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家途中,我试着在飞机上睡一会儿,以避免因搭飞机而恐慌症发作。但是,我的脑海中不断翻腾着西尔维娅·邓纳姆失踪的事情。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将此事告诉吉姆,让他调查西尔维娅的行踪。但是,我知道,除非西尔维娅的亲人报案说她失踪了,否则在法律上他们没有理由去找人。毕竟,她可能只是离开了镇上而已。

走出地铁站又走了六个街区后,我终于看见了我家的大楼,这让我无比开心。我将行李箱拖过大楼入口,觉得全身开始放松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次去找西尔维娅的事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压力。

然后,我注意到鲍勃。他在一个劲儿地向我做手势。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边,指向后方角落里的一名女子。那女子正拿着手机贴在耳边。我还未来得及弄明白鲍勃想告诉我什么,那女子已经转身看到了我。

“萨拉?”她迟疑地说着并关掉手机。我看出鲍勃被女子口中喊出的名字搞糊涂了。

“特雷西!你来啦!”我惊讶地回应道。

鲍勃看了看我,然后又看向她,一脸的震惊显露无遗。我在这栋大楼里住了六年,除了我父母、心理医生和吉姆·麦科迪,从来没有过其他任何访客。此时站在大厅里的,是位身材娇小的女子。她一副朋克摇滚乐歌手打扮,染着黑发,还挑染了桃红色发条,身上穿着钉扣皮夹克,下面是黑色紧身裤和黑色绑带靴,身上有文身,脸上全是钉环,但我知道她是谁。

十年来第一次见到特雷西,立即令我回忆起了一切。我不得不倚靠在墙边寻找支撑。各种画面从我脑海中闪过——特雷西蜷缩在角落里,从痛苦中复原时的眼神;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我们相互鼓励,自娱自乐时,特雷西无声大笑时的眼神。那时,我们的交谈是走向真实世界的唯一救生索,我们只能相互依靠,以避免自己丧失心智。最后一幅画面,也是我想到特雷西时经常出现的画面,是当她发现我所做的事情之后的愤怒眼神。

此时,在她那讳莫如深的凝视中,是否也隐藏了愤怒?我猜想,她一定也挣扎在自己的回忆中。我们就这样站在光亮的大厅里,在明媚的五月天,数百万人全然不知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在发生。我在脑中思索着,在这一相同时刻,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同样重要的重逢正在上演?但是,还有比眼前的重逢更重要的吗?

“萨拉。”特雷西终于再次开口说话。她眯着眼,我看不出她的眼神。

我走上前去,拉近与特雷西的距离,但又不是太近,以免被鲍勃听到。然后,我悄悄地说:“卡罗琳,我现在叫卡罗琳。”

特雷西耸耸肩,把手机扔回包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们可以上楼了吗?”她说着将脑袋往电梯的方向偏了一下。

我可以感觉到,鲍勃正朝我左边靠过来,准备上前来保护我。显然,他认定来者不善,已经从接待台后面走出来,准备应战。

“没事的,鲍勃,她是……一位老朋友。”我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几个字。我没去看,但可以感觉到特雷西皱着眉头。我十分不情愿地带着她朝电梯走去。原本我希望找个公共场所见面的,可惜事与愿违。鲍勃回到岗位上,但我看得出他颇为不安,我也是。

我和特雷西默默地站在电梯里,听着老旧的电梯叮当作响地升到十一楼。然后,特雷西以极小的声音说:“我把它们带来了。”起初我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我很清楚特雷西指的是什么,心中突然一阵疼痛,懊悔当初要求她带来。

进了我的公寓后,特雷西四处走了走,看了看每样东西。至于她是否喜欢屋里的陈设,我没看出来。她微微一笑,将她的包放到我的咖啡桌上。

“这是不是太过了?”她笑着说。然后,她的语气柔和下来,补了一句,“真的很不错,萨拉,这里……能让人的心灵平静下来。”说话期间,她没有看我。

我站着将我去俄勒冈州找西尔维娅的事扼要地重述了一遍,只字未提这是我数年来第一次出门,也省略掉了我永远不再回那个州的誓言。

对于我的话,特雷西和往常一样泰然自若地听着。显然,她觉得我对西尔维娅失踪的事太小题大做了。

“她可能出去旅游了。”我一说完,她便表示,“倘若你真觉得她失踪了,不是应该直接报警吗?”

“我想,对于我的调查直觉,我还不是很有信心。”我答道。

特雷西听后笑了笑。

我们走到饭厅,将各自的信件按日期顺序摆在桌上。每封信上的邮戳都只隔了几天。我拿出两本空白笔记本和全新的三棱钢珠笔。然后,我们两人坐下来,仔细研读信的内容。

一开始,这些海量的黑字在简朴、洁白的公寓里打旋,弄得我晕头转向。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并本能地想到过去的祷文——唯有思考能拯救我们。

我在笔记本上画出两栏分块,我们各自一块,然后我们开始将信中的影射信息分类。我在特雷西的名字下方用詹妮弗以前常在其他笔记本上使用的字体仔细地写下:新奥尔良、服装、湖。特雷西瞥了纸页一眼,又迅速扭过头去。我想,“湖”这个字肯定勾起了她某些痛苦的回忆。

我小心地翻阅着特雷西的信件,对于可能的发现,既害怕又期待。最后,我看到了一段明显影射詹妮弗和我的内容:“车祸与淹没,快速地淹没在数字的海洋。”我在自己的名字下仔细地写下“车祸”和“数字的海洋”。当然,这两者是指害死詹妮弗母亲的那场车祸和我们以前写的那些日记。在我们被囚禁期间,杰克轻而易举地查清了我们的很多事情。

我们对着信件研读了快一个小时,直到我们两个的名字下写满了两页的内容。最后,特雷西向后仰起身,叹了口气。她看着我,她这次眼神里没有威吓。

“这些信息毫无意义。没错,信里确实是在写我们,他很喜欢通过对我们的深入了解来折磨我们。看来,为了寻刺激,杰克在狱中花了很多时间来回顾往昔。不过就解释价值来看,我只能给它打零分。”

“这是个谜语。”我说,“有点像字谜。我知道我们一定能解开,只要我们用上逻辑推理,只要我们将这些具有影射含义的字词整理出来,只要我们——”

“——运用数学?”特雷西泄气地打断我说,“你以为那样真的能帮助我们吗?你以为生活中的一切都能分门别类,然后全部弄明白吗?你以为全宇宙都是按照某种内在的逻辑组织而成,只要凭借全面的统计分析,我们就能够解决某种哲学上的运算法则吗?萨拉,生活不是那样过下去的。我原以为你已经了解到这点。如果三年的地牢生活没能教会你这点,那么我敢说,什么都教不会你了。瞧瞧杰克对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们的脑袋才是谜语,而不是这些信件。他用好几年的时间来把我们搞糊涂。你以为现在你能克服这个问题,用你十几岁时用过的方法来解码某种隐藏的信息?你还以为信中用隐显墨水写了什么暗语吧?”说到这里,她起身冲进厨房,我随即跟了上去。

她一个一个地打开我的橱柜,直到找到她要的东西。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拿出一盒麦片,然后开始撕开盒子。

“你在干什么?”我想她已经完全疯了,便往后退开,脑子里迅速计算着跑到门口,打开所有门锁并逃进电梯要花的时间。

“我在找解码环,萨拉,我在找一个能帮助我们解开这个谜题的秘密武器。”

她肯定看出了我警戒的眼神,因为她一边看着我,一边将盒子放在厨房台面上,然后坐下,缓缓地深呼吸了三口气,用双手捂住脸,用指尖按摩头皮。她把手放下来后,用平静的眼神回望着我,并以坚定的语气说:“这些信不能由我们来研读,把它们随那张图表一起寄给麦科迪吧。让他请探员去调查。他们有先进的技术、方法和策略,我们只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回忆,我们越往里钻,心就越会被它们扭曲。”

我站在她身旁,凝视着她身后厨房地板上的一小块污渍。那种污渍怎么也除不掉,除非将整间厨房重新改造。

特雷西坐直身体,望着我,沮丧地说:“我承认,你让我燃起了一线希望,但这是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我要走了……我把杂志交给了副主编打理,我最好还是回去处理接下来的问题。”她慢慢地站起来,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同时再次环视房间,“你知道吗?屋子全布置成这样的白色,其实很沉闷。”

“等一下,等一下。”有那么一刻,我内心里正常人的本能几乎跳跃出来,我抬起手想去拉她。但是,当我想到要碰到她的皮肤时,我又像被火灼到一样把手缩了回来。我希望特雷西留下来,但对任何事情的希望都不是十分迫切。

“等一会儿——你的杂志,你的作品。杰克叫我们研读‘教义’,会不会是你的杂志,你的作品呢?或者他指的是《圣经》?”

特雷西继续收拾东西,没坐下来,不过她单膝跪在椅子上靠了一分钟,拿着笔记本的手在空中停住。我等待着,已充分做好她会对我置之不理、夺门而去的心理准备。

“不是指我的作品。”她缓缓地思索道,“他提到的每件事都发生在过去,在以前……是以前,呃,你懂的。我认为‘教义’也不是指的《圣经》——他皈依宗教明显就是虚假之举。他是想告诉我们其他什么事。如果是他自己的‘教义’呢?别忘了,他是个教授。如果他说的是他自己的学术作品呢?与他在大学里的课程有关呢?”

特雷西又坐了下来,深入考虑这个想法,“事实上,这点很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其实与信件毫无关系。”她尖锐地说,“不过,我很好奇有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探索过。如果你和我都相信他是在拿他的心理学理论对我们进行实验,那就说得通了。毕竟我们曾经就像中世纪学者的普通白老鼠。”

我感到希望之火重新点燃,这个点子也许能让我们采取一些具体的措施。就在那一刻,我感觉到希望重新在我心里翻腾起来,我知道我没有回头路,我必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才能歇息下来,我必须去做。

我接着特雷西的思路说:“如果我们要回到杰克就职的大学,就需要克里斯汀的帮助。她曾是他系里的学生,她可以帮我们引路。”

特雷西大笑道:“说得轻巧,克里斯汀才不会想和我们牵扯上任何关系呢。她一点边都不想沾上。几年前,她就切断了与我们的联系。我甚至认为,就算找她问几句,都是不可能的。”

“可以,我们可以的。”我想起麦科迪无意间透露过的话。

“怎么做?”

“我知道她的小孩读哪所学校。”

特雷西感兴趣地抬起头来,她的希望现在也重新燃烧起来了。

“今天是星期四。”我看看时钟,“再过一个小时,学校就放学了。”

“呃,那么我们去家长接送区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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