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得挺早。九点,已经有十位到场,我在名单上画上钩,还得招待客人。有四位我以前没见过:波士顿来的科拉德和盖恩斯、费城来的欧文、耶鲁大学的莫利森教授。迈克·艾尔斯刚到时清醒得像块石头,帮我倒酒。九点整,利奥波德·埃尔克斯加入进来。真不知道沃尔夫跟他说了些什么,能使他大驾光临,反正他来了,他只想喝杯波尔多葡萄酒,我差点儿忍不住要对他说酒里没有硝化甘油。他认出了我,表现得挺有风度。又来人了,包括奥古斯都·法雷尔,星期六他打来电话说从费城回来了,艾伦比先生的图书馆已经搞定。沃尔夫猜他打电话的真正用意是星期三的二十美元薪水,就让我寄了张支票给他。

他们看起来不像一周前那么垂头丧气了,对酒的兴趣更浓,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有两三位甚至到我面前来抱怨等得太久。科拉德,波士顿的纺织厂主,哈里森法官摔下去的悬崖就是他的产业,他跟我说他想看歌剧的最后一幕。我说很抱歉,不过我自己早就放弃这种奢望了。我偶然听到埃尔克斯对费迪南德·鲍恩说,看来尼禄·沃尔夫已发展到自大狂的高级阶段,他想听听鲍恩的意见却没听到。

九点一刻时已到场十五位,沃尔夫事先已告诉我他会在此时登场。

入场式很不错,他可是派头十足。我在等着看他,生怕错过。他来了,走三步,停下,直到所有人都转身看着他,不再聊天。他微微颔首,声音洪亮地说:“晚上好,先生们。”然后他脸冲门,对站在门口的弗里茨点点头。弗里茨闪到一边,安德鲁·希巴德出场。

第一次轰动。普拉特和迈克·艾尔斯反应最快。他们俩同时喊道:“安迪!”跳着跑过去。其它人紧随其后。他们围着他,又喊又叫,抓着他的手,捶着他的背,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我什么也看不到,也无从观察他目前是怎样的心理状态。听他们这么吵吵,再看他们那样子,可以想见他们是真的喜欢他。或许连德拉蒙德和鲍恩都喜欢他。人世沉浮,泰然处之吧。

沃尔夫绕过人群,走到自己的桌边,坐在椅子里。弗里茨给他拿来了啤酒。沃尔夫见我看着他,挤了挤眼,我对他报以一笑,他接着喝啤酒。很庆幸我在看着他,他不是常有心情冲我挤眼睛,我可不想错过。

骚乱持续了一段时间。迈克·艾尔斯走到沃尔夫的桌边说了些什么,太嘈杂,我听不到。沃尔夫点点头,回了他几句。迈克·艾尔斯回去让大家落座,卡伯特和法雷尔帮他一起安排。人群渐渐散开。普拉特挽着希巴德的胳膊,拉他坐在一张大扶手椅里,自己坐在旁边,掏出手绢擦眼睛。

沃尔夫首先发话了。他身板挺得笔直,小臂搭在扶手上,微收下巴,眼观众人。

“先生们,感谢今晚光临寒舍。尽管我们稍后会有分歧,但我肯定,这场序幕无疑令我们均感欣悦。我们都很高兴希巴德先生能和我们在一起。能在希巴德先生扮演利文斯通时,充当斯坦利的角色,古德温先生和我对此非常满意。至于希巴德先生选择了哪片黑大陆去探险,我们又如何找到了他,这些细节必须留待以后再讲,现在我们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我认为目前只说希巴德先生的失踪是他自己策划的冒险,是为寻求知识而去游历就足够了。对吧,希巴德先生?”

他们都看着希巴德。他点点头说:“对。”

沃尔夫从他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纸,铺开,抽出一张。“先生们,我这儿有一份我们达成的备忘录的副本。这里规定我的一项任务是使你们不再担心受到造成安德鲁·希巴德失踪的那个人的伤害。我想这项任务已经完成了吧?你们对希巴德先生本人没什么好怕的吧?好的,这项就解决了。”他稍停片刻,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接着说:“至于别的,我得给你们读份文件。”他把备忘录放下,拿起一份放在棕色卷宗纸袋里的文件。“先生们,这份文件的签署日期是十一月十二日,也就是今天。保罗·蔡平签署的文件。标题为:保罗·蔡平之自白,关于威廉·R.哈里森和尤金·德雷尔之死,以及一些警告及威胁诗句的创作和寄送。自白书是这样写的——”

律师卡伯特插话了,这像他的风格。他说:“沃尔夫先生,这当然很有趣,但考虑到已发生的事,您认为还有这个必要吗?”

“很有必要。”沃尔夫没抬头,“请允许我念下去——”

我,保罗·蔡平。家住佩里大街二〇三号楼,纽约,在此坦白我与法官威廉·R.哈里森之死毫无关系。据我所知,我也相信他的死亡纯属意外。

我也坦白我与尤金·德雷尔之死毫无关系。据我所知,我也相信他的死亡为自杀。

我也坦白——

迈克·艾尔斯哼了一声,如轰雷骤响,其它人则嘀嘀咕咕。空气中响起朱利叶斯·阿德勒略显刻薄的声音:“胡说,蔡平自始至终都坚持——”

沃尔夫打断了他,示意大家安静。“先生们,请安静。希望你们有些耐心,等我念完再作评论。”

德拉蒙德尖声细气地说:“让他念完。”我心里暗暗记下多给他一杯酒。沃尔夫继续念道:

我也坦白某些人在三种不同情况下收到的三首诗是我写的、我打的、我寄的。这些诗的目的是要暗示是我杀了哈里森、德雷尔和希巴德,还要杀死其它人。我是用哈佛俱乐部吸烟室外室的打字机打这些诗的,尼禄·沃尔夫发现了这一点。下面是应尼禄·沃尔夫之要求作出的解释。

我最初想到写诗,是在哈里森死后,起初这只是一个惯于创造之人的异想天开。诗是我写的。写得不错,至少能达到某一目的,我决定把诗寄出去。我留意到了每个细节,纸、信封、如何打字才能不暴露诗是我寄的。效果相当好,出乎我的意料。

三个月后,德雷尔死了,当时的状况使我又有了机会,无法抗拒。这次要比第一次风险大,因为那天下午我就在画廊,但经过仔细考虑,我认为真正的危险并不存在。我打出第二首诗,寄了出去。这首居然比上一首更成功。我无须形容我是多么心满意足,能让这些傲慢的心灵惊慌失措、恐惧万分,而这么多年来,这些心灵只是充斥着对我的怜悯。他们自称为“赎罪联盟”。哦,是的,我知道,终于,赎罪真的开始了。

为增强效果,只要有机会,且不会被发现,我就对几个朋友亲口表述相似的意思。这对希巴德最有效。他被吓跑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很可能自杀了。我一听说他失踪了,就寻思着要利用这个机会。当然只要他一出现,游戏就结束了,但我也没指望能无休止地干这买卖,机不可失呀。我寄出了第三首诗。结果棒极了,简直是太棒了。我从未听说过尼禄·沃尔夫。那天晚上我到他办公室去,是为了见见我的朋友们,也是要会会他。我看出来,他机智且直觉敏锐,也许我的消遣要结束了。我妻子企图误导沃尔夫,但未得逞。

也许还应再多说几点,但我想那些都用不着解释。只想提一句,关于我为什么要写小说《魔鬼料理后事》,我自认为我在证人席上所做的证词真是妙不可言,尼禄·沃尔夫也同意我的观点。

我要补充的是对此文件的文学性我概不负责。此文由尼禄·沃尔夫起草。

保罗·蔡平

沃尔夫念完,把自白书扔在桌上,向后一靠。“现在,先生们,请发表高见。”

嗡嗡声一片。股票经纪人费迪南德·鲍恩开口了:“我想阿德勒已替我们所有人作出了评论。胡说。”

沃尔夫点点头。“这种观点我能理解。其实,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这种观点我认为是不可避免的,但让我说说我的看法,我认为我已完成了备忘录所规定的职责,该付钱了。”

“我亲爱的先生!”是尼古拉斯·卡伯特,“一派胡言。”

“我认为不是。我的任务是使你们不再害怕保罗·蔡平。以我们掌握的事实来看,我做到了。那么,至于安德鲁·希巴德,他就在这儿。至于哈里森和德雷尔的死,一开始你们就该很清楚与蔡平无关。他上大学后,你们就认识了,而我只读过他的书。上星期一晚,诸位都在这儿,当时我就意识到蔡平不可能策划谋杀,甚至不可能见机行事,置人于死地,除非突然精神失常。而您,希巴德先生,一位心理学家,您读过蔡平的书吗?为什么他要写那么多谋杀以及谋杀带来的快感?为什么每一页都在讴歌暴力以及暴行的残酷美?或者,我们换个人,为什么尼采说:‘去找女人吗?别忘了带鞭子。’因为他没胆量,哪怕是用鹅毛尖碰碰女人。保罗·蔡平的确杀了哈里森、德雷尔和你们所有人。他杀了你们,无疑还会再次下手,在他的书里。随他去吧,先生们,你们可以继续呼吸。

“不,哈里森、德雷尔和希巴德不算在内。看看备忘录。现在就只剩下警告这件事了。蔡平承认是他寄的,而且说了如何、为什么以及在哪里。三份警告寄出,没有续集了,即便有,我想你们也不必惊恐。如果他还想用同一台打字机,那他得到这间办公室来,因为打字机就在古德温先生的桌上。”

他们的目光全都投过来,我让到一边,好让他们都能看到。沃尔夫喝了口啤酒,擦擦嘴:

“当然,我知道问题在哪里。保罗·蔡平现在‘墓地’监狱,面临谋杀伯顿大夫的指控。如果没这事,如果伯顿大夫今晚能平安健康地和我们在一起,我想你们无疑都会同意我的看法:我已完成我所承诺的工作。但你们还糊涂着。你们之所以糊涂,是因为以前你们因保罗·蔡平的阴谋毫无安全感,而现在的情况已超出你们所需。我给了你们我答应给你们的安全,你们却不再有兴趣,因为你们得到的也不错:保罗·蔡平将坐上电椅,再也无法谋杀你们,哪怕是在书里。卡伯特先生,我想问您,作为律师您认为我对情况的分析是否正确?您怎么想?”

“我想……”卡伯特撅起嘴,稍停,接着说,“我想这可真是有创意的垃圾。”

沃尔夫点点头。“我料到您会这样想。我想,先生们,卡伯特先生的观点大致能代表所有人吧。是吗?那我就有必要再提一点,就是,蔡平没有杀死伯顿大夫,我能证明他的清白,如果审判,他会被无罪释放。”

第二次轰动。起初是一片窃窃私语,难以置信、震惊。是利奥波德·埃尔克斯最先吵吵起来。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绕过沃尔夫的桌子,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又摇,似乎很激动,他对着沃尔夫大喊什么公正、感谢以及沃尔夫如何如何杰出伟大。我没听到他提什么自大狂之类的话。其它人只顾自己七嘴八舌,根本没注意他。迈克·艾尔斯高声大笑,起来走到桌边去拿酒。我也站起身,我觉得或许我该把埃尔克斯从沃尔夫身边拉走,但他终于又回到人群里,比比画画,一边还不停地说。沃尔夫举手示意众人:

“先生们,请安静。我似乎让你们吃了一惊。我想,警察和地方检察官也会吃惊的,尽管他们不该吃惊。你们当然希望我能给出证据,但如果我那么做,就得要求你们公正些,此刻我在你们脸上看不到我要的公正。你们不能偏袒一方,同时又充当法官,至少不应假装能做到。

“我列几点。第一点,星期六晚差几分钟七点时,保罗·蔡平在他的寓所里接了一个电话,是伯顿大夫,他让蔡平尽快去找他。过了一会儿,蔡平离家去九十街,七点半到。但那个电话有些问题,伯顿大夫并没有打过电话。他妻子的话可以作证,她说她丈夫星期六晚七点左右没打过任何电话。因此,似乎有第三个人在什么地方充当了命运之神的角色——我知道,阿德勒先生。我想我也看到了,鲍恩先生,您的表情和阿德勒的差不多。你们想问我是不是太轻信,居然会相信蔡平先生的话。我并不轻信,但我相信他。他跟他妻子提了这个电话,她又告诉了我,而且蔡平住的公寓楼有接线员。

“第二点。考虑一下人们想象中在伯顿家门厅所发生的细节。伯顿大夫从桌子里拿出手枪去门厅。蔡平在那儿等他,从他身上夺过枪,连开四次,关灯,枪扔到地板上,然后四肢着地在黑暗中摸索。这是怎样一个场景!据伯顿夫人和女佣讲,开枪时,伯顿大夫在门厅也就顶多待了六秒钟,也许更短。伯顿仪表堂堂,强壮有力。蔡平身材矮小,有严重残疾,没有拐杖,他走都走不了。好,我现在给你们数六秒。一……二……三……四……五……六。六秒。在这段时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瘸子蔡平要从伯顿的衣兜里抢过枪,天知道怎么抢,朝他开枪,丢掉,一瘸一拐地到开关那儿关灯,再一瘸一拐地回到桌边摔到地上。公正地想一想,先生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利奥波德·埃尔克斯站起来。他的黑眼睛现在可没飘回后脑,他在用它们瞪眼。他让那群人都看到他在瞪眼,他左右环顾,清晰而响亮地说:“要是有谁相信这种事,和愚侏症患者也就差不多了。”他转头看着沃尔夫说:“等这个幼儿园解散了,我会向您道歉的,先生。”他坐下来。

“谢谢,埃尔克斯先生。第三点:蔡平为什么要关灯?我就不等你们猜了,耽误时间,反正猜完还得把那些念头都抛开,我就是这么做的。要是觉得好玩,有时间时可以自己去琢磨。我只想说任何行为,哪怕是杀人犯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可解释的。认为蔡平枪杀了伯顿,然后拐着腿到墙边去关灯,简直是信口雌黄。我想你们没人信。对吗?”

他们面面相觑,好像自己没了主意,得借助旁人。有两三个人摇了摇头。乔治·普拉特说:“我来告诉你我相信什么,沃尔夫,我相信我们雇你是要你给保罗·蔡平找麻烦,而不是帮他解决麻烦。”德拉蒙德咯咯笑起来,迈克·艾尔斯放声大笑。尼古拉斯·卡伯特问道:

“蔡平怎么说?他开了枪还是没开?他关了灯还是没关?关于那六秒钟所发生的事,他怎么说?”

沃尔夫摇摇头,脸颊上皱纹微现。“哦,不,卡伯特先生,蔡平先生会在证人席上陈词,为自己辩护。您可不能指望我事先透露给那些可能以蔡平为敌的人。”

“见鬼,反正也没人信他,”费迪南德·鲍恩憋不住了,“他当然会编一套谎言。”

沃尔夫把目光转向鲍恩,我的目光也到了他那儿。我想看看他是否会接受这个挑战,我想不会,但他接受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沃尔夫。

沃尔夫叹了口气。“唉,先生们,我已作了陈述,不过还可以再提几点供你们考虑,比如,如果蔡平打算一见到伯顿大夫就下手,他应该去时就带着武器。而且,蔡平生来就无法采取任何暴力,我是通过读他的小说发现这一点的。你们通过他的为人,当然更加了解。还有一些证据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否则对他不公平,但如果要审判,这些证据肯定会派上用场。当然,当然我已给出你们足够的证据表明,如果你们不再害怕受到蔡平的伤害,不是因为有位警察发现他坐在伯顿大夫家的门厅里,被眼前他无法预料的事吓呆了,而是因为我已把蔡平的暴力企图的纯文学性展示给了大家。问题是,我的工作是否令你们满意?我想是的。但这要由你们决定,投票表决。我请你们投赞成票。阿奇。请你来点名。”

他们开始议论。鲍恩小声对他旁边来自波士顿的盖恩斯说:“狡猾得很,但他要以为我们会上当,可就太傻了。”埃尔克斯盯着他。我留心观察众人。卡伯特对沃尔夫说:“我投反对票。如果蔡平被无罪释放。而证据表明——”

沃尔夫冲他点点头。“我知道,卡伯特先生,这次投票并非命运之绝响。您会看到的,如果我输了的话。”他冲我点点头。我按字母顺序念名单。

“朱利叶斯·阿德勒。”

“反对。我想说——”

沃尔夫打断了他。“反对就够了。继续,阿奇。”

“迈克·艾尔斯。”

“赞成!”他说得斩钉截铁。我想,好样的,两周工资有了。

“费迪南德·鲍恩。”

“反对。”

“埃德温·罗伯特·拜伦。”

“赞成。”平局。

“尼古拉斯·卡伯特。”

“反对。”

“菲尔莫尔·科拉德。”

“赞成。”哇哦,九千美元。我稍停片刻,得好好看看他。

“亚历山大·德拉蒙德。”

“反对。”意料之中,这讨厌的金丝雀。

“利奥波德·埃尔克斯。”

“赞成!”又平了,四比四。

“奥古斯都·法雷尔。”

“赞成。”

“西奥多·盖恩斯。”

“反对。”

“L.M.欧文。”

“反对。”

“亚瑟·科默斯。”

“反对。”三位都从外地赶来,三位全反对,希望沃尔夫为他的长途电话感到骄傲。

“西德尼·朗。”

“赞成。”

“阿奇波德·莫利森。”

“赞成。”

又平了,七比七,还差一位,但我还没点名,就知道结果了,是乔治·普拉特,塔慕尼的家伙,为了他那四千美元去找克拉默探长。我说:

“乔治·R.普拉特。”

“反对。”

我数了数,以免出错,然后对沃尔夫说:

“七票赞成,八票反对。”

他没看我。他们都开始议论。沃尔夫一早就按铃又要了瓶啤酒,现在他打开瓶盖,倒了一杯,看着泡沫落下,喝了一口。我把标有投票情况的名单放在他面前,他没看,又喝了几口啤酒,像往常一样仔细擦擦嘴,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他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有两三人问他问题或对他说话,他也不理,就那样闭着眼。利奥波德·埃尔克斯走到桌边,站在那儿看着他,一分钟后,又走了回去。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争吵越发激烈。

终于,沃尔夫醒了。他睁开眼,看到又一瓶啤酒摆在面前,是我要的,他打开酒瓶,喝了几口,然后拿起一块镇纸,敲了敲桌子。众人四处看看,接着说。他又敲了敲,渐渐安静下来。

他说:“先生们,请你们务必再耐心些——”

卡伯特自高自大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已投过票。根据备忘录,就这么定了。”

沃尔夫也不客气了。“这次投票是定了,先生,但人类的命运并没有定。如果您想离开我们,当然可以,没有您,我们的人数也够。好的。我想提两个请求。首先,对那投反对票的八个人,请注意听我说,我请你们每一位,所有人——要知道,是每一个人——把你们的决定改为赞成。我有一个特别理由,使我相信你们中有一人会改的。好吗,先生们?我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

他们摇摇头。有一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但大多数都保持沉默,盯着沃尔夫。他的语气有些不同了。他已拿出表,眼睛盯着表盘。一分钟后,他把表放回兜里,抬起头。

他叹了口气。“那我就要提第二个请求了。这次,鲍恩先生,是对您一个人的请求。我请您投赞成票。您当然知道为什么。您会投赞成吗?”

大家都注视着这位股票经纪人,包括我。他再次接受了挑战,但没刚才那么好,几乎是结结巴巴地冲沃尔夫发起反攻,我只能说还算凑合。“当然不。我为什么要改?”他的嘴没合上,似乎觉得该再多说一些,再一想,又觉得不该说。

沃尔夫又叹了口气。“鲍恩先生,您真蠢。先生们,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没早点儿做我现在要做的事。有两点原因:不关我事,我不喜欢介入,还因为我得付出高昂代价。确切地说,我得花一千二百美元,即备忘录规定的鲍恩先生需支付的金额。而且,正如我所说,此事与我无关。如果有人给我足够的钱让我去抓犯罪嫌疑人,我会去做。我是干这行的。我明白有些人愿意免费抓坏蛋特别是杀人犯。我想,他们是觉得有意思,想想我们人类中的各色人等如何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对此就不会惊讶了。我有其它解闷儿的法子,但这个是我脱贫的唯一途径。只要给我足够的钱,我就会穷追不舍,管他是谁。但没人说抓住杀死伯顿大夫的凶手就付我钱。而揭发他,将他绳之以法,我将失去一千二百美元,不过我肯定会拿到更大一笔钱。现在,法雷尔先生,您能否坐另一张椅子?如果您愿意。你,阿奇,去坐法雷尔先生空出来的椅子,鲍恩先生旁边。”

我挪了过去。自从沃尔夫让鲍恩投赞成票,我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鲍恩,而现在,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没人说话。这位股票经纪人起身抗议。就这么旁敲侧击、含沙射影,却不直接指控,一拖再拖,沃尔夫真是把他搞糊涂了。其它人都盯着他,一点儿忙也不肯帮。我想他在考虑是否应该跳起来,开始诅咒一切。我在他旁边坐下,他没看我,他在看沃尔夫。

沃尔夫在拨电话,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尽管拨了三次才找到他要找的人,但终于找到人了。他在打电话,坐在椅子里的众人都纹丝不动。

“克拉默探长?我是尼禄·沃尔夫。对。晚上好,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我有些客人在办公室,现在没时间跟您详加解释。我相信您知道我所下的结论有多大可信度。嗯。您能派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吗——派两位也许比较好——来抓杀害洛林·A.伯顿大夫的凶手?凶手在我这儿。不,不,真的,求您了,以后再解释。当然,证据,没证据怎么确定?那当然好,如果您想亲自过来。当然。”

他把电话挂好,鲍恩跳了起来。他的膝盖在颤抖,两只女人似的小手也在颤抖,我则盯着他的手,以防他突然袭击。他站起来在身后摸枪,我趁机按住他,我的手吓了他一跳。他忘了要对沃尔夫说些什么,转向我,天哪,他竟然挣脱了我的手,踢我的小腿。我站起身,抓住他,把他按回到椅子里,盯着他说:

“如果你再来一次这种亲密举动,我就揍扁了你。”

坐在鲍恩另一边的德拉蒙德走开了,有几人站起来。沃尔夫说:

“请坐,先生们,我恳请你们不要慌乱,没必要。阿奇,请你把鲍恩先生带过来,我希望和他说话时能更好地看清他。如有必要推他过来,请便。”

我站起身,让那股票经纪人起来。他没动,也没抬头,他的手在腿上绞成一个结,脸和脖子变换着各种颜色。我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黄色。我说:“动弹动弹,要不我来帮你。”我听到身后乔治·普拉特的声音:

“你没必要证明你有多厉害。看看这可怜的家伙。”

“是吗?”我没回头,因为我不想让目光离开鲍恩,“是你的小腿挨踢了吗?没跟你说话少插嘴。”

我抓住鲍恩的领子一拽,他乖乖地站了起来。我承认他是挺可怜的。他站了一秒钟,环视四周,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兄弟们,你们明白为什么……如果我现在不……这可笑的……说些什么……”

反正他也说不下去,我把他拽走了。我搬来把椅子,让他坐下,我则坐在沃尔夫的桌边,好面对他。有两三个人起身向我们走过来。沃尔夫转身对着股票经纪人:

“鲍恩先生,在朋友们面前,延长您的难堪,对我没什么乐趣,但我们必须等警察把您带走。刚才您用了‘可笑’一词,我能否借用一下?您是我见过的最可笑的杀人犯。我对您不够了解,因此无从判断是因为您傻到极点,还是因为漫不经心。不管怎样,策划这种风险极大的犯罪,您就像在策划一场无关痛痒的客厅游戏。

“我不仅仅是在嘲笑您,我还要剥夺您最后一线希望和最后一丝勇气,好将您彻底击垮。通过伯顿大夫在您的公司开的账户,您偷走了他一大笔钱。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偷的,等地方检察官核查您的账务时就能水落石出。您意识到伯顿大夫已经发觉被窃,或已怀疑被窃,于是星期六去他家向他求情,不过一旦求情不成,您已准备好备用方案。您和伯顿在他的书房,他中间离开去他妻子的房间问她是否非常喜欢埃斯特尔·鲍恩,愿意为她作出很大牺牲,他妻子说不。伯顿回到书房后,您得到了答复,不过您趁他不在时,已从他的抽屉里拿出自动手枪放进自己的衣兜。既然您是他的密友,恐怕早就知道他在抽屉里搁了把枪。如果您以前不知道,那么一周前的今晚就在这个房间里,您也听到伯顿说保罗·蔡平上次拜访他时,在去门厅见蔡平之前,他先从抽屉里拿了把枪。您想喝一杯吗?”

鲍恩不作答,也不动。迈克·艾尔斯走到桌边倒了一杯黑麦威士忌,走到鲍恩身边递给他,但鲍恩毫不理会。迈克·艾尔斯耸耸肩,自己喝了。沃尔夫接着说:

“您很快就告辞了,六点二十分。没人送您到门厅,或者即便伯顿去了,您出去时按下门边的按钮,门就不会锁上,过一会儿可以再回来。反正您是独自一人在门厅,而伯顿家的人以为您已经走了。您仔细听着,听到没什么动静了,就走到电话机旁。您戴着手套,但为了打电话方便,您把手套放在桌上。电话还没接通,您就听到客厅里有人朝这边走。您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事先想好的藏身处:电灯开关和室内门旁挂着帘子的衣柜。您及时躲到了帘子后面。紧接着,伯顿小姐,这家的女儿,走过去,离开了寓所。

“您意识到您把手套落在了桌上,这可让您犯了难,因为您开枪时需要戴手套以免留下指纹——哦,对了,您没想到电话上也会有指纹吗?要么您就是把指纹擦掉了?没关系。不过您没有立刻冲出去拿手套,被这女儿吓了一跳,您需要点儿时间恢复平静。您等待着,或许还挺庆幸多等了会儿,因为几乎是同时,您听到室内门又响了,脚步声,大门打开的声音。是朵拉?蔡平到了,来给伯顿夫人做头发。

“保罗·蔡平先生星期六下午出去了,挺晚才回来。今天上午,佩里大街二零三楼的接线员在电话里告诉我,蔡平先生

回家前十五到二十分钟,有电话找他。这样看来,您是在六点四十分从藏身处出来,拿了手套,又打了一遍电话,但蔡平家没人接。您回到衣柜,十五分钟后又打了一遍。当然您不知道您打最后一个电话时,就是差五分七点时,蔡平先生恰好刚进入佩里大街二零三楼的大厅。接线员叫住了他,他就在交换台接的电话,因此接线员听到了。显然您模仿伯顿大夫的嗓音还挺像,蔡平先生上当了。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几分钟后,下楼打车去了九十街。

“给蔡平打过电话,您又回到衣柜静候,我想当时您的脉搏加速了吧,还突然需要更多的肾上腺素。事实上,您的肾上腺素都用光了吧。我能想象似乎过了很久蔡平才到,您后来吃惊地发现距您打电话才过了三十五分钟。无论如何,他来了,女佣给他开了门,他坐下。您在衣柜里支着耳朵听他是否背对您坐着。您已戴上手套,右手拿枪,准备行动。您一直支着耳朵,注意听伯顿大夫何时来。您听到他走过客厅的脚步声,当您听到他的手握住门把手时,就立刻开始行动。在此,我得承认,您身手敏捷而精确。您用左臂掀开帘子,手指摸到开关按下,门厅漆黑一片,只有伯顿大夫打开门后,从客厅透过来的昏暗光线。灯一灭,您就从衣柜里跳出来,摸到椅子里的蔡平,将他推倒在地——推倒一个瘸子不难,对吧,鲍恩先生?那时,伯顿大夫己经离这片混乱很近了,您向他开枪时非常近,客厅透过来的光线也足以使您看清他的腹部在哪儿。您扣动扳机,连发四枪,然后把枪扔在地上,关上室内门后就离开了。到了走廊,您跑下楼梯,只有四层,还有一层通往地下室,有一小段走廊通向雇员门。您盘算着即便碰上什么人,也不会有危险,因为显而易见,保罗?蔡平是凶手,人们不会询问房间外的人。

“您看,鲍恩先生,您犯了许多错误,但最愚蠢的莫过于您完全指望保罗·蔡平是明显的凶手,其它错误都源于此。您出去时为什么就不能把灯再打开?为什么您不能等蔡平和伯顿先聊上一两分钟?这不会影响您的计划。另一个不可饶恕的大意之处,就是您把手套落在了桌上。我知道,您非常肯定他们一定会认为蔡平是凶手,所以您觉得别的都不重要。您还不如个新手,真是蠢驴。跟您说,先生,把您揪出来谁的功劳都算不上,更算不上我的。啐!”

沃尔夫突然打住,转身按铃叫弗里茨送啤酒来。刚才鲍恩的手指一会儿卷起来,一会儿放开,现在不动了,紧紧握在一起。他浑身颤抖,就那样坐在椅子里颤抖,什么勇气,什么精明,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就是一堆吓坏了的肉。

利奥波德·埃尔克斯走过来,站在距离鲍恩三英尺的地方,盯着他。我觉得他想把他撕开,看看里面是什么货色。迈克·艾尔斯又拿来一杯酒,不过这回不是给鲍恩的,而是给我。我接过来,把酒喝掉。安德鲁·希巴德走到我的桌边,拿起电话,告诉接线员他家的号码。德拉蒙德正唧唧喳喳地和乔治·普拉特说些什么。尼古拉斯·卡伯特绕过鲍恩的椅子,走到沃尔夫面前对他说,声音不算小,我都听到了:

“我得走了,沃尔夫先生,我有个约会。我想说的是,您没理由不拿鲍恩的一千二百美元,这是合法的。如果您想让我帮您拿到钱,很高兴为您效劳,免费。需要就跟我说。”

那律师可够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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