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宋国政变的结束,郑庄公最主要的一个敌人已经服软,在今天河南省的地盘上,郑国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老大了。就在郑庄公志得意满之际,洛邑那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又觉得不舒服了。

自从公元前712年周桓王强迫郑国交换土地那件事以来,郑庄公就再也没有去天子那里朝觐过。公元前711年,郑庄公赔上一块上好的玉璧,请求和鲁国更换土地。郑国想用祊地的土地,换取鲁国在许国边境附近的土地。鲁桓公刚刚即位,政治经验不足,觉得交换土地自己还能赚下一块玉,这买卖合适,就答应下来了。要是他脑子不那么简单,就应该想想当年鲁隐公在位的时候,郑国也曾经要求交换土地,可是鲁隐公没有答应,难道是鲁隐公傻了?

祊地,是周天子祭祀泰山的汤沐邑,也就是说,天子只要到泰山去祭祀,一切相应费用都由这个地方来出。郑庄公把这个地方换给鲁国,那意思就是对周桓王说,以后你再来泰山玩攀岩,老子不伺候了。

周桓王也没给郑庄公好脸色,干脆就把郑庄公的权力全部收回,任命虢公林父为上卿,总揽朝政。虢公林父就是虢公忌父的儿子。从此以后,郑伯再也不是王室的卿士了。

双方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激化矛盾。这次周桓王是彻底发了飙,周公黑肩再也劝不住他了。公元前707年,暴怒之中的周桓王,终于暴走,对天下发布公告,谴责郑伯长期不来朝觐,屡次盗用天子名义,还藐视天子,实乃罪在不赦。现在天子要大起六师,讨伐郑国。同时命令天下诸侯起兵勤王,跟着天子去打郑国。

但是非常遗憾的是,周桓王想象的一呼而天下应的局面并没有出现,把桓王气得一阵阵心肝乱颤。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年是我们大周给你们分封的土地,现在你们居然不思回报,还与那叛逆的郑寤生串通一气。我现在是没工夫,等我收拾完寤生,腾出手来就挨个教训你们。

光是说狠话当然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桓王只好派出使者到各国去催。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也只有陈国、蔡国和卫国响应号召,举兵勤王。蔡卫两国是挨过郑国打的,向来与郑国有仇。陈国本来是郑国的盟友,也是被郑庄公打服了的。可是在公元前707年,陈桓公死后,陈国发生内乱,陈桓公的弟弟杀了国君的法定继承人,自己继位了。新君还没挨过郑庄公的打,又要在国内树立威望,所以就把前任国君对郑的友好政策给倒过来了,想跟在天子后面捞点好处。于是,一支由周天子率领的联军就这样组建起来了。

周桓王还算是满意,他不满意也没有办法了。就把大军分为三个部分:中军由桓王自己率领,主要是周王室的直属部队;虢公林父统帅右军,右军主要由蔡卫两国的军队组成;周公黑肩统帅左军,左军主要由陈国军队组成。

在这里需要让故事暂停一下,详细地说说春秋时期的战争模式。前面说过,春秋时期的战争,多数还是遵循军礼的约束,打仗都是摆开阵势正面对决。在会战之中,战争双方都要把自己的兵力分为三个部分,也就是中间和两翼。名称上,有的国家叫上、中、下三军,有的国家叫做左、中、右三军。中军是主力部队,一般全军统帅都会亲自指挥中军,中军自然也就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左右两军主要起保护两翼、辅助中军作战的任务。

战国以后,这种作战方式就逐渐消亡了,但是其影响力却一直存在。比如,我们经常说“三军将士”、“三军上下”,“三军”指代的都是全部作战部队,就是来源于这个传统。当然,现在我们说的“三军”,很多时候又指的是陆海空三个军种,这是时代变化赋予传统词汇以新的含义了。

这里还牵涉到另一文化知识。按照《周礼》记载,周代的军队编制是: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算一算,一军就是12500人。各诸侯国,大国有三军,中国两军,小国一军。而天子作为天下共主,直接拥有六军的部队。

这里的“军”,作为一级军队编制,和上一段中提到的左军、中军等,还不是一个概念。我们遍观春秋历史,会发现,每一次会战,交战双方无论兵力多少,都会分成三军,这当然不是说每一次作战,交战双方都出动三支12500人的部队。即使你的军队只有一万多人,也就是一个军的编制,到了战场上,也一样要分成三军。所以说,作为军队编制的“军”,与战场上“三军”的“军”,要区别开来。战场上的“三军”,指的是三个方阵,而作为编制的一个“军”,则是由12500人组成的一个团体。

实际上,《周礼》的记载也不一定都靠得住,这本书名义上是周公旦所作,但实际上大概是战国后期的人写成的。如果我们考察一些更可靠的史料,比如一些出土器物铭文什么的,就会发现,西周至春秋早期的军队,最大编制可能只是到“师”这一级。在周平王东迁以前,周天子的军队分为在“宗周(也就是原来的首都镐京附近区域)”的六个师和在“成周(洛邑及其附近地区)”的八个师,满打满算也就是35000人,与《周礼》记载的天子有六军,共75000人的规模相差甚远。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一直到春秋早期,战争的规模还没有多大,参战的兵力其实是非常有限的。

好啦,可以返回来说说郑国的情况了。郑庄公得知天子亲自来征讨自己,还真有点不知所措。自己前两年东征西讨,都是打着天子旗号,现在天子来打自己了,这仗该不该打?打了,就是抗拒王师,自己就成了诸侯的众矢之的。

何况天子带着四国军队,声势浩大,打了未必能赢。可是不打,那就得自己认栽,任凭天子发落。这如何是好?

大夫祭足有说:“要不,咱们请罪去吧。这对抗王师,说出去可不好听啊。”

郑庄公一想到自己祖孙三代为王室出生入死,最后却落得天子发兵讨伐,就觉得心理委屈得不得了。同时也对周桓王恨得牙根直痒,你天子有什么了不起,天子就能随便欺负人?“天子夺了我的卿位,还带兵来打我,把我们祖孙三代为王室立下的功勋全忘了。要是我服软了,恐怕连爵位都得被天子收回去,这个仗,恐怕还是要打。”

其实祭足也知道,以郑庄公的脾气,哪能服软呢?别说你是天子,就是天父,郑庄公也敢打。他这样一说,也不过是把郑庄公的火气勾上来,好定下作战的决心。现在既然投降请罪这条路不能走,那就安下心来想想这仗该怎么打吧。

公子子元说:“既然要打,咱们就分析一下敌情。蔡卫两国虽然与我们有仇,但是早就被我们打怕了,所以只要我们显示出强势的一面,这两国军队不难被打败。而陈国本是我们的盟友,现在国内刚闹完内乱,人心不稳。而且以我们以前的经验来看,陈国军队的战斗力实在不值一提。我看不如先击溃左军的陈国部队,再打击由蔡卫两国组成的右军,然后集中兵力进攻天子的中军,就能把他们全解决掉。”

郑庄公说:“说得好,柿子先拣软的捏,就这么办。”

大夫高渠弥又说:“即使如此,王室大军毕竟声势浩大,而我们则是孤军奋战。咱们还得想个万全之策。我觉得,以前我们的步兵和战车之间,实际是没有什么配合的,战车排成一排,步兵排成一个方阵,谁也照顾不了谁。现在咱们不如重新编排一下阵形,把战车摆在前面,步兵分散布置在车的后面,弥补战车之间的空隙,这样就能充分发挥战车的冲击力和步兵的灵活性了。这样的阵势,就好像水中的鱼群一样灵活,所以我把它叫做‘鱼丽之阵’。”

郑庄公闻听此言,非常高兴,拍拍高渠弥的肩膀:“很好很好,就要敢于创新才行。咱们就摆这么个鱼丽之阵,跟天子打上一仗!”

于是郑国的军队也分成了三个方阵,右边方阵由大夫曼伯担任主将,主攻天子左军的陈国军队;祭足担任左边方阵的主将,主攻天子右军的蔡卫军队;郑庄公亲自担任中军主将,大夫高渠弥、原繁等人辅佐,对付天子的中军主力部队。

周桓王听说郑伯不仅不来谢罪,居然还敢起兵对抗王师,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大军一路前进,到达,遇上了郑国的军队。

为了方便表述,我们把两军的态势用简单的图示表示出来:

从这样的一个态势图中,我们看到,周天子的军队,是把战斗力最强的中军放在最前面,左右两军布置稍稍靠后。这就是我们常听说的所谓“雁形阵”,有点像大雁展开了翅膀的样子。这样的阵势比较正统,有利于以主力进行正面突破。

王军方面:

王军前进方向郑军前进方向左矩(左边方阵)右矩(右边方阵)

统帅:祭足统帅:曼伯中矩(中间方阵)统帅:郑庄公辅佐:高渠弥、原繁等郑军方面:

而郑军则把战斗力较强的中矩(即中间方阵,也就相当于中军)稍微靠后布置,而把左右两军布置得比较靠前。这样做的目的是,避免双方力量最强的中军过早相遇,而是利用王军两翼比较薄弱的特点,先以自己的两翼击溃王军两翼,然后再集中力量对付周天子的中军。

周桓王的军队就像是一个大箭头,想要一举刺向郑庄公。而郑庄公的军队则像一个大网兜,等着周天子的军队钻进来再一网打尽。所以也有人说所谓的“鱼丽之阵”,就是指这种像网兜一样的阵形,“鱼丽”就是渔网的意思。这种说法也可以作为参考。

公元前707年、周桓王十三年,注定将因这场葛之战而变得不平凡。这一年夏天,震惊天下的周郑大战爆发了。

在葛,郑庄公看着对面气势汹汹的王室大军,心里有点打鼓。为了鼓舞士气,他命令手下人举起那面代表他的大旗“蝥弧”,想以此振奋人心。祭足赶紧劝阻:“打宋国许国这样不遵王命的国家,打这面大旗可以振奋士气。可现在我们是抗拒王命的一方,再举这面大旗不是搞笑吗?上面那‘奉天讨罪’的大字是忽悠谁的?”

郑庄公这才意识到,自己拉大旗作虎皮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次完全要靠自己了,即使是齐鲁等盟友,也帮不上忙。笑话,谁没事想担上对抗天子的罪名?能不帮着天子来打你就算够意思了。

郑庄公把心一横,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怕打仗吗?

其实,周天子那边心里也没底。周桓王本以为自己王军一到,必然是所向披靡,郑伯还不乖乖过来负荆请罪(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呢,咱就不严加考证了)?所以根本就没有作什么详细的战前部署。谁想这个郑伯不是个吃素的,居然真的敢抗拒王师,这也让周桓王觉得有点被动:怎么着哥们儿,你还真想打一仗啊?不过,他还是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相信自己的王师是无敌于天下的,区区郑伯算得了什么?

战争爆发了。郑庄公亲自站在中军的战车上,命令两边的方阵,看到中军大旗招展,就击鼓进军。

正在向前推进的王军,看到郑国中军突然飘起一面大旗,紧接着就是震天动地的鼓声。周桓王正准备和郑军的中军正面来个硬碰硬,谁料郑军的两翼猛地向前杀出,而中军却岿然不动。

曼伯带领的郑国右军方阵,如虎入羊群一般,杀入王左军。左军的陈国军队,本来就无心作战,一看勇猛无比的郑国士兵首先冲着他们杀过来了,一下子就给吓蒙了,胡乱地挥舞了几下兵器,就扭头逃跑,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周公黑肩站在指挥车上尽力约束部队,可是所谓兵败如山倒,他哪里约束得住!只好收拢身边的士兵,向周桓王的中军靠拢。

左军溃散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右军。王右军的蔡卫两国军队,本就是郑国的手下败将,这一看到左军已经溃败,心里的恐惧感又增加了一层。祭足率领郑国左军方阵不断地攻击王军的阵脚,蔡卫两国军队很快就支撑不住了,纷纷败逃。虢公林父想尽办法阻止部队崩溃,无奈蔡卫两军已经被郑军吓破了胆,怎么也约束不住。没办法,虢公林父也只能带着残兵败将向中军靠拢。

到这个时候,周天子的中军才和郑国的中军交上火。而郑国的左右两军,已经击溃了王军两翼,并从左右两个方向合围过来了。

周桓王一看大事不好,自己的中军有被合围的危险。这个天子也不是草包,还是很懂打仗的门道的。于是急忙收拢军队,将进攻态势改为边防御边后撤的态势。桓王也是很有血性的一个人,为防止撤退变成溃散,他亲自带兵断后。王军看到天子都在浴血奋战,斗志也都上来了,他们护住周桓王死战不退,局面一时呈胶着状态。

郑中军有一个大夫叫祝聃,眼睛很尖,估计放到现在也是2.0以上的视力,一眼就看到了周桓王的麾盖。祝聃也是年轻气盛,再加上有一手玩弓箭的好功夫,就一箭奔着麾盖射去。

周桓王正在那指挥作战呢,冷不防觉得肩头一沉,接着就是钻心的疼痛感一

股脑儿地袭来。低头一看,这是哪个浑蛋,居然把箭射到天子的肩膀上了?好在有盔甲保护,伤得不算太重。他忍住疼痛,继续指挥战斗,可是王军士兵们刚才那股热情,被浇灭了不少。

此时虢公林父和周公黑肩已经靠拢过来,掩护住桓王。周公黑肩说:“大王,郑军攻势凶猛,您还是快撤吧。”周桓王没办法,只有掉转车头,在虢公林父和周公黑肩掩护之下,向后撤退。

祝聃兴奋得很,驾车就要追上去,后面的郑军士兵也都跃跃欲试。郑庄公赶紧拦住了祝聃,并鸣金收兵。祝聃很不理解:“怎么鸣金了?您要是让我追上去,我一定能生擒周天子!”

郑庄公敲着祝聃的脑袋,说:“你这个愣头青,怎么不动脑筋呢?一般人逼急了都会跟你玩命的,何况那是天子,不是你们手底下的小兵,说抓就抓。再说咱们一个诸侯,把天子抓回来算怎么回事?不能打不能碰,还得请回家里供着,咱们可不找这个麻烦。”

郑军也主动撤退,和王军脱离了接触。双方隔开一个安全距离,各自扎下营寨。

晚上,郑庄公还派祭足去周天子的营帐中慰问天子。据记载好像周桓王对祭足还挺客气,谈得挺融洽。有时候我们真得佩服咱们中国古人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明明白天撕破了脸皮大打出手,到了晚上居然还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聊天,真不知道这到底是气量大还是没心没肺?

总之,周桓王是灰溜溜地回去了,郑庄公取得了一次军事上的重大胜利。

对于周王室来说,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不仅损兵折将,而且威信尽失。

从此以后,周王室对诸侯是越来越软弱,再也不敢出兵讨伐不听话的诸侯了。

对于郑庄公而言,此一战在军事上确实胜利了,但在政治上,却很难说他是胜利者。以前靠着王室名义东征西讨建立起来的那点政治资本,也就基本上没有了。从此以后,郑国再以名分大义来压制别的诸侯,也就没人听了。

所以,从实力扩张的角度来说,葛之战是郑国实力达到顶峰的一个标志,可是从政治上看,却是郑庄公霸业(假如郑庄公真的有霸业的话)衰落的一个标志。

当然,无论怎么说,郑庄公也是春秋早期最活跃的一个诸侯,后人称他为“小霸”,也算实至名归。但是“小霸”最终没有成长为真正的霸主,这一方面是因为郑国实力有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时代限制。虽然周王室已经衰落,但是呼唤霸主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所以说时势造英雄,郑庄公虽然成为搅乱周天子权威的第一人,但是却很遗憾没有赶上好时代。

而且郑庄公本人虽然英雄了得,但是在他死后,郑国却逐渐衰落,究其原因,还是权力交接没有搞好。

郑庄公的儿子们,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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