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是我!”

一只脏乎乎的手捂在了铁铲的嘴上。铁铲条件反射般去咬那手,那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狗屁东西,是我呀!”

暗暗的天光下,现出一张尖下巴的脏脸,长头发像个鬼似的。铁铲全身顿时软了下去:“怎么是你,山羊。你不是跟六合他们去郑州了么?”

山羊、六合都是铁铲进城后认识的,还有飞机、五魁、巴基斯坦等人,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野孩子。除了铁铲,那几位都进过收容所。

这是一些“传奇”人物,身世遭遇都挺可怜。

“我不敢继续跟他们混了,中途溜了回来。我觉得他们已经没救了。我不能跟着学坏。”

山羊从铁铲的身上爬下来,坐在地上。他用袖口抹了抹鼻子,于是那脏脸更脏了。这家伙长着一对山羊那样的,又傻又不老实的眼睛。铁铲不只一次听他自吹数学很不错,他不大相信。

“铁铲,我老巢去找你你不在。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听说了么,今天下午松林公园杀人了!就是你提到过的那个人,那个黄六指!”

铁铲刚刚放松的身体再次僵硬了,这恐怕就是条件反射吧,他现在最怕“六指”这两个字。

“他……被杀了?”

“对,被彻底弄死了。那个鬼!铁铲,你的仇报了!真是解气!”

铁铲也坐起来,把头夹在两腿之间。他说不出话,或者说他不知道如何说,这样的场面很不好应付。

“喂,你不高兴吗?”山羊搡了他一下,“你怎么不说话,拐卖你妹妹的坏蛋完啦!嘿,你发什么抖呀!”

铁铲抬起头,道:“他完了,我妹妹小虾到哪里去找?我不是也完了么?”

可能这句话非常合乎常理,山羊便丝毫没有引起别的察觉,他拉起铁铲,替他拍拍身上的土:“走吧,回去说话。我忘了你还要依靠那坏蛋找妹妹!”

两个人朝着他们的老巢走去。这时候大约已经很晚了,四周万籁无声。他们像两只很渺小的蚂蚁那样行走在世界上,十分的孤独无助。

山羊似乎也是被什么人拐卖的,而后似乎又被抛弃了,这一点连山羊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他就是歌里唱的那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他说他活得很自在。

铁铲就是因为这身世才肯和山羊接近的。六合、飞机那样的人他不会理的,那几个家伙年龄大一些,早就是流氓了。彻底的流氓!

“什么人把他杀死的?”铁铲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太关心事情的“进展”了。

山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东西,骂了一句,掰了一半递给铁铲。原来是一块压扁的红薯。两个人呼呼地大吃。

山羊说:“这我可不知道,警察怎么会跟我讲。但是我看见警车了,几个警察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是一块白布单子,恐怕下边就是那个黄六指的死尸了!”

“警车开走了?”

“嗯,呼啸着开走了。还有一些老警留在那里,他们要搜寻凶手留下的痕迹哩。不会错,肯定要搜寻的!”

铁铲的心颤抖了,没有再问。

“等一等,我冲一泡尿。”山羊停了下来。

在见到胡伯的那天晚上,胡伯要挽留他住下来。那个叫青萍的女孩子更是积极地抱来一床被子,这一切让铁铲感动得鼻子发酸。

但是他最终没有住下。一来他不习惯住在生人家。二来他觉得老巢自在,横着睡竖着睡自由。还有第三,就是胡伯对小关说的——这孩子对外人不信任。

也许是这样的,但当时铁铲并没有更多地思考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他所以要走,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要回老巢见山羊。

他们在一起混了许多天,直到铁铲灰心地宣布要走了,山羊居然恋恋不舍地想哭。山羊是这群野孩子当中对他最热心的一个。他说过:“我已经肯定找不到父母了,所以我一定帮你找到妹妹!”

铁铲的走而复归使山羊非常惊奇。山羊朝其他几个家伙大呼小叫:“嗨,铁铲这鬼东西又回来啦!你们看这不是铁铲吗!”

其他几位对山羊的惊讶反应平平,六合甚至哼了一声:“山羊,铁铲又不是你爸!你怎么像见了爸似的!”

五魁和巴基斯坦同声说:“那是因为他缺少爸!”

自然是一通力量悬殊的殴斗,野孩子们三句话说不和就会动手,自然是不记仇的。山羊被六合打了一通,拉着铁铲出了工棚。

“嗨,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决定回家了么?”铁铲告诉他“事情有了转机”,而后把意外找到黄六指的情景讲给了山羊:“就是这样,我按照那个老奶奶指点一下子就找到了铜锣街的胡伯,黄六指就住在那条街上!”

山羊双手合在一起,向拜佛似地对着夜空拜了几拜:“铁铲,你一定能找到你妹妹,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听说过这个成语吧!你要转运啦!”

铁铲想告诉他,那不是成语,那是两句古诗。但是这已经非常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下一步的行动。

事实上那天晚上他已经把大体情况讲给了胡伯,两个人也分析了好几遍。胡伯当时自然不会肯定那黄六指就是拐卖小虾的人贩子,但他告诉铁铲:许多人都风传黄六指干过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拐卖儿童!”山羊听完他的述说,眼睛都瞪大了。

“那个胡伯就是这么说的,但是……胡伯也是听说。”

“咱们今天晚上就去找黄六指,马上去!”山羊当时比铁铲还急不可耐,就仿佛被拐卖的是他妹妹。

铁铲咬着嘴唇,强压住内心的冲动。其实他真的恨不能马上去找黄六指要人,但是他忍住了。胡伯说:这种事情需要暗中调查,要寻找证据。否则没有用处!因为小虾毕竟已经卖掉了,不像一件东西那样藏在身边。所以,寻找黄六指贩卖人口的证据是唯一的办法。

胡伯至少叮嘱了他十遍:不要打草惊蛇!

“山羊,你帮我想一想,咱们怎么才能不打草惊蛇地进行!”

“我们一起想。”山羊朝工棚理努努嘴,“人多力量大!”

铁铲马上摇头:“不,我不喜欢六合那些人。他们是流氓!”

山羊像大人那样叹了一口气:“唉,他们过去都挺好的,都不是流氓。算了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帮你调查好了。我比不上大侦探也是个小侦探!”

这时六合的声音从工棚里传了出来:“狗日的山羊,你不打算去郑州啦!”

铁铲一愣:“哦,山羊,你们要去郑州?”

山羊点点头:“嗯,星期五出发,走铁路。乘客车走,不像你似的扒货车。不过我可以帮你侦察三天!”铁铲当时有一些遗憾。三天,能搞出结果么?

山羊撒了一泡好长的尿,然后两个人就低语着朝工棚走。天暗,深一脚浅一脚的。山羊说他半路就溜回来了,他不敢继续跟随六合那几个家伙。说他们在一个小火车站偷了一个菜贩子的一车包心菜,转手卖给了另一个菜贩子,眨眼就弄了一大把钱。

“这些人完了!”山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手电,因为工棚就在眼前,“迟早他们要犯法的,我和他们不能同流合污。铁铲你知道我基本是好人!”这倒是事实,铁铲嗯了一声。

山羊用手电晃了晃他们的老巢,钻了进去。而后一跃,整个身子便放平在了草堆上。

“啊,还是‘家’好呀!”山羊非常舒服地抒发着,而后他的口气忽然神秘起来,“铁铲,我回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说了你也许不信,我觉得找你妹妹有希望了!我发现了致命的线索!”铁铲禁不住哦了一声。

他们两个缩在充满土腥的草堆上,尽可能把身体靠紧些避寒。工棚四面透风,头顶上错落的石棉瓦上露着夜空。

“你……发现线索了?”铁铲声音颤抖得快说不出话来了。山羊用手心捂住手电筒,电光在他手背上透出一块红通通的圆,然后他灭了手电:“真的铁铲,我觉得这个线索很重要。铁铲,你还记得黄六指房门把手上的那串钮扣么?”

“钮扣……”铁铲喃喃自语。

“咳呀,你怎么忘了!”山羊欠起身子,“我第二次跟你去,我们两个摸到雕花门前的时候……”哦,铁铲猛地想起来了——是有一串钮扣!

山羊原计划帮他三天的,可实际上只帮了一天。第一天他们去铜锣街侦察黄六指,中间冒出个搞电脑的给搅了。后来听胡伯说那人姓贾。第三天六合叫上山羊提前去郑州了,所以他只是第二天那一次帮铁铲作了些事情。

第二天这一次,铁铲是违背了胡伯的嘱咐的。第一天的行动胡伯见到了山羊,胡伯让他离开山羊这种人,并警告说这种“无恶不做”的野孩子十分危险。

铁铲没听胡伯的,所以说第二天他违背了胡伯的嘱咐。仔细想来,第一天那次的失败,除了冒出个姓贾的以外,更直接的原因是由于胡伯的干涉。

事情是这样的——第一天一早他就约着山羊来到了铜锣街。这是一个微微有些雾气的早上。能听见各种声音,视觉上却是迷迷蒙蒙的。铁铲按照头一个晚上胡伯的指点,带着山羊来到了铜锣街南头的第三条巷口。黄六指就住在这条巷子里。

“你看山羊,那里真的有一棵树!”铁铲朝巷子里指点着,“看,歪脖子树!”

山羊点头,又用力抽动着鼻翼闻着哪里飘来的香牛肉味:“我看见了,你不是说那树上挂着个灰布扎成的小人么?小人看不清?”

第三条巷、歪脖子树,还有树上挂着的灰布扎成的小人……这些情况都是胡伯提供的。胡伯让铁铲不要冒实,怎么侦察尽可能听他安排。铁铲不想更多地牵连成年人,因为成年人干事情总是谨慎得要命,他宁愿山羊这样的人帮忙。

“我去看一看。”山羊朝他比了个意思不明的手势,便灵敏地闪进了巷子。不一会儿他溜了回来,手里多出个灰布扎成的小人。

“你看铁铲,就是他!”

铁铲看见了一个样子古怪的布人,是用线扎成的,一点也不美。

“谁让你把它弄来的!”铁铲有些紧张,“你这不是自我大暴露么!”

山羊噢了一声,迅速地把小布人挂了回去。幸好,这两去两回没有被人发现。

他们离开那巷口,找了个不起眼的饭铺子吃了些东西。而后等雾散了才开始行动。

应该说,铁铲一点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远不如山羊内行。山羊说分开侦察目标小,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地从那巷子走了几个来回。不知为什么,找到“六指裁缝”了,铁铲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再笨也明白,面对面冲进去要人是没有用的,可他没有“可行”的方法。

好在这样的巷子来往的人极少,没有谁注意他们。

正走间,忽听乒乓一声,临街的两扇窗户被推开了,两个孩子抬头看去,首先看见一张脸探了出来。那是一张瘦白瘦白的脸,“镶”在两扇雕花的窗户中间。铁铲浑身的血一下子便凝固了。

没错,就是他——六指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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