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在柯地被曹沫劫持,表面看起来是大大地丢了次人,吃了大亏,可是实际上,却把齐桓公重承诺讲信用的名声传播出去了。不仅东方的鲁国对齐桓公心服口服,卫国、曹国这两个中原诸侯也向齐桓公投诚了。曹国和陈国还答应派出军队跟着齐桓公一起去讨伐不听从王命(当然主要是不听从齐桓公的命令)的宋国。

前面我们讲过郑庄公为了收服宋国,费了不少的力气,最后还是因为宋国发生内乱,亲郑派上台,郑庄公才彻底制伏了这个老古董国家。宋国人虽然是亡国之后,但是性格倔犟,从来不肯轻易服输。面对这样一个诸侯国,齐桓公也不敢掉以轻心,命令管仲带领一支部队先出发,去和曹、陈两国的军队会合,作为前锋。而齐桓公则亲自率领主力部队,随后开进,约定到宋都睢阳附近之后,大军合为一处,攻打宋国。

管仲得到命令之后,不敢耽搁,马上率领部队出征。刚刚离开齐国没有多远,就遇到了一个奇人。

这个人叫宁戚,是卫国的野人(关于“野人”的定义,前面已经讲过,不再赘述)。他看到管仲的军队过来了,就牵着一头牛在军队周围晃悠。管仲见到这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可是见到军队却一点也不怕,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就派个小官去给宁戚送些好吃好喝的。

宁戚也不客气,拿过来就吃,吃完了一抹嘴,对管仲派来的人说:“我想见见你们的仲父。”

来人当然不能答应,开玩笑呢,仲父率军出征,重任在身,怎么能等着见你呢?人家的车早已经开到前面去了。宁戚倒也潇洒,就对这个小官说:“我有一句话,你替我告诉管仲:‘浩浩白水。’没了。”说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往地上一坐,谁也不理了。小官追上管仲的车,告诉管仲说:“仲父,那个乡巴佬让我跟您说:‘浩浩白水’,还说让您去见他,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管仲闻听,也是一愣,这“浩浩白水”是什么意思?现在自己公务在身,哪有闲工夫去猜谜语!

猛然间,管仲想起了一首诗:“浩浩白水,鲦鲦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原来如此!管仲恍然大悟,立刻让手下人去把宁戚请过来。

原来,宁戚是借《白水》这首诗,来表达自己出仕的心愿。这首诗的意思就是说,别看我现在隐居在乡间,那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因为没有遇到识货的明主。要是真有慧眼识英才的看上我了,我干吗还隐居啊?

管仲和宁戚一聊,才发现这个野人还真不是个简单人物,说起天下大事来头头是道,极有见识。这样的人才可不能错过,一定要推荐给国君,重用才行。

于是管仲就留下一封信给宁戚,告诉他说:“这封信是我写给齐侯的推荐信,您就在这里等着,用不了几天齐侯的大队人马就赶到了。到时候您把信交给齐侯,他一定会重用您的。”宁戚就把管仲的信收下了。

管仲还要按期和曹、陈两国的军队去会合,所以也就不多耽搁,留下宁戚,大军继续前进。宁戚就在老地方等着齐桓公的大队人马。

没过几天,齐桓公果然带着大军来到了。宁戚还是穿着一身破烂衣裳,牵着一头牛在齐桓公的军队旁边晃悠。等齐桓公的车驾走近了,宁戚就敲着牛角唱歌:

“南山灿,白石烂,中有鲤鱼长尺半。生不逢尧与舜禅,短褐单衣才至轩。从昏饮牛至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齐桓公一听,怎么在这荒郊野外还有人在讽刺时政啊?就让人把宁戚给叫过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宁戚老老实实回答道:“小人名叫宁戚,是卫国野人。”

齐桓公琢磨了一下,好像当代名人当中没有一个叫宁戚的,就问道:“你一个山野村夫,怎么敢讽刺时政啊?”宁戚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我哪里讽刺时政了?”齐桓公说:“当今天子圣明,我又身为霸主率领诸侯侍奉天子,天下诸侯和睦融洽如一家,百姓安居乐业。就算是尧舜之时,也不过如此吧?你说什么‘生不逢尧与舜禅’,还说‘长夜漫漫何时旦’,尧舜那时候什么样,你见过吗?这不是讽刺时政又是什么?”宁戚听了齐桓公的话,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齐桓公很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宁戚不紧不慢地说:“我笑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说别的,就你说的身为霸主率领诸侯,就够我笑的了。你前些日子在北杏召集诸侯开会,到会的可有一半?就这样还敢自比尧舜?我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是也听人说过,尧舜之时,天子贤明,没有私心,尧让位给舜,舜又让位给禹,所以天下人不仅服从他们,而且人人都有谦让之心。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就是这个国君之位,还是你杀了自己的哥哥得来的,你还有什么资格说大话?”

这一下可把齐桓公的火气彻底激上来了,他勃然大怒,向左右的武士喊道:“把这个臭放牛的给我拖出去砍了!”

武士们把宁戚五花大绑,架起来就往外拉,宁戚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大声喊道:“当年夏桀无道,杀了直臣关龙逢;商纣王无道,杀了比干。今天你又杀了我,我可以和两位先贤比肩了!”

齐桓公已经怒不可遏了,恨不得亲手杀了宁戚。可是,他身边的大夫隰朋还是很清醒的。隰朋拦住齐桓公,劝他说:“这个人虽然狂妄,但是句句引经据典,看来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您不妨把他叫回来好好谈谈。”

齐桓公一想,也对,有本事的人一般都挺狂的。于是他就让武士把宁戚又拖回来,亲手给宁戚松绑,赔着笑脸说:“刚才不过是试探一下先生的胆量,多有冒犯。我看先生谈吐不凡,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宁戚这才把管仲给他留下的信掏出来,递给齐桓公。齐桓公展信观瞧,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差点就错杀了一个能人啊。他问宁戚:“您既然有仲父的推荐信,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呢?也省得咱们闹这么大的误会。”

宁戚笑笑说:“我要是早就拿出来,不就显得我没本事,只靠管仲的推荐吗?再者,我也想看看君侯您的气量如何。假如您是喜欢臣下阿謀奉承的君主,那我宁死也不会拿出管仲的信的。”

齐桓公大喜,当下就要拜宁戚为大夫。左右有不服气的,就悄悄向齐桓公进言:“宁戚说他是卫国人,这个地方离卫国不远,不如咱们先派人到卫国去打探一下,假如这个宁戚真是个贤者,咱们再封他为大夫也不为晚啊。”

齐桓公说:“我看得出来宁戚这个人极为清高,不拘小节,恐怕没少得罪人。我们派人去寻访,万一打听出他的一些小错,弄得大家都不痛快,有什么用呢?”

就这样,宁戚被齐桓公封为大夫,和管仲一同辅佐朝政。

齐桓公白捡了宁戚这个人才,非常高兴,就继续向宋国进发。进入宋国边境,曹、陈两国的军队早已在此等候。周僖王还派大夫单伯带着一支军队来凑热闹,虽然人数不多,可是象征意义却很重要。

几支部队合为一处,齐桓公就和单伯、曹侯、陈侯一起商量攻打宋国的事情。这时候,宁戚站出来了。他冲齐桓公一拱手,说:“国君,依我看,收拾宋国不需要动刀动枪。我们是奉王命而来,宋公应该知道这当中的利害关系。我愿意只身前往宋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宋公来向您认错。”

齐桓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传令暂缓攻打宋国,命宁戚作为使者,去睢阳面见宋桓公。

话说这宋桓公御说,自从去年参加北杏会盟中途逃走以后,心里也不是太安稳,知道齐桓公早晚会找他算账,所以每天都和大臣们一起商量应对办法。这一天听说齐侯派使者宁戚过来了,就问主政大夫戴叔皮:“宁戚是个什么人?”

戴叔皮说:“宁戚本是卫国的野人,前几天才刚被齐侯封为大夫,这次过来肯定是当说客的。”

宋桓公问:“那我应该怎么对待他呢?”

戴叔皮说:“您把他叫进来后,不要以礼相待,听他都说些什么。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的,我就拉您的腰带,您就让武士们把他抓住砍了。”

我们看很多古典文学作品中,对待说客都是作这种准备,但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那么这一次如何呢?宋桓公把宁戚叫进来,进来以后,宁戚向宋桓公行礼,宋桓公根本就不理宁戚。宁戚仰天长叹:“唉!宋国就要完蛋喽。”宋桓公听着新鲜,就问宁戚:“我宋国乃堂堂公爵,是诸侯的首领,怎么会亡国呢?”故事进展到这儿,基本走向就算定下来了。做说客的就怕你不说话,只要宋桓公开口说话,就等于上钩了,那戴叔皮之前的布置也就算白费了。宁戚就问宋桓公:“您觉得自己地位高,那么比起周公旦来如何?”宋桓公说:“周公旦是圣人啊,我当然比不了了。”宁戚笑着说:“是啊,当年周公旦辅政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四夷宾服。就算这样,周公旦听说有贤者来拜访,还要‘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这是关于周公旦的典故,是说周公旦在辅政期间,为招揽天下人才,洗一次澡、吃一顿饭要停下来三次,就是怕因自己接待迟缓而失去了人才)’。现如今天下混乱,您又是亡国之后,靠着前面的国君非正常死亡才轮到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学习周公旦礼贤下士,还唯恐人家不来呢,您可倒好,对待贤者居然这么不讲礼貌,光守着一个公爵的爵位有什么用?不亡国还等什么呢?”

宋桓公听宁戚说的句句在理,慌忙走下宝座,向宁戚行礼道:“我刚刚当上国君,不懂规矩,还请您见谅。”戴叔皮一看,坏了,宋桓公中了宁戚的圈套,就急忙暗中拉扯宋桓公的腰带。宋桓公也不理他,只顾着问宁戚:“寡人想听听先生的教诲。”

宁戚一看宋桓公上套了,心中暗喜,说:“齐侯奉天子名义,在北杏召开会盟,就是为了确定您的国君之位。可是您却在中途就回国了,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如今齐侯又奉天子命令,率领诸侯联军来讨伐您,战端一开,您就是抗拒王师的罪过。这样看来,这一仗,您还有胜算吗?”

宋桓公一想,自己在北杏会盟时,做得是有点不地道。人家召集会盟是为了自己,可是自己却开了半截会就跑了,这说出去,到哪儿都是自己没理。于是宋桓公问宁戚:“那先生您说我应该怎么做呢?”

宁戚说:“不如派出使者,向齐侯求和。这样做也是上尊天子、下结盟主之举。”

宋桓公有些担心地说:“我在北杏已经得罪了齐侯,我怕他不会原谅我啊。”

宁戚笑道:“您不必担心,齐侯一向宽宏大量,不计旧恶。齐侯担任诸侯霸主,也是为了尊奉王室、抗拒夷狄入侵,而并不是有什么私心。前些时候,齐侯和鲁国在柯地会盟,被鲁国大夫曹沫劫持,而事后齐侯依然如约归还了鲁国的土地。对待鲁国尚且如此,何况宋国本来也是齐国的盟友,齐侯又怎么能为难您呢?”

宋桓公这才如释重负,说:“那好,我这就派人去向齐侯谢罪。”

宋国的使者带着黄金白玉等礼物,去向齐桓公请罪。齐桓公则把这些东西都交给单伯,让他转交周天子。单伯一个劲夸齐桓公会办事。

这一年(公元前680年)冬天,宋桓公又亲自来到鄄地,与齐桓公、卫惠公、郑厉公举行会盟,表示承认齐桓公的霸主地位。与会的还有周天子的代表单伯。

就这样,凭着宁戚的一张巧嘴,齐桓公兵不血刃就收服了宋国,这手段比起当年的郑庄公来可是高明多了。宁戚也因此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靠嘴使敌国屈服的能人,堪称“春秋第一名嘴”。这个“第一”主要说的是时间早,而不是成就大。以后会有一些比宁戚更能耍贫的人登场。当然,耍贫这种事情,也很难明确分出个高低上下。

宋桓公呢,则成了一个成功说客的牺牲品。看来要对付说客,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开口说话,只要他一开口,你就拦不住他了,事先做什么布置都没有用。《三国演义》中周瑜对付蒋干的办法,才堪称对付说客的典范。

来年(公元前679年)春天,齐、宋、陈、卫、郑等几个诸侯在鄄地又重新开会,将齐桓公的霸主地位确定下来。至此,中原地区几个有影响力的诸侯,如宋、卫、郑、鲁、陈、蔡、曹诸国,都已经承认齐桓公的霸主地位。所以史书上一般都记载:“齐桓公始霸”,意思就是说,鄄地会盟才是齐桓公开始称霸的标志。相比之下,北杏会盟只是一次不太成功的尝试罢了。从鄄地会盟开始,齐桓公才成为名副其实的诸侯霸主。

那个被齐桓公和管仲在野外捡到的名嘴宁戚,无疑是齐桓公的大功臣。可惜的是,今天我们了解他的故事,只能通过一些野史传说了。作为正史的《国语》中,只是记载了宁戚的名字,他的具体事迹已经很难去考证了。不过,即使是传说,宁戚的故事也将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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