盲目信任,真就哪儿都不去地等他回来。到了下午,水野总算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份小呗寿司。嵯峨先生从早晨起就什么也没吃,自然毫不迟疑地拿起了筷子。在用餐过程中,水野开始刨根问底地确认嵯峨先生当天的行动——有没有出门啦,有没有人来访啦,有没有打电话啦……毕竟这是不该身在东京之人,稍有疏漏就全盘皆输。水野在这方面很有心得,听说他是打算一有破绽就另选时间动手。”

水野的慎重让津田大吃一惊。

“确认没有招人怀疑之处,水野又表示要和找上东京的藤村对谈,再次出了门。得知藤村来了东京,嵯峨先生大惊失色。他的反应也在水野计算之中,这下又能保证他好几小时待着不动,方便水野前往府中图书馆。接下来就如我们所料,水野制造好不在场证明后赶回事务所,这回是为了杀害嵯峨先生……他那种魁梧有力的大块头,要把弱不禁风的嵯峨先生摁进洗澡堂淹死,肯定易如反掌吧。”

“这么说,国府前辈果然和嵯峨先生的尸体一起……”

小野寺擦了把汗,连连点头。

“国府先生怎么着也不可能想到嵯峨先生就在后备厢里吧,这一来水野就掌握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抵达别墅后,水野和国府先生‘分头’检查房间。国府先生是头一次来,根本不明白内部构造。水野就利用这段时间放好行李包,又把小呗寿司的空盒搁在桌上,还等着国府先生去发现。这男人的心真是坏透了。”

“的确,这样国府前辈也会信以为真。”

“弃尸是在之后。他领着国府先生,装模作样地要去北山岬搜索。分头行动后,水野确认国府先行往餐厅方向移动,又回到停车处,从后备厢拖出尸体……趁着夜色扔进了海里。”

“没人听到可疑的声响吗?”

“当晚刮着强风,简直是抛尸的绝佳天气。水野还说天太黑,怎么也没法确认尸体到底沉下去没,让他担心得很。”

“西岛老师的事故也是水野所为?”

“没错,他都交代了,说是虽然没有杀人的打算,但不否认抱着杀心。对了对了,全被津田先生说准了,那天夜里他果然目击到国府先生上西岛家拜访。都被逐出师门的男子干吗找上门来?水野心里奇怪,就躲在书斋的窗户下面偷听两人谈话。听国府先生说到画集是伪造,水野以为一切都完了。不过国府先生只是单纯看破了胶版印刷的漏洞,并没有意识到水野一伙的存在。这下他安心了,照计划等夜深人静后放了火。水野似乎做梦也没想到西岛就睡在书斋里,不过就算睡在其他房间,照样有可能来不及脱逃。所以我们认为水野实际抱有杀意。”

津田无言颔首。

“从那时起,国府先生的一举一动就被水野锁定。虽说证据已被烧毁,但国府先生对他们而言依然是危险人物。当嵯峨先生的备忘录被塞进水野家的邮箱,他立刻明白这是国府先生捣的鬼,当下断定还是灭口为好。加之先前的美术明信片一事,水野料到国府先生一定会去藤村店里,就先一步赶往仙台。果然就像之前分析的那样,在仙台反倒是国府先生被水野跟踪了。水野算准国府先生是单独行动,直接开车撞人。国府先生肯定没想过会被对方抢先,完全没有防范。”

小野寺不禁颤抖。

“假使国府先生没有顺着美术明信片揪出藤村的存在,或许就不会被杀吧。据水野交代,正是从那时起他们才开始担心国府先生会不会掌握了真相……说来那张美术明信片并不在嵯峨先生的计划当中。”

“是水野的主意?”

“不,似乎是藤村的点子。水野后悔得不得了,说是藤村提议往画集里不经意地夹上旧东西,这样能显出年代感。那张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结果却成了致命伤,真是讽刺啊……”津田无以作答。

(它也成了国府前辈的致命伤……全怪我托他调查。)

津田深陷自责。

“如果国府先生的动作能慢些,至少等到苏富比发现所谓写乐的真迹……也许他就不会做出单打独斗的愚蠢选择吧,仅仅是一天之差而已啊。假如能晚上那么一天,就算国府先生也会放弃追查,选择向你我商量对策吧。”

“可是画集都烧了……前辈又绝不会把嵯峨先生的备忘录公之于众。”

“唉,这方面我不太了解……对了,嵯峨先生真往画集里设了什么陷阱?”

“复印件都快被我翻烂了,完全没有可疑之处,果然只有前辈发现的胶版印刷问题吧。”

“这样吗……可是说不通啊。假如只有印刷方式存在破绽,画集一旦离手,嵯峨先生口说无凭,从报纸杂志上又看不出来。难不成他有什么秘密手段,保证能让西岛拿出画集?”

“天知道。”

的确就如小野寺所言,照那两人目前水火不容的关系,怎么想西岛也不可能把画集拿给嵯峨。

“有没有更直接的破绽?既然嵯峨先生能把话说死,应该是某种没了原物也一目了然的证据吧。”

“嗯,我也这么想。”

“他所说的陷阱肯定另有所指。”小野寺断言,“可是国府先生和津田先生都不明白,估计也没人能闹明白了。嵯峨先生真是个厉害人物,脑子好得都不能简单用聪明来形容……”津田也深有同感。

(是执念。对老师的执念,孕育了那本画集……)

津田顿生寂寞之感。假使嵯峨和西岛并未身处浮世绘界的两大对立协会,二人应该能以好友身份携手进行相同研究,也就不会发生这起事件。然而,事件曝光后,这种对立不消反涨,越发深植于浮世绘的土壤。

对巳经下定决心离开浮世绘的津田而言,唯有这一点让他放不下心。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这种对立不会再生恶果。从这层意义上说,事件并未解决。双方协会的对立不知会持续到何年何月,津田为沉重的预感胆寒不已。

吉村因事件的冲击丧失了立足之地,大学的研究所被关闭,岩越也回了老家,西岛学生各散东西。

(最终还是遂了嵯峨先生的愿……他才是赢家。)

耳边仿佛传来嵯峨胜利的笑声,津田环顾四周,旅客的喧嚣骤然放大。

小野寺看着津田,笑道:“想什么呢?”

“这秋田兰画说啊——”小野寺突然变换了话题,“我花好几天读完了津田先生的论文。国府先生没说错,你的发现应该是正确的。我虽然不懂画,但照着犯罪搜查的思路,能得出相同结论。没有证据的确遗憾,但你的假说绝对没有错,这是那啥,刑警的直觉。我打算今后逢人就说‘写乐就在秋田兰画画师当中’……总有一天会找到完美的证据。所以也请你别放弃浮世绘,今后也继续研究下去。”

小野寺诚恳地挽留。津田胸中涌上阵阵暖意。

“托你的福,连我也喜欢上了浮世绘。还是个刚开始学习的菜鸟啦,差不多都能分清歌麽和写乐了哟。”

小野寺晃着身子哈哈大笑。这张笑脸在事件后首次给津田带去暖意。

两人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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