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奥林匹克大会时使用的奥林匹克游泳馆,位于涩谷区的宇田川街,与NHK广播大厦相邻。

夏季,这里作为游泳池对外开放。冬季,主要游泳池便成为滑冰场,辅助游泳场馆便成为温水游泳馆。

从这里去距离最近的国铁原宿车站,只要上一段台阶,经过一段混凝土的走廊就到了。

这段走廊与其称为走廊,不如叫作散步路更为贴切。路边种着花木,而且到处摆放着休息长凳。实际上,这条宽约二十公尺、高度在十二三公尺的混凝土走廊,已成为年轻情侣们散步的地方。

12月19日清晨,两个少年正在这条走廊的下面进行每天的长跑锻炼时,突然发现了一个穿着和服、仰面朝天躺在那里的男子。

那是在种植着许多杜鹃花木的背阴处,一个一般不太容易被人发现,只有偶尔有的少年急着要小便才会去的地方。

这是一个50岁左右的男子,和服的前襟敞开着,前额上粘着和土,木屐散落在五六米之外。

两位少年看到血,吓得变了脸色,一溜烟儿地跑向附近的派出所。

值班的还是昨夜的一位年青警察。起初,他对两位少年的“有个男人死了”的报告还半信半疑,当听说是穿着和服、50岁左右的男人时,突然想起来了。

昨天夜里9点钟左右,一位四十多岁的主妇跑来报告,说她的丈夫出去散步一直未归,希望帮助查找。他还到NHK广播中心和奥林匹克游泳馆一带寻找过,要寻找的人就是最近在电视台、周刊杂志上名噪一时的“第一日本号”的余生者——宫本船长,年龄是54岁,穿着和服出去散步没有回来。

年龄、服装,完全一致。

警察急了,立刻让二少年带路,向现场赶去。

尽管是位年青的警察,但他当时也看出,这位男子已经死亡。警察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液,一只腿跪在尸体旁,抬头向上面望去。

用石子和混凝土堆砌的山崖有十二三米的高度,崖上面就是那条散步路。是不留神跌落掉下来的呢?还是有准备的自杀呢?或者,是被谁推下的呢?警察想来想去,还是下不了结论。

这位警察马上向涩谷警察署作了报告。然后,他拿出记事本,拨响了昨晚宫本船长的妻子留下的公寓电话号码。

涩谷署的警车和宫本浅子几乎同时到达了现场。

浅子精神恍惚地看了看尸体,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向警察署的刑警说确实是自己的丈夫。她的两眼红红的。

通过向浅子询问,刑警了解到宫本健一郎自回国后,一直忧虑烦恼,由此认为自杀的可能性大一些。尸体除前额外,手脚处也有擦伤。可以想象,是否是自杀向下跳时,由于山崖倾斜而碰撞所致。

“昨天夜里你找寻丈夫时,来这里了吗?”

听到刑警的问话,浅子抽泣着说:

“我丈夫总是由这上面的散步路走过,然后从原宿车站穿过,再向明治神官方向走,所以我和值班的巡警只在那些地方寻找了。”

“噢,是这样。对不起,我想问一下,您的丈夫回国之后,有没有接到过恐吓信,或者威胁性的电话?”

“不,没有。相反,接到了许多朋友、熟人鼓励的电话和信。”

这么说,仍旧是由于下属船员至今下落不明,又损失了贵重的石油,作为船长内心受谴责而不能自拔,最终导致自杀。

涩谷警署的刑警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为慎重起见,征得了浅子的同意后,还是决定将尸体送往信浓街的庆应医院进行解剖。

第二天傍晚,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警部补十津川,被科长悄悄地叫来。

十津川有许多绰号,有的人叫他狗獾,有的人喊他狼。叫他狗獾,大概是由于他那滑稽的外形吧:1米63的个头儿,68公斤的体重,即便说奉承话,也不敢恭维他帅气吧,又由于中年发胖,稍稍突起的肚子实在有点像狗獾,因懒得剃而长长的胡子,看上去更像狗獾。因为长得本来就不潇洒,又常常懒得刮胡须,所以看上去要比37岁的实际年龄老一些,称他为狼,显然是由于十津川对案件的态度而产生的。只要有了案子,他会始终咬住不放,很少有中途放弃的情况,实在像一条捕食的狼。而且有一次,那还是他刚刚当上刑警的时候,抓捕杀人犯时,在左手被子弹射穿,右手被紧紧缚住的情况下,他像一只真正的狼一样死死咬住对手不松口。由于那次的原因,他的左手至今还有些不灵活。

十津川走进了科长办公室,冷不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对不起,感冒好像还没好。”

谁知刚刚低下头的一瞬间,又接着一个大喷嚏。

身材魁梧的科长抱歉似地看着十津川。

“今年冬天好像特别冷,要注意啊。”

“谢谢”

“来,坐。”

科长指着椅子说。

十津川掏出手帕擦着鼻涕,今年的感冒很不爱好,真讨厌。

“叫我有什么事情吗?”十津川带着鼻音问道。

“这里确实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情要拜托你来完成。”

科长从衣袋里掏出香烟,但是听到十津川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又把香烟收了起来。

这次,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封信,放在十津川的面前。

“先看看吧。”

“好,我看看。”

十津川收起手帕,拿过信。

白色信封的封皮上,字体流利地写着“警视厅搜查一科科长先生”的字样。信封的背面,没有写信人的姓名。十津川对此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这样的信是司空见惯的。还有像疯子一样的狂热寄信者,每当发生什么事件,他们便声称自己是肇事者,投寄匿名信来。

信封中只有一张便笺。

我要把“第一日本号”的6名余生者全部杀掉。

现在,第一个人已被我杀死在奥林匹克游泳馆附近。其余5人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

你们若要保护他们,可以试试看。

十津川默默地将此信读了二三遍,然后把信笺举到眼前,透过光亮又看了看。

“首先,是否可以问一下读后感?”

科长说道。

十津川再一次把信笺举到空中。

“是一封很有趣儿的信。”

“有趣儿?怎么讲?”

“信封、信笺都没有什么新奇的。流利的笔体是否出于本人之手暂时还是未知数。只是指纹,你发现了吗?”

“没有。从信笺中没有查到指纹,大概是戴着手套写的。”

“我也是这样想。尽管如此,却流露出一种十足的孩子气。从字面来看,一眼就可以看出在同我们挑战。X的署名也格外有一种孩子气。”

“这么说,你认为是淘气的孩子在恶作剧?”

“不,正相反。”

“哦?”

科长满有兴趣地看着十津川。

“想听听你的理由。”

“这张信笺是重新改写的,在信笺上留下了前面一页书写时的压痕,透过亮光依稀可以辨认。嗯,是这样写的,‘剩下的5人,请你们警戒。’他大概认为,前面写的口气比较和缓,警察不会介入,因此又重新改用了挑衅性的语气。真是奇怪的措词,这位X先生一心期待着我们的参与呢。”

“十分有趣的想法。”

“另外一个有趣的地方是邮戳。这封信是从中央邮局寄出的快信,邮戳日期是昨天上午9时30分。关于宫本船长的死一定会在早上的电视新闻中播放的。这样会令人感到,该人在看过新闻之后,匆匆发出此信。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是未知数,很有意思。”

“这才像你的见解。那么,关于宫本船长的死,你是怎么想的?”

对于科长的提问,十津川没有马上回答,他又用手帕擦了擦鼻涕,然后说道:

“涩谷警察署好像已经判断为自杀。从解剖的结果来看,致命伤是头部的跌撞伤,好像无法断定为他杀……”

从十津川的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里,也许可以表明他那叫作狗獾的绰号的由来。

“我不相信你没有一点疑问。”

科长用挖苦的眼神儿看着十津川。十津川的小眼睛一点一点地眯缝起来。

“您这样说让我好为难,因为涩谷警署已经确定了。”

“没关系吗,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认为从尸体的解剖情况来看,从被发现的现场来看,是自杀,是他杀,还不能下结论。有人说,如果自杀,会在散步路上事先脱下木屐的。当然这也许是死者的各自选择不同,怎么说都可以。”

“继续讲下去。”

“我想到的是关于死者宫本船长的心理。由于失去了属下,失去了船,失去了大量石油而自咎,产生自杀的念头是可以认可的。问题是死的地方,我的朋友中也有一个人是船长,他现在还在去美国的航线的货船上。去年,他回到横滨时,我们在一起喝酒。那时不知怎的,话题突然转到了作为船长的责任问题上。他说,如果由于责任想自杀时,还是要死在所喜爱的大海之中。宫本船长也是海上的人,也应该有同样想法吧。”

“唔、唔。”

科长好像很满意地点着头。这是因为,十津川的想法和科长自身的想法是一致的。

十津川的鼻子还是哼嘑哼哧地响着,“今年的感冒好像是病毒性的。”他又带着重重的鼻音接着说:

“宫本船长的经历已在报纸上登载出来了。战争中,他是海军大尉,担任驱逐舰的副舰长。战败后仍旧忘不了海,又进入新日本航线总公司至今。追根寻源他也是大海之子。这样的男子选择了散步路作为自杀的地方,我感到有点不正常。”

“我也有同感。”

科长使劲儿地点着头,然后说道:

“如果是像你我考虑的这样,宫本船长的死因是他杀的话,起因一定是由于‘第一日本号’的沉没,若是这样,这种动机会作用于全部6名余生者。正如这封信中写的那样,他们有可能被一个一个地杀掉。我想要防止这样的事件继续发生。”

“那你是要我来承担这个任务?”

“正是。想请你来办。但是,目前只想让你一个人来办。这是由于‘第一日本号’的余生者的微妙处境。他们被作为英雄对待,而另一方面,由于其他船员的下落不明,珍贵的石油和船只受损,他们也受到批评。在这种时候,若是警察公开地活动在他们周围,不会不引起某种误解的。”

“明白了。”

“我知道这其中的困难,除你之外无人可以胜任了。”

科长吹捧似地说着,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十津川的肩膀。就在这一瞬间,十津川又打了一个更响的喷嚏。

“你今年多大了?”

科长皱着眉,问道。

“37岁。问这个干啥?”

“还是一个人哪!”

“总觉得不会有女人来找我。”

十津川好像没面子似地挠着头。这时候的十津川,倒是一副孩子气。

“这可不行,还是应该早点结婚。搜查一科的一流侦探,一定要使用干净的手柏,你那手帕有点脏了吧。感冒不愈,那是因为你没有媳妇的关系。噢,快把这个药吃了。”

科长从抽屉中喀哧喀哧响地掏出了一个装着药的大纸袋,递给十津川。

“这是我老婆从一个中医医生的亲戚那儿拿来的。我也有点感冒,吃了两次,一下子就好了。就算我让你上一次当,吃了吧。一日三次,感冒准好。”

十津川道了谢,把药装进衣袋,刚要走出房间,身后又传来了科长的声音:

“我老婆爱管闲事儿,我让她帮你找个好媳妇吧。”

十津川在互助会的小卖店里,花100日元买了个白手帕,然后向涩谷区宇田川街的宫本健一郎家的公寓走去。

外边刮着干燥又寒冷的风,风很大,那冷风刺激了十津川的鼻子的粘膜,他一边走着,一边一次又一次地打着喷嚏。

宫本船长的房间里,今天彻夜守灵。

穿着孝服的女儿、女婿也来了。居室里摆着祭坛。解剖之后运回的尸体已入棺,棺木上摆放着宫本船长穿着制服的照片。

十津川坦率地向未亡人浅子作了“我是警察”的介绍之后,说:

“我可以烧一炷香吗?”

“谢谢。”

穿着丧服的浅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十津川弯着腰点着香,然后望着宫本船长的照片。

这是一个身体健壮、短粗膀子的男子。粗重的眉毛令人感到是在显示着他的大胆性格。再仔细看,虽然嘴角挂着微笑,可

目光中带着沉着冷静,是个始终会保持沉稳的人。假如不知道他是船长,看上去也不会是个粗心的人。

“一表人才呀!”

烧过香,十津川用那刚买来的手柏擦着鼻子,又“啊嚏”地打了个喷嚏。

浅子用手指按了按发酸的鼻子,抑制住泪水。

十津川把手帕装进衣袋的时候,一下子碰到了药袋。

“对不起,能给我点水吗?”

他向浅子请求。

“什么?水?”

“我感冒了。我们科长给了药,到吃药时间了。”

“那么,温开水最好吧。”

说着,浅子倒水去了。十津川便向里面的书房走去。

小小的书房,只有四块半“榻榻米”大小,放着一张漂亮的深紫檀色的书桌。书架上,排列着厚厚的书。

浅子捧着志野的茶碗走了进来。

“这个书房经常使用吧?”

十津川接过茶碗,重新环视着书房。

“书房不错啊!”

“是的,丈夫曽说这里是他的小天地。”

“不错,是个小天地。”

十津川点了点头,一口气把药咽了下去,可是,没想到却被那药的苦味儿呛得直咧嘴,这还不如玉子酒(感冒时常喝的一种药酒)好喝呢。

“不要紧吧?”浅子担心地询问,然后又说道:

“您到底有什么事呢?我觉得总不会是单单来为我丈夫烧香的吧。”

“这么说也许有点令人奇怪,但对此事,我仅从个人角度感兴趣。因此,您是否协助我,始终是您的自由。”

“难道,对我丈夫的死因还有疑问吗?涩谷警署的刑警已肯定为自杀了。”

“夫人也这样想吗?”

十津川把茶碗放到桌子上反问道。

“这,还没有考虑别的什么……”

“仅此理由吗?”

十津川这样一问,浅子现出为难的样子。

“我丈夫被救助回国之后,一直好像很烦恼,我想一定是由于船长的职责而烦恼吧。”

“你向丈夫这样讲了吗?”

“我没有直接问过他。因为我明白他所想的。”

浅子很自信地答道。这大概是在长期的夫妇生活中产生的自信吧,十津川这样想。孑然一身的他,老实说,对夫妇间的信任呀、自信等不太明白,但在感到羡慕的同时,也感到一种危险。虽说是夫妻,但终究不是一个人啊。认为对对方的一切都理解,不正是一种危险的误解吗。十津川心里这样想,当然,口中只说了句:

“真令人羡慕啊。”

“我可以打开抽屉看看吗?”

“请吧。”

十津川首先从上面打开了第一个抽屉。

抽屉里有一封用信封装着的辞职报告。

根据本人目前状况……是这样一类措词的辞职报告。若是填上日期,即刻就可以交上去。

“是给公司的辞职书。”

十津川看着浅子说。

“是的。我丈夫写了辞职书后,放在了抽屉里。这是我事前就知道的。”

“噢。”

“我丈夫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我想他一直都在谴责自己对不起公司。”

“是吗。”

十津川又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因为失去了船和下属,受责任感的驱使而写辞职报告是很可能的事情。十津川自己就曾写过几次辞职报告。那是在没抓住凶犯让其逃掉的时候,还有是重要的证人被杀的时候。所以,他很理解写辞职报告的宫本船长的心情。然而,这不等于对此事就没有疑问了。

要是自己,会把辞职报告交了之后再去自杀吧。

再有就是,有辞职报告,却没有遗书,作为自杀者的心理实在有些特别。

十津川又打开了第二个抽屉。这里边都是钢笔、信纸等一类用品,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最下边的第三个抽屉上着锁。

“钥匙在哪里?”

十津川在桌子上找,浅子从旁边伸手递了过来。十津川接过钥匙,打开了最下边的抽屉。

“你丈夫有遗书吗?”

“不,没有。”

一边同浅子交谈,十津川一边翻看着抽屉里边。这里,既没有遗书,也没有一般上着锁所应有的贵重物品。

那个抽屉里,只有十二三本新出版的书。

实在是弄不清原由,十津川歪着头沉思着,一边又把这些书一册一册地摆在桌子上。已经有些扫兴的十津川蓦然紧张起来。

《巴西的历史与现在》

《巴西的观光旅行》

《巴西与日本》

所有的书都与巴西有关。翻看一下书籍的底面,还有一星期前才发行的书。从有些书页还折叠了的现象来看,宫本船长是很专心阋读这些书籍的。另外,书架上还有空余处,为什么偏偏要把与巴西有关的书籍特意放在抽屉里,还要锁上呢?实在有些特别。

“最近,您和您的丈夫谈过有关巴西的事情吗?”

对十津川的问话,浅子想了一下。

“没有。”

“是吗?”

“是的。我丈夫回来之后,没有谈过巴西的事情。”

“在巴西,你们有亲戚或朋友吗?”

“没有。”

“您的丈夫乘船去过巴西吗?”

“两年前,曾作为货船的船长去过巴西。那次大概是执行中央商事的任务。”

“那次航海之后,您的丈夫没有谈到过对巴西感兴趣方面的话吗?”

“关于这个,那是去年的时候,他曾对我说过,等退休之后,两个人一起去巴西一带观光观光。”

“说到退休,新日本航线总公司的退休年龄规定为多大年龄呢?”

“55岁。”

“宫本船长已经54岁了,这么说明年就该退休了吧?”

“是的。”

“退休后,待遇就要改变了吧?”

“听说是不能在海上工作了。大概是以非正式职员的形式做些事务性的工作吧。”

那么,是为了明年退休之后去巴西旅行收集了这些书呢?还是打算交出辞职报告之后去巴西呢?

十津川望着桌子上摆着的12本书直摇头,觉得哪种想法都不太满意,总觉得不太对劲儿,一下子又搞不清楚。

“那么,你能跟我谈谈您的丈夫那天晚上去散步之前的情况吗?”

“那些情况我已经多次向涩谷警署的刑警谈过了。”

“是的,我很理解您不愿意回想这些的心情。对此,我心里也不好受。只请您再谈一次。”

“这个,我懂。”

“那天晚饭后,您的丈夫出去散步了吧?”

十津川掏出记事本问道。

“是的。”

“晚饭时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说什么。我丈夫回国之后,很少开口说话。”

“是这样的,无论多么琐碎的事情也没关系,就按您回想的顺序谈,可以吗?”

“如果说关于自杀方面的苗头,我觉得一点儿也没有。”

“您不要谈这些,只要回忆一下当时的一般情况就可以了。噢,从晚饭的菜肴说起吧。那天的晚饭,都有什么菜呢?”

“介绍这个就行吗?”

浅子的脸上现出一副安心但又有些迷惑的神态,然而谈话也自然起来。

“那天做的是丈夫喜欢吃的汤豆腐,还给他拿了一瓶酒。”

“就这样谈。”

十津川微笑了。

“您的丈夫喜欢喝酒吗?”

“喜欢。可近来,晚饭只喝一二盅。”

“我也喜欢汤豆腐,吃着它喝酒别有滋味。想必是喝得很痛快吧?”

“不,喝了一半他就放下了。”

“真可惜!那么,他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讲呢?不是吗?”

“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丈夫把杯子放下之后,说回来已经一星期了,接着说有话要对我讲。”

“然后呢?”

“然后他说,你也许会吃惊。”

“哦?然后,您的丈夫说了什么呢?”

“这个,他突然又说散步回来再说吧,就像平时那样散步去了。因此,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我丈夫要说什么我是知道的。”

浅子用充满自信的语调说。

“您认为您的丈夫想说什么呢?”

听到十津川的问话,浅子十分肯定地说:

“当然是辞职的事。我丈夫一定是知道只有他们6个人被救之后,引咎自责而打算辞职,但又怕我担心,所以始终没对我说。因为我知道他的抽屉中装着辞职书。”

“这么说,”搜查一科科长点着了手中的香烟,看着十津川,“你是同意未亡人浅子的话了?”

“不,我无法认可她的话。她坚信对死去的丈夫的心理完全了解。近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也许是不无道理的,但遗憾的是,我对此不太理解。”

“你怎样考虑?”

“我认为宫本船长所说的令人吃惊的话,绝不是辞职的事情。从宫本船长把辞职报告放在没上锁的抽屉里这一点来看,向公司辞职这件事情对宫本船长来说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

“那么,你认为宫本船长想要说什么呢?”

“大概,是这个。”

十律川打开包袱皮,将借来的十二册书摊开,放在桌子上。

科长一本一本地看过之后,一副不解的样子。“夫妻二人打算去巴西旅行吗?”

“不是。”

“为什么?”

“如果是观光旅游,不会将这些书专门锁在抽屉中藏起来。所以,我认为这其中有更重要的意义。”

“那么,是移居巴西?”

“我想是这样的。当然,这只是推测。宫本船长也许是打算向公司提出辞职之后,和妻子一起移居巴西。但是,由于浅子生在东京长在东京,没有海外旅行的经历,如果向她说明移居巴西之类的事情,自然会令她吃惊,所以始终难以开口。为了不让妻子看到,他便把收集来的有关巴西的书锁在抽屉里。”

说到此,十津川止住了话语,用手帕擦着鼻涕。真是缠人的感冒!

科长似乎在思考着十津川的话,两眼望着窗外那广阔的夜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

“你的推测也许是对的,但是,我在想,宫本健一郎为什么断然决定要移居巴西呢?”

“从一般性的考虑来说,由于失去了船、下属、石油,出于心理内疚,难以在日本居住下去。”

“但是,你不会这样考虑吧?一定会有不同的看法。”

“是的,我一开口,您就意识到了。”

说着,十津川笑了。

“说说理由。”

“大型船的失事不是第一次,几万吨重的船只沉没也相当多。当然,世界一流的巨型油轮更引人注目。在鹿岛波涛汹涌难以航行的海面一带,大型集装箱船多次沉没,曾引起世人注目。庆幸的是也没有引起海洋污染。而且,船长被救助,下属船员遇难的事倒也不少。尽管如此,船长也不需要负什么责任,这是理所当然的。船长与船共命运的观点已经是陈腐的旧观念了。我想宫本船长也会认识到这一点的。”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移居巴西呢?”

“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一点。”

十津川又“啊嚏”地打了个喷嚏。

“感冒还没好吗?我给你的中药按时吃了吗?”

“吃过了。”

“那么,明天就会好了。”

“但愿如此吧。”

十津川话音刚落,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第二天,十津川来到了位于东京日本桥的新日本航线总公司。

20层的大厦顶上,挺立着10公尺以上的巨大天线。这是为了同本公司所有的在世界海洋中航行的船只进行无线联络的吧。

十津川“噔噔噔”地走上3层,径直来到人事部长办公室。宽敞的房间里,墙壁上贴满了世界地图。陈列架上,摆放着巨型油轮和集装箱船等模型。这里与一般公司的办公室相比,确实有些不同。

人事部长是一位个子高高的潇洒的中年男子。在互致寒喧时,他身上飘散着香水味儿,他下巴颏刮得青虚虚的,这与十津川那懒得剃而长长的胡茬实在是一个鲜明的对照。他那薄薄的嘴唇,似乎就要迸出一连串的外国语。

“宫本船长的良杀,是一个震动。”

人事部长一边递给十津川一支哈瓦那雪茄,一边低声说道。

“谢

谢,感冒没好。”十津川谢绝了雪茄烟,然后好像为了证实自己所说,掏出手帕擦了擦鼻涕。

“宫本船长是怎样一个人呢?实在对不起,提出这样一个笼统的问题。”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的话,是个出色的人。”

“具体一点说呢?”

“关于他,我想您也会知道,可以说是日本海军的幸存者。正因为如此,他的责任感极强。他的自杀,我想也缘于这样强烈的责任感。一方面他感到对不起公司,对不起下落不明的下属们。另一方面,也许是刺伤了他这个海上男子汉的自尊心,因为他具有几十年的闪光经历。”

“可是,6位余生者,多数是高级船员,对此,是否有评论呢?”

对于这个问题,人事部长使劲儿地摇着头。

“根本没有这种事情。在海难事故中,是否得到救助,大概要靠运气吧。况且,对于另外26名船员,并不是完全失去希望。”

“可是,这次印度洋遇难是12月5日,至今已过半月,还有生存的可能性吗?”

“在没有确认死亡之前,我们始终认为他们是活着的。在世界的海难记录中,也有过漂流近两个月的小艇最后得到救助的先例。况且,‘第一日本号’的救生艇上装有20天的食品和水。”

人事部长的嘴上在极力鼓着劲儿,然而他的面部表情,分明浮现着没有指望的神态。也可以说,他的话表达了他的愿望。从作为船舶公司的人事部长的角度来说,大概不能说出已经无望这样的话吧。

“那么,死去的宫本船长好像是明年退休吧?”

十津川两眼望着墙上的地图问道。

对于突然改变内容的问题,人事部长似乎感到惊讶,用手扶了一卞金丝边的眼镜。

“是这样的……”

“退休后,一般做什么工作呢?”

“根据本公司的规定,到了退休年龄必须停止海上工作。但鉴于他停战后一直在本公司工作,尚未考虑他的退职问题。做些事务性的工作吧。”

“如果那样的话,工资就会减少吧?”

“是的。因为海上作业,每次都要发给特别津贴的。”

“大概能相差多少呢?”

“按宫本先生的情况来说,大概是相差10万到15万吧。可是,他只有夫妻二人,我认为生活上根本不成问题的。”

“宫本先生以外的5人的住所,您这里有吧?”

“有的。”

人事部长取出厚厚的职员登记录,交给十津川。十津川刚刚将5人的名字写在记事本上,人事部长从旁插言道:

“船医竹田先生可以不写了吧。”

“为什么?”

“您没有看今天早上的报纸吗?”

“唔,还没看。我是独身,所以早上起来匆匆忙忙自己准备早餐。”

十津川用手挠着头。

“一个人生活,对身体可不好啊!”人事部长开玩笑地说,并把桌子上的晨报推给十津川。

“在社会版里刊载着竹田船医的情况。”

十津川一边道谢,一边打开报纸。

竹田一家前往巴西

12月5日在印度洋上沉没的巨型油轮“第一日本号”上的6名余生者之一——船医竹田良宏先生(50岁),决定全家移居巴西,于昨夜7时20分,乘日航班机,在羽田机场起飞。对于记者提出的移居巴西的动机,竹田先生只笑了笑,没作任何回答。一般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第一日本号”的沉没和引咎自杀的宫本健一郎先生的情况影响。

十津川不禁读出了声音。这不是为船医竹田良宏脱离日本而吃惊,而是为所去之处巴西而惊讶。死去的宫本船长也购买了许多与巴西有关的书籍。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

“那么,竹田船医一定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吧。”

“是的,是昨天寄来的。”

“很清楚,他是寄出辞职报告后,立刻奔赴巴西。”

看到十津川若有所思,人事部长笑了。

“这是由于船医的特殊身份。从我们公司情况来看,正式在职的船医很少,几乎都是在每次出海前聘请的。特别是年轻的医生,对于一个月以上的、封闭式的海上工作更是厌倦,无论如何不想在本公司任职。因此,竹田先生也不是本公司的正式职员。他只要递交一份辞职报告,便可以自由地再到别处去工作了。”

“如果马上要去巴西,手续好办吗?”

“唔,巴西吗,是发展中国家,听说需要具有专业特长的人,像竹田先生这样的医生,我想对他们是有价值的,也会受到优厚的待通吧。”

“如果是海员呢?去巴西的手续好办吗?”

“从世界情况来看,都缺少海员,所以我觉得问题不大,而且日本的船员是出色的。”

“是这样啊。”十津川表示理解地点着头,把竹田船医之外的4个人的住址抄在笔记本上,“还有,能把那下落不明的26名船员的名字告诉我吗?报纸上也许介绍过了,但我想更准确一点。”

“不太理解,为什么警方连这样的事情也要调查?”

“一切为了慎重起见。关于宫本船长的自杀,即使有一点怀疑,也要调查。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那么,给您复印吧。”

人事部长说着,叫来了女秘书。

“实在对不起,如果方便,我想看一看这里的无线电室。可以吗?这里与航行的船只不断进行联络吗?”

“是的。”

“听说‘第一日本号’在即将沉没之前,正与这里进行定时联络,其内容了解吗?”

“当然。都有磁带录音的。”

“一定要让我听一下。”

“可以啊,我带您去。”

人事部长爽快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为十津川带路,向15层的总指挥部走去。

在占了15层总面积的总指挥部里,摆放着巨大的电子计算机、无线电器、电传电脑打字机等等。大大的世界地图上,许多箱形板放置的位置,大概就是这个公司所属的油轮、货船现在所在位置的标识吧。

“现在,我们公司所有的23艘船,活跃在世界的海洋中。”

人事部长自表地向十津川介绍。

“50万吨的巨型油轮‘第一日本号’沉没了,但与它同型的油轮‘第二日本号’正在航线上。”

“是完全相同的船吗?”

“是的,完全相同。现在,在世界上,50万吨的油轮共有五艘在海上运行,我们公司占有2艘。”

“这5艘船都是日本造船厂制造的吗?”

“是呀,是N造船厂建造的。”

“真了不起呀。”

十津川从心底里发出感叹,然后,用手抚摸着房间中摆放着的巨型油轮的精密模型。

“真想登上这油轮看看。”

“‘第二日本号’返港后,我可以为您作向导。”

人事部长微笑着说,又向工作人员吩咐,把录音磁带拿过来。

“我们是一天一次,定时联络。您要听从卡夫吉基地离港后的全部内容吗?”

“不,只要12月5日的就可以了。”

磁带中,传出了宫本船长与这边工作人员的对话声音:

——我是“第一日本号”的宫本,向您作12月5日的定时报告。听见了吗?

(听得很清楚,请开始。)

——现在位置,南纬3度9分,东经75度2分。NE风,风速为2.5米/秒。时速为12海里。现为正常航行。发动机没有异常现象,全体人员也在……

到这里,录音断了。一定是就在此时发生了事故,“第一日本号”后来便燃烧、沉没了。

十津川又让工作人员重新放了一遍录音,然后起身告辞,走出了总指挥部,乘电梯又返回人事部长办公室,正好26名人员的人名名单也复印好了。

离开新日本航线总公司后,十津川看了看手表,距中午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利用这段时间,访问一下4名余生者,也许会了解一点关于巴西的情况,十津川这样想。

这4人当中,只有一级海员佐滕洋介一人住在东京市内。

十津川看了看住址,是中野区,便乘上中央线。找到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在练马区附近,新青梅街再向里走一点的一片新住宅区。

在满是沙土的土地上,排列着刚刚建成正待出售的住宅。在一个角上,一所房屋的门牌上写着“佐藤洋介”的名字。

在只有20坪的狭小土地上,建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即使是外行的十津川,一眼也可以看出这是违反建筑法的。但望着这所最大限度占地的房屋,不知为何竟感受到一种房屋主人拼命努力、敢想敢闯的精神。

十津川用手帕使劲儿擦了擦鼻子,然后按响了门铃。

里边只传来了门铃的响声,却没有回答。

再仔细一看,一层、二层的木板套窗全都紧紧地关着。

没在家吗?

十津川想。又向那巴掌大的庭院张望。这时,背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佐藤先生不在家。”

他回过头来看,原来是一位提着篮子的中年妇女。她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十津川。

“不在家吗?”

十津川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两个多小时之前,和妻子一起开车出去了。”

“是开车出去的吗?”

“是呀,是分期付款买的车。因为没有车库,就停在这附近的停车场上,一个月交5000日元的场地费。”

看来是个爱说话的妇女。

“房屋的贷款还没交完,又买车,真够紧张的。”她连这个也向十津川说了。

“是在两个小时前,开着那辆车,和妻子一起出去的吗?”

“是的。”

“您知道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我正打算向他夫人打听,可车子呼的一下就开走了。”

“您知道汽车的车型吗?”

“是新车,白色的。可什么牌子的我不晓得。”

十津川心中的不安在加重,是一种说不清什么特别理由的不安,蓦然间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袭上心头,并且在不断扩大,然后奇妙地变成不样的预感。

十津川跑到有红色电话的香烟店,抓起电话与警视厅联系。

“一级海员佐藤洋介与妻子乘车出去了。方向不明。”十津川向科长报告。

“你好像很担心?”

科长在电话里问道。

“是很担心。我只知道是白色的新车,赶快帮助我查明车型、车号。”

“可以查明,只是车型、牌号都不知道的话,可是需要些时间啊。”

放下电话,十津川看了看手表,再有几分钟就要到12点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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