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西的故事是在那几年里慢慢地一点点浮现出来的。我将那些小片段拼凑起来,其中大多是特雷西在地窖中感到心情格外低落无助的时候透露出来的。绝大多数时候,她都竭力将自己与我们隔离开来。我想,她的脑海是她逃避杰克和我们的一片私密领域。特雷西无比担心她透露给我们的丝毫信息会被当作杰克控制她心智的工具。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智谋战争。

杰克总是利用詹妮弗来对付我,因此他并不需要依赖我对过往的记忆,至少在詹妮弗还活着时不需要。因此,我当时并不明白特雷西的风险有多高,也不明白将过去的生活妥帖封藏对于她有多重要。

我在被囚禁的最后几个月里,犯了一个让我付出惨痛代价的错误。然而,我们毕竟在一起相处过很长时间,对她以前在外面的生活不可能一无所知。

特雷西出生于新奥尔良,她的母亲生她时还是个十八岁的高中辍学生,而且还吸食海洛因,受尽了吸毒的所有痛苦与恐惧。她们母女俩曾住在艾利笙广场上克里奥耳式联建房一楼的脏乱公寓里。公寓看起来就像一个剥落的蛋糕,一个在工作台上放置过长时间的蛋糕。形形色色的男人在公寓里进进出出。

特雷西五岁时,弟弟本在公寓里出生。待在角落里的特雷西目睹了弟弟的出生过程。她看到妈妈生产时吸了一大口海洛因,毒品的麻醉效果非常强烈,连本的头出来时,她也没有动一动。孩子能存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儿童保护处的人将世界的这个小角落完全遗忘就更是奇迹。显然,新奥尔良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还有很多混乱问题等待处理。经过简短草率的面谈后,社工便扔下这一家人离开了。

多年来,弟弟是特雷西在家中唯一的感情寄托。她曾倾尽所有力量来维持姐弟俩的生活。母亲被毒品折磨得憔悴不堪,很少吃东西,对他们几乎不闻不问。家中可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肯定不够喂养两个孩子。于是,特雷西跑到新奥尔良的街头,打算构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在任何其他城市,这也许无法做到,但是在新奥尔良,另类的生活方式具有一种全新的意义。

特雷西渐渐融入了街头卖艺的文化世界中,同一群为了生计而辍学的中学生和期望被发掘的街头艺人混在一起。他们为满大街的游客表演节目,以求糊口。特雷西和本成为艺人中的吉祥小孤儿;相应的,艺人会保护他们免受城市夜生活的恐惧侵扰。

特雷西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她学会了十八般武艺——魔术、杂耍和特技。此外,她在讲故事方面也颇有天赋。她的早熟吸引了不少游客和街头表演者。其他艺人还在法语区的一条后巷特别为特雷西搭建了一个台子。她会站在台上,为台下聚集的观众朗诵诗歌或讲故事。有时候,在观众散去时,特雷西会无意间听到某人的妻子说,他们应该打电话给某人,叫某人来收养她。特雷西以前老是幻想某个富有的游客会爱上她和她的弟弟,然后帮助姐弟俩脱离这痛苦而拮据的生活。

有时候,他们彻夜待在法语区,本睡在小巷中一堆破旧的脏毯子上,但始终保持在特雷西的视线中。特雷西看着那些拖着沉重的脚步归家的醉鬼,还有接完客漫步回来的妓女。那些女人她大都认识。黎明前夕,这座城市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在那时,特雷西才会抱起睡眼惺忪的本,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他们脏污的公寓。他们的母亲从来不过问他们的事情。

特雷西很少去上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逃避责任的官员和不堪重负的儿童保护服务处社工一样,也嫌麻烦放弃她了。但是,特雷西像疯子一样热爱读书。她总说自己是个自学成才的人,我也从未见过比她更完美的自学例子。波旁街上一间二手书店的老板会借书给特雷西看,条件是她看完要及时归还。她什么书都看,从《简·爱》到《陌生人》,再到《物种起源》。她在城市的人行道上消磨漫长的时光,周围的吵嚷和气味都被她抛之脑后。

特雷西和本靠一天卖艺得到的铜板勉强过活,他们还会捡游客扔掉的带馅煎饼充饥,或者等街角的异装癖酒吧结束营业后,去讨要剩菜剩饭。特雷西性格十分坚强,而且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有了一点余钱后,她甚至还会给她母亲一些,至少这样可以让她保持安静,不来烦他们姐弟俩。

特雷西进入青少年时期后,她的街头伙伴慢慢变成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一群哥特式打扮的野孩子。他们喜欢身穿黑衣,将头发染成暗红、紫色或黑色,脖子上挂着有粗重首饰的黑色皮圈,指头上戴着镶着血红色假宝石的戒指,穿孔的耳朵上垂着镀银骷髅或十字架。讽刺的是,特雷西最喜欢的是埃及象征永生的T形十字章。

有些孩子开始染上毒瘾。因为母亲的痛苦遭遇,特雷西没去沾染那东西。她会喝点酒,惹点小麻烦,但不至于使她被关进监狱而无法保护弟弟。

那时候,本已经开始上台表演,而且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杂技演员。他与法语区的一位老前辈成了朋友,老前辈向他传授技艺。有时,本能挣到整整十块钱。然后,他们就去酒吧点一大盘炸薯条和两杯半品脱的啤酒。那时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可惜的是,新奥尔良的酒吧龙蛇混杂,异性恋、同性恋、变性人,舞蹈、鞭笞、虐待游戏,五花八门,花样繁多。我想,处在特雷西异常的生活轨道上,她无可避免地渐渐会倾向于这座城市更为黑暗的一面,也就是观光巴士避开的那些部分。特雷西最喜欢去的酒吧没有招牌,只有一扇黑门,时常能听到九寸钉、TKK和LordsofAcid等乐队的工业音乐从里面传出来,门边的黑墙随着音乐的律动而振动着。

拉开大门上生锈的铰链,门嘎吱嘎吱地打开后,里面是像黑洞一样的穴屋,缕缕烟雾向外飘入夜空。那些身上有各种疤痕的保镖都认识特雷西,会开门让她进去。

后来,特雷西坦白,她太天真了,当时并不明白这种生活会通向何方。她只知道,自己的生活有种私密性,让她有归属感。在这座城市穿梭的有钱的观光客与他们毫无关系。这里是个帝国,每晚在她脑海中敲击的愤怒音乐几乎是她对母亲和这个世界的愤怒的完美写照。特雷西觉得,这是一个强大的帝国,帝国的力量在她的血管中流动,比任何毒品的力量都更强大。

特雷西在这种灯红酒绿的环境里混了四年。当她罕有地提及那段生活时,我几乎生出嫉妒之意。所有嬉皮士和怪咖都齐聚在新奥尔良这座圣堂里,它是一个边缘人享有特权的地方。这些人一起在大街上谋生,住在破旧的出租屋和公寓里。所有人都挂着色彩艳丽的围巾、廉价的珠宝和肮脏的亮片吊袜带,无论什么打扮,都可以被这个怪异的群体所接受。

在这个群体中,大家摒弃了对年龄、外表、性别和喜好的一切偏见。这是一个离经叛道者的大熔炉,性、毒品和偶尔发生的暴力事件只是其中的一些小碎片。这些碎片帮助他们度过被误解、被利用和遭到迫害时所经历的心灵伤痛,让他们仍能保持心底正直的人性光辉。在那个地下世界的幻影中,可以将世俗的批判暂时抛开一小时、一年,甚至永世。与此同时,在薄纱、蕾丝和皮革等奇装异服的褶皱下,偶尔还能绽放出一丝自尊,甚至是骄傲。

后来,特雷西发生了一件事,让她一蹶不振。那几年,她一直没向我们谈论过那件事。在地窖里,我们称之为“大灾难”,这样她便不用吐露那件事的细节。除杰克·德伯以外,那是她遭受过的最悲惨的事情。

“大灾难”之后,特雷西的母亲再次失踪,也许是永远地消失了。母亲失踪三个星期后,特雷西便认定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盘算着将母亲失踪的事实向安全局隐瞒一阵子,趁这段时间在支票上伪造母亲的签名,弄些存款。

特雷西更深地沉溺在灯红酒绿的夜总会里,命运悲惨,无依无靠,对这个世界充满厌恶。聪明伶俐的她很清楚自己的人生漫无方向,喝酒也毫无帮助。那晚,酒吧里有个陌生人给了特雷西一剂海洛因。就在那晚,她在黑暗中给自己注射了一剂,之后双手颤抖起来,心中充满恐惧和希望。也许,这就是一切的答案——脱离痛苦的捷径,哪怕片刻也好。

特雷西看过很多人注射海洛因,非常清楚操作过程。她拿起皮带缠紧一只手臂。针头轻松地便找到了她的血管,像命中注定般顺利地刺了进去。毒品注入后,她的脸上立即露出一副陶醉享受的表情,毒品就像黎明之际扫过城市大街的清风一般,带走了她所有的痛苦。在那一刻,特雷西觉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母亲,并怀疑自己对人生的看法是否错了。

特雷西跌跌撞撞地走出夜总会,走进漆黑的巷子里,独自享受着嗑药带来的快乐。那是个炎炎夏夜,厚重的空气像一堵墙,迎面撞在特雷西身上。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沁出来,滴到她的胸口,然后钻进她那廉价的皮革紧身胸衣里。她靠着垃圾箱,滑坐在成千上万堕落者丢弃的物品上——用过的避孕套、烟盒、撕烂的内衣、生锈的链子节等。但是,即使沉浸在飘飘欲仙的感觉当中,仍有某种东西令她眼中忍不住涌满泪水,让她想到发生的一切。她哭了起来,从内心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哭号,直到渐渐失去最后一丝意识。

特雷西醒来时,大概是好几天之后了,不过她自己完全不清楚。她躺在地窖里冰冷的石地板上,周围全是她的呕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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