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原一著

王诗怡译

警笛声像空袭警报般、震动着隆冬的夜空。

哔哔剥剥的火花爆裂声传遍了附近的家家户户。人家全跑出屋外,束手无策地紧盯着化为一片火海的二楼木造建筑。

“那孩子还在二楼里面。求求你们,赶快救他出来。”

一位像是住在那房子里面、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陷入半疯狂状态地大吼大叫。“那孩子,那孩子还……”

女人的叫声在中途陡然停止,她想冲回火场。附近的中年男了将其双臂反折压制住她。

起火处好像是在一楼,眼看着就要延烧到二楼去了。干燥的北风更助长了火势,火花四处纷飞,火星朝着南边飞去。

消防队在报警十五分钟后抵达。不过火灾现场于狭窄的巷弄深处,因此消防车无法全数进入。

化成一片火海的屋子,在夜间宛若一根巨大火把似地不停燃烧。

嘎拉嘎拉,只剩下骨架部分的二楼即将崩落。

“老公,老公……”

女人凄厉地喊叫。为了帮助来不及逃开而被困在二楼的孩子,女人的丈夫也冲进了火海。

二楼开始瓦解,向下掉落,整个房子都垮了。星火朝着周围飞散,热气涌向了看热闹的民众。

寒冷干燥的日子一直持续着。

这一个月来,市内连续发生了好几起可疑火灾,几乎没有一天听不到消防车的膂笛声。没有火源的地方,比方说家庭垃圾堆积场,民众堆在玄关的纸箱,自行车停放处,停车场的车子,全都起火燃烧。

最初是可立即扑灭的小规模火灾,二周前,犯罪手法竟扩大到让关闭工厂付之一炬。

接着,终于连空着的木造民宅也着火,烧死了一名随意跑进里头睡觉的流浪老人。

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一个人死于纵火案件,然而小心火烛的警报,不见得就能降低牺牲者的数目。

纵火时间从晚匕九点横跨至凌晨十二点,已确认的原因不明火灾便巳累积了十三起。倘若再加上没有纪录的小火灾,数目说不定还会再增加。

后藤浩子看到晚报的报导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起火案的地点全集中在她家半径两公里以内的区域。哪天连自己家被纵火犯盯上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虽然自治会组成了守望相助圑体,晚上都会轮流巡逻,不过纵火犯好像打算来个将计就计,不停犯下罪行。

她家是在十年前买下的透天厝,还剩下二十五年的贷款。要是真被人放火烧了,教人如何能忍受得了。就算有火灾保险,重要的家具杂物也不在理赔范围之内,届时一家四口可要在寒冷的夜空下流浪街头了。

就算没有这些,她也有许多家务事需要烦心,浩子实在不想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十一点后丈夫回家了。

丈夫俊一郎比她大五岁,现年四十七。虽然他是中坚建设公司的总务课课长,不过现在是即使因不景气被裁员也稀松平常的年代。每当丈夫宣告某人被解雇,回到家后,必定会抱怨工作上的种种。自己差不多快被炒鱿鱼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等尽说些让裕子气闷的话。

不过,更让她头痛的,却是儿子的问题。大辅自从髙中入学后,忽然就拒绝再到学校上课,现在他十八岁了,却还是成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起因在于被欺负。浩子虽然曾和校方进行交涉,无奈对方却不把它当成一回事,丈夫也说高中又不是义务教育,不想念就别念了。冷淡的学校,以及对家庭毫无理解、毫不关心的丈夫。就算她想强势劝告儿子,不过对于一个体力比自己强的对象,很有讨能会被反过来暴力相向,结果也只好由得他去了。

浩子将做好的三餐放在房间前面,儿子吃完以后,会将空的碗筷放在走廊上头。不管是潮湿的梅雨季、酷热的盛复,或是寒冷的冬天,不过是同样一件事的不断重复。

二年来,只有在儿子上厕所时才能见到他几次而。他会在家人就寝后淋浴,好像连澡也不泡了。浩子只能凭样子来判断儿子在不在家。只要坐在客应,就能听到天花板溥来的脚步声。

儿子只和妹妹美穗说话。丈夫从头到尾只会说“随他去”。唉唉,自己都已经这么尽心尽力了,可是丈夫儿子却照样我行我素。

唯有和高中一年级的女儿美穗相处时,气氛才显得融洽。美穗和哥哥不一样,是个率直的优等生,高中联考时也没让双亲操心,硬是挤进公立高中的窄门。美穗既体贴又温柔,是浩子倾倒满腹牢骚的情绪垃圾桶。

“最近你有没有见到大辅?”

浩子在那天晚饭时,问了美穗一下。

“完全没有。”美穗摇摇头。

“天气这么冷,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冒。”

大辅的房问里有电暖炉,不知他是如何使用的。美穗好像偷看过大辅的房问好几次,听说房问内堆满了漫画和录影带。一想到过热的暖炉很有可能烧到书本,浩子就在意得不得了。尤其现在天气这么干燥,更是教人担心。

“可是。”

美穗的言词闪烁。

“怎么了?”

发现女儿的脸上越过一丝黑影,浩子的胸口涌现些许不安。

“哥哥不是一天到晚都关在房间里喔。”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很想说。”

美穗的语气含糊,漆黑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拜托你跟我说吧。妈妈很担心耶!”

浩子的语气坚定。

“知道了。可是,不要跟哥哥说是我说的喔。”

就算想告状,自己也还见不到儿子的面呢。

浩子点点头。

“哥哥经常从二楼跑出去。”

“二楼?”

浩子每个礼拜会给儿子一次零用钱。并非直接交给本人,而是将装有零钱的信封放在房门前。儿子就是用这笔钱买东西的。要不然,他也买不起录影带和书本。浩子原以为儿子是抓好自己不在家的时机,白天从玄关出入的。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从屋顶沿着屋海下去,很简单的。”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晚上九点以后。我在房间里看见的。”

美穗的房间就在大辅的隔壁,可能是从声响发现的吧。“而且还不只一、两次喔。”

“晚上能做什么?”

“我看是精力过剩。一整天都腻在房间里,不但会运动不足,而且连身体也会跟着发霉吧?哥哥应该也有哥哥纡解压力的方法。”

浩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没想到长年赖在家中的儿子,居然会在夜里频频外出。

浩子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儿子的行动。可是,她不想去相信。一直到她亲眼确认为止。

“老公,我有事想跟你说。”

那一天,丈夫很罕见地没有加班,八点多就回家了。浩子赶紧跟他商量儿子大辅的事情。

那时丈夫正好洗完澡,一边用毛巾擦拭发热的脸颊,一边将瓶装啤酒倒入玻璃杯中。变薄的头顶,突出的腹部,死鱼般的眼睛。结婚时要瘦得多了,同时还是个怀抱大志的好青年。

“怎么,他想上学了吗?”

“不是啦。那孩子好像常常在晚上跑出去。”

“他已经十八岁了。会往外跑也是应该的。”

“才不是,他是从二楼偷偷溜出去的。”

“喔,跑出去纵火吗?”

丈夫轻浮地笑了笑,一口饮尽玻璃杯中的啤酒。

“老公,玩笑有分可以说的和不好笑的两种。”

“抱歉抱歉。”

丈夫脸上一点歉意都没有。

“也该认真考虑那孩子的将来了。要是继续窝在家里面,他一辈都会是那副德性。”

“没关系一等他到了二十岁就会开始工作。”

“你根本没有认真在想。”

“那你说要怎么做才好?”

丈夫不快地皱起眉头。难得的酒兴都被破坏一空。

“你应该更积极思考孩子的问题。照这样下去,人辅会完蛋的。我们死了以后,那孩子该怎么办?”

“他应该也有自己的想法吧。时问会解决一切。”

“你老是这样。什么都公司摆第一,家庭摆第二。”

“这是为了养活你们哪。你知道我在公司吃了多少苦头吗?身在解雇员工的立场,精神压力是很大的。谁知道哪天会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公司和自己的小孩,哪一个比较重要?”

“这个嘛,”

丈夫臭着一张脸,将啤酒倒入玻璃杯。“两个都很重要。不过,你也理解理解我的立场啊。”

“你几乎都不在家,因此我无法理解。”

“所以我才把孩了的事交由你全权处理啊?”

“这是在逃避责任。礼拜天你只会去玩高尔夫跟柏靑哥。”

“啧,你很罗唆耶。我提早回家不是为了听你说教的。”

丈夫愤然起身,丢下一句话后便离开了。“啊——啊,连饭都变得难吃了。我到外面去喝两杯。”

唉唉,那人脑中只有公司。根本无法沟通。

浩子不由得忧郁起来。丈夫出门二十分后,消防车的警笛声再度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能依赖的只有女儿一个人。浩子拜托美穗,要是她发现大辅从窗户爬出去了,马上就来通知白己。和丈夫吵过架的隔天晚上九点以后,“哥哥刚刚出去了”浩子收到了报告。她当下决定跟踪。她实在是太担心儿子,因此玄关总是放着一件御寒外套,以便能随时外出跟踪。

可是,浩子离开玄关的时候,大辅已经不见踪影,可能是去便利商店了吧,虽然跑到了两百公尺远的车站商店寻找,却没能发现儿子的身影。

想不到其他可能去的地方,不得已她只好撤退了。好不容易才提起勇气,没想到一开始就铩羽而归。真是丢脸。

浩子来到儿子外出后的二楼,从外头窥视儿子的房间。她心想反正一定会上锁,没想到试着扭转门把,门居然打开了。

好像好几年空气不曾流通过的房间。年轻男人的汗味和体臭薰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个可爱的儿子已经走到自己到不了的地方了。残酷的现实不断打击着浩子。

四个半榻榻米大的和室,堆积在地板周围的漫画和录影带有天花板那么高,只一个塌塌米大小的空间可供活动。就连桌子上也被录音机、书本、CD给占满了,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念书。

杂志间夹杂着散乱的泡面空碗,饼干的袋子……。酱油臭味、腐臭味全混在一块儿,房间内充斥着令人不快的气味。

书桌的对面是窗户。果然没有上锁,由此可知大辅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虽然电暖炉已经关上了,可是随意丢弃的面纸和纸屑要是着火了,应该很快就会燃烧起来,此时,她在纸屑中发现了一张地图。那是范围涵盖市内全区的大地图,怪的是上头布满了红色标志。这是什么的标示呢?仔细一数,共有二十来个。

突然间背后传来了人的气息。原本认定是被儿子发现了,一听之下居然是美穗。

“妈,有没有找到什么?”

浩子松了一口气。

“别吓人嘛。”

她按着胸膛,大口地深呼吸。

“会少好几年寿命的。”

“哥哥差不多快回来了,赶快离开比较好喔。”

“谢谢。”

溜进房间的机会多的是,要是太过深入而被儿子发现,一切就无法恢复原样了。今天就此罢手会比较好吧。

浩子回到客厅,拿出丈夫的威士忌,将它倒入杯中。不点喝酒心里实在撑不住。她钻进暖桌,一边漠然地听着搞笑艺人的无聊笑话,一边回想儿子在地图上标示的红色记号。那些记号,似乎标示着某些地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不过好像是邮局一带,车站附近的公寓,中央公园,商店街尽头。

红色、地点、地图……。

就连像她这样想像力贫乏的人,只要多花一点时间联想,最后终能导出一个结论。

“该不会,那孩子……”

浩子原本只打算说给自己听,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大嗓门给吓了一跳。她慌张地环顾四周。侧耳倾听美穗所在的二楼,并无动静。

浩子忽然想起某个可能性,继而往下探究。她从储藏室拿出捆成一叠、回收专用的旧报纸,然后用剪刀剪开绳结月。刚好是一个月份左右的量,她仔细地从旧日期查到社会版。随着一桩又一桩地读着报导,原本的“说不定有这个可能”,已经演变成几近确定的疑惑了。

她调查的是纵火案件的日期和地点。

追溯时间,一开始是民宅屋檐上纸箱着火的小案件,后来规摸逐次扩大。在首例出现死者的报导中,占了极大版面的地图上,记录着纵火案件的发生日和被害程度。

浩子直觉这和大辅房中的地图是吻合的。

大辅是纵火犯?

可是……

身为母亲的她实在不太想去相信儿子居然是纵火犯。应该趁着大辅外出时,再一次对照那张地图和报纸上的报导才对。

美穗传来大辅外出的信号是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此间,对儿子的疑惑就只能一个人闷在心中。没办法和丈夫商量,而且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弄不好的话,说不定丈夫还会和大辅当面对质。

丈夫还是一样迟归,只有早上才能见到他的面。自从上次发生冲突以来,他们就鲜少四目相对,也不太交谈。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很痛苦。

无法和唯一能依靠的美穗分享秘密也颇让人难受。如果女儿知道了事实,精神上受到相当打击,功课便会因此一落千丈。美穗不应该被牵扯进去,因此浩子只拜托她在大辅外出的时候通知一声。

大辅的房间和前次一样没有上锁。

那地图还是放在相同的地方,她赶紧将它拿起来,将红色记号的位置深深刻印在脑海里。邮局后面、新盖好的工地、公园、住宅近郊,工厂遗迹等等,一一拿来和报纸记下的地名做比对。

“都一样。啊啊,我该怎么办?”

地图的街名和地址几乎和报纸上的一模一样。儿子标示的红色记号比较多,可能是连火灾规模都称不上的也包含进去了。

不会错。这样一来,几乎可以确定儿子的嫌疑。

然而,往后才是大难题。要报案吗?还是当面质问儿子?身为人母的她,应该如何选择?

首先是第一种方式。到警局报案,如果证明大辅是无辜的,儿子应该会怪罪她随意进入他人房间,以及不该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怀疑吧。她和儿子间将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老死不相往来更是大有可能。

第二个方式呢?要是和儿子当面对质,逼问他是否为纵火犯,他一定反过来询问自己凭什么怀疑他。你以为自己的儿子是纵火犯吗?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之类的。到那时候,她也只有摸摸鼻子退场了。

换言之,不管哪一种方法,她都一定会和儿子起冲突,让亲子关系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如果每条路等待我的都是地狱,那么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她回到客厅,在桌子上抱着头。远远听到消防车警笛声的时候,她的胸口似乎就要被不安给撕裂了。

警笛声越来越近。火灾应该就在这附近吧。正当她蹒跚地撑起身体,电铃响了起来。

警察……。

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的脚步几近崩溃。

同时,有人敲了玄关的门。门被打开后,从中伸出了一只手。

“谁?”

她实在太过紧张,竟连声音也随之嘶哑。

“浑蛋,是我啦。”

她听到丈夫的咒骂声。

“怎么,一家之主都还没回家,大门不用急着上链条吧?”

“哎呀,对不起。”

浩子赶紧松开门链,丈夫立刻气冲冲地推开大门。

“混帐。”

酒气薰天的丈夫一看到她的脸,突然就用力地揍了她一拳。充满力道的拳头打中浩子的右眼上方,她顺势跌坐在地上。“天气这么冷,难道你想把丈夫关在门外吗?”

浩子出现轻微的脑露荡,意识朦胧中,她知道丈夫又在腰上狠踢了好几脚。

啊啊,我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右眼有瘀青的女人——。

不管再怎么化妆遮掩,短时间之内,被丈夫殴打的痕迹是不会消失了。浩子在镜子前叹了一口气。发现浓妆也没有什么效果后,又再度叹了一口气。

当天,她产生了一个想法。唯有这个办法可以让她脱离苦海。做晚饭的时候,模糊的思虑逐渐变成具体的方案。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跟踪儿子。

首先,逮到大辅纵火的事实,劝谏他。确认大辅的行动后,接着再告诉丈夫。她要将这个恐怖事实摊在对家庭毫不关心的暴力丈犬眼前。不管如何,他总不能再说“和我无关”了吧。因为家人是一条心的命运共同体。

丈夫会在十一点过后回家,今天应该也不例外。浩子不想将美穗牵扯进去,她稍微打开一楼屋檐旁边的窗户,不漏过一丝动静地等待着。

察觉大辅有所动静时,是在开始等待的第二天晚上九点后。她罩上外套,没入暗夜之中。这次的行动十分顺利,马上就发现了儿子的背影。黑漆漆的运动上衣配上裤子,蓬乱的头发。这不正是纵火犯的写照吗?

不能因为一点幸运就得意忘形,等一下还得找出儿子的罪行呢。

大辅大概作也没想到会被母亲跟踪吧。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是一尊人偶,感觉上正被某人操控着。八成是在物色纵火的地点。

由于无法预测大辅要走到哪里去,因此浩子在黑暗中死命地跟着儿子的行踪。某个转角过后,他就突然失去踪影了。

这里是距离浩子家五百公尺远的高密度住宅区。有许多是战后没多久就盖好的古老建筑。路灯很少,一到了晚上,就成为阴暗的危险场所。四处林立的“小心色狼”标语,将这个地区的特性表显得完整无遗。就连她自己,如果不是跟踪儿子的话,也绝对个会踏进此地一步。一连串的纵火案件,将这个地区内倒闭工厂中的废弃建筑物完全烧毁。

在陌生的地方失去儿子踪影,好像也只能空手而回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闻到了石油和东西烧焦的味道。环视四周,忽然发现某问民宅的玄关出现橘色的火焰。

纵火了。

她赶紧跑到失火地点。随意堆积的纸箱着火了,火势足以焚毁墙壁、附近并没冇水源,浩子赶紧脱掉外套,用它来拍灭火苗。虽然火舌张牙舞爪的,不过她的敏捷还是发生了功效,还没醸成大祸前火就已经扑灭了。

可能是注意到屋外的骚动吧,这家玄关的大门被打了开来,走出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她发现散发着烧焦臭味的纸箱,声斉尖锐地大叫。

“哇啊,失火了!”

当女人的视线飘向一旁的浩子身上时,她赶紧背过身,没命地逃跑。

“快来人呐,纵火犯出现了。”

浩子一面听着女人在背后大叫,一面思考着自己刚刚采取的行动是否正确。她的手紧握着用来灭火的外套,一路死命飞奔到大马路上。

接近家门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笛声。抬头看看儿子在二楼的房间,灯是亮的。大辅比她还要早一步到家。

浩子打开玄关的大门,颓靠在冰冷的门扉上。心脏还在砰砰跳着。好,这样很好。阻止儿子放火的行动是对的,浩子强迫自己听进去。

如果,就这样留在现场会如何呢?被害者家中的女人已经陷人了歇斯底里,说不定会将浩子当成犯人看待。“偶然经过时发现火灾,所以将它扑灭了”这种巧合的藉口也说不过去。浩子的家离现场很远,而且那里也不是通往车站的道路。

就算对方会感谢浩子的防范未然,如果警察上前盘问,说不定就得和盘托出大辅的事情。“你儿子在做什么啊?”一经逼问,浩子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机智可以随意蒙混过去。

不管怎样,都没好事发生。那种情况下逃跑才是正确的。

突然间,门后的锁被打开,大门一下子往后移动。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倒在玄关外头。

“喂喂,你在做什么?你是不倒翁吗?”

丈夫不耐烦地向下看着仰躺在地上的她。“这不是烧焦味吗?你好像才刚放火回来喔。”

丈夫大概喝醉了吧,跨过她的睑,摇摇晃晃地进到屋子里去了。就算那是喝醉时的玩笑话,丈夫的言语还是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她的胸口。

“喂,我要吃饭。赶快替我准备。”

浩子觉得白己真是可悲。她站起身,将紧握着的外套凑到鼻前的确有烧焦的臭味。

这是灭火时,烟尘粒子深深渗入外套的缘故。就连化学纤维燃烧时的冲鼻气味也沾上了。

隔天的早报大大刊载了纵火未遂事件。

火灾虽然顺利扑灭,不过失事地点却发现了一个快速离去的可疑中年妇女。这个可疑女子,就是浩子。报上说警方将女人视为连续纵火案件的关键人物,如今正在稍极追查她的下落。

虽然受害者并没有看到浩子的长相,可是从她的赀影和动作便可判断出是位中年女性。

浩子的背脊窜过一道寒意。要是警察找上门来,她就必须供出一切了。警方应该会认为犯人握有地缘关系,不能低估他们的力量。

隔天一早,送丈夫和女儿出门后,她待在客厅里思索着今后的对策。上面正好是大辅的房间,不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难道儿子打算继续这种一边纵火一边无所事事的日了吗?

“唉,怎么办才好?”

再一次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脑海中突然有亮光闪过。

等一下。这样的话说不定就能圆满解决,原本被目击的男性嫌疑犯,突然间又变成中年妇女,想必警察的视听一定备受闲扰。这样一来,要查到大辅头上应该就有些勉强了。

她将微微烧焦的外套揉成一团塞到壁橱底部。等风头过后,再将它当成“可燃垃圾”丢弃吧。

被丈夫打到的右眼附近仍旧隐隐作疼。

问题在于今后。她总不能一直监视着儿子的犯罪行为。要是被某人目击到她的掩饰意图,连她也被捕的话,警方的连锁捜查方式必定会扯出大辅。接着,她的家庭就会完全破碎。不只丈夫,就连即将在二年后面临大学联考的美穗也会受到波及。

怎么做才能切断这个连锁反应呢?

设想一个计划并没有花了她太多时间。如何将后藤家的伤害程度降到最低?或许会有点痛,但是也唯有这个办法才能减少牺牲。

那就是……

为了不让计划泄漏出去,连美穗也被瞒在鼓里。浩子不想让纤细多感的女儿涉入太深,尽可能让她离得越远越好。

所以,实行那天要选择美穗不在家的日子。有时候她会和学校溜冰社外出集训,从星期五晚上一直到星期天都留在信州的志贺高原,这段期间便是最适合的实行时刻。

所幸,到那天为止都没有再发生纵火案件。警方的搜查变得严密,各地自治会的守望相助团体也更加紧巡逻。

大辅一定是在耐心等待着事情降温。

那个礼拜六,丈夫打高尔夫应酬去了,傍晚五点过后才回家。

当浩子告诉丈夫“因为感冒身体不太舒服,晚上不做饭。自己到外面随便吃吧”,丈夫没有半句挖苦,转头就走到夜晚的街上。当然,感冒只是一个藉口。如果她是丈夫的话,能够不和冷淡的老婆照面而外出喝酒,说不定还更高兴呢。

她用现成的东西帮大辅做了简单的晚餐,放在他的房门外。这样就算完成第一步。由于她太过紧张,因此胃一阵一阵地抽痛。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她将放有现金、存摺、保险证书等重要文件的档案夹放在玄关,以便随时可以带走,接着静待行动时机。虽然大辅人在二楼、丈夫外出的条件都已经具备了,可是做这种受诅之事会下地狱吧的不安感还是不断地缠绕着她。

今天吹的仍旧是干燥的北风。都市难得出现清澄的夜空,上头满是星星。只要一着火,理应会马上扩大燃烧。这是纵火犯出没的绝佳夜晚。

晚上九点过后,行动开始。她悄悄爬上楼梯,收拾儿子吃完的餐具。将耳朵靠在门上,确认里头流泄着收音机的音乐,接着将餐具放置在流理台中。一想到再也不用收拾了,心中不禁有点落寞,不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和美穗。

她穿上轻暖的羽毛衣,伫立在玄关。

附近响起了梆子互相拍打的叩、叩声。是守望相助团体的巡逻队。五个男人走在一起,口中喊着“小心火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从门缝中偷窥,一直等到他们不儿踪影以后才行动。

可以确实感到肾上腺素送至她全身。

她手中握着一个火柴盒。好像是丈夫在银座酒吧谈生意时带回家的,想想也真是讽刺。

走出玄关,再次确认二楼儿子房问的灯是亮着的。好,可以动手了。

完工十年,还有二十五年的房贷。不过,一层楼的木造建筑最是容易起火燃烧。只要一着火,马上就会化成一片火海。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但只要烧了它,就能开始另一段新人生。

遮雨檐一直延伸至二楼屋顶。儿子就是从脔户爬出这

里,然后外出纵火的。雨檐旁边堆放着青森的母亲送来苹果的空纸箱。对纵火犯而言,诚属最佳“燃料”。

她蹲下来,划了一根火柴。

风势比刚才还强。才刚点燃的火柴很快就被吹熄了。她擦第二根火柴棒。不过还是不行。她弓起身体,一边挡风一边划了好几根火柴棒,结果还是一样。想要点燃纸箱的话,先找张易燃的纸好像会比较好。

她从口袋里拿出面纸。这是在车站前拿到的个人信贷广告。幸亏到目前为止,都没发生需要拜托地下钱庄的事情,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第一次,她脸上出现嘲讽的笑容。

她从塑胶套中掏出一张面纸,摊开它以便燃烧。当火苗从尾端迅速引燃时,她将它丢在纸箱上头。可是,纸箱只烧焦了一小角,火一下子就熄灭了。

怎么样都弄不好。用灯油会不会比较好?

她回到家,将装有灯油的塑胶容器拿到室外,全部洒在纸箱上头。塑胶容器放在外头会被识破是里面的人所为,因此她又将塑胶容器放回了原处。不能让一些小失误破坏了整个计划。

石油的味道扑鼻。趁着大辅还没有发现之前,赶快行动吧。

她将心一横,点燃了淋有石油的纸箱。这次十分顺利。火舌像舔舐一般地扩散至纸箱外侧,有了新鲜空气的供给,燃烧的速度更加快速。之后,她佯装平静地回到家中,带着装有重要文件的档案夹走出来。

火舌延烧至一楼的墙壁,在风势的助长之下,烧得又更起劲了。巨大的火焰中窜出了浓烟。

欲速则不达。等一会儿再高嚷失火了会比较妥当。

哔哔剥剥,火焰开始爆裂。她按耐着恐惧,走进屋子。接着打一一九报聱。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失、失火了。”

“请告诉我地址。”

听到受理人的声音,她才明白自己的罪行有多重。虽然她激动地尖声高喊,不过对方却将之当成必然的反应,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

“冷静——点,告诉我你的地址和名字。”

浩子说出地址和名字后,立刻挂掉电话,然后拨了丈夫的手机。响了几声后,丈夫终于接起电话,背后还可以听见笑声和歌曲声。他可能正在某间居酒屋玩乐吧。

“怎么,是你啊?”

难得的酒兴却被打扰,丈夫的语气透露着一丝不快。不过,当她大叫“老公,我们罾失火了。有人纵火了啦”时,丈夫的音调也在中途飙高。

“真、真的吗?我马上回去。”

浩子一走出门外,附近的居民纷纷围了上来,引起一阵大骚动。

“失火,失火了。救命啊。”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应该没有人看穿这是演戏吧。浩子本身也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兴奋中,同时又有些动摇……

警笛声像空袭警报似的,震动着隆冬的夜空。

哔哔剥剥的火花爆裂声传遍了附近的家家户户。大家全都跑出屋外,紧盯着化为一片火海的二楼木造建筑。

“那孩子还在二楼里面。求求你们,快救他出来。”

浩子披散着头发,陷入半疯狂状态地大吼大叫。

实际上,一切都在计划当中,当她明白自己的罪过有多大,以及亲眼目睹房子陷入一片火海时,她的精神便陷入了不正常。

忽左忽右的矛盾情结中,浩子决意返回着火的房子。她后悔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没血没泪的狠心母亲——。

虽说要用自己的手来阻止儿子四处纵火,当真做了,脑海里偏又想起生下他后的种种乐事。

“那孩子,那孩子还……”

她嚎啕大哭。诅咒害死儿子的白己。似乎住附近的中年男子将她双臂反转至背后地制止她。

眼看就要延烧到二楼了。干燥的北风又更助长了火势,火花四处飞溅,从火头冒出的火星纷纷朝着南边飞去。

消防车到达是在通报的十五分钟后,但因火灾现场位于挟窄的巷弄内,造成有数辆消防车无法进入的状况。

化成一片火海的后藤家,在夜间宛若一根火把似地不停燃烧。

丈夫俊一郎在这个时候赶回来了。

“可恶,怎么会这样。”

他用力分开围观的人群,出现在自家面前。浩子在一片喧闹中,快速地发现了丈大的身影。

“老公,我们家被纵火了。”

她使劲拉住丈夫的手腕。

“啊,我的家啊……”

“老公,还有一件事比这更糟。”

“是、是什么?”

“那孩子还在里面。”

“美穗吗?”

“美穗去集训了。大辅还在二楼的房问里。”

“呜哇,你说什么?”

“老公,求你救救那孩子。”

“可是,火已经……”

丈夫的眼中映出猛烈的火势。

“你怕火吗?老公,你这样还算是那孩子的父亲吗?”

“可是……”

“求求你。这是我一生的请求。求你救救那孩子。”

浩子泪眼涟涟地恳求丈夫。

“现在还来得及。”

“好、好啦。我这就去救他。”

丈夫粗暴地拨开她的手,冲进熊熊烈火当中。

“老公,老公……”

浩子的悲鸣似乎是要让围观的人前去阻止丈夫的行为。

“不行,你不能进去。”

消防队员气急败坏地大叫。那时丈夫正好抵达一楼。嘎拉嘎拉,燃烧中的二楼部分发出极大的声响掉了下来。

“老公、老公……。危险。”

她凄厉地放声尖叫。还来不及思索,二楼便崩坏掉落,整个家都垮了。丈夫的身躯瞬时被吞没在火焰当中。

同时间失去丈夫、儿子和房子的女人——。每个人的眼中都映出了这番景象。

午夜十二点,房屋残骸仍旧散发着骇人的余热。四周满是令人欲呕的异臭,灭火时的大量用水淹没了附近的道路。吸了煤灰的黑水上漂浮着炭化的木片。后藤家的两具遗体至今还没找到,消防队员持续在瓦砾堆中搜索着。

浩子的裤子湿答答的,双膝跪在地上。看不过去的警察拉起她的双手,开始盘问详细的经过情形。

“到底发生什么事?把你看到的通通说出来。”

一连串纵火案件让大批传媒闻风而至,镁光灯在禁止进入的警戒线前闪个不停。现场充斥着围观人潮的喧闹声,更加助长了场面的混乱化,此时,发生了一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老妈,你没事吧?”

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陡然抬起头,围观群众问出现了一个头发膨乱的年轻人。

“大、大辅,你还活着?”

当原本应该葬身火海的儿子出现在眼前时,浩子紧绷的情绪应声断裂,当场昏死过去。

“我还以为你是纵火犯呢。”

浩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对着前来探望的大辅说道。二天前丈夫的葬礼结束后,她就因为操劳过度而倒下,紧急入院了。

“你在胡说什么。”

虽然大辅面露愠色,声音中却没有怒气。任其生长的头发也剪短了,染成浅咖啡色这点,让他看起来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摩登青年。

“我才没那个胆呢。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嘛。”

“不过太好了。你的遁世病终于痊愈了。”

“我在想差不多也该自立了。以前那段是结蛹期啦。”

“蛹?那接下来会变蝴蝶罗。”

她已经有了回应儿子玩笑的气力。

“春天以后我会去念定时制的高中。”

“你能这样,妈妈觉得很高兴。”

“更重要的是,爸爸的保险金已经发下来了。”

大辅愉快地笑了笑。

“这可不能乱说。谁知道会不畲被别人听到。”

浩子看看个人病房的门口,将食指顶在嘴前。“火险理赔是已经发下来了没错。还有爸爸的生命保险也是。今后……”

看到护士经过走廊的身影,她突然闭口不言,买房子的时候,也曾经加入强制责任险。那是在万一一家之主遭遇不测,或者是猝死时,用来偿还未付贷款的保险。这是为了避免丈夫去世而给家人增添负担,因此也适用于这次的火灾。她们不用露宿街头了。可以用保险金买栋公寓,也可以在郊外另找一间便宜的房子。

失去丈夫后,没想到三人居然能过着梦幻般的幸福日子。不顾家庭的暴力丈夫是不被需要的。她可以好好品味至今为止从未享受过的自由滋味。

“虽然在那场火灾中失去了你父亲,不过可以换回你,结果还是好的。”

她决定将纵火一事带入坟墓中。当初打算烧死儿子、将丈夫牵连进去的计划,现在看来,没有失去儿子真是太好了。大辅在她放火以前就已经从二楼出去了。因为她的误会,险些就失去贵重的宝物,浩子光是用想的就会冒出一身冷汗。

“那,我去打工了。”

大辅的笑容中不见一丝烦恼。在后藤母子搬进新家以前,她们先在自家附近租房子手续全部都是由大辅打理的。

“美穗还好吧?”

“好的不得了呢。”

虽然失去了念书工具,不过一向刚强的她应该很快就会复原了。

“那就好。对了,大辅。”

“什么事?”

“我曾经擅闯你的房间。”

“这我知道。反正已经雨过天晴,我不会在意的。”

“真的很抱歉。”

道歉过后,浩子又提出了一个挂心的问题。

“我在你的房问找到了一张地图。”

“地图?”

大辅脸上出现困惑的神色。

“嗯,上头画了好几个红色记号。那是什么?”

“啊啊,那个啊。”

大辅一边眨眼一边点头。

“那是用来研究纵火犯的。我跟着犯人,在地图上画下纵火地点。”

“你想阻止犯人吗?”

“当然。”

大辅平静地说。

“他是谁?不跟警察说好吗?”

“不说是为了我们家好。这回的火灾已经给了那家伙一次教训,相信她应该不敢再犯才对。”

“那家伙?”

大辅的话语深深刺进她心里。

“该不会,那是……”

“正是。”大辅点点头。

“那家伙也有那家伙的烦恼啊,我早就发现美穗偷偷从屋窗溜出去。我在私底下跟纵她,发现她就是纵火犯。”

浩子想起自己也曾尾随在大辅后面。当时的他好像被谁操纵似地四处乱走,其实他不是在物色纵火地点,而是在跟踪美穗。那时候,纵火的人是美穗。

“她的个性纤细,一天到晚听妈妈抱怨,自然会累积许多压力,我想她是为了纡解压力,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

我的烦恼逼得女儿走投无路?浩子直觉晕眩,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就连眼脸里面也是漩涡翻腾。她张开眼睛,想要和现实抗衡。

“可是,我们家失火的时候,美穗去集训了啊。”

“那家伙不在时,到我们家纵火的是另有其人。纵火犯还有另外一个。”

“你,该不会……”

大辅看着浩子的眼睛,点点头。

“虽然还只是怀疑阶段。”

浩子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之余,不自觉地用手按住胸口。这孩子知道我就是放火烧掉屋子的人。

“不过,这一次两人都受到了严重打击,应该不畲再重蹈覆辙了。我想犯人应该已经充分反省过了。”

大辅笑了笑。“就让事件成为一个谜吧。所以说,它是我们家的秘密。对吧,妈?”

译者简介:

王诗怡:

一九七六年出生,台南县人。淡江大学日文系毕业。曾任出版社企划编辑、日语通即时新闻编译。译有《人物史记系列》、《带领孩子寻找心灵的出口》等书。目前专事日文翻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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