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六,吃过早饭,我翻了翻植物记录,就去厨房给弗里茨捣乱了。

十一点以前,沃尔夫当然不会下来。这所位于西三十五街的老房子,由褐砂岩建成,沃尔夫在这里已住了二十年,我则陪着他住了七年。房顶的阁楼围以玻璃,分成多个小房间,温度、湿度各不相同,由西奥多·霍斯特曼监管,长椅和架子上,一万株兰花整齐排列。沃尔夫曾对我说这些兰花是他的群妃:木讷无知、价格昂贵、好吃懒做、喜怒无常。这些兰花初来乍到时,颜色姿态各异,沃尔夫使它们日臻完美,然后就送人,一株都没卖过。他的耐心与才智,加上霍斯特曼的忠诚,结出了累累硕果,他的屋顶芳名远播,当然那些仅对楼下办公室感兴趣的人是不知道的。不论阴晴雨雪,不论大事小情,沃尔夫每天都和霍斯特曼在屋顶上待足四小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四点到六点,雷打不动。

这个星期六上午,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弗里茨的好脾气实在让我受不了。十一点,我回到办公室,假装只要肯找或许还有些事可做,但我不太擅长装假。我在想: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客户们,我不是非要什么真正的案子,只要可为之焦虑,可为之行动,还能赚钱,什么老掉牙的案子都行,只要开个张。我甚至可以为您跟踪合唱团女孩儿,或藏在卫生间,等那偷牙膏的家伙,什么行业间谍都可以,什么都……

沃尔夫进来问了声“早安”。邮件没多久就看完了,我已为他昨天看过的两张账单写好支票。他签上字,叹口气,问我银行账户的情况,然后给了我几封短信。我把信打好,出门投进邮筒。回来时,沃尔夫向后靠在安乐椅里,已经在喝第二瓶啤酒了。我好像看到他半闭的眼里有某种神情,心想,至少他没再欣赏那些漂亮的雪花。我坐在桌边,合上打字机。

沃尔夫说:“阿奇,只要耐心等,世上任何事都是可知的。仿佛那种被动获取知识和智能的方式有一个缺陷,就是人生苦短。他坐在那儿听完《序言》第一篇第一节,就去见……就算是某位化学家吧。”

“没错,先生。你是说,我们就在这儿坐着,就能学到很多东西。”

“不是很多,是更多,每个世纪都多学一点儿。”

“也许你行,我不行。我要是再坐两天,就成傻子了,什么都不知道。”

沃尔夫的眼睛微微一亮。“我可不想故弄玄虚,但对你来说,难道这不意味着有所提高吗?”

“当然,”我咕哝了一句,“要不是你曾教导我永远不要再对你说见鬼去,我就要对你说见鬼去。”

“好,”沃尔夫喝了一大口啤酒,擦擦嘴,“你生气了,也许就清醒了。我的开场白是对最近某事的评论。还记得上月吧,你走了十天,干了件极其得不偿失的事,你不在时,有两位年轻人接替了你的工作。”

我点点头,笑了笑。一位是从大都市事务所来的,做沃尔夫的保镖,另一位是米勒公司的速记员。“当然了,两个人干得快。”

“的确。一天,有个男人来这儿让我改变他的命运。不是原话,大意如此。后来发现接受这项任务不太可行……”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活页夹,翻到我想要的那一页。“没错,先生,找到了。我看过两遍。写得有点乱,这位米勒公司的速记员可不怎么样。他拼——”

“他叫希巴德。”

我点点头,扫了一眼打字稿。“安德鲁·希巴德。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讲师。那是十月二十日,星期六,距今正好两周。”

“读一读好吗?”

“Vivavoce?”

“阿奇,”沃尔夫看着我,“你在哪儿学的,在哪儿学会念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是让我把这些东西念出来吗,先生?”

“我不是让你念出来,讨厌,”沃尔夫一饮而尽,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在肚前,“来吧。”

“好的。首先是对希巴德先生的描述。小个儿男人,五十岁左右,尖鼻子,黑眼睛——”

“行了,这些我记得住。”

“是,先生。希巴德先生好像是这样开头的:您好,先生,我的名字是——”

“客套话就算了。”

我往下看。“这段行吗?希巴德先生说:有个朋友建议我来找您,是谁我就不提了。我到这儿来纯粹因为害怕。是恐惧把我赶到了这里。”沃尔夫点点头。我照着打字稿念。

沃尔夫先生:好,给我讲讲。

希巴德先生:您看了我的名片,我就职于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系。既然您是专家,您可能已从我的表情和体态上看出了害怕的烙印,几近恐慌。

沃尔夫先生:我能看出您的忧虑,但无从得知那是慢性的,还是急性的。

希巴德先生:是慢性的。至少正发展成慢性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找您。我无法再承受这种压力了。我的生命受到威胁,不,不是,比那还要糟——我的生命已被剥夺,我承认。

沃尔夫先生:当然,我的生命也被剥夺了!所有人都一样。

希巴德先生:胡说八道。对不起。我不是在讨论原罪。沃尔夫先生,我要死了。有人要杀我。

沃尔夫先生:真的?什么时候?怎么杀?

沃尔夫插道:“阿奇,你可以省掉先生。”

“好的。这个米勒公司的孩子真有教养,一字不漏。肯定有人教过他,对老板要每周四十四小时保持尊敬,差不多吧,酌情而定。好,接下去——”

希巴德:这我可没法告诉您,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些情况我的确知道,但我不能说。我能告诉您的是……嗯……许多年前,我曾伤害过某人,永久性伤害。不是我一人干的,还有别人,但主要责任碰巧在我。至少我这样认为。那是男孩子们的恶作剧……结局很惨。我从未原谅自己。其它相关的人也没原谅过他们自己,至少大部分人都没有。我倒没因此变得神经质,从来没有——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是个心理学家,太专注于别人的神经质,对自己就没工夫了。唉,我们害了那孩子。事实上,我们毁了他。我们当然认为要为此负责,二十五年来,我们中的某些人一直想补偿他。我们也的确付诸行动了——有时候。您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很忙,大部分人都很忙。但我们从未想过扔下这包袱,总有人挑起担子。这不容易,对包——我是说,随着男孩儿长大成人,他变得越发与众不同。听说上大学前,他就已初露才华,当然大学期间也如此——这个,我是亲眼所见,受伤后他更是才华横溢。后来,或许他仍然有才,却变得扭曲了。有一天——

沃尔夫打断了我。“等等。刚才那句,从‘这不容易,对包——’开始,你是说‘包’?”

我找到那句话。“没错,包。不明白。”

“速记员也不明白。接着念。”

希巴德:……

沃尔夫:您和他一直有联系?

希巴德:哦,是的,我们中许多人都和他有联系。有些人和他经常见面,有一两个和他还相当密切。大约在那时,他的潜能似乎浮出了水面。他……嗯……他功成名就。受人瞩目。虽然我确信他心理变态!但我多年来为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因为他似乎真的沉浸在功成名就的喜悦中,至少这种成就对他是种补偿。然而幻想的破灭如晴天霹雳。我们曾有次聚会,期间有人遇害了——死了——当时我们自然而然地都以为是意外,但他——就是我们伤害的那个人——在场。几天后我们每个人都收到了他寄来的邮件,声称那人是他杀的,还说我们都会步那人的后尘。他已登上复仇之舰。

沃尔夫:是这样。心理变态简直是委婉之词了。

希巴德:是呀,我们一筹莫展。

沃尔夫:既然你们证据确凿,报警应该没危险吧。

希巴德:我们没证据。

沃尔夫:邮件呢?

希巴德:打字稿,没签名,又闪烁其词!作为证据,没什么实际用途。他连文风都改了,很聪明。那根本不是他的文风,但我们可是一眼就能看穿。每人一份,当时在场不在场的都有,所有会员。当然——

沃尔夫:会员?

希巴德:说走嘴了。没关系。很多年前,我们几人商量这事时,有人——当然是多愁善感的一位——提议我们自称“赎罪联盟”。这称呼不知怎么就沿袭下来了。后来也就是开玩笑时说说而已。现在我想玩笑就此打住了。我想说的是,我们当然不都住在纽约,大概只有一半的人。但住在旧金山的那位也照样收到了警告。我们住在纽约的几个人一起讨论了这事,还进行了一番调查,见了他,和他谈了谈。他否认寄出过警告,似乎还觉得挺有趣。在他那阴暗的灵魂深处,根本就是漠不关心。

沃尔夫:心理学家也说阴暗的灵魂?

希巴德:我在周末读诗。

沃尔夫:原来如此。然后呢?

希巴德:有段时间平安无事。三个月。然后我们中又有人被杀了。发现时已经死了。警察说是自杀,所有迹象似乎都指向自杀。但两天后,我们都收到了第二份警告,目的相同,显然也出自同一人。这份警告可谓巧舌如簧,辞藻华丽。

沃尔夫:这回,你们当然报警了。

希巴德:为什么说当然?我们还是没证据。

沃尔夫:只是因为你们会去。你们当中总有人会去报警吧。

希巴德:他们去了。我反对,但他们还是去了——

沃尔夫:您为什么反对?

希巴德:我觉得没用。而且……嗯……我不想卷入到报复行动中,或许会以命抵命,而我们曾伤害过这个人……您知道……

沃尔夫:当然。首先,警察可能什么都发现不了;其次,他们可能会发现什么。

希巴德:好了。我不是在论述逻辑题。胡言乱语或许不为理智所容,却可能与冲动相契。

沃尔夫:好,说得漂亮。警察怎么样?

希巴德:一无所获。他彻底把他们愚弄了一把。他跟我说了他们的问题和他的回答。

沃尔夫:您还和他见面?

希巴德:当然,我们是朋友。哦,不错,警察调查了此事!询问了他,也询问了我们所有人,竭尽全力,但最后空手而归。有人,有的会员,雇了私家侦探。两周了,那是十二天前的事。我相信侦探和警察的结果一样。

沃尔夫:是这样。哪家侦探?

希巴德:这无关紧要。关键是出事了。我可以说是出于担忧,或谨慎,或用其它什么词,这种词我知道的多了;我甚至可以用心理学术语来描绘,但简单说就是我怕得要命,受不了了。我想让您救我一命。我想雇您来保护我的性命。

沃尔夫:哦,出什么事了?

希巴德:没什么。只对我有些影响。他来找我,说了些话,没别的。重复他的话没什么好处。说来惭愧,我承认我终于被彻底吓住了。我怕睡觉,怕起床!怕吃饭。我想让您用尽各种方式保证我的安全。我习惯求诸语言,与您理智谈话的必要性在我大脑的某一部分形成了秩序与文雅的表像,但围绕在秩序周围以及为它所掩盖的是切切实实的恐慌。妖魔困扰,却又憧憬天堂,对于人类心理这一非凡现象我已研究多年,科学也好,伪科学也罢。最终我却归结于这唯一且简单的原始忧虑:我怕死怕得要命。那位建议我来找您的朋友说,您集众家之长于一身,还说您只有一个缺陷,她用的不是贪财这个词,我忘了她的原话。我虽不是百万富翁,但除了薪水,还有足够的私产,我也不想讨价还价。

沃尔夫:我总是缺钱,不过那是我的事。我会在这位先生伤害您之前,让他走下复仇之舰。一万美元。

希巴德:让他走下复仇之舰?您做不到。您不了解他。

沃尔夫:他也不了解我。可以安排见一面。

希巴德:我不是说——唉,这可不是见一面就能解决的。您使出浑身解数恐怕也不够。跑题了。我想我没说清楚。别说一万美元,一分钱我都不会付您,若您将他——绳之以法。哈!就说是绳之以法吧。这词儿臭得都长蛆了。无论如何,我不会参与这种事,哪怕要面对死亡。我还没告诉您他的名字。我是不会说的。恐怕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想让您保障我的安全,而不是毁灭他。

沃尔夫:如果保障一个,需要另一个为代价呢?

希巴德:希望不会如此。我要祈祷。我能祈祷吗?不,祈祷已从我的血液中清除了。我当然不会要求您给我一个安全的承诺,但您的经验和才华——我相信凭您的经验和才华,要多少钱都不为过。

沃尔夫:胡说。我的才华为无价之宝,希巴德先生。我想您是要我保障您的安全,防备那人的恶意行径,又不能采取任何暴露或束缚他的措施,对吗?

希巴德:是的,先生,完全正确。我还听说只要您竭尽所能去做某事,任何想要阻止您的企图都是徒劳。

沃尔夫:我没什么能力,我要么是天才,要么什么都不是。在这件事上。我什么都不是。不,希巴德先生,虽然我的确需要钱。如果您坚持做堂·吉诃德、该怎么做呢?

首先,如果有人靠您养活,您需要丰厚的人身保险;其次,耐心地接受现实,死亡是迟早的事。当然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一样。我们与您同病相怜,只不过您现在病得较重。我的建议是不要在预防上耗费时间和金钱。如果他决定杀您,如果他具备普通人的智力——就别提您对他的溢美之词了——您就死定了。杀死同类的方法有那么多!比如做其它日常工作,比如剪枝、打谷、铺床、游泳等方法,太多了。我所见过的那些一般性谋杀,其轻而易举常令我叹为观止。想想看:猎物伸手可及,只要下定决心,拿起武器,我估计一般性谋杀,充其量只需要十到十五秒,而杀死一只苍蝇通常还得八到十分钟。至于慢性中毒,或其它类似死法,死亡所需时间当然会长些,但谋杀行为本身通常非常快。再想想:杀猪的方法不过两三种,杀人的方法却有几百种。如果您的朋友有您所赞赏的一半的才华,又不像普通杀人犯那样墨守成规,那么你们这些会员还没被干掉一半,他可能已经发展出一套形式各异且趣味十足的保留剧目了。也许他还能自创几种。还有,在我看来,您还是有希望的。毕竟,您或许不是下一个,也不是再下一个,或再下下一个;那么或许在此期间,他会算错,或倒霉;或者你们中的哪位会员不像您那么“堂·吉诃德”,没准儿愿意雇我。这样您就得救了。

我抬起头,看着沃尔夫。“太好了,先生,太棒了。这都没套住他,真是怪了。他可够难缠的。也许你说得还不够。真的,你只提到了中毒,你该再说说被勒死、流血而死、被砸扁的头颅和痉孪——”

“继续。”

希巴德:我每周付您五百美元。

沃尔夫:抱歉。目前为止,我的诡辩术已使我相信我在银行里的钱都是挣来的,我挺满意,可不敢让它经受这案子的考验。

希巴德:但……您不会拒绝吧?您怎能拒绝这种事?上帝啊,您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以前没意识到,但您真的是我唯一的希望。

沃尔夫:我就是拒绝了。我可以使那人不伤害您,消除威胁——

希巴德:不!不!

沃尔夫:好吧。给您个小小的建议:如果您申请入一大笔人身保险,当然不能违法诈骗,如有可能,您该作些安排,这样事到临头也不至于看起来像您要自杀。既然您事先不肯采取防备措施,那就要聪明点儿。这只是条很实际的建议,使保险不致作废,以免您的受益人蒙受损失。

希巴德:但……沃尔夫先生……您看……您不能这样做。我来这儿……跟您说这不理智——

沃尔夫打断了我。“好了,阿奇。”

我抬起头。“还有一点儿就完了。”

“我知道,太令人心痛了。我曾经拒绝了五百美元,也许是几千美元;我坚持了自己的立场,听你念我心里难受,难受也没用。别念了。后面也就是希巴德先生语无伦次的抗议和我那令人钦佩的执着。”

“是的,先生,我看过了,”我扫了一眼剩下的几行,“你居然放他走了,真令人吃惊。毕竟——”

沃尔夫手放到桌上,按铃让弗里茨进来,他在椅子里略微一晃,又坐回去。“说实话,阿奇,我有个念头。”

“哦,我料到了。”

“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你知道,要想让我这匹马跑起来,得轻轻拍它一下,这一下还没拍着。你当时不在,回来后,我们也还没讨论这事。奇怪的是,你竟无缘无故地成了旧话重提的因由,仅仅是巧合。”

“我不明白。”

弗里茨拿着啤酒走进来。沃尔夫从抽屉里拿出起子,倒了杯酒,喝了一大口,又靠在椅背上,接着说:“拿证人席上的那人来烦我。我之所以忍受你的坏脾气,是因为快四点了。知道吗,那本书已经送来了。我昨晚看过了。”

“为什么要看?”

“别烦了。我看是因为那是一本书。我已经看完路易斯·阿达米克的《回乡记》,还有阿尔弗雷德·罗斯特的《人性概论》。我喜欢读书。”

“哦,然后呢?”

“有意思的是,保罗·蔡平,证人席上的那位,《魔鬼料理后事》的作者,正是安德鲁·希巴德讲的那个坏蛋——为了多年前的悲惨遭遇而复仇的变态狂人。”

“怎么会是他!”我看了沃尔夫一眼,我知道他有时会编故事练手,“为什么是他?”

沃尔夫略微抬了抬眼皮。“你要让我解释宇宙原理吗?”

“不,先生,再说一遍,你怎么知道是他?”

“不是什么奇思妙想,常规思维而已。你肯定也行。”

“多谢夸奖。”

“应该的。只需说几个细节。希巴德先生说,‘已登上复仇之舰’,这种说法可不常见,但在《魔鬼料理后事》中出现了两次。速记员听错了,希巴德先生没说‘这不容易,对包’,这没法解释。他说的是,‘这不容易,对保罗’。他不想把名字说出去,因此一意识到就打住了。从希巴德先生所说的话来看,那人应该是位作家,比如他提到故意改变文风写那些警告。希巴德先生说五年前,那人开始取得了些补偿性成就。早上,我打了两三个电话。一九二九年,保罗·蔡平出版了成名作;一九三〇年,又一本。而且,蔡平是个瘸子,二十五年前,他在哈佛的一起事故中受伤,原因不明。如果想知道更多……”

“不用了,非常感谢,我明白了。好吧,既然您已知道是谁,那就好办了。为什么会这样?您打算让谁付账?”

沃尔夫的脸颊隐隐现出两道皱纹,我知道他以为他在笑。我说:“不过,想想我们中午吃玉米片和鳀鱼酱,还有十分钟就开饭,也挺开心的。”

“不,阿奇,”皱纹渐渐平了,“我说了我有个‘念头’。也许没用,也许有用。总是你,轻轻拍这一下。幸运的是,我们不用下什么本钱。有几条途径可以一试,但我想……对,给希巴德先生打电话。往哥伦比亚大学打,或打到他家里。”

“好的,先生。你来说?”

“对。在你的线上听,像以前一样做记录。”

我从电话簿里查到号码,打过去。先打到学校,没找到希巴德。我又拨了两三个分机,和四五个人通了话,终于发现他根本不在那儿,而且没人知道他在哪儿。我往他家里打电话,是校区号码,就在学校附近。一个傻乎乎的女人接的电话,差点把我惹恼了。她非要知道我是谁,而她自己什么都说得模棱两可。最后,她似乎终于认定希巴德先生或许不在家。沃尔夫在他的线上听到了最后这次通话。

我回头对他说:“我可以再试一次,或许这回能有个正常人接电话。”

他摇了摇头。“先吃饭。差两分钟一点了。”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心想对玉米片,我可以作一番解构主义评论,特别是配上弗里茨做的酱。正在这时,沃尔夫的“念头”决定不等他,而是自己跑出来了。也算巧合吧,不过无所谓。我打电话时,她一定在拨我们的号码。

电话响了。我重又坐下,拿起话筒。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要找尼禄·沃尔夫。我问她贵姓,她说“伊芙林·希巴德”,我让她稍等,用手捂住话筒。

我对沃尔夫一笑。“是希巴德家的人。”

他扬了扬眉。

“一位叫伊芙林的希巴德家的女人。声音挺年轻,或许是他女儿。接吧。”

他拿起他的话筒,我把我的话筒戴在头上,准备好笔和本。沃尔夫问她有何贵干,我再次认定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他对男人说话和对女人说话的口吻完全一样。他的语气颇多变化,但与性别无关。我一边听着话筒,一边在本上潦草地画着基本上只有我才能看懂的符号。

“我的朋友,萨拉·巴斯托小姐向我推荐了您。您记得她吧,沃尔夫先生,您调查过她父亲的死因。我能马上见您吗?如果可能的话。我现在比德韦尔,五十二街。十五分钟后就能赶到您那儿。”

“对不起,希巴德小姐,我正忙着。您能两点一刻来吗?”

“哦,”一声轻叹,“我以为……我是十分钟前才决定的。沃尔夫先生,这事儿很急。您能不能……”

“您能说说怎么紧急吗?”

“我不想在电话上说——但这太傻了。是关于我叔叔,安德鲁·希巴德,他两周前找过您,您或许还记得。他失踪了。”

“真的,什么时候?”

“星期二晚上。四天前。”

“您没有他的消息?”

“没有,”希巴德家的女人顿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是这样。”我看到沃尔夫抬眼看了看挂钟——一点零四分——又看了看通往饭厅的门,弗里茨正站在门口,准备宣布开饭。“既然已经过了九十个小时,再等一小时也无妨。两点一刻?方便吗?”

“如果您不能……好吧。到时见。”

两个话筒同时挂上,弗里茨像往常一样说道:“午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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